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沉沦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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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夫是罗谋安喊来的。

罗谋安四十不到。虽说只有初中文化,但脑瓜灵活,刚开始时他是跟着人家在云南贵州一带兜售塑料袋;但渐渐地他嫌那玩意太沉,挣钱太辛苦利太薄,便毅然投身到倒卖签字笔计算器验钞机的行列,经过几年的摸爬滚打,也算小有成就。罗谋安的二楼就在程敬家后山不远的地方,前面有着一个四合院,院里除了一口水井,还栽了不少桃梨李杏之类的果树。

罗谋安是刚从广州发完货回来,他从乡里(指乡政府所在地)下长途客车时已是夜里十点多钟,但乡里离罗家大屋足足还有十六七里的路程。罗谋安本想包一辆三轮回来,但空寂寂的大街上连鬼影都没找到一个。

也是趁着年轻气盛,想都没想,抡起牛仔包往肩上一背,便往家中赶;未曾到家门口,就听到程敬家乱作一团。

罗谋安向来是个热心人,家门都未进,便背着包闯进了程敬的家。

也多亏他来得及时。

张大夫到来时,罗家大屋的人已全都惊动了,老队长也便理所当然地主持起全局。

张大夫并没有说什么,给小梅打上吊瓶,留下几种消炎退烧之类的丸药,嘱咐让小梅多多休息,又让罗谋安送回到卫生所。

 

妻子的死并没有为女儿省下那四千多块钱的医药费,这怕是她在九泉之下也未想到的;更没有想到的是,她的死几乎花光了二愣子送来的四千多块钱。

“梅子妈,你真孬,四千块钱留着给你治病多好。咹,你怎么能将它这样花掉呢。你怎么能忍心这么花掉哇!”

他痴痴地依在桌边。空空的苏州床上再也没有了妻子的身影,没有了咳嗽的屋里一下子充斥着浓浓的冷凄,泊满了阴寒。

“姐,我怕。”

灯刚拉灭,小梅就将身子蜷进了菊花的怀中,用被子紧紧蒙住脑袋。

“姐,我好怕。”她将单薄的身子紧贴着姐姐,只有听到姐姐心脏搏击的声音,闻到姐姐淡淡的体香,感受到姐姐的体温她才能踏实才会安定。

“不怕,梅梅乖。不怕。”菊花轻拍着妹妹,呢喃着,泪水恰如断了线的珍珠。

“姐,我不想死。”小梅将脑袋探出一半到被外。

“不会的,不会的。”菊花抽泣了,她不知该如何去宽慰可怜的妹妹。

“梅子,不准说那不吉利的话。”奶奶在床上低喝道。

“奶奶。”小梅终于将整个脑袋伸出被外,“我真不想死,我怕。”

“别说了,小梅。”菊花紧搂着妹妹,泪花涂面;她已明显的感到妹妹那单薄的身子正瑟瑟地抖动。

“姐,我会看不到奶奶爸爸,看不到所有人……奶奶,地下是不是也这么黑?姐姐,恶鬼欺负我怎么办?会不会抓我去下油锅?我可跑不快呀。”

“不会的。梅,真的不会的!”菊花更加紧搂着妹妹。

“乖,梅梅不会死。奶奶死了,梅梅也不会死。”奶奶爬起床,坐到小梅的床前,轻拍着小梅,哽哽道,“我们明天就去看病。等看好了病,奶奶再给你做件新衣裳,买一个花夹子夹在头上,把我梅梅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奶奶,家里还有钱给我打针吗?”小梅从爸爸奶奶的言谈举止中知道家中又没有了钱。

“会有钱的,会有钱的。爸爸明天就去借钱。”程敬来到女儿床边躬着腰轻抚着小梅的头,“乖,爸爸明天就去借。”

“不用了。爸爸,真的不用了。”小梅仰起小脸,黑暗中,她仍然能清晰地看清爸爸那头灰白的毛发。这几年,她听得最多的就是爸爸出外借钱,而每次爸爸都会一脸阴沉地回来。她知道,连两个有钱的舅舅都不借钱给爸爸,爸爸还能向谁借呢。

“爸爸会借到钱的。会的。”程敬的泪再也止不住了。

真的能借到钱吗?十几年来林林总总他已借了亲朋好友左邻右舍三万多的债务,一次两次甚至三次,所有该借的能借的他都借遍了,他还能上哪?

“别哭。爸,别哭。”小梅伸出手帮爸爸抹掉泪水,“我不会死的。我们不用借钱。真的,妈妈会保佑我们。”她也哭了。

 

程敬一夜未眠,天一亮他对母亲说了句,“我借钱去。”便拉开门走了。

出门一拐弯,向上走几步,就是罗谋安的砖瓦围墙。围墙上的大门紧闭。程敬知道自己出门多少有点早,虽说乡下人勤劳,但天刚亮就开门的确实不多,尤其是现在差不多每户每家只剩下老人小孩。

上了门前的二级台阶,准备举手敲门时,他又顿住了。

这些年,谋安给他们家的帮助太多了,光现金就有三四千;但程敬已是山穷水尽,他无法面对女儿那份绝望的神情,无法睁着双眼看着女儿滑向死亡的地狱——这简直比他自己去死还要难受。

妻子走了,他不想再失去女儿,即使真的不能挽回女儿的生命,他也要尽自己的所有努力,帮助女儿和死神搏斗,这样他才无愧于死去的妻子,才能减轻自己心灵上的那份愧疚。

或许他的诚心会感动上苍,或许真的会出现奇迹。

“咚咚咚。”程敬终于敲响了门。

“来了来了。谁呀?”里面房门“吱呀”一声打开,谋安一路小跑过来。

“大哥……”见是程敬,罗谋安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

“扑通!”未等罗谋安反应过来,程敬就着水泥台阶“扑通”跪下,“嘣嘣嘣”脑袋结结实实磕在谋安脚下的水泥门坎上。

“求求你,再救救我家小梅!”他的泪下来了,不知是惭愧羞辱还是悲伤,仰起面时,头上已渗出丝丝鲜血。

“这,大哥,快起来。梅子怎么啦?”谋安慌忙扯起程敬,急切地问。

“没怎样。求求你,再帮我一次,救救她。我会还你的,真的会还的。”程敬双腿一曲,又要跪下去。

谋安一把抱住他的整个身子。

“大哥,不就是借钱吗?用得着这样?”他低吼着,“来,我们进屋。进屋说。”他将程敬拖进院,拉到堂厅,抽出椅子按着程敬坐下。

“巧珍,沏点茶水。”他朝楼上喊。

“不用了,不用了。”程敬连忙欠身。 

“谁呀?”巧珍一边下楼一边扣着外衣纽扣。

“是我。”程敬喏喏应道。

“大哥啊。有事吗?哎哟,你额头怎么啦?”巧珍惊呼。

“我……”

“上楼在我的西服兜里还有一千二百块钱,都拿来给大哥。”谋安朝妻子努努嘴。

“要那么多钱,大哥有事吗?”一千二百元钱在农村可不是小数目,虽说自家并不缺那点钱,但一来二去,程敬已经从家中拿走不少了。这些钱说是借,但她和丈夫心里都明白,只能是白送。以前借钱还是三百五百,这次一下便是一千二百块。对于整天盘算着老母鸡多下几个蛋的持家妇女,心地再善良再慷慨,心里也是疼的。

“小梅的病也该要治治了。”谋安解释。

“……儿子下星期学校还得交钱,要不要留二百?”

“哪那多废话!”谋安冲着妻子一瞪眼睛。

“我也只是说说。”巧珍感到相当委屈,“儿子下星期要钱我可不管。”说是说,还是转身上了楼。

“用不了那么多,用不了那么多。”程敬害怕他们会因为自己的事儿争吵,自己欠他们一家太多,倘若再因为这件事……

“都在这。”巧珍咚咚咚下了楼,将一小叠钱交到谋安手中。

谋安数了数,确信妻子没有扣下一分钱后,塞到程敬手中。

“大哥,先花着吧。”

“这……谢谢了,谢谢了。”他止不住直作揖。

“这点钱……唉!”谋安也深叹一口气。

“谢谢弟媳妇。来世我们作牛作马都会报答你们。”

“不用了。”到底是女人,一想到他家的处境,心中便酸酸的,“还是快点给小梅去看看吧。”

 

看着程敬出了院门,巧珍轻轻捅了一下丈夫,“她那病还能治吗?”

罗谋安没有回答,阴沉着脸白了她一眼。

 

程敬的第二站是罗贻强家,罗贻强是罗家大屋最有钱的主。三层琉璃瓦的楼房飞檐翘首铜铃振振,有朱雀展翅四角,屋脊上更有双龙夺珠。罗贻强家的庭院也比谋安家的院子要大要深,院墙上同样琉璃起脊,于正前方耸一高大门斗,门斗前有八级台阶,阶上有宽大的缓台,两只气宇轩然的石狮眈眈相向,门斗上悬一块长一米有八宽二尺有四的樟木牌匾,上有二个镏金草书:罗宅。当然,这罗宅只是他罗贻强的罗宅,可不是罗家大屋的罗宅。

门斗下,两扇厚重的黄檀大门打满了泡丁,中间镶有两只兽面铜环。

程敬以前从未好好打量过这幢建筑,总有种不敢仰视的感觉,从未想过有一天要进去看看;但现在他来了,却不是为了观赏而是告贷——都说罗贻强办了好几家塑料厂,赚了几百万的家私,看这般光景自然不虚。

程敬将那门环磕击了好一阵,罗贻强的妻子才从屋里出来,拉开院门。

“哟,那阵风把你给吹来了。”她睁圆双眼将程敬上上下下透视个够,连声惊哟。

“我……我……”程敬竟不知如果开口。

“进屋吧。”罗贻强妻子兀自转过身。

罗贻强的妻子姓程叫爱珍,生育一男一女。动物的遗传在这对儿女身上充分显现了它的特性,大女儿尚能说句清楚话,但儿子却很难差强人意,除了涎着口水整天傻笑,似乎再也不能跟你说说其他了;三十多岁的人连老婆都未讨上。但罗贻强不急,因为他有钱。在他眼里,有钱就能办他想办的任何一件事。

程爱珍算来和程敬是一个辈分,五十六七的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由于不再风里来雨里去的,身腰粗了脖子短了,皮肤看来也白了许多,所以那条粗粗的黄金项链便有点扎眼,随着那屁股的扭动,两只金叶耳坠便一跳一跳地荡来荡去。

堂厅里黑黑矮胖的罗贻强正窝在长长的真皮沙发上抖搂着二郎腿,用那只戴有两个大黄金方戒和一个大猫眼绿的手指夹着香烟,悠闲地吸着,欧式大理石雕花的茶几上放着几个托盘,托盘里有苹果香蕉葡萄和一些花花绿绿叫不出名的糖果。

背投彩电墙般立着,彩电里的人无论是大小还是色彩都跟真的似的,彩电的两旁是两对大小高低不一的柱状音响,两只麦克风就搁在DVD上。

堂厅的正上方是一张大八仙桌。八张红木雕花椅摆放得相当整齐,再上面是一个长长的红木香案,赵公元帅笑咪咪地端坐在上面,双手捧着一个大元宝,三牲齐全果品皆备,中间有三脚铭文铜鼎奉香。天花有一盏八头水晶吊灯,乳白色大理石地面光彩照人。

程敬迟疑了一下,到底进了屋。

罗贻强用眼夹了一下程敬,左手抓起大理石茶几上的遥控器闭了电视,又将遥控器扔回茶几。

“大哥……”程敬隔着茶几“扑通”跪下。

“嗳,嗳……起来,起来。”罗贻强感到有点突然,用手挥了挥。

“嗳,你这人,怎么啦?大清早的。嗟,真是的,也不怕触了霉头。”程爱珍气鼓鼓地白了程敬一眼,一扭屁股挤到丈夫身边坐下,“起来吧。嗟。嗟。真丢人!” 

“嘣嘣嘣!”程敬二话未说,磕了三个响头,抬起头来那血便一丝一缕地蠕动。

“哟,你别吓我们。别吓我们。”程爱珍害怕得直往丈夫怀里贴。

“呵呵,有意思。”罗贻强将一双粗短的大腿架在茶几上,仰着身子腆着肚皮,“有意思。程敬呀,你借钱可真是借出门道来了。啊。”他将头拧向程爱珍,“你看看,现在又改磕头了。”

“借钱?不会吧。你不是对人说穷死也不上我家借钱吗?嗟,嗟。真是的,谁欠你似的。”

“大哥大嫂,求你们,救救我家小梅。”程敬又嘣嘣嘣磕了三个响头,地面上立即就有了斑斑血迹。

“哎哟,你看看,你看看。你把这地面弄的。哎哟,作孽呀,我们家可是连鸡都不杀一只的呀。”

“人家乐意,你就让他磕吧。”罗贻强索性将双手枕在脑后,两眼向天。

“程敬呀,其实你早就该料到今天。可你竟然蠢到看不起我的地步!我是谁?我是罗贻强。”罗贻强收回双脚,立正了身板,“在这十里八乡,我一跺脚地都会发颤。”他整了整笔挺的西服,“从乡里到村上,有谁敢不给我面子?!”

“就是!”程爱珍依在丈夫的肩上,故作少女的娇羞。

“嘿嘿,呵呵。好玩,好玩。”程爱珍的傻子儿子从里屋出来,对着程敬左看看右相相,“我也来,我也来。”

“扑通!”他也双脚跪下。

“给他扶上楼!”罗贻强动了动肩膀。

“谁叫你跪的。你这个短命的,还不给我起来上楼去!”程爱珍起身过去,一面扯起傻儿子一面还不忘瞪一眼程敬——那意思很明显——教坏了他的傻儿子。

“奶奶,奶奶。”程爱珍的傻儿子爬起来,伸手便在母亲的胸前乱摸。

“你这个短命的,挨千刀的。你说你来干什么!”程爱珍重重打了一下傻儿子的双手。但除了她的傻子儿子谁都知道那句话是说给谁听的。

“奶奶,我要奶奶。”

“没出息的东西!赶明儿老娘给你买上三个五个!”

“我罗贻强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等到妻子儿子上了楼,罗贻强又开了口,“我也是穷苦出身的嘛。想当年,我分家时,连筷子碗都没有一双,是你妈妈给了我两双筷子碗嘛。有一年,捉小猪,上张屋张国富家去赊;他不给,还是你担保的嘛。”

“大哥,就这点小事,你别记在心里。”程敬仍跪在地上,额上的血迹已渐渐凝固。

“我能忘吗?”罗贻强一摊双手,“我也知道你这些年日子不好过。怎讲呢,我这几年也还可以嘛。你是知道的,我就这么个儿子,这么大的家产,谁家不动心?但我和我家爱珍还就相中了你们家的菊花。你们倒好,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你说,你们当初要答应了这门亲事,你还至于成天把头磕成这样?

“我能不给你老婆孩子治病?我就豁出去了,给你们一百万,二百万,能治不好你们家的病?

“程敬呀,按理吗我也不能说你,你有你的想法我不干涉,但你也要想想,这多年你混出个什么名堂?和人家较劲,你得要有本钱,你有吗?一年内你家吃过几次肉?这烟,你抽过?闻过?”他拿起茶几上的小熊猫香烟向程敬抖抖,又重重地扔在茶几上。

程敬跪在那里,禁不住微微颤抖。他竭力控制着自己那种原始的冲动,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我来是借钱的,是来借钱的。我一定要给小梅治病。”

“你说你还有什么?你也不想一想,你一个大男人,救不了老婆养不了女儿,连给她们吃好一点穿好一点都不能,还连累你七十多岁的老母亲。我都为你感到丢人!”

程敬用上唇紧紧咬住下唇,拳头死命地攥着。

“倘若是我,自己没有本领就不要逞能,好歹还有个女儿;但你偏不。就像你家菊花是个公主。嗯,现在呢?老婆没了,女儿躺在床上,着急了,想起我们了?

“程敬呀,你叫我们说什么好!……亲事不成也就罢了,可我好心让菊花到我那做工,你就不答应。我们会吃了她?

“不答应也就不答应。我也不是找不着人,要知道这年头两条腿的狗不好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她也不是只为我家挣钱嘛。可你却偏偏让她上了罗谋源狗杂种那,你说,你这不是成心打我的脸吗?你说你让我怎么借钱给你?!”

“求求你。求求你。”程敬已失却了思维,没有了羞辱和愤慨,只是机械地乞求。

“借钱嘛也不是不可以,但不是你来借,得菊花来。她来了,我自然借给她。

“当然了,大清早的,我也不会白让你磕几个头。哪一年我们家都不会少给要饭的,何况是本屋里的人,以前你也还帮过我。我嘛,也希望自己多积点阴德的。”

“谢谢大哥,谢谢大哥。”程敬忙不迭地称谢。

“别谢了,拿着赶紧去下家吧。”罗贻强从裤袋里摸出一枚一元硬币,丢在程敬的膝边。

“你——!”程敬被激怒了。

“怎么?嫌少?嫌少就别拿!你尽管走好了。”罗贻强向程敬轻蔑地挥挥手。

程敬到底没有跳起来,他盯着那枚钢蹦足足有一分钟,然后将它小心地拾起来,攥在手心。

“谢谢。”他低垂着眼帘,用左手撑着冰冷的地面吃力地爬起来。

“这就是了。装起来,别把它弄丢了。”

 

“菊花,菊花,快过去看看。”

同厂的小姐妹从门外进来,一把拖起刚刚上班的菊花就往厂办公室跑。

办公室其实只是罗谋源自家楼房的堂厅,罗谋源只是在大门外挂了一个牌子。罗谋源家也是一个偌大的院子,院子的两旁都盖有三间大瓦房,那便是罗谋源的塑料厂。三四十小姑娘早晚两班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工作。

菊花今天是白班,也就是早上七点上班到晚上七点下班。

菊花被同伴拖着,刚一出门就望见堂厅里跪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扑进堂厅。

“爸爸,你怎么啦?”她想拉起爸爸却发现了爸爸额上的伤痕。

“爸,到底怎么啦?”菊花急得要哭。

“你来得正好。你爸爸要向我借钱给小梅治病。菊花,你也知道,塑料厂现在连周转都相当困难,实在没有多余的钱。我跟你爸解释了半天,他就是不听,拉他又不肯起来。你说……”罗谋源似乎很无奈。

“爸,起来吧。我们回家。”泪悄悄在菊花的脸庞滑落,她跪在爸爸的面前,用手轻轻揩拭着爸爸额上的伤痕,“我们回家吧。咹。”她努力想搀扶起爸爸,但程敬仿佛只是一尊铁铸的雕塑,牢牢地焊在水泥地面上。

“爸——”菊花双手蒙住自己的脸庞——她实在无法面对沧桑的爸爸。

“伯伯,我这有十五块钱,你拿着吧!”小姐妹的泪水扑簌簌地滚落,从裤袋里摸出两张皱巴巴的纸票塞到程敬的怀里,“哇”地一声哭着跑开了。

“唉,这……美华,美华——”罗谋源面子上挂不住了 ,急得团团转直搓着双手朝楼上喊。

“嚎什么嚎!大清早的。”美华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扫帚,不情愿地下了楼。

“哟——他大伯,你这是怎么啦?大清早的,你这头磕得不明不白地。今年啦,可是我家谋源本命年。我看你还是赶紧起来吧,别咒了我们家谋源。”

“去拿两百块钱啦!”谋源十分恼火却又不敢过于显露。

“嗯,天下哪有只借不还的钱。”美华嗯嗯着,半天就是不动荡。

“快点呀。”门外已聚集着好几个厂里的小姑娘。

“看什么看。还不去干活!”美华朝着门外吼。

姑娘们推推搡搡地散了。

“我可说好了,这两百块钱算是菊花的工钱,我们先支给你们。”美华从围裙下掏出一沓钱抽出两张撇到程敬怀中,“真是的。这年头,谁家都不容易,谁家钱也不是大水淌来的,真是的。不是我大清早咒你们,就你们家梅子,别说没钱,有钱只怕也白塔。”

“爸,我们回家吧,我们回家吧。”

菊花拿起钱搀起爸爸一瘸一拐地出了门。

小姐妹立即拢了过来。

“伯伯,这是我的二十。”

“我的八块。”

“我的十块。”

“伯伯,对不起,我只有三块多钱。”

“这是我的。”

“我的。”

……

“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程敬“扑通”跪下,脑袋砰砰地磕在坚实的砖石地面上,憋了一早晨的眼泪夺眶而出。

几片零落的桃花瓣映衬着点点血迹,在早晨的阳光下分外铄目。

 

鸿归 发表评论于
祁福、祈求、赎罪、感恩,跪是儒家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经过几千年的渗透演绎,已经根植在国人的骨髓里。唉,非一时半刻所能根除。
科夫 发表评论于
又是一个跪的文化展示...

贫穷,苦难,人的尊严...不知应如何评说
安静 发表评论于
太心酸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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