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进厨房,我已经晚了一个钟头,幸亏老板去买酒水了,只有阿和拉什在厨房里忙得顾不上骂我——盘子已经堆得象小山一样高了,洗,洗,洗!厕所的袋子,换,换,换!客人的桌子,收,收,收!
我又回到厨房洗碗的时候,阿和拉什绕到我身后,往盛满水的水槽里咣珰扔了个刚用完的锅,水花四溅,我扭头一看,他跟没事人一样,施施然走开了。正好萨布里娜进来拿冰块,看到了这一切,很同情的看着我,我抹抹溅到脸上的水,笑笑说,
“可惜只是洗碗水,要是啤酒就好了。”
她看看阿和拉什的背影耸耸肩,出去没多久,趁老板不在,真让珍妮给我送了杯扎啤过来。休息的时候,萨布里娜抽空告诉我阿和拉什讨厌我的理由:原来我的上岗是因为他在厨房里老出错,佛雷得指责他,可他说自己成天工作太累了,还说希望能涨点工资,老板没说话,只是登了招聘启事。原来我分掉的是阿和拉什的那份工资和小费,同时还给他带来了被替代的威胁——他要是给我好脸色倒奇怪了!
反正这只是份工作,我也只是在积累酒吧经验,至于阿和拉什要怎么想,那是他自己的事情啦。调整一下情绪,该干吗干吗呗。在国内天天操心自己节目的收视率,操心自己的选题新鲜不新鲜,难得睡个好觉,出来后打体力工倒好,“两个饱一个倒”啊,也挺自在的。我把这个想法在电话中,跟在中国的老外婆说了,她夸我,终于想明白了,读书多了都是添烦恼,还是学点手艺养活自己比较好——看来出国还是有点长进!同样一个想法,说给小桐听的时候,她半天没说话,只是在电话那头轻得听不到地叹了口气,然后说她头有点疼,先挂了线。
抓着电话发了会呆,我在想,有空该回去一次,还是让小桐过来玩玩呢?
。。。。。。
虽然象林泉博士说的,枪击案是小概率事件,但是罗丝兰妹妹这样的激情事件,在我刚上班的一个月内屡屡发生, 我倒也不想抱怨什么,人家的生活方式就是这样的嘛, 但却也起了搬家的念头。第二天上班无意中和老板佛雷得说起,他大大咧咧地说我家地库就有个房子在出租啊,走去就可以上班了,交通时间和费用都省啦。说的也是,正好莫小文的一个朋友在附近找房子,就让她顶手了我的屋子,林泉帮着我,拎着我仅有的几个包裹扔上了佛雷得的VAN,车子一直朝北开,行驶在车水马龙的YONGE街头,车里开着震天响的中东音乐,在佛雷得的大声说笑中,我和他一个人点了根烟,忽然觉得很苍凉,一种异乡异客的感觉涌上心头。。。。。
酒吧工作钱不多,事挺多,我的角色呢,就是一打杂,吧台要搬酒要换扎啤缺人送酒,或者是厨房要切菜炸鸡翅烤披撒做色拉,总之那里缺人搭把手我就要应声出现,会做什么做什么,几天下来居然也看出了点门道。这家酒吧是典型的白人体育运动酒吧,是北边PLAZA里的酒吧式样,好几台PLASMA大电视,还到处吊着小电视,基本上没有看不到电视的死角,冰球赛事一到,这里必定人满为患,酒水价格定得相当高,餐食品质也很好,但价位倒是一般,所以呢,这上面的利润有限。佛雷得常常也躲到厨房来打打电话,我耳朵里倒也多少能听到点事情,比方说他这么大规模的吧,前台酒保除了珍妮这个固定的,还得要个两三个轮班上,忙极了,老板也得自己上,酒保收到的小费先记下来,第二天从销售额里扣出来,再和大家一起分,当然是她们大头,厨房小头啦,人家都是大美女嘛,多劳多得,应该应该。
酒吧里呢,忙起来跟疯了似的,但也有空的时候,一个多星期,我跟大厨还有几个酒保也就慢慢混熟了,大厨阿和拉什是个性格阴郁的大龄处男,非常渴望和女人说话交往可是又胆怯,珍妮显然是洞悉了他的内心,常常几句话就让他的心情从赤道到北极。
萨布里娜呢,是除了大厨和珍妮外,唯一的全职,她是个乐天派,而且明显在俄罗斯接受过良好的舞蹈训练,走路的时候非常轻盈挺拔,绝对是这个阳刚味道实足的吧里一道风景!另外两个酒保做兼职的,都是加拿大当地白人女孩,一个叫美莲,一个叫安吉拉,都是粗线条的性格,前者来打工的目的是攒足一年钱跟男朋友去澳大利亚海滩上晒太阳,后一位呢,是个多伦多大学的学生,家境富裕,父母帮她套了学费,可是要她自己挣生活费。他们对我这个刚来的中国人显然很好奇,没事就跑来跟我说个长城啦,毛泽东啦,还有紫禁城什么什么的。我有了空就跟她们学个调酒啦,聊聊中国自然方法的美容啦,意大利馅饼和中国包子什么什么的,客人们有时候也在球赛间隙来跟我们扯扯,佛雷得很乐意看到他的客人和我们聊天,前提是——只要我干完了该干的。可是在我聊天的时候,常常可以感受到身后大厨投来的冷冷的目光。
有天店里不太忙,美莲穿了件大红的T恤来厨房装冰块,我和阿合拉什不巧同时开口,
他说的是“你穿红的看得我头好晕。”
我说的是“你穿的比我妹妹还年轻。”
美莲过来很夸张地抱了我一下,笑着说“阿合拉什,你该跟肖恩学学怎么让女人开心,争取早点结束你的处子之身吧。”
大家都笑了,可是阿合拉什没有,而是狠狠地看着我说,“15号桌的披撒你快做。”
我几天前刚刚跟佛雷得学会做意大利馅饼,拿出发好的面,用两个手背顶着往空中三转两转,抻开到合适大小,铺披撒酱汁撒奶酪撒TOPPING,在用木铲铲起,送入炉中,烤合适了就齐活。就在我第二次打开炉子查看的时候,他在我身后切胡萝卜,忽然一个胡萝卜碎片飞到我眼前,我一愣,右手背下意识一抬,和高温的披撒炉门内侧来了个亲密接触,手还被下拉式的炉门卡住了一下,顿时一股烤人肉的味道离开弥漫在厨房里。疼得我冷汗直冒,珍妮正好进来看到,大叫起来,佛雷得听到进来,赶紧让美莲拿冰块给我,烫的地方很深,我都看到了自己白森森的骨头,阿合拉什也傻了。
我疼得冷汗直冒,忽然想起在我住的地方还有点云南白药,佛雷得走不开,马上让萨布里娜开车送我回去处理伤口,说工钱照算。
萨布里娜开着她的二手HONDA,把我送进了佛雷得家的地下室,又帮我翻箱倒柜找出了云南白药,很专业地先抹酒精后洒药,再包好了伤口。她帮我倒了杯水,看到我满墙贴的老电影海报,开玩笑地问我哪部是我导演的,酒精腌肉正是火烧火燎,我疼的龇牙咧嘴的说,“下一部”。
萨布里娜想想又去她车上弄了个小瓶的伏特加,说是止痛药,让我一口喝下,又抓着她的小十字架祈祷了几句,自己才放心地走了。
12点半,在我平时收了工的时候,小桐打来电话,我一个字也没敢提我受伤的事情,用没受伤的手接她的电话,她最近好象忽然兴致很高,三天两头主动给我打来电话,一会听说她们的财务副总跳槽去了别的公司,一会听说她们公司要把总部迁到上海,她提升的机会很大,小桐性格合群,专业又强,在我看来,她的提升只是时间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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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还去你家了呢?”
“蹭饭?”
“你少来,我是单位发了点水果,我又吃不完,给你家送去了。外婆还问你最近怎么没打电话呢。”
说到我那把我拉扯成人的老外婆,想到卧病在床满头白发的她,我的喉头哽住了,话也说不下去了。
小桐知道自己说到我的心事了,匆匆收了线。
过了几天,我才去上班。大家就象什么也没发生过,因为手还没全好,也只能帮点小忙。唯一的改变是萨布里娜叫我”肖恩导演”,没事就学我那天疼得那个样子逗逗大家开心,趁她高兴我就跟她学几手调酒的本事,希望自己有朝一日开自己酒吧的时候可以用上。日子就平平静静地这么过去,直到有一天,萨布里娜带来了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子来办生日PARTY ,说是她的儿子谢廖沙,让我们都大吃一惊,美丽的她最多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居然有了这么大的儿子!小伙子跟妈妈一样,金发蓝眼,真是个英俊少年!可是好象这孩子有点轻度自闭,老是有点心不在焉,还会一个人坐在墙角跟自己说话。
后来听珍妮和佛雷得断断续续地说起她的故事,原来萨布里娜来自彼得堡,这个美丽的俄罗斯女人, 从小接受严格的芭蕾训练,后来成为莫斯科皇家芭蕾舞团的舞者,在她19 岁的时候爱上了一个英俊的运动健将, 从此退出舞林,第二年就为他生了个儿子谢廖沙 , 但这个运动健将因为退役后找工不顺,酗酒出了车祸下肢瘫痪 , 保险公司找出种种借口拒绝赔偿,他们的生活慢慢陷入困窘,正好有个朋友可以帮忙让母子二人移民加拿大 , 她希望先带着儿子移民过来,能让生活有个转机 . 她尝试过去洗衣店打工 ,又帮人做衣服帽子 , 最后都因为收入不稳定而放弃,最终做了酒保 , 挣到点钱维持母子二人在加拿大的生活,还要负担那个运动健将在俄罗斯的生活以及治病。
虽说每个新移民都有个奋斗的故事,可是这样艰辛的故事还是让大家唏嘘不已。我真希望自己可以有机会帮帮这个不幸而又坚强的女人。
过了几天,她真的有事情来请我帮忙,原来她儿子生日那天,她用MINIDV 拍了点东西,想做成一张碟片,再给那个叫阿列加的运动健将寄过去,她看到我的电脑,还有满墙的海报,猜我懂一点,所以来问问。她还真猜对了,我在国内就是干电视这个行当的。于是用编辑软件,弄了点花里胡哨的东西加到重新编辑的生日聚会素材里,还加了点音乐,完工后,请了萨布里娜来看看,萨布里娜看完很久没说话。
“对不起啊,萨布里娜,是不是你不喜欢?我可以重新改过的。”
“不是,肖恩,我非常非常的喜欢,你还有别的作品让我看看的吗?”
我东翻西翻找,出了盘当年去哈尔滨拍的专题片。她看,我就给她同声翻译,当她看到中国人也有滋有味地啃大列巴(俄式面包),吃酸黄瓜喝白酒的时候,惊奇地挣大了蓝色的眼睛,
“这太有趣了,这些中国人象我们俄罗斯人一样的生活,肖恩你拍的这些片子真是太有意思了。你可以带去让我的谢廖沙也来看看这些有趣的东西吗?”
“那当然。”
果然,和他的母亲一样,安静的谢廖沙也对我拍过的中国记录片充满了兴趣,没事也拿起我的MINIDV 和数码相机,和我一起探索神奇的光影世界,把我从国内带来的从前去西藏和新疆拍的反转片用邻居的幻灯机放给他们看,和他们一起重温中国美丽的风光和自己年少的轻狂,来了劲头,我就给他们讲自己当一个电影作家的终极理想,讲我脑海里一个一个将会出现在电影里的画面,在寒冷的多伦多的雪夜,一个中国人在一对俄罗斯母子温暖的公寓里,描述着一个属于未来的梦想,说的人慷慨激昂,听的人充满向往。而窗外雪花飞舞,银白一片。
没过多久,我还帮谢廖沙在他们的公寓里建立了一个简易暗房,谢廖沙对这个新的世界简直着了迷,可以呆在里面好久不出来。萨布里娜非常感谢我为她这个性格孤僻的孩子找到了一个和世界沟通的方式。
就这样我们熟悉起来,慢慢的,中国男子和俄罗斯妈妈,彼此平行线一样的生活开始有了交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