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离去,除了上苍不忍,垂泪作别外,罗家大屋再没有一个人出来;也许在他们看来,这就是一个平常的早晨。梅子熟了,雨也来了。哑巴的离去似乎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一丝一缕的牵连。
即使有,那也是一种爱莫能助的无奈和漠然。
呐喊了老长时间的哑巴终于有了主顾,这应该是件让人挺高兴的事。这证明哑巴的存在对于罗谋生及她的儿女来说,还有一份特殊的价值,更重要的是她使得所有罗家大屋的人都得到了一种彻底地解脱——无论是爱她的,还是恨她的,还是不爱不恨她的。
如果说还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不能卖得更像样一点,哪怕比叁佰块再多那么十块二十块……
但那也注定不是一场庆功会或欢送会。离别的本身就是一种凄凉和痛苦,更何况是在这种场合这般情景下,任你金莲(快嘴金莲)再世,也只能辛酸满腹,欲语还休!
这是一个两难地抉择,两难的正反两面标注的都是两个字——苦、痛!直面苦痛则是对心灵的蹂躏和对灵魂的宰割。
三轮车进村时,老队长正扛着锄头从后山往回走,他没有去追随三轮车,他只是悄悄闪到一旁,然后在轻尘中目送着三轮车施然而去。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缺乏面对惨痛的勇气。琢磨了一夜的几句宽慰话也只能变成心中的祈祷。
依在桌边,面对老伴端来的稀饭咸菜,他只是毫无节制地吸食着香烟,似乎要将那一点星火汹涌澎湃,化作无限光明。
大雨倾盆,三轮车轰鸣时,老队长却猛地跳起来,顾不得熄灭手中的烟蒂,抓起墙上的雨衣冲出门外。
他几步便跃上那条通往外界的山道,像一座山峰伫立在路中。
三轮车在沉闷的刹车声中停了,车上的哑巴紧抱双臂瑟瑟抖动;见老队长上前,一把抓住老队长的手臂,哇哇乱叫,惶恐而绝望的眼里燃起希望的曙光。
老队长将雨衣轻轻披在她的身上,为她带好雨帽,然后拨下哑巴的双手;他不敢去对视那双饱受泪水和雨水侵蚀的眼睛,慢慢退到一边。
三轮车猛吼一声后,在山道上碾开两条水路,如箭而去。
“我日你狗日的祖宗!”
老队长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骂谁,他只知道自己需要骂人。
大雨一改往昔的淋淋滞滞,这回少有利落;半小时雨住了。太阳露出了光艳艳的脸庞,空气中流动着草木的芬芳。
一辆自行车驮着一位四十左右的精细男子,溅着积水,从后山上直扑下来,拐过罗贻弘家的围墙向东越过罗谋源的塑料厂,顺道而下,穿过一条小水沟进入一片茂密的杉木林,于开阔处有一二层小楼。楼前没有人高的围墙。白墙红瓦倚山势而面湖,临苍木而拥翠,虚掩的黄檀木大门上春联依然醒目、端庄俊秀。上书:一门师表,下承:两代风范 横批——传道解惑
自行车差点撞上门前的水泥台阶,来人跳下,支上车架,一步跨上台阶,推开半开的双扇大门。
“回来了。”
一个清瘦黝黑的老者从八仙桌旁立起。
老者六十多岁,高庄头(一种比板寸稍长的发型),套一件棉质咖啡色短袖衬衫,浅灰色水麻长裤,浅灰色丝袜,配一双黑色皮凉鞋。
他叫罗贻雅,是本村的先生(老师)。五年前还成天面对一班上十岁的稚童,自言承圣人衣钵,当举教化之功。在这村里村外有着一句路人皆知的口语——三代不读书,不如牛马猪。对知识的热爱和推崇到了尽乎痴狂的地步,什么诸子百家,训诫蒙物,如数家珍。和别人家不同的是他家的香案上供的不是点石成金的赵公明(点石成金的传说多多,读者不必细考,作者此处只指赵公元帅),而是“天地君亲师”。逢年过节,他的祭祀也与别人不同:沐浴而斋,香茗清腑,黄裱浓砚,作祭文一篇;上清水一盏,高香二柱,三种果蔬,四方朝揖。其情之肃穆,其心之虔诚,若有所观,为之动容。
但令人奇怪的是,罗贻雅并没有效仿罗翼祥,袭一领长衫,留三绺羊须,踏一双平口布鞋。也曾有人问起此事,罗贻雅淡然一笑:“君子不假衣饰,而存乎于心。”
虽然满首灰发,眼光有点黯淡,精神略显萎靡,但腰板显然不差。
“爸,到底怎么回事?”
来人是罗贻雅的儿子罗盛。
罗盛本名罗颂,他还有一个小他一岁的妹妹罗风。这一双儿女应该是罗贻雅的得意之作,自己一肩担两头,自然不枉此生。
但儿女却偏偏讨厌他的酸腐,罗盛更是嫌那颂字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腐朽;所以,中考时便自作主张地将“颂”改为“盛”。年轻人嘛,当然得气盛一点,凌人一些。
罗盛从没有想到有一天要子承父业,当个教书匠,每天口干舌燥去对付那些懵懵懂懂的孩童。但那一年他的中考成绩并不理想,在享受教师子女二十分的照顾之后,他才勉强达到了县师范学校的录取线。
罗盛本欲重振旗鼓,从头收拾,但一想到比他大五岁的罗谋文,在初三已整整复读了六年,对于那种把“牢底坐穿”的毅力,他除了甘拜下风便是望而生畏了。
他无奈地登上了三尺讲台,但他注定不是一个碌碌之才。和老爸一样,他也恪守一个信念,那便是楚霸王的“彼可取而代之”。所以,两年前,他略施小计,便将年近退休的老校长逐出镇中,自己坐上了校长宝座。至于外界的风言风语,他自心无芥蒂——既不关“风雅”,也无碍于“颂”。
罗盛问完话,并没有看老爸一眼,而是折向楼梯。他要上母亲的卧室。
“小风在上面”。罗贻雅见儿子折身上楼也未怪罪,轻叹一声,又默默坐回椅子里。
“哥哥,妈妈一定是……”也许是听到哥哥的声音,小风正从楼梯下来,兄妹俩在楼梯口撞上,小风哭丧着脸。
“别说了!”罗盛粗暴地打断妹妹的话,刚踏上楼梯的脚便收了回来,沉着脸又折回堂厅。
“没去看看?”他是在问他的爸爸。
“天要下雨……家门不幸。”
“什么时候了,你还有那闲心!”
罗贻雅不悦,站起来,一甩手进了厢房,算是对儿子无理顶撞地抗议。
罗盛气也不是恼也不是,有心和爸爸吼两句,但他知道,罗家大屋虽说比不上从前,稍有风吹草动就妇幼皆知,却也并非滴水不漏。纸是捂不住火的。临近中考,学校那里还有一摊子事,自己也只是说母亲病了,匆匆赶回,没有料到老爸却跟没事人似的。
“哥,你说怎么办?”罗风坐到椅子上,望着罗盛。
“一把年纪了。嗟!你说,我们这脸……嗟!”罗盛气鼓鼓坐下,伸直双腿仰在椅子里,一副无奈像。
“你得想想办法呀?!”罗风急了,探过身子,“要不,我们上他家问问?”
“问问?”罗盛猛地坐直身子,“你孬呀,这事怎么问?唉,人家不打上门来,你就烧高香了,还要去问?!真是的,对了,那张纸条呢?”罗盛向妹妹伸出右手。
“在这。”罗风从兜里掏出一张折了几折的田字纸,打开,递了过去。
田字纸上是母亲那熟悉的字迹,透着玲珑纤细、妩媚,一如母亲。字句却很短——我想获得新生,我 必须重新选择!
既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但他们都知道这是母亲最后的宣言!这宣言无疑是针对家中除了她本人而外的另外三个人,这宣言也注定母亲不会再象以往那样“迷途知返”破镜重圆!——母亲真的走了!
兄妹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心腹深处叹了一口气。
母亲虽说是六十年代的初中生,在农村也算是个大有学问的人。但却毫无城府,一脸妩媚的笑容给人一种剔透的感觉。嫁给罗贻雅也算门当户对,但那注定是个挚爱激情的女人,让她整年累月面对愚腐木纳而心如止水殊非易事。
渐渐地,便有了她与罗伟斌的传言。
罗伟斌五十多一点,按辈分得管罗贻雅叫爷爷(叔叔)。罗伟斌没读什么书,除了自己的名字也就啥字不识。但罗伟斌生得人高马大,又会耍贫嘴,时不时好在小媳妇大嫂子面前来几句荤不荤素不素的笑话,惹得那班娘们在哈哈一笑后又群起而攻之。但下次当他讲起笑话来又免不了要往跟前凑。
罗伟斌不算十分英俊,却生有一双只有女人才有的媚眼,能勾人心魄。妯娌之间常有秘传,谁谁谁上了罗伟斌的贼船。但这些也只是秘传而已,因为罗伟斌的老婆小花特厉害。别看她站在那里就像根瘦竹,却有一身骄人的气力。相传小花的老爹爹(相当于北方的老爷爷)是个教士(武术教头),功夫十分了得。有一年八汊湖对岸有一姑娘欲投湖自尽,小花的老爹爹一时性急,越湖而去,将那姑娘救起,大口布鞋只湿了薄薄一层。这事虽然玄乎,但谁也没有亲见,都是听小花的老奶奶说的。但没有人怀疑过那份神奇,因为小花的老奶奶就是那位被救的姑娘,也因为他的后代都有那么两下子。
二十多年前,罗盛的母亲就和罗伟斌就曾私奔过,但那时没有介绍信和证明一对寡男孤女是无法在外面生存的;浪荡了几天,于人静时两人蓬头遢脑地潜回罗家大屋。
罗贻雅并没有怎么为难老婆,但小花却无此海涵。先是打上门去,谩骂自不必说,除了打得罗贻雅的老婆鼻青脸肿,撕烂了她的上衣下裤,还捎带了一绺罗贻雅老婆的头发作为战利品打道回府。令人惊奇地是小花对罗伟斌并没有采取肉体惩罚,而是精神折磨——罚跪搓衣板三天,然后用一张大纸写上“搞破鞋”挂在罗伟斌的脖上,在罗家大屋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游了个遍……
年轻时的那一幕对于兄妹俩就是奇耻大辱!偏偏老爸对于小花的大打出手毫无阻拦,到现在兄妹俩还没猜透那时爸爸为何不加以援手。难道他是要通过别人的手来达到自己期望的惩处目的?
母亲离家出走已成事实,但是否就是和罗伟斌一起,兄妹俩谁也不敢断言——他们既不敢去兴师问罪更不敢去打听罗伟斌是否在家,而小花也没有打上门来!
就在兄妹俩相视无言一筹莫展时,罗盛的手机响了。
“快接。是不是妈妈打来的?”罗风将身子探过桌面。
“是学校的。”罗盛打开手机,“喂,……什么,看我母亲?!不用,不用!她没事。只是一点感冒……什么?李校长他们已经出来了?在道上?谁叫他们来的?!哦,对不起。我是怕耽误大家的工作,眼下就要中考了……哦,知道了。谢谢你提前通知。”
“谁来?”
“这回坏了,学校老师都来了。
“那……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