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上海传奇(十二) 三尺六寸泄露天机

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招几个人生知己,能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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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三尺六寸泄露天机

上海最早的广播电台是在上世纪 30 年代初由英国商人和华商合办的。任何新奇事物一流入上海滩,便即刻发扬光大,成为潮流。从洋匣子里听广播,就成为上海市民的时髦兴趣了。

后来民营电台越开越多,其中最受市民欢迎的是新新公司的民声广播电台,它广播的内容包罗万象,经济实惠,又有点罗生门米道(味道),唱唱滑稽,摆摆噱头;尤其是电台女播音员的音质和亲切态度,从洋匣子里传递出来,温暖了广大市民的心,吊起众人胃口,当然喽,也引起不少人的菲菲绮想。

女播音员芳名两个字:燕芝。照现在话来讲,她有许多粉丝。

每天早中晚三个时段,打开洋匣子市民们都可以听到熟悉的声音:

新新公司民声广播电台开始播音,波长 300 公尺 。燕芝向大家问好,与各位共度愉快时光。

然后是一段流行乐曲或者民间小调,接着是新闻和商业播报,天气预报消费信息 ------ 甚至还有婚嫁出殡红白喜事通告。

粉丝是有等级的,在众多粉丝中有一个超级粉丝。他叫吴仲觅,是世家公子,又是富豪小开,自从粉上燕芝后,公子小开他都不在乎了,一心粉到底,一日三次,一到广播时间,必端坐在洋匣子面前,聆听燕芝的声音,如听天籁,其虔诚态度,和穆斯林一日五次祷告无啥区别。家人和朋友都说他:脑子粉忒了,意思是神经出了问题。

不要以为吴仲觅脑子真的粉了,其实他脑子相当管用,因为喜欢冒险,自己开了个征信社,即私人侦探的干活,这在当年上海滩上也是新奇时髦的行当。

因为职业关系,使他的粉丝生涯别开生面,独有建树,成为当今所谓“狗仔队”的先驱,也是海上名人。

话说那一日,吴仲觅在规定时刻又坐到老地方,端一杯咖啡,燃一支香烟,聆听“天籁”:

新新公司民声广播电台开始播音,波长三尺六寸。燕芝向大家问好,与各位共度愉快时光。

吴仲觅马上听出问题来了:三尺六寸?是技术改进波长变了?于是他耐心仔细听随后的播音,波长回复到 300 公尺 。他由此推论,这三尺六寸是口误,而且确凿无疑了。

为什么是三尺六寸呢?三尺六寸又是什么意思呢?

燕芝从没有发生过口误,三尺六寸从她口里出来,一定有重大信息量包含其中。能够让燕芝这样的女人发生严重口误,这三尺六寸,一定是有千钧重量的。三尺六寸、三尺六寸 ------

吴仲觅绞尽脑汁,想了三小时又六十分钟,终于在黎明前想出门道。

三尺六寸应该是指腰身。据了解,燕芝的腰身是两尺两,自己的腰身是三尺四寸,格么,三尺六寸的腰身,应该是个中年人微微发福合适的腰身。能够让燕芝脱口而出的三尺六寸腰身的人应该是个深入燕芝心里的男人,只有念之系之,才会忘乎所以脱口而出。

此日当时,有多少听众和粉丝在听燕芝的播音,三尺六寸一划而过,啥人留意了?只有粉丝做到超级级别了,而且又是私家侦探的身份,才会象猎狗一样对三尺六寸闻出气米(味)紧追不放。

吴仲觅无形中如看到天敌,杀人凶手,一定要找到这个三尺六寸方能解心头恨情中痴。

能够晓得对方腰身么,关系已非同一般。吴仲觅从蛛丝马迹中寻到一点线索,这个三尺六寸原来是电台主管、燕芝的顶头上司、新新公司股东之一的马少东!他又从当时名店“培罗蒙”伙计那里打听到马少东曾经在某一日和一女子来订做结婚礼服,而那一日就是燕芝失口、吐露天机的辰光——看来是被幸福冲昏了头!

吴仲觅又遍访海上名店酒楼,终于探出某日某时,马少东和燕芝将假七重天酒楼包间,席开两桌,名义上是私家派对,实际是结婚酒水。

结婚是性交的广告,想到鲁迅大师的警世恒言,吴仲觅是可忍,但决不忍,他又打听到马少东原是有妻室之人,燕芝嫁他,是做小,或用现在话讲,属于二奶性质,怪不得悄悄行事不事声张!为了拯救心中偶像,吴仲觅在粉丝中串联通告,于某日某时某地集结,瞻观燕芝风采。

到了那一日黄昏,一辆白色劳斯莱斯载着燕芝和少东悄悄驶到酒楼门口,燕芝一袭粉红云纱锦缎旗袍,法兰西贵妇人小帽歪带,肩上斜披一条西伯利亚蓝狐披肩,手上五克拉钻戒贼贼发亮。紧跟其后钻出来马少东,紫红色培罗蒙名师手缝毛料笔挺西装,腕上罗莱克斯手表也是贼贼亮,两相辉映习习生光。其腰身正是:标标准准三尺六,圆滚滚前凸后挺,一副大亨身胚。

突然一阵喊声响起: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祝贺祝贺,衷心祝贺!

原来是百多个燕芝粉丝聚集在酒店门口,在吴仲觅指挥下,齐声向偶像祝贺,送上最美好的祝福。想当日不比现在有因特耐特联系,吴仲觅如何召集了这么多粉丝,可想而知非有惊人力量才能做到。

本来是悄悄事,这样一来立刻成头版新闻,弄得一对如意人极其尴尬。吴仲觅本人也因此成为偶像,拥有粉丝的粉丝,因为他是燕芝动态的权威专家,那些粉丝纷纷从他那儿得到有关燕芝的最新消息,比如:怀孕啦,生小燕芝啦,甚至和原配闹意见啦,吃醋啦,等等,等等,还有,三尺六寸慢慢较变成七寸、八寸 ------ 四尺得啦,腰身越来越粗了啦!

吴仲觅本人呢,干脆关掉征信所,成立燕芝后援会,做专职粉丝,反正家里有钱。他房间里挂着燕芝的照片,新新公司的民声广播,还是一日三听,如听上帝教喻。燕芝就是他的上帝啊。

其实,现在流行的粉丝藕丝,七八十年前,上海滩上就流行了呀。

二 手掌巴掌鸡同鸭讲

上海南京路和泰兴路交口地方有一栋大楼,建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由英国商人设计,取名迈特赫脱公寓,沙逊大亨是股东之一,在当时是有名的公寓。门口有红头阿三站岗,讨饭瓜子、流浪汉或者闲人在门口稍微驻足看一眼,阿三马上就赶:狗!狗!( go )

从上世纪 40 年代末,上海滩换了主人,大楼也改了名字,叫泰兴大楼。里面的住户也都换成新面孔了,有几层楼面临时做了新政府的办公楼,当时的华东局某机关就在这里办公。

办公室新主人姓易,大名新天,易新天(注:和易中天没有血缘和姻亲关系,不过本事要比后者大得多了),是打江山的好汉。

易主任老家山东,世代务农,到他这一代翻了本,打日本,打老蒋,一路南下在上海落脚,做了官。“富贵不还乡,如衣萧夜行”的道理嘴上说不清楚,但心里厢是明白的,于是通过组织把在山东乡下的老父接来上海居住,享享后福。

警卫员小于子奉命到车站接人。见到易主任的老爹,举手一个敬礼,把老爹吓一跳。

老爹东张西望,人来人往。

奶也,这大城市就是人多,像地里的蚂蚱,呼 ------ 一篓篓滴。

住进大房子里,老爹每天惊惊咋咋,为新奇发现惊叹,搞得小于子也惊惊吓吓,唯恐伺候不好老爹,对不起革命,对不起首长。

刚来几天,小于子首长、首长的叫,首长的爹也是首长,而且还是老首长。叫了半天,老爹没反应,像聋子一样。有一天,小于子又叫首长。

老爹开腔了:

嘛手掌啊?这些天你老是手掌手掌滴叫唤,那不叫手掌,俺们那还(那里)叫巴掌,手掌能干活嘛?巴掌才能捏锄把种地咧!小伙子,别学城里人说话娘们腔。

以后小于子就改口叫大爷了,老爹答应得很爽快。

老爹喜欢蹲着,小于子一早进屋子,看床上没人,厕所没影,这下急了,又首长首长地叫唤开了。

奏嘛咧?俺在咧!

原来老爹蹲在沙发后面看窗外蓝天——想家了呀。

老爹刚来的时候,在屋里团团转,脸色憋青,原来尿急了是要上茅房。抽水马桶他用不惯,小于子开导他:

刚来时俺也不习惯,首长也不习惯,多坐几次就好了,拉得痛快!

可是老爹还是习惯蹲坑,他蹲在马桶上拉屎,噼哩啪啦,经常拉在外面,要是吃多了肠胃坏了,拉稀,小于子更苦,要清扫半天。

有一天老爹蹲在地上,瞅着地板看。小于子问他看什么,老爹说:

小伙子,这板材是好木料,铺在地上不是可姥姥(可惜)滴嘛!俺寻思着,日后俺回乡,带几块这回去,做寿材是好木料哇。

这个 ------ 要首长批准吧,俺做不了主。

哼,手掌不准,看俺不煽他一巴掌!

随地吐痰是传统,老爹住进大公寓老习惯还是不改,随地吐痰,小于子给他拿来一个痰盂,每次吐痰时都举在嘴边,“唾”一声,老爹觉得憋屈,吐得不爽。也是闲着无事,他便开始练吐痰功。

每次哼出痰来,聚在嘴边,对着墙角的痰盂,“呸”、“唾”、“卟”,如练枪法,几日之后,果然痰无虚发,点滴都进了痰盂。老爹叫来小于子,表演给他看。

“卟”一声,一口痰从老爹嘴里飞出,带着飞镖似的声响,“咀” ------- 不偏不斜落在一丈远的痰盂里。

咋样咧?你首长戆会(只会)打枪,俺这枪法也不差吧,咹?

小于子要带老爹去逛南京路了。临出发时,小于子交待了上街纪律。

首长吩咐了,要吃啥买啥,大爷您只管说,但不要自由行动乱说话,有损革命干部家属的威信。

走咧,啰嗦个嘛呀!不就是上个街,搞滴像见皇上一样!

走在南京路上,老爹一路惊叹:

俺滴娘歪!

奶——也!

操你个奶——也!这上海就是洋气啊!

娘啊,上海女人的皮肤真北(白)呀!

------ ------

------ ------

看傻了,走累了,然后到王宝和酒家吃饭。饭菜上齐了,老爹要了半头大蒜,剥了皮,就菜喝酒,吃的嘴里渍渍有声,时时有饱嗝冲上来,酒气蒜气熏天。看着盘里还有一点残羹余菜,老爹怕浪费,拨拉在自己碗里,全部撑下肚,最后还端起盘子舔,“吧唧、吧唧”舔得干干净净。弄得小于子满脸通红。

南京路逛完了,回到公寓,老爹又不高兴了。来了这么些天,只见过首长儿子几次,首长都是早出晚归的。据小于子说,首长的办公室就在下面五层楼,可要见一面如隔着百八十里地似的。

这天晚上老爹睁眼不睡,估摸首长儿子应该回家了,便起身到隔壁儿子屋里。推开门,看见屋里一张大床上,首长儿子在床灯下看什么文件,看见老爹突然进来,神色慌张起来。

老爹叫着儿子的小名:

狗子,爹俺知道你现在做料官,忙公家事,爹不打搅你。俺只求你,把姓名改回来,哪怕名字不改,姓一定要改回来,还是姓潘,三亩五亩滴不管溜,你现在的官,那几亩地还在眼里?你不改回姓,咱祖宗不容,家谱里也排不上号啊,爹俺心里不踏实。闹革命不能不认祖宗料啊!咹?

原来易新天本名是潘三亩,参加革命后把名字带姓全改了。这次老爹来上海享福,兼带着要解决这桩心事。

首长儿子心里恼火,因为被窝里还有一个人,缠卧在侧,老爹的一番话漏了家底,但又不便发作,脸色变了:

爹,这多晚了,有话明儿说吗!

小子!和你爹拉官腔,看你反滴!老爹上前一把将被子扯下来。

哇!被窝里还有一人呀!全都脱光了,几撮黑毛,拥起一堆雪,那皮肤,真是北也!在灯光下,北得耀眼。

老爹一时看花眼,以为肉胎子投胎。待转睛看清是个女子,登时明白咋回事了。

好啊,你小子行啊,家里媳妇的大奶子不摸,摸起二奶子来!(据信,这是关于二奶的最早的说法)怪不得不叫你媳妇和俺一起来呀。你这个畜牲 ------

这时小于子进来保卫首长了,拉老爹出去。

大爷,首长明天还要开会,您老先歇着,啥事明天再说吧。

嘛手掌鞋掌滴!他是俺儿,做事不地道,就该挨巴掌!

老爹拿起烟锅袋,敲着桌子,就来了一段快书:

树老根多人老话多,

莫嫌你爹老汉我说话啰嗦,

想当年,你三根筋挑起一颗头,

人瘦的像皮猴,

走投无路如转轴,

总算跟了八路抗日酋,

又和老蒋干上了逑,

荡里个荡,荡里个荡里个荡里个荡

(老汉在心里琢摸词)

毛主席,福大命大皇天佑,

坐江山,穷小子们跟上楼,

都上演关云长斗秦琼,

纷纷把官位子来谋,

做料首长就把婆娘暗休,

巴掌软溜鸡巴长溜,

真他奶奶滴不是个玩艺溜!

小子啊,你不要

洗脸盆里扎猛子(不知深浅),

做事咋能顾溜胸脯不顾腚,

别以为,做料官干啥事

都是老 太太豁(擀)面把里转(有把握),

苍天有眼俺群众眼睛雪亮雪亮滴,

嘛首长,那都是,胡拌瞎瞅,

豆腐渣尿泥,家雀子登房檐 ------

荡里个荡,荡里个荡 ------ 荡 ------

好啦,爹,你还有完没完啊!

首长在被窝里忍不住叫起来。

过了几天,小于子向首长报告,最近几天老首长行为有点反常,大概在新环境下不适应。小于子说看见老爹经常在屋里走花步,向前走三步,腰一扭,手一撒;然后又走三步,换个方向腰一扭,手一撒,脸上还带笑 ------

首长蹙眉,思考了一会儿,说:

没事。那是他想家了,要回去了。

果然,没几天,老爹向小于子要求买票回老家,说是开春了,地里要播种。

小伙子,目瞅见俺这些天在练习嘛?地里撒种就是这样滴 ------

啊,俺以为大爷在扭秧歌咧!

庄稼人,三天不摸锄把巴掌就软。俺是曲不离口锄不离巴掌啊!

首长的老爹在上海滩住了几个月,带着一堆疑问、一肚子气和惊奇,回乡下去了。

老上海的新传奇,就是在那个年头、由手掌巴掌开始的。

行者一路歌 发表评论于
醇厚隽永如老酒,辛辣清香似新酿!真是享受。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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