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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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插 队 西 天

人说王道乐土,极乐世界,以前,我只有从书本上胡思乱想。

出生在唯物世界的芸芸众生里,我看到的是莽莽人海,苟且偷生,尔虞我诈,弱肉强食。胡诌的信仰像劣质广告,除了诈骗,就是愚昧,只晓得那鲜血染红的年代,制造恐怖便是骄傲。

而今在北欧,看到在耶稣的十字架徽章的国旗下,人民和祥安乐,杜绝了天灾人祸,以此耳闻目睹和设身处地的纵深思考,我不能不油然的猛然醒悟:上帝给予人类的典范,是不是从这片和谐的大地,去推测永恒的自然,再联想浩瀚的宇宙。

这里,有广袤土地,绿色原野,碧青天空,湛蓝海洋以及众多的万湖之国——芬兰,这是个让我们革面洗心的国度。

  这里,人是那么的稀少,树木是那么茂密,连松鼠和野兔都笑嘻嘻的看着人,只想逗留,不愿离开。
这里处处是摇曳的鲜花与青草,处处呈现一派肥沃和丰腴的景象。

总觉得做华侨太累,想一想盘古,黄帝老儿都没有国籍之忧,我们还需考虑青山忠骨等台词么,要爱生态平衡的自然,要爱五彩斑斓的土地,与其结下不解之源,让子孙去崇拜费翔,让炎黄之后去热泪盈眶,欢声雷动。

曾经厌烦的农活,那梦喻中早已消失的知青生涯,又再次出现在异乡别国。不过,现在的感觉体会是除了见不到——被雷打和雨刷的语录碑林立在荒脊的——山丘以外,更无法想象那被强迫吃忆苦饭,唱样板戏等,来感恩戴德于遍布莫须有的罪名之魁,算是三生有幸。

人类什么时候学会了奔走四方,什么时候模糊了它乡和故乡,要解释这么深刻的道理,大慨只有太空的流云和密林的飞鸟才深谙其中三昧。

  在离我们家约一两公里的地方,在树林环绕的空间,有一片被开垦的空阔的原野,以前,我们散步经过,不知那是私人的领地,或是政府的辖区。一块块被耕种为平整的,间隔的,垒成条条小沟的黑土,各具特色。四个小小的木桩按50平方或者上百平方的面积钉成长方型,有的拉线,有的用小石块砌成疆域。
  后来听说这是城市人租赁的土地,是用来习作和操务农活的消闲菜地。
曾经也几次打听,都因为没有找到到地主的“门枋”而敲退堂鼓。

倒是女儿的教母有办法,这个年青的芬兰妈妈,不顾三个依次生降的幼孩缠绕,耐心查阅通讯资料,电话询问,写信联系,终于找到“刘文彩的收租院”,使我们得到一块土地。就这一点,足以使当代的义和团员稍逊风骚。曾经对“占领”,“侵略”,“鬼子”等词汇如数家珍,而今的地主在哪里,水牢有好深,我们的阶级觉悟哪里去了?这些被灌输得脑髓长茧的经文,该怎么回答?我不由得发声“白尔格勒”(芬兰语的国骂,相当于中国“他妈的,魔鬼,倒霉,混蛋”等可笑可怒之语)来面向朝东方一吐为快。

从寄来的票据上看,地租价格五十马克(相当于芬兰工人的一小时的一般工资水平)一年,想一想,随便乱丢种子而生长的菜蔬,远远何值那点钱,就心悦诚服面对剥削了。

从小就恨地主,该杀该枪毙,该成黑五类【注一】,子子孙孙永远不得翻身,在那人人可以拳打脚踢加语录说教而心安理得的光辉年代,说起地主,哪个好汉不是耿耿于怀,恨恨不休。那时候说: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换句话说,彻底的恐怖主义者,又畏惧什么呢?

现在才知道地主其实是最可爱的人,老老实实的为了土地,悟出做人的道理。

正如一位腆着啤酒肚儿的唱诺着“白尔格勒”的“同僚”笑哈哈的对我说:来了这里,就不用去健身房啦!

我本想说阿弥陀佛,一出口却成了上帝保佑。这岂仅仅是一举两得减肥场所。

自从我们搬到这附近的城市居民住宅,就经常从这里经过,不时见到高大肥壮的“老内”,有的开车,有的骑车,有的闲庭信步,来到各自的土地上,挥舞各式各样的农具,把红红绿绿点缀出来。

这是一年之季的春末夏初,所有的良辰美景都集中在此,蓝天和白云从远远的碧绿树梢上苒苒来去,飘飘忽忽,微风拂面,青鸟如语,在这纯净而自然的大地上,悠闲顽皮的灵犬欢快跳跃在草丛,又不时一动不动地爬伏,盯着人们修理地球,倒像主人在把仆人观赏。

从这平静的原野,和祥的土地上,可以品尝到太阳的诗情和月色的意境。在这样纯净自然的地方,除了泥土的芳馨,那画图似的工笔画真会把人生引导入一个幽幽的灵界。

在这令人醉微微的土地上,尽管我们没有陶潜的南山胸襟,阮籍的铸铁技能,也开始通晓了田园风光的奥义。能在自己的泥土中,用自己的手,拔出自己栽种出来的,属于自己劳动形成的嫩绿鲜菜,那不知有多么“伟大的豪情”。

得到的这块地已经两年没有人整理,杂草丛生,土地板结,我们要狠狠的流汗,种子才愿意舒服的趟在被窝,愉快的冒出来。

旁边邻地干活的高鼻子白农姑说:撒种嘛,该你养活它呢,还是它养活你?说不清的。
好在水龙头就在地边,呼风不敢提劲,唤雨是随心所欲了。

从得到土地的第一天,好心的邻居听我们一说,便立即把铁楸铁耙等农具慷慨赋予,随即我们又买了铁叉,水管,水头等用具。吃过晚饭,妻还没有收拾完毕餐具,女儿就急迫的闹着要走,城市的长大的孩子,都十八岁了,还对土地是那么新鲜好奇,以为种庄稼和玩泥人似的。

我先把一些工具杂件装上汽车,女儿上车就嚷着开车,不一会,便来到自己的“荒地”,再片刻,妻摇曳着单瘦的身躯,也笑吟吟的匆匆赶来。

这是简单而又复杂的劳动,我们完全没有规划和整理的方略筹谋,翻土,平地,播种,洒水这些事人人都会,施肥么,在这里就不必了。复杂嘛,当然是门农艺学,够人终身研究,要数学院教授学者的,可能排出整师整团。

闲话少说,书归正传。

我用铁叉往地上一插,将外衣脱去,三十年前被迫赶下农村的情景恍然在目:破衣敞鞋的农民,呆痴神态的润土,镰刀,锄头,瘦牛,枯草,老树,昏鸦的镜头,那永远贫穷的贫农,谎言堆积的思想,那啼饥号寒的婴儿,那山坡上的语录碑,像魔鬼的厉齿在吞食这古老而衰败的土地。

我不敢想了,抖去一身的鸡皮疙瘩,望一眼天边的黑云,回到眼前,茂密的杂草在讥笑我的多愁善感,“呸”的一声,我狠狠的铲了下去,把地球摇圆。

再一回头!

女儿的铁楸早已扬起来,顶上只有一片云天,随势下沉,双手斜伸,身子随之坠成弯弓,踏上一足,再直起来,抬起双脚往上一踏,身形摇摆,如地动山摇,“喳”的一声,一大块泥土黑黝黝的裂开嘴,再翻了个身,气味馨馨的散发开来,弥漫向那广袤草地,再渗入密集的树林。初见那红红的蚯蚓突然裸露出来,极不好意思的样子,急忙羞愧的往地缝里钻,好像初次登台的模特儿,才露出酮体又躲进幕布。又好比千姿百态的美人鱼,把泥土的波浪当成大海,一翻身就深藏不露了。不管那茂密的小草如何顽固的抓紧土壤,还是被折下躯杆,像秋风落叶下挣扎的共产世界,无论怎么嚓嚓嘶嚷,无奈的呼救,还是阻挡不了历史的洪流。铁楸如影随形的不停摇摆,草丛密集的土地露出新鲜的色泽。一幅良辰美景的农家乐土,就这么勾画出来。女儿那红红的脸上,已是热气腾腾。

人要是回归自然,就这么听从自然,也许不是坏事,然而,谁又能满足自然的一切呢?

我们屈伸双臂,汗如雨下,妻匍匐向下,用小锄平整泥土,她总是任劳任怨的埋头实干任何事情,大概有蚂蚁和蜜蜂的性格:信奉上帝,平静生活,努力干活就是奉献和满足。

极目远去,蓝天被树尖顶着,这片草原似的土地,被树林环绕着,像块巨型的月饼,只开垦了半月,据说那一半是让动物活动的场地,有时候动物园的常住居民来此旅游观光吧?一位青壮的女士,浑身抖擞,白色戎装,精神焕发,驾驭骏马,在那里扬蹄奔跑。啼啼嗒嗒的节奏,为音乐家带来灵感。

我周围的邻居,各自在土地上开列沙盘,修整,造型,小方块的说要种草莓,长条型的说是种马铃薯,平平的一片说种大葱。一位老头和老太也对我喜笑颜开的说,别看这么小的土地呀,我们一家子还吃不完呢。我问他们:一家子有多少?他们搬指头一数,五个,另外三个就是猫,狗,兔,别忘了兔子是三瓣嘴在吃啊!老太太说得自己都笑了。

  “你种过庄稼么?”老头儿问我了。
  “种过,不过那是在鬼混!”我回答道。
“鬼混也是办法……?”他不解了。

什么知青啦,工分啦,学大寨啦,一系列的词汇在我的喉头拥挤,无法解释出来。只好说:“你知道毛泽东么?为了全中国人减肥(这个伟大的东西曾经限制农民‘忙时吃干,平时吃清,闲时半干半清’,结果还是轻松愉快的把几千万农民活活弄出了人间,使当代中国人的脸色只要红润,就必然是当官的),强迫大家听陈永贵的,等飞机坦克来帮忙才行。就是想打仗,也说钻耗儿洞,不怕原子弹。”

他想不通又找不出道理来驳斥我,觉得滑稽,便哈哈笑了起来,做了个鬼脸,用手在胸前,一比一伸一抬,就像当年的红卫兵用语录本的模样。这已经成了世界滑稽典故,海外的华侨无不知晓,只是见惯不惊了,相当于现在的中国特色和人权不如肠权等笑料。

说说笑笑的挖掘中,翻起来的泥土已经奇形怪状垒瓦似的摆着,交错的草梗牢牢的舍不得离开土壤,新买的铁叉不经撬拗,叉丫斜弯,一看商标,是Made in China。回首故国,“Y的”东西家喻户晓,成为绝唱,想不到今天已经开始“解放三分之二”了。

夕阳金灿灿的下来,微风徐徐的横飘,飞穗从花瓣里飘出来,引起蜜蜂欢快争鸣。被我们汗滴过的土地已经成为黑腻腻的地毯似的摆在足下,其中有一片没有翻动的土上,那曾经栽种过的草莓行行,已经开出团团的盛开白花,耀眼夺目,我们舍不得割爱,憧憬着红妍艳的霉果酸甜诱人,香气缭绕。

  末了,农具就放在地边木箱里(这里不用上锁),揩一把脸,嘴角尤带咸味。这时的天空份外清爽,陌霭沉沉的西天,肥腴的沃土,在金光下追随着我们的车轮,那林间的小道留下弯曲车辙,像中国老农脸上偶尔笑出的皱纹。

□ 1997年作于芬兰

【注一】黑五类:即地、富、反、坏、右的简称。那是在毛泽东统治时代,把没有沙完的国民党人,地主、富农、以及反对共产党的人定为反革命、对共产党不满者称为坏分子,57年后将对共产党提过善意批评的通通定为右派。诸如此类等就是可以随时辱骂,挂牌游街斗争,欺凌的个人和家庭,俗称为黑五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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