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流浪汉
我是一个流浪汉。我的职业就是四处流浪。所以对我来说,时间是没有意义的,场所也是没有意义的,我可以在任何时间出现,无论白天还是夜晚,也可以出现在城市和乡村的任何地方,无论是明阔的的大街上还是脏僻的角落里。
对于这样一个美好的职业,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在街上一圈圈的行走,经过甜点铺,咖啡店,酒吧,杂货店,服装店,铁匠铺,洗衣房以及医院学校办公楼,它们有的喑哑无声有的生机勃勃,我就惶惑的在想,总要做点什么吧?在这些沉寂和喧嚣之间,无论如何微渺,总要有点自己的声音吧。那时候,我摊着双手,站在十字路口,觉得无比茫然。
总要做点什么吧?既然我有生命,总要做些与生命这个名词相匹配的事情,就是说,我希望我能感受到自己还依然活着这一事实。而体味活着就应该经常有一种快乐或者悲哀的情绪,这种快乐或者悲哀,能够长久的浮在空中,我需要以此为牵引,在一条条大街上行走,不至于恐慌,或者在某个地方安睡,不至于麻木。要对这个解释很困难,比如说,在早晨醒来,我会吃一个甜圈,喝一杯咖啡,当然我会从中得到某种快乐,可是这快乐随着甜圈和咖啡落肚之后,这种快乐就立刻消失了。所以这个不能算是我所希望的快乐。还比如说,如果我的脚被锤子砸伤了(天哪,对于一个敬业的流浪者来说这可真是痛苦的惩罚),骨头的疼痛让我意识到原来我是有躯体的,我也许会悲哀,但是这也不仅仅是我想要的悲哀。
我说过我刚刚来到多伦多的时候,我想做点什么事情。实际上,我也许撒谎了,也许真的忘记了,因为那时候,我还处于糊里糊涂的状态,如同我的身份,糊里糊涂,没有名字,没有年龄,没有职业,没有住所,我走在街上,还不如地上觅食的鸽子,因为它们到了晚上,也知道总有个地方可去。
所以首先要讲清楚我在从事流浪汉这一职业以前的事情。
事实上,当时我生活在南方沿海福建省的一个小城,职业是一个一本正经的政府官员。我记得,我好像先是市领导的司机,然后是市领导的秘书,然后我也渐渐成了一个小领导。这其实是很正常的事情,我在做司机之前我的老爸就是这么给我勾画了一个这样的未来,中间几乎没有出现什么差错,就轻而易举的实现了。老爸对此非常满意。然后他还为我安排了一门亲事,于是我按部就班的结婚生子,总之在我二十八岁以前,大家都说我是一帆风顺的,而且有很多人都对我说过前程似锦四个字。可是要知道,我心里很清楚,这四个字的前提是眼神要快许多,嘴巴要顺许多,腰板要弯许多,心肠要狠许多。很不幸,我觉得我越来越达不到这个标准。
有的人经过一番历练,会更上层楼,可是也有一些人,会觉得灵魂一点点坍塌,这种被侵蚀的感觉就好像在一个极其寒冷的冬天,你在潮湿阴暗的底楼,只穿着一件衬衫其实好像什么也没有穿,冷风夹着湿气侵入每个毛孔,以及脆弱的神经,你无比渴望着哪怕一丝的温暖。
可是没有。温暖总是和良心伴随着出现,在良心一点点被卷走的时候,我惊恐的发现,我每天都觉得寒冷。这刺骨的寒冷如同一个秘密,总是在半夜里突如其来的出现,我经常被吓出一身冷汗,你瞧,这个时候,竟然连汗水也是冷的。
我当时虽然只有二十几岁,我已经感觉到我的背实在是太驼了。有一天进了电梯的门,我一边跟领导说话,一边微笑,不小心斜睨到镜子里的我,立刻吓了一跳。
那个人的头微微低着,虚伪的微笑挂在脸上,真是令人厌恶。
以后我越来越多的在别人身上看到自己,在自己身上看到别人,看到市领导在接待省领导的时候,我就开始想,这样何时才能到头呢?生活真是让人看不到希望。
从那时起,我忽然丧失了力气,虽然我还会对人微笑,只是我知道,这表面的笑容如同我私密的根抵,因为看不到美女,所以看似还在,实已垂垂坍塌了。
从那时起,我开始想改变我的生活。
一年以后,我跟随更大的领导们来到加拿大观光学习,在返程的最后一天,我决定失踪。
并非我羡慕国外的生活,我只是希望,在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里,在摆脱一切令人烦恼的牵绊后,找到我想要的快乐和悲哀。要知道,在国内,在周遭都是亲人的时候,我是没有这个勇气的。
从此站在陌生的街道上,我两手空空。
我并不会说英语,可是在唐人街,也无需英语。我很快的碰到了一些老乡,要知道,从我们那个省市偷渡来的人太多了,他们都不会英语,他们开始的时候欠了蛇头几十万的债,他们很勤奋的打工,到了老也能买一套像模像样的房子,他们的儿女都在学校里快乐的读书,他们觉得很值得,很满足。
他们说,你没有花钱就来了,真幸运。又说,你父亲打电话问你,他气坏了。啧,可惜你这样的好前程。
是的,在这里我成了黑户,没有护照,没有身份,而在我有身份的地方,我已经被列入了黑名单,我回不去了。
我说,我已经给父亲做了这些年的乖儿子,我实在不能再做下去了。至于老婆,让她去改嫁吧,她一定会很乐意。至于儿子,我为他存一笔钱,给他足够生活教育费用,我就不欠他的了。再说,他的未来,谁知道呢?我到现在都没有搞清什么叫做未来。
老乡问,我带你去打好几倍工资的小时工你可乐意?我微笑,那一定是见不得人的工作。老乡笑,其实也就是坐上飞机到农场摘蔬菜,有时候就会是大麻。
我摇摇头,要知道,我是希望把良心找回来的。
我做过洗碗工,清洁工,搬运工,洗车工,因为没有身份就只能是黑工,工资也比别人低,可是我睡得很踏实。
可是我心里总是有个秘密的地方,在说,还要在做点什么呢?
究竟是什么呢?在没事的时候我就苦苦的想,我去附近的咖啡店,店里总是有几个住在附近的孤寡老人,他们每天到咖啡店报到,他们有时候指指点点的似乎在嘲笑我,是的,我有时候呆呆的坐在咖啡店里,拿着纸笔,迷惘的涂涂画画些什么,他们从我身边经过,瞟一眼,然后哄堂大笑。可是我并不介意,相反,我觉得我给他们带来了快乐,为此我感到欣喜。而另外的一些时候,我就站在咖啡店门口,看着外面十字路口的人来人往,觉得这些人似乎都有一个明确的方向,急匆匆的赶路,我就在想,我自己的方向是什么呢?究竟什么职业会适合我呢?这时候就经常会有咖啡小妹跑来冷冰冰对我说,先生,你挡住我们的路口了。
那天,阳光明媚,我站在咖啡店外面的拐角,特意把门口的位置留出来,并且转过头向咖啡小妹微笑,但是她装作没有看到我,我只好转回头,然后我听到了吉他声。
事实上,我当时对音乐一无所知,但是很明显,我被当时的音乐打动了,弹吉他的是一个中年男子,秃顶,样子不太好看,可是他的琴打动了我,他的手指急速的跳转,我似乎可以看到音符在天上飞,在十字路口像一片片花瓣般飞舞,然后像蒲公英一样向四方散开,那些缭绕的清音和余香。他的前面放着琴盒,里面是稀稀落落的零钱,旁边是几张CD,我不知是他自己刻录的还是经过出版的,我只知道,我的心突然之间变得无比欢快起来,我几乎要手舞足蹈了。
因为我看到了方向。
我是多么的快乐啊,我梦寐以求的快乐终于到来,并且在听到吉他声的一刹那间击倒了我。亲爱的朋友们,我一直觉得在街道上行走的时候,所有的行人都给我一种陌生感,在这个时候,我总是惊惶的,这样的陌生与怀疑,让我觉得周围行人的目光利如冷箭,我要变得很是小心翼翼,生怕碰撞了他们,从而导致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可是当我听到了飘扬在路口的音乐声,我竟会觉得世界忽然之间变了一个模样,比如说,一个欢快的曲子,我会觉得每个人似乎都在欢快的跳舞,生命如此丰美多汁,像硕大长有细细茸毛的桃子温软甜美,我的眼泪口水都要忍不住的流出来;而如果曲子很忧伤,我就会觉得,空气里滴滴流淌的都是前尘后事的悲哀和叹息,每个人都脆弱的捧住胸口,充满同情无助和忍气吞声的泪水,灵魂会因此得到安宁和归依。亲爱的朋友们,您看,这就是我一直渴求的快乐和悲伤,这样的快乐和悲伤,就是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伴随着一支我不知道名字的曲子,满含泪水的到来。
这快乐和悲伤的复调,满心芬芳的和音,就是这样突然弥漫在我的胸口,将我一层层环绕渗透,这样的,到来。
亲爱的朋友,我想您一定会为我感到高兴。
我打工已经积累了一大笔钱了,您知道,我是个很勤奋的人,虽然我给儿子每次都留下一些钱,我还是觉得自己还算富有,因为我很节约,而且我对钱的要求很低。
我来到一家乐器店买了一把很贵的吉他,到目前为止,它是我花销最贵的物品了,我很得意。
然后我去夜校报名参加了吉他班。至于我的身份,要知道,我来到这个城市已经好几年了,我的老乡会帮助一些黑户弄到身份。
以后的时候,我一边刻苦的练习,一边在各个十字路口弹琴。有时候比如在唐人街,会碰到一个只会反反复复拉二泉映月的老头,他拉的实在太糟糕了,不成调的简直不成样子,可是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还是很奇怪的让人觉得万事悲凉,就好像一只垂垂老矣的病猫,叫得很难听,可是那偶尔的哀鸣,让人觉得哀凉直透胸背。这时候,我通常会放一些零钱给他,再到下一个十字路口。有时候我在地铁站里面,碰到一个敲扬琴的同胞,在熙来攘往的急匆匆的尘流和车轮滚滚的轰鸣里,扬琴悠然清扬的声音宛然自若的飞升,像安隐于市的渺渺高士,我拔不动腿般的艳羡无比,他的水平真是高啊,一定是从国内的某个大乐团来的,我很高兴他和我选择了同样的职业,可是当我在他演奏完一个曲子,凑近他想表达我的知音般的友谊时,他却迅速收拾起来走掉了,这真是令人遗憾。
而且,有时候我会遇到鄙夷的目光,以及冷嘲热讽,有人说,他真是偷懒啊。不,亲爱的朋友,您真的没有认识到街道上乐曲缭绕上升的魔力,我是在用我的热情劳动并且有所收获,而且,给不给钱随你,我从来不曾鄙夷过不给钱的人,要知道,这个城市里的移民太多了,他们多数人都很穷,我乐意给他们带去在路上不经意的一点怦然心动的欢乐或是哀伤。当然,我会遇到一些人,他们站在路口,伸着手,看到一个人过来,就会或热切或冷硬或机械麻木的说,零钱,零钱,请求你。他们通常是得不到零钱的,所有人都无动于衷的走过,可是他们仍然坚持不懈的站在路口,一遍一遍的说,零钱,零钱,请啊。请啊。有老人,有的只是老而已,有的则是形形色色的残疾,他们脸上的表情通通是僵硬麻木的,我有时候和他们站在一起,拉琴,然后一起分钱,保持一个微笑,然后离去。当然,也有年青人,四肢健康的,穿戴整齐的年轻人,他们有的背着旅行包,走到一个地方就坐下来,摘下帽子放在面前,然后一声不吭,这时候我会想,谁知道呢?他们为什么会坐地要钱呢?他们看起来四肢健全,但是谁知道呢?他们是否内心痛苦不堪,甚至和我在以前一样一直找不到方向呢?或者他们是否在惩罚自己呢?良心是个很可怕的东西,我曾经被它折磨了好久了,折磨的方式也会是千奇百怪,所以谁知道呢?每个人的内心世界都是欢乐以及悲哀的交错纠缠,而表现出来的行为更是不可预测,比如说,我在咖啡店小憩的时候,经常会看到各式各样的奇怪的人。比如一个在炎热的夏天依然穿着毛衣并且在胸前紧紧抱着一只鲜绿鲜绿的茸毛小猴玩具的四十来岁的女人,她的两颊永远有两块奇怪的紫红,衬的那只绿绒小猴愈发的鲜绿,或者说,那只鲜绿的小猴衬得她的双颊奇异的紫红。还有一个五十来岁的长胡子的老男人,进得咖啡店来到一个空空的座位那里,放下东西,站直身体,直视前方,清清嗓子,然后开始没完没了的清朗宏亮的谩骂,中间连个句号也没有,一直骂到被警察赶走。还有一个胖乎乎的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始终笑嘻嘻的看着你,然后突然的一声放纵的大笑,声音响脆如敲碎的玻璃,或是尖利嘹亮如口哨。亲爱的朋友们,我总是在这时候会流出泪来,这些被痛苦纠缠得如同恶梦的灵魂,让我难过的几乎发不出声。我看着他们被赶走,就忍不住站起来也跟着他们走,他们在路口停下来,我也就停下来,拉上一个轻柔的安抚的曲子,通常他们都会比别人更敏锐的捕捉到这些空气里的声音,他们转回头,给我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我因此也快乐的笑起来,任眼泪一点点滴落。是的,我愈来愈发觉,自从我在街上拉琴,我的身体就愈发的敏感起来,好像全身的细胞都有了生命,它们一起欢喜或者悲哀,将我的心肠折磨的颤悠悠的柔软,以至于哪怕轻轻的碰触,也会疼的流下泪来。
当然,有时候我也会遇到知音,比如那家咖啡店里的那个年轻的甜点师,那个凤眼女子。有时候,她下班,会奇怪的站在我的旁边,当然,她距离我仍然有好几米远,可是,我知道她在静静的倾听。如果我恰好在旁边的街头公园里,她就会循声前来,她静静的站着,开始的时候不说话,后来慢慢的熟悉了,她就说,啊,这个曲子太凄凉了些,换一个欢快一点的吧。而欢快的刚刚拉完,她会说,啊,这样的快乐简直害怕的不敢承受,赶快换上一个哀伤一点的吧。她这样举棋不定,翻来复去的更换,我也就这样在欢快与悲哀之间反反复复的纠缠,然后老泪纵横。她说,啊,真是对不起。啊,我要走了。然后再回来说,啊,我忘了钱。她说,你弹了快一个小时呢,我要给你多少钱?她眼泪汪汪的看着我。我说,不用了,我今天已经得了很多,你看。她说,不行,是我要求你拉琴的。她说,这样吧,我在咖啡店打工,八块钱一小时,我给画家做模特,十五块一小时,我还是折中一下,给你,给你十一块半吧。我笑起来,说,你打两份工,一定是很缺钱,我只有一个人生活,从来不缺钱,你今天就给我一块半吧,以后就不用给了,你肯来听,我就已经很高兴了。她果真给了我一块半,走掉了,以后的时候,我在公园弹琴的时候,她有时会走过来,她总是翻来复去的说,啊,太悲伤了,请弹一个欢快的曲子吧,然后说,啊,太欢乐了,这简直不可能,还是弹个哀伤一点的吧。我每次都几乎要错乱的崩溃,我想,明天,天哪,她不要再来了吧,这可真是从未有过的折磨,可是第二天,我又隐隐约约的盼着她来,继续那快乐和悲伤的错乱叠合。终于有一天,她不来了,然后再也没有来过。我想,街上的人都是走来走去的,汽车和飞机的存在是有充足理由的,我在这个城市呆的太久了,也许我需要换个城市,换个地方。我是个流浪汉呢,自然应该名副其实的到处去流浪,经过一个个的人,一个个的地方,所以,我背起我的琴,也从此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