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不尽写手滚滚来

                             不尽写手滚滚来

                             平陈

        二肥是个慢性子。

        小时候上学二肥就经常迟到,让老师拉到黑板前边罚站。二肥一边抽着鼻涕,一边
指出了老师四则运算里的一个错误。老师拍拍二肥的大脑袋,“你这孩子,笨倒是
不笨,就是老迟到!回自己座位去吧!”

        二肥常瞪着一双在世界之外的大眼睛,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啥。他妈叫他去买菜,
他拎着网兜往小铺的方向走,走着走着,却被路边搬家的蚂蚁吸引去了注意力,蹲
在地上就研究开了。等他抬起头来,想起买菜这喳儿,菜早已卖光了。入红小兵要
写申请书,二肥的申请书上二年级时就起了个头,六年级快毕业时才交上去。老师
看了看那份在书包里揉搓得跟擦屁股纸似的申请书,“马上就要毕业了,还入啥红
小兵!等着进中学入红卫兵吧!”二肥就是这样一个我行我素的孩子,用他妈的话
说,叫“吃屎都赶不上热的”。

        挨到中学毕业,二肥本来应该下乡的,他爹他妈念他是个糊涂虫,怕他到了农村事
事都赶不上趟,挨欺负,吃不上饭,就对下边两个孩子狠了狠心,把“一家只准留
一个”的名额给了他。二肥还是那个懵里懵懂的样儿,也不知道感谢爹妈,第二天
就扛着大铁锹到焦化厂烧锅炉去了。

        锅炉一烧烧到1977年。上头传来消息,说是大学的门又开了,不用领导点头、基层
推荐,只要通过考试,就能上大学。钢研所的子弟们都行动了起来,可二肥却跟没
听见一样,仍旧骑着那辆破车去上班,下了班照常蹲在路灯下看几个老头下棋。过
阳历年的时候,他哥拿到了“通化师范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临走前,哥哥把复习
资料郑重地叫到二肥手里,他妈也唠唠叨叨催了不知道多少遍了,二肥还是没动静。
等到78年夏天,楼上小五、楼下老八也都扛着铺盖拎着脸盆离开了家,二肥送伙伴
上了火车,从火车站买了个大西瓜,一进门就招呼二老和妹妹过来吃西瓜。二老走
进厨房,只见他脸上没有一丝悔恨和自责,袖子挽得老高,一个大脑袋埋在西瓜皮
里。二老看着,心里说,这孩子算废了。可二老知道他是个糨脾气,从小到大,打、
骂、吓唬全试过了,没有用,只有等着这个榆木脑袋自己开窍。

        78年10月的一天,二肥下了班,没去看下棋,径直骑回家。吃过了饭,闷声闷气地
对他妹妹说,“你台灯借我使使,我要复习了。”妹妹一溜烟跑到二老那屋报喜。
从那天起,二肥晚上再也没出去过。79年高考时,二肥竟然一举夺魁,考上了青蛙
大学的热能工程系。那一年,二肥正好25岁。招生简章上清楚地写着,过了25岁不
收,爹妈都跟着二肥急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二肥就是这样,不管旁人如何,他永远按照自己的速度走。赶上了,算他运气,赶
不上,他也不会怨天尤人。

        他就这样,懵里懵懂地晃到北京,毕了业,娶上了媳妇,又晃到了美国,转成电脑
专业,买了房,生了儿子。

        早听同学说,在现实世界之外有一个虚拟世界,老婆来美国之前,二肥一个人闲着
没事的时候,也曾用FTP下载过“华夏文摘”。眼看着图雅莲波那一拨过去了,王伯
庆啸尘那一伙也走完了,西草地的服务器从尤内克斯换成了来内克斯,界面也转上
了顾以,二肥仍旧按兵不动。最近几年同学“小栈桥”常在网上发表文章,一来电
话就是网人网事。二肥听他吹得起劲,有点不服:哪天我也给你们来一篇!码两个
字儿有什么难的!“小栈桥”语重心长道:牛吹的,你能写我相信,但是你写的东
西未必有人看。这样吧,明天你到我们网站上来,先熟悉熟悉地形,挖好坑道,没
我的命令你不要开枪(腔)。

        二肥第二天正好要签第二座房子的购买合同。一直等到周末,老婆孩子都睡下了,
二肥才摸到书房,打开了计算机。

        二肥取出“小栈桥”给他的EMAIL,点击EMAIL里的网址,“哗”地一声,一个勇敢
的新世界在他面前展开了。

        左侧,是一长串文集。兰若,杜欣欣,悲歌,查维成,尚能饭,小蚕,……一眼望
不到边。有些名字似曾相识,有些看着眼生;有些名字取得文学,有些叫得调侃。

        中间,是浩如烟海的文章。散文、诗歌、小说、闲聊,……一鼠标滚不到头。题目
五花八门,从“饭堂英语”到“不许浪费”,从安大略省到大峡谷,连卡尔塞根都
和抹布扯上了。二肥每隔一行打开一篇,大有“一日看尽长安花”的雄心。一开始
二肥看得饶有兴致:老尚的诙谐,金凤的幽默,廖康的博学,欣欣的雅致;可是看
着看着,二肥有些眼晕:二肥想写的忆旧文章,有了;二肥想侃的人生哲理,有了;
二肥想亮的文学雨花石,俯拾皆是;二肥要吹的政治大话、当前时事,更是人多得
下不去脚。

        二肥接着看下去。他打开几位大虾的文集,发现早在1989年,他们就开始做文章了,
每个人名下已经有一长串的文章了,而且还要接着做下去。那些潮水般涌来的文字
令二肥惶惑。所有能用的比喻都用尽了。所有能抒发的情感都抒发过了。所有能写
的题目,都写完了。中国的外国的当代的古典的贵族的家常的严肃诚恳的侃山闲聊
的,所有的山头都站满了人。

        二肥能做的只有重复。

        二肥只觉得一片眼花缭乱,胸口那儿有点堵,有点像89年在广场上,眼目所至,都
是人。黑压压的,热乎乎的,劈头盖脸,让人喘不过气来。他站起来,换上球鞋,
走到外面。

        他沿着马路走到尽头。尽头是一片废弃的果园。二肥和老婆吵架之后,常常一个人
来这儿抽闷烟。篱笆那边有一个缺口,二肥纵身一跃,跳进果园。

        涌进他脑子里的头一句话是,吃屎都赶不上热的。

        二肥一摸口袋,烟忘带了。唉──他在心里长叹一声。

        他没想到会有这样一个全民码字的时代。从前写作是贵族才玩得起的票。几本文学
杂志,几个报纸副刊,晃来晃去总是那几张脸:某作家的女儿,某部长的儿子,平
头百姓,尤其象二肥这样的“外省青年”,没来历的,根本别想进场。可如今不同
了,农业革命解决了吃饭问题,技术革命又解决了发表问题,码字就和学哲学,打
鸡血一样,已经成为一场群众运动。但是,码出来的字不能当饭吃,更不能当汽油
烧。二肥不明白,这样一项对国民经济没有贡献的活动,怎么能持续这么久?孟夫
子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在这儿不成立了吗?

        而我呢?我是做“一只特立独行的猪”,还是承认自己是个俗人,加入到滚滚而来
的写手大潮中?

        二肥看了看手表,已经快十点了。他一步一步走回家去,心中仍在苦思冥想。

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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