外婆, 外婆

长江下游水乡小镇上我的外婆, 是位与众不同的,行的外婆.

小时候
, 爸爸在北方工作,我们一直跟外公外婆住读小学时, 外婆每天就着一只收音机教我英文,雷打不动. 我并不爱学习, 经常两手撑着头昏昏欲睡. 外婆自己倒是把年轻时所学的英文又拾缀起来, 后来她去教过初中英文; 暑假里早上督促我们表兄弟姐妹做功课, 下午鼓励我们去户外锻炼身体. 外婆订阅参考消息, 看到报上舅舅所在的教研组研制的电脑的消息,她就兴奋得扬着报纸去告诉邻居,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外婆出生于上世纪一十年代末(???),嘉兴一个富有的旧式大家庭. 她的祖辈出过两个举人, 在嘉兴一带有些名望.  因为嘉兴离上海近,多多少少受些新式思想的影响, 加上她的父亲比较新派开明. 外婆是那些较早受洋学堂教育的女子. 她就读于松江女中,据说校长和国母宋庆龄是朋友. 外婆性格争胜好强,在校读书名列前茅. 本来打算上大学,但家里突遭丧母的变故,又有亲友劝说她: 女子大学毕业找到的工作只不过是当当花瓶. 外婆是何等心高气傲,她哪里会甘心当花瓶, 听了这话,她就决定放弃深造. 多年后,她在我们面前提起往事,依旧不免怅然若失,大有懊悔当时轻信他人话语的感慨.  后来奉父亲之命,媒妁之言,嫁给邻镇上我的外公.外公个儿不高,外表俊朗,酷爱体育运动. 当时在上海圣约翰大学念书.  

有些往事可以略窥一斑外婆的性格. 外公年轻时好赌,有一晚赌掉了一尺(串起来)金戒子.外婆知道后, 用拳头直擂外公的肩头.  外婆是喜欢有上进心的男人,她不是仅仅心疼钱财,更多的是恨铁不成钢的愤怒. 外公贪玩尤其爱好体育运动,比较安于现状,容易满足. 外婆积极上进,希望人生有所作为. 照现在来看他们并不是志同道合的一对.  外婆对三个子女的严格教育小镇闻名.  三个子女有两个上了国内最好的大学.  我母亲是大跃进后因为出身成分问题不能录取, 不是她不够努力, 不够优秀外婆曾经在上海的一个小学当校长,也帮着外公做过生意,积蓄了几根金条,以备日后交付三个孩子上大学的费用

解放前夕, 外公执意要从上海回老家执教. 解放后,外公因国民党支部(??)委员的身分被劳教三年. 外婆受牵连, 被她就职的学校遣送回家家里的大部分房子被充公,搬进来十几家根红苗正的邻居从我懂事起,外婆一直闲赋在家, 每天里外操牢, 起早摸黑, 从不让我们插手,说是不让我们读书分心外公在镇边上的蔬菜队劳动. 从小我就能感受全家小心翼翼,尽量不亢不卑地生活.  她对我们第三代也一样严加管教. 外婆的脾气异常急躁. 我们做得稍有不好, 她的嗓音就提高了. 全家人都怕她发脾气,外公也不例外. 骂人是要挨打的, 功课不是名列前茅是要挨批评的, 跟人打架更会挨打. 除了放学后在弄堂外跳跳皮筋,她不准我们到邻居家玩. 主要是觉得人家没文化,怕我们沾染不良习气. 现在想来可能也怕我们是小孩子口无遮拦,说错什么, 惹祸上身她重视科学,认为只有科学才能使国家强盛. 我们总是受到鼓励要学好数学和英文  因为数学是理科的基础,而要看懂国外的先进技术,英文是必须要懂的男女平等是她一贯的思想,她觉得男人能做的女人都可以做好,只要给予一定的环境和平台. 当然,外婆也时时表现出慈爱的一面. 江南多雨的日子里,我们如果忘了雨伞,她会送到学校. 家里捉襟见肘的日子里,我们小孩每天荤素菜和水果总是有保证的,但不允许挑食. 

 解放前,家里有个奶妈. 抗战逃难,不堪回首的日子里,这位婆婆尽心尽力,照顾舅舅. 我们全家感恩在心. 每年冬季,婆婆由女儿或女婿陪着来我家,他们带来农产品鱼,甘蔗等礼物. 家里就回赠白糖和钱物,年年如此. 婆婆家没有因为历史的变迁,我们家庭的政治遭遇而看不起我们,甚至落井下石,冒着一定的政治风险与我们来往. 外婆一直对婆婆很客气,很尊重, 猜想这可能是让外婆善待他们的更深层的原因吧.  在那个年代, 外公帮助过的朋友(又是同事),住在外公家被没收的房子里, 为了自保都没有什么交往. 这位婆婆的所作所为让我们感到人间尚有温情在. 

八十年代,外公的问题得到他的学生,上海一大律师的帮助得以澄清,政治上得到平反.这件事也是外婆常年坚持不懈, 到处上访的结果. 她自己因为当年受外公的牵连,被学校遣送回家. 外公平反后她又写信, 开始了新一轮为自己上访的历程. 那时她七十几岁了. 有一次,我有空陪她一起去. 信访办的人说, x的事不是办好了吗? 外婆答, x是老x, 我是我. 几年后,她的问题也得到平反. 我写信恭喜她. 她回信: 喜从何来是啊,人生有几个三十年. 三十年小心翼翼,忍辱负重地生活, 不是一个自强自立的女人甘心的生活偏偏造化弄人,即使外婆心比天高,又怎能和专制的国家机器抗衡? 

外婆生前表示,在她死后要学邓颖超,让家人把骨灰撒入老家的河流内. 她说死后归于尘土, 为什么要占据土地呢? 倒底家里没有遵照遗愿,至少日后我们有个地方可以缅怀她老人家. 

我离家来美,在上海临走的那天,她突然说不去机场送我了,我后来才明白是她怕自己掉眼泪失态.我当时很兴奋终于能来美国了, 没想太多, 也没看见妈妈在机场玻璃窗外流泪(我已先行在内了).  在美国收到外婆的第一封回信. 她是这样写的:你那天走后,我曾在厨房内呆呆地从窗口向机场方向望去,想看到载着你远去的飞机,可是失望了,连个影子也没看到. 每当想到外婆, 想起这些话,想到这一走竟是永别,让我止不住泪眼纷飞.

两年多后,她病逝于老家. 从病倒到去世两个月,她意志坚定不许家人告诉远在天边的我,怕我读书分心,或是怕我不顾一切地回家. 也没让告诉表姐(在美国),因为表姐刚刚怀孕. 之前她还说要来帮表姐带孩子. 为了下一代, 呕心沥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我爷爷对她的评价,是一点都不为过的.  我懂得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但一切为时已晚.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觉得自己的急躁脾气,偏爱喜好,爱憎分明的固执劲头,愈来愈神似外婆. 是我们有相似的基因还是当年潜移默化的影响,我不得而知. 外婆在天有灵的话,会怎么想呢? 

Note:
终于写了一篇关于外婆的文章. 外婆所付出的,和我对外婆的情感,远非我的文字所能表达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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