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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 海外风雨六十载(一)


认识陈先生,是2005年春末在我的朋友晓东和林琳夫妇家里。这一对热情的夫妇,因为邀请了正在美国探亲的我的公公婆婆,所以就邀请晓东的舅舅作陪。我们一家是先到的,坐定不久,便见一个个子不高、腿脚不甚灵便但却精神矍铄的老人走进来,这便是陈先生。一阵寒喧后,三个老人聊起来。我们两对年轻夫妇除了一边照管跑进跑出的两家的四个孩子,一边也高谈阔论起来。老人的话题好象很久远,和我们这些动辄高谈股票、网络消息的“高科技人”有点格格不入似的,四个吵吵嚷嚷的孩子能勉强听懂中文就不错了,对老人们的故事更是摸不着边。可是我是学文科出身的,逐渐地就被老人们的谈话吸引了,因为我意识到,他们不仅是在闲聊,更是在回顾历史,中国的历史、东南亚的历史乃至整个世界的历史。历史的变迁,地域的跨度,经过他们的谈话,变得生动起来。出过自传的公公建议陈先生写本书,一是对自己一生做个“交待”,同时也给子孙一份很有意义的纪念。陈先生感叹自己年纪大了,几年前中风后,写字的手也不灵便了。于是,大家的眼光对准了当场唯一学文科的后辈,当然就是我。

当时,我们和陈先生都住在康涅狄克州的一个小镇上。

初夏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我拜访了陈先生在小镇东头的家。与我们居住的新区不一样,这个区的房子更加松散,有更多的古木参树和广阔的绿地。陈先生的房子是一幢新英格兰地区典型的两层小楼,占地约一英亩。前院和后院是绿油油的草地,房前房后有修剪得十分整齐的小树丛和各色花草。整个院子由一排小柏树围起来。陈先生说,围着院子的一百棵柏树是儿子和孙子帮忙一起种下的,草地花草等却是雇人打理的。不过,老人自己闲不住,也爱弄花弄草的,因此院子更加漂亮。闲来无事时,陈先生喜欢在后院的阳台上消磨时光,或凭栏远眺、凝神默忆,或舒躺安椅、任思绪飞扬。往事如烟,这一生实在经历了太多太多。

与房子外景的绝对美国式风格完全不一样,屋子里的陈设无一不提醒客人这是个典型的华人之家。先不说墙上挂着的字画对联,就是桌上的盆景、花坛里的兰草和昙花也是中国人最钟情的植物。客厅的书柜中有四幅黑白照片,分别是陈先生至尊的祖父祖母和母亲以及已故的太太。陈先生遗憾且伤感地解释说,父亲去世早,没有留下任何照片。客厅的墙上有不少彩照,抢眼的有儿子们的结婚照,尤其是三儿子与儿媳举行空中婚礼留下的美丽瞬间。不过,我在另两副巨幅合照前怔住了。除了一眼认出西服革履的陈先生,那正中间被众人簇拥的分明是宋美龄女士。是的,陈先生说,这都是我们同学给她做寿时拍的,一张摄于她长岛的家,一张摄于她曼哈顿的公寓,对于我们这些当年的学生来说,她终生都是我们的“蒋妈妈”。我没有多问,因为我知道,这段故事是一定会在以后的日子里听到的。

因为想先把陈先生的故事录下来,我带了一个小录音机。可是小录音机接触不好,我们只能转移到餐厅的西餐桌上用陈先生的大双卡录音机。于是,这个夏天的许多个下午,我就是在这个餐桌旁渡过的,静静地听陈先生讲他一生的故事。陈先生事先总是准备好咖啡或是人参茶的,但很快,我们就沉浸在他的回忆中,忘掉周遭的一切。有时候回忆到伤心处,陈先生会目光凝重、哽咽不语,我会静静地等待,这时候,整个房子就只有录音机兹兹兹兹的声音。

“我今年七十有三,幼年丧父,几未成年就步入婚坛,之后就和母亲与发妻生离死别,再见到大儿子时,他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去台湾,飘泊东南亚,最后移民美国,我这一生真可谓马不停蹄。我的故事怎么说呢,我生长在大陆的儿子可能还理解,生在缅甸长在美国的儿子们怕是要听糊涂了,而生在美国长在美国的孙辈们,则定以为我是在说天书, 或者一千零一夜呢。就以我的名字为例吧,我一生中用了好些个不同的名甚至姓。出生时,父亲给我取名陈怀谷,希望我将来虚怀若谷之意;可是等我上中学时,我成了陈西明,这是因为我没有完小的毕业证书,中学不收,只好借了人家的毕业证书用人家的名字去上中学,就这样,陈西明这个名字一直用到去南京上学以及随后跟学校去台湾;后来为了工作需要以及在缅甸定居,是花钱买的一个身份证,顶了人家的身份也改叫了人家的姓名时文平,缅甸移民局将之拼写为Wi Hping Shi;移民美国后在入籍的那一天,我请移民官把我的Shi姓改一个字母,即Chi,为了与本姓“陈”发音更近一些。另外为方便起见,我加了一个英文名John,所以现在美国人叫我John W.H. Chi,波士顿的熟人朋友则一直叫我阿文。不过,对我离开家乡以后结识的大陆和台湾的同学来讲,我一直是陈西明,而对老家醴陵的亲人和幼时的玩伴来说,我仍是他们的怀谷。你说,我到底是谁?我的故事怎么讲?”陈先生说。

可是,陈先生的故事仅仅是一个个人的故事吗?真的有那么古老遥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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