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过叶芝的剧本《心愿之乡》英文版。当哈特老头将十字架从墙上移去,那个精灵小孩就出现了,他对玛丽轻唤:来吧,新嫁娘,来吧,新嫁娘,去到树林、水滨,沐浴着暗淡的光。
心愿的国度如何前往?小精灵是这么说的:
But clinging mortal hope must fall from you,
For wewho ride the winds, run on the waves,
And dance upon the mountains aremore light
Than dewdrops on the banner of the dawn.
“但你必须摆脱尘世执著的希望,
因为我们将踏风而行,奔跑在波浪上,
在山顶上跳舞,比露珠儿
在拂晓的旗帜上还要轻盈。”
面对这样的许诺和诱惑,不安于室的新娘玛丽应答道:“啊,你带我走。”最后在渴望的挣扎中死去。这使我想起我全部阅读中的凝聚点和情感归宿。无论是买书、读书还是架上的安排,甚至在经史诸子和音韵训诂、金石考据的百般包围之中,文学一直是我关注的焦点,是我的心愿之乡。
我从很早的时候开始,就觉得文学作品与哲学著作有一个显著的不同:作品是一个完整的创造体,即使是作家亲手作出的作品提要或说明,也丝毫不能传达作品本身的美感;但哲学家为自己著作写的序言,只需几句话,就可以浓缩和概括正文的全部思想。因此,我极重视文学文本的阅读,不相信批评家的转述。我的文学阅读量是很大的,尤以欧美名著为甚。可以说,凡是重要的作品都读过。但精力和时间所限,我也有较严格的取舍:基本不读纯粹侦破、神怪、科幻、恐怖、言情、哲理类的“作品”,哪怕它被吹捧得很重要,很有名。
在我看来,希腊罗马的、古典主义的、浪漫主义的、批判现实主义的、自然主义的、象征派的、超现实主义的、意识流的、法国新小说和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等流派的作品,都各有千秋,掘宝淘金全在乎阅读主体。好作家之间难作比较,你不可能就卡夫卡和乔伊斯的写作做出准确的价值权衡;不同时代、不同流派之间,一旦经受了阅读史的检验,就很难分其高下。你喜爱的,就是伟大的。而且,“意见”代替不了参与的感受。莎士比亚重要吧?可是托尔斯泰将他贬入二流行列;纳博科夫对谁都看不顺眼,甚至将博尔赫斯骂得狗血喷头。这并不能损害骂者和被骂者双方。因为他们的作品自给自足,只在感觉的瞬间唤起自身和读者的共同存在,不受意气的影响。
文学的意义是教育吗?我不能苟同。绝大部分文学作品都是含有毒素的,古代的诗人传递着泛神论的信息,文艺复兴的作家呈示着人类至上的幻觉,近代戏剧尖刻地嘲弄宗教信仰,现代文学直接描述各种疯狂的有罪的体验。让女孩子从文学中接受熏陶和教育的家长,一定会事与愿违地培养出福楼拜笔下的爱玛——伤风败俗的摹仿者和牺牲品。所有的作品都在挑起人们对现存秩序的不满,对已有生活的厌倦。而秩序和生活却远比个体强大,它会从一切方面毁掉背叛者,把他们失望的心捏碎。
文学是没有社会功用的。政治家可以通过表彰和强制的压抑,倡导某种“有用的”文学,但很难凑效。作家一旦受到人为的激励,必然会炮制出 A callof nature的产品,不仅有毒,而且赝劣可恶。博马舍《费加罗的婚礼》、斯陀夫人《汤姆大叔的小屋》,是在拿破仑和林肯发出赞扬之前写成的。由国家包养起来,只会使作家的写作生命死亡。性格柔弱的作家如不能自己糊口,可以接受贵族或美妇人的保护和接济。因为美即自由,他可以在对高贵和美的歌唱中忘却生活的屈辱,而后人沉浸于他诗文,不会产生道德的苛责。
文学的作用是个体的,心灵的,主观的。它用本身的独特性来塑造接受者的独特性。它使分析着、思考着、计算着、斗争着的人,从武装到牙齿的工具理性回到最初的出发地,从喧嚣的白日回到静夜,从虚妄的成熟回到摇篮,从异域回到故乡。在源头之处,他恢复自己的本来面目,恢复思想者斥之为放纵、不道德、黑暗、堕落、有罪的原始状态,恢复他的浑然整全的感觉。只有经过这样的治愈,他才具有完整的可能性,按照自己的愿意,随时重新成为“道德的”和“有纪律的”。
明白了这一点,你就不会在文学作品中追求“光明”了,也不会对那些行走在地狱边缘的人物形像产生质疑:“你们为什么这般痛苦,这般灰暗?”
因为你是在你从前的故居里,你的感情,你的相思,你的依恋,使那些失神的面庞和陈旧的物品显得如此亲切、美妙。心愿之乡,就是那个有别于现实的山林,那个异教神灵出没和支配的地方。我们都是玛丽,是尘世生活的新婚者,心怀致命的愿望,如同一个小孩子盯看橱窗中的一颗闪光的糖果。父母的教诲、社会的规则、伦理和法律、尊严和矜持从我们身上渐渐剥落了,我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血液、心跳和呼吸正在急遽地衰竭,我们很快会因为强烈的渴慕而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