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和四个孩子挤在破桌下,惊恐万分抖作一团,一夜未曾合眼。
雨住了,两间破房到底没有被风掀走,房里已是污水四溢,被计划生育扒开屋角的屋里瓦砾遍地。但她们终于从惊慌恐怖和饥寒中熬了出来,而没有被活埋在屋里面,真是庆幸。这或许是上苍对她们最大的恩宠了。
天刚有点蒙蒙亮,玉兰便拖着孩子们逃出门外,她知道上苍不会对她时刻眷顾,那屋随时随地都会坍塌。
经过一夜暴雨的冲刷,空气清新多了,八汊湖的恶臭也随之消失了。远望大枫树上红绫绿绸便益发醒目了。
砂石山路显得异常的整洁,吹伏的树干,折毁的树枝,层层叠叠的绿叶在晨曦中泛出晶莹,还有淙淙流淌的小溪,这一切都是那么恬静而秀美。
玉兰这才明白,是破屋周围那些高大的树冠为她们挡过了这场劫难。
老队长起了床,牙没刷,脸也没洗,披衣就往外跑。
昨天晚上被炸雷一吓,什么事都忘了。早晨一起床,这回可想起来了,他得赶紧上玉兰家看看,别大人孩子一起被埋在屋里面。
走到半道,老队长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劲。
罗家大屋很大很乱也很杂,杂到你想到谁家去,都不知该走哪条路,该从哪儿绕。
但老队长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好像少了点什么。少了什么呢?他忍不住回头张了一眼。
“狗日的!”这一张望可把老队长吓坏了。他一跺脚,也顾不上再去看玉兰一家子,抽转身就往回跑。
风雨中飘摇了近一个世纪的罗家大宅最后的一点江南古韵,在狂风暴雨的一夜淫威中消失了。
这块曾经承载着罗家大屋全部的生命繁荣、喧闹和荣耀的发祥地,此刻已是断墙残垣一片狼藉。
“老爹爹,老爹爹……”老队长一边喊,一边用手去扒拉那堆瓦砾,去翻那破碎的椽子桁条。
“快救我!快救我呀!”从瓦砾椽子下面传来急促地呼救声。
老队长原本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一听到下面有人说话,不由精神一振,知道罗庆还没有死,双手便加快了速度。
很快的,他便扒到一张床,那是张老式的苏州床,即使不被倒下的墙壁砸碎,那上面也已经因斑驳而破落不堪。此刻,蚊帐已撕碎,六根立柱已经折毁成几截,顶着残碎的上装倒在断墙上,床上遍是碎砖烂瓦。
“老爹爹,你在哪?你在哪?!”老队长一边飞快地扒着砖石,一边不住声地喊。
“我在这,我在这里!”从床底下透出老人微弱的声音。
“老爹爹,砸坏了没有?砸坏了没有?”
“没,没、快让我出去。”
“别急,别急。马上就好。”见老人言语清楚,老队长心也便放了一半。
老队长很快便清除了床边的杂物,打横头从床底下硬拽出了罗庆。
“保住了,保住了。”老人在老队长的搀扶下哆哆嗦嗦地直起腰,扭头看看身子,胳膊腿什么的都没有缺,心里也便有了一丝平静,但眼前的景象立即又让他悲从心起,“这怎么好,这怎么好?怎么地震了也没有人说一声。”一语未尽,两颗浊泪顺着眼窝就下来了。
“哪是地震,是大暴雨!”老队长搀扶着老人,艰难地翻过废墟。
说是搀扶,其实就是抱着走出了废墟的,或许是因为惊吓,或许是因为饥寒,还或许是因为悲伤,老人本来就单薄的身板一直抖个不停,腰板便也益发佝偻。
老人身上的汗衫短裤早已捂干,但暴雨后的清晨,失却了燥热,流淌着侵腑的阴凉。
“不是地震?!”老人愣了一下,用浑浊的眼光望望四周,终于明白了;自己赖以生存了几十年的房屋就这样成了一堆废墟,“天要灭我,天要灭我啊!”他双手乱颤喃喃自语。
“慢点,慢点。先上我那喝口热的。”老队长把着罗庆,生怕一撒手他就会摔倒。
“不要我活了,老天不要我活了。”罗庆没有移步,在他眼里,一夜的风雨已经扼杀了他全部生的希望。
“先上我那儿去!等一会儿我上村里,哪怕先给您盖一间房也行。你放心,没事的。真要是村里没钱,就住我家是了。”
“……坏了,坏了。我的老家(棺木),我的老家……”老人终于想起了这件大事,他挣扎着要回去看看——那可是自己最后的归宿啊!
“人都快没了,还管那么多事?!”老队长埋怨。
虽说眼前的景象足以说明一切,但老队长想的是生命保住就已是万幸了,其他都是次要的。
“还不如不躲了,还不如昨晚不躲了。”
“对了,”老队长听他说不躲了,想起心中疑惑,“老爹爹,你昨晚怎么就躲到床底下了?知道那屋要倒?”
“哎……”老人一声哀叹。
老人也象老队长一样,在那声惊天撼地的惊雷中差点滚下床。老人觉得身下的苏州床和床前的那个破柜子都晃了一下。不禁在心底叫了一声“不好”,连滚带爬下了床,本欲夺门而逃,但又害怕地震来得太快,自己身子骨不利索,别(只怕)还没到门口就被墙壁给砸死了。
好在七几年这里老是呐喊有地震,村里的大喇叭没有少教人防震知识。罗庆想了想,跑不了我就躲吧。那个破柜子是绝对不安全的,桌子只有三条腿,如果不是有一面靠着墙它早倒下了。除此而外,家中别无长物,唯一可以用来躲藏的地方,便是那张陈旧的苏州床了——也许它尚能背负那沉重地一击。
罗庆没有丝毫犹豫,也顾不上床下面尘埃叠叠蛛网连连,一头就扎了进去,颤颤巍巍、缩作一团,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末日的来临。
四周被那特别尖厉的呼啸和飞沙走石所包围,也不知过不多久,就听见房盖好像响了一下,尔后就听到隔壁“轰隆”一声巨响,罗庆明显感到自己这边房屋摇晃了一下,就“轰……”地一声。
耳朵里一片破碎声响,柜子碎了,苏州床的上半部也碎了,所有的东西都一古脑砸在床上。尘土四溅。
“完了,完了……”仿佛一记重锤砸在他的心上,碾碎他的五脏六腑;罗庆双眼一闭,晕了过去。
等他悠悠醒来时,风已歇了雨也住了。他知道自己没有死,因为他感到了冷;是冷使他渐渐醒来的。摸摸身上,全是湿漉漉的,缩在床下,他伸不开腿直不起腰。他想推开眼前的杂物,好爬出去,但他立即明白,别说自己此时浑身无力,就是浑身是劲所做的努力无疑也是蚂蚁撼树,他只有静静地蜷在床下,把生的希望寄托在他人的来临上。
玉兰望着三间已然无法再住的破屋,呆呆地发怔,宝莲远远地小跑着过来。
“砸着没有?都没有事吧,没有伤着吧?”说话间就来到了跟前,“昨晚老周就要过来看看,是我不放心那雷。那雷打得吓死人了。没事就好。要不,老周该骂死我了。”
宝莲弯腰左手抱起瑟瑟发抖的最小丫头,右手牵着老三,“大妹,走!带着妹妹上大娘家去。”她又用眼睛挨个看了看四个孩子,虽说每个孩子都脸色发青嘴唇发紫,但身体都还好好的,“这就好。都是命大福大!”她强作欢颜。
“这屋……总不能老是麻烦你们吧。”玉兰没了主意,她不知道该怎么打发以后的日子。
“先别想这么多。”玉兰催促道,“看把孩子们吓得。早晨也凉。,快让她们上我那儿呆会儿,也好暖和暖和。等吃过了早饭,让老周再想办法。”
“不用了,不用了。我,我上你们家打个电话,让她家公(外公)来接我们上他那儿吧。”玉兰说得很无奈,眼泪到底没忍不住慢慢滑了下来。
“那也还得先上我那儿呀。快走,快走!孩子们都饿坏冻坏了。”宝莲用胳膊肘拐拐玉兰。
及至半晌午,玉兰的父亲拖着一辆平板车来了,将破屋里剩余的粮食和几件衣物装了几个编织袋扔上板车,和玉兰还有四个孩子一起拉着回家了。
周睿放假了。周睿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还带回了三个同学。一个男的,二个女的,说是在暑假里他们要做一项社会调查。这项调查的具体内容就是关于八汊湖的污染问题。
宝莲对他们的什么调查研究没有任何兴趣,她感兴趣的是两个同来的姑娘。虽说对另外的一个男的并无反感,但总有点美中不足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