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 (Persimmons) By YiYun 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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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yun Li (李翊云)

柿子 (Persimmons)
——原著: Yiyun Li (李翊云)

                    柿子 (Persimmons)
                        ——原著: Yiyun Li (李翊云)

  四月来了又走了,还有五月、六月也这样,来了又走了,没有带来一滴雨水。自从春天以来,这天空就如同蓝色的沙漠。太阳每天早晨升起,随后就变成一轮白色的日晕,变得更大、更炽热。知了蜷在树林里,村子外的水库也快干了,成了孩子们洗澡游乐的天然浴缸。孩子们在齐腰深的水中追逐嬉戏。两个小女孩,约四、五岁光景,站在大路旁舞动着裸露的臂膀,如同绝望的小鸟在窒息的空中哀鸣,“来吧东风儿,来吧西风儿,来吧四面八方的风儿,来吹凉我的小臂膀......”
  现在进入七月份才不过几天而已。我们现在奢望的其实并不是雨水,反而是希望到收获季节结束前,最好都不要有这劳什子雨水。象我们这样的农民,象我们这样为秋季颗粒无收而忧心忡忡的农民,这场大旱反而出乎意料地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一种怠倦慵懒的满足感。每天,从清晨到夜晚,我们就呆坐在那棵老槐树下,拿着烟管叭哒地抽着旱烟。除非树荫不在了,烈日刺痛我们的身体,我们才肯挪动一下位置。我们的女人在家里为了能做顿可口的饭菜而急得挠头。去年残留的粮食快吃完了,与此同时,我们可怜的女人也会因烦恼而将头发挠得越发稀薄,几乎变成了秃子。但是这些,如同世界上其他悲剧一样,已经不会再给我们麻木的心增添烦扰了。我们每天只是坐着将烟袋里的烟丝抽完,然后将草根和半枯的落叶装入烟袋接着抽。当它们也被抽完时,我们就抽尘土和飞沙。
  “这场干旱是老天爷给我们的惩罚。”在抽了很长一阵闷烟后,我们中的一个人终于冒出这样一句。
  “是啊,死了很多人了。”
  “在这种情形下,老天爷肯定不会继续高兴的。人们总是在死去。”
  “我们再也不会有雨水了。”
  “我正巴不得呢。我已经很讨厌干农活了。”
  “是啊,对极了。老天爷来打你,你就急不可待地脱光裤子翘起屁股说,来吧,老天爷,我这里痒着呢,来给我挠痒吧。”
  “这称为乐观主义,总比哭着叫着求饶要好吧?”
  “你这个软柿子!要是我,我就扯掉他的裤子将他踢回老家。”
  “哇!我们这里有个大英雄呢!”
  “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因为我们生来就是软柿子。你见到柿子堆里出过英雄没有?”
  “老大。”
  “老大?他们将他的脑袋象切西瓜一样给切掉了。”
  老大原来是我们中的一员。如果此刻他还在的话,他应该和我们坐在一起,一起抽烟闲扯,间或也插几句嘴来支持或者反对某些观点。当夜晚降临时,他也会象我们一样回到家里,哄他的儿子,拿根筷子将几滴米酒滴到儿子的嘴里。通常象老大这样一个知道自己的份量、知道天高地厚的男人是不会夸口成为一个英雄的。但是老大在旱灾来临之前已经被处死了。在除夕之夜,他冲进了十七栋房子里开枪杀死了十七个县政府官员,其中十四个男人,三个女人;十六人死于现场,第十七人也只苟延残喘到新年,多活了半天。
  “如果你生就一个软柿子,那么你最好就安心做个软柿子。”其中一人继续说道,重复着这句古老而充满智慧之语。
  “柿子并非生来就是软的。”
  “但是它们之所以有价值就在于它们很软。”
  “是在于它们的成熟。”
  “如果你变得又熟又软,那会怎么样?”
  “老天爷会继续挤榨我们,直到他厌倦了为止。”
  “他甚至会开始喜欢我们,因为我们是他手里很好的玩物。”
  “那时我们就会只剩下一块皮。”
  “那也比没有剩下皮好啊。”
  “也比子弹穿透你的脑袋强啊。”
  “也比没有儿子传宗接代好啊。”
  沉默了一会儿。我们都庆幸我们都还活着,还有男孩子为我们传宗接代,延续香火。去年这个时候,老大的儿子,五岁,也正是这样一个男孩之一,如同别的小孩子一样,在大孩子后面追逐,从地上捡起大孩子们用弹弓射落的知了,在燃点了的火堆里添加一些枯枝和落叶,烧烤知了,然后等着他应该得到的那一份烧糊了的美味。
  “老大的孩子死得太惨了。”
  “照你这样说,他好像可以死得更好一些似的。”
  “那十七个人难道死得不更好一些吗?死得又快又不痛苦。”
  “但是在城里,他们都说这十七个人死得很惨。”
  “被无情地谋杀了----报纸上不正是这样说的吗?”
  “不过那是真的。他们确实是被谋杀的。”
  “不错,但是在城里,他们却没有说这个孩子死得很惨。他们甚至只字不提这是老大的儿子。”
  “他们当然不提。谁愿意听一个谋杀者的孩子的故事?一个死了的孩子,根本不值得提起。”
  “即使他们提起孩子,他们又能说什么呢?”
  “他们在他的死亡证明书上是这样写的,在一次游泳事故中溺水而亡。”
  “他们说,这样的事故每天都会发生的。”
  “这个男孩的死亡并不值得写个故事出来。”
  不过,在老大接受审判时,那十七个男女怎么死亡的故事却当着我们的面被大声宣读着,他们放大的相片就挂在戏院舞台上方。这个戏院被临时充作了法庭,以便能容纳更多的听众。我们现在记忆不起他们的名字了,但是其中的几张脸却深深地烙印在我们脑海深处,其中包括一个妇女的脸,她的脸谱被化妆成一个我们年轻时肯定着迷的那种很妖艳的女孩的样子;还有一个左眼下有一颗黑痣的男人,以及另一个双眉如同毛毛虫似的男人。如此这样我们又听到了一些生平介绍。一个坚持了冬泳二十年、在他成年后从没有生过一天病的男人。还有一个母亲,她有个十几岁的女儿,可惜那年早些时候她女儿死于白血病。还有一个官员和他的女秘书,虽然我们听到的谣传里说他们有着诽闻,但是在审判老大时宣读的生平介绍里他们却是各自妻子的好丈夫,以及丈夫的好妻子。这样的生平介绍还有一些,他们还在宣读,可是不一会儿我们就打瞌睡了。他们将这些故事讲给我们听,到底想干什么呢?老大再也没有办法逃生了。老大向警察自首了,他也知道他会判处死刑。为什么要让他们的亲戚在法庭的等待中忍受难堪?除此之外,却没有关于老大的生平介绍。有关他的只有一句,那就是他是个十恶不赦的罪犯。
  “这样想吧,老大是其中唯一一个死得有价值的。”
  “是死得值。”
  “他给去阴间的路上找了许多同伴。”
  “他也给我们带来了麻烦。”
  “这可不是他的过错。老天爷会找别的理由来挤榨我们的。”
  “不错,老大不过是老天爷惩罚我们的一个借口罢了。”
  “可能吧----我在想----可能老天爷并不是对老大发怒,而是为了老大而发怒。”
  “怎么这么说呢?”
  “我从我爷爷那里听来一个故事,我爷爷也是从他爷爷那里听来的,说是有个女人因为谋杀罪而被斩首了。在女人被斩首后,那个地方三年里没有下过一滴雨。”
  “我也从我爷爷那里听到了这个故事。老天爷在为那个女人复仇。”
  “但是她被冤枉了。她根本没有谋杀她的丈夫。”
  “对。”
  老大却没有被冤枉。如果你杀害了十七个人,你就得抵命。甚至老大在法官宣读对他的死亡判决时老大也点头同意。当他被押解下审判台时他向法官鞠了一个躬,然后向那些警察鞠了一个躬。“我先走一步,”他说道,“我在另一边等着你们。”那些台上、台下的警察、法官和官员们都试着将他们的目光从老大身上移开,但是老大却还在继续说他的告别之言。“马上跟我来吧,别让我等得太久了,”他说道。我们从来没有想过老大有如此的幽默感。我们向他笑了笑,他也向我们笑了笑,但是这只是眨眼工夫,因为法官向两个警察招了招手,两个警察将他推到审判台后面,免得他向更多的人发出诅咒和死亡邀请。
  “老大是个男子汉。”
  “打了老天爷一记响亮的耳光。”
  “但是现在谁更厉害一些呢?”
  “这个对老大不重要了。他已经有了属于他的那一刻。”
  “但是这对我们却很重要。我们因为那些被误杀却罪不致死的人而受到了惩罚。”
  “谁呢?”
  “那十七个人。”
  “我希望不包括那个对自己的丈夫不忠的女人。”
  “当然不。她是罪有应得。”
  “那个女人比老大妻子的脚趾头都要渺小。”
  “那个女人抵不上老大妻子的一个屁。”
  “对极了。”
  “老大的妻子确实是个好女人。”
  “也值得老大为她而死。”
  我们都点头同意,都在想着老大的妻子,偷偷地拿她和自己的女人比较。老大的妻子在田里如同一个男人一样干活,在家里言行举止却和女人一样本分。她丰润而且健康,老大打她时她总是一声不吭,不论老大打人的理由是好还是不好,甚至根本就没有缘由。我们自己的妻子却不是那样完美。如果她们不很瘦的话,那她们就很胖。如果她们勤快,她们就不会放过我们,在我们的耳边喋喋不休,数落我们的懒惰。她们在挨打时会尖叫,甚至更加恶劣的是,有时她们会还手。
  “那个好女人应该得到好运。”
  “她值得得到另外一个儿子。”
  “但是她结扎了。”
  “如果不是计划生育办公室的话,那个可怜的女人应该还活着。”
  “他们是一群害虫,是不是?”
  当老大和他的妻子生了第一个孩子时,他们并没有上报登记,计划生育办公室也从此盯上了他们。“一个家庭一个孩子”,他们用在老大的房子上刷上这几个又大又红的字。“只有猪狗一样的畜生才生一个以上,”他们又写道。但是老大和他的妻子从不妥协。他们和计划生育办公室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当老大的妻子肚子大起来时,他们就东躲西藏地住到亲戚家。当生下三个女孩、缴纳了一大笔罚款之后,他们终于有了一个男孩。当男孩一百天时,老大为喜宴宰了一头羊和两只喂养但是蚀本的猪。之后,他的妻子被送到卫生室进行了结扎手术。
  “如果她不能再为老大生个儿子的话,她活着还会有什么意义?一个不下蛋的母鸡有什么用呢?”
  “是这样的。”
  “但是那个女人,她确实是个人物。”
  “难道不是吗?”
  我们怀着敬畏的目光交换了一下眼神,彼此都明白我们的女人绝对不会有勇气做老大的妻子做过的那些事情。为了能有一个能怀孕的肚子,如果我们没有别的办法而不得不提出离婚的话,她们就会尖叫或者苦苦哀求。但是老大的女人可不像一般的女人那样行事。当我们和老大一起跳进水库看他的宝贝儿子时,她喝下了她能拿到的所有农药,六瓶,一口气吞下了。那六瓶农药能将她毒成碎片,但是她却没有哼一声,只是咬紧了牙关,静待死亡。
  “一个了不起的女人。”
  “可能上帝为她而发怒了。”
  “她可不是被人冤枉而死的。”
  “但是她的幽灵却因此失望了。”
  “谁让她失望了?”
  “老大。”
  “老大已经给她和他们的儿子复仇了。”
  “但是那是她希望的吗?”
  “她希望什么呢?”
  “听着,她在为老大能娶上个新妻子而让出位置,好让老大能有更多的儿子。如果老大那样失去理智,想出那些愚蠢的计划去射杀那十七个人,她才不会去毒死自己呢。想想吧,老大什么事都做错了。”
  “她的死本来可以得到更多的回报的。”
  “是的。她这样死,其实根本不值得。”
  “老大也一样。”
  “那十七个人也一样。”
  “还有那三个女孩,什么也没得到,毫无理由地就成了孤儿。”
  我们摇了摇头,想着那三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当县政府官员扭着她们的双臂,将她们强行推进吉普车时,她们凄厉的哭叫声仿佛刺穿了我们的耳膜。这冷血杀手的三个孽种被分别送到了三个不同县的孤儿院。老大当初应该听从我们的建议,当她们出生时就应该将她们溺死,以免现在受这样无边的苦楚。
  “老大其实可以做得更好一些。”
  “他是个鲁莽的人。”
  如果是我们,应该比老大能做个更加明智的选择。我们会将死者埋葬,然后继续生存,娶个新妻子,再生个儿子,为养活妻子和孩子而弯起腰劳作。自然,其中也有清醒时因作为软柿子而感受到屈辱,但是这种屈辱却杀不死人。没有什么比苟且偷生更加重要的了。死亡渡不去我们的命。
  “一个人的失误能让整船人都遭殃。”
  “任何人的死亡都不应让一个人丧失理智。”
  “但是老大有权为他的儿子寻求公正。”
  “公正?我们能有什么样的公正?”
  “如果一个人杀了人,他必须抵命。老祖宗的规则并没有哪里不对。那个杀死老大儿子的人也应该得到惩罚。”
  “他得到惩罚了。那晚老大第一个杀死的就是他,是不是?”
  “脑袋被射了两枪,心脏被射了两枪。”
  “而且是当着他的女人的面射杀的。”
  “做得太好了。”
  “不能再好了。”
  “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感觉我如同豪饮了一坛高粱酒一样。”
  “比那里最好的酒都好。”
  “看吧,这就是公正。”
  “对,一个人是逃不出公正制裁的。”
  “你只需等些时日。”
  “老天爷也看到了,是不是?”
  “但是,如果他也看到了的话,他为什么惩罚我们?这是哪门子公平?”
  “我已经给你讲了,对我们柿子来说,没有什么公平可言。”
  “如果你杀了一个人,你就是谋杀者;如果你杀了很多,你就是个英雄。”
  “老大可杀了十七个。”
  “如果你达到了某种理想,你就是个英雄;如果你没有达到,那你什么也不是。”
  “能有什么样的理想呢?”
  “应该有一种人人都必须遵守的准则。”
  “你就是喜欢白日做梦,去要求一些根本不可能的东西。”
  “在那场骚乱中我们也这样要求过,但是我们什么也没有得到。”
  “那是因为我们最终放弃了。”
  “瞎说。为一个死去的孩子抗争,又是哪门子理想?”
  “对。”
  “为了一个不存在的准则,如果我们得拿生命去冒险的话,又是哪门子理想?”
  “对。”
  我们都点了点头,急切地要将这些如同苍蝇一般在脑海里缠绕着的小困惑给嘘走。事实上我们也做了我们力所能及的事情----当我们在水里找到那个小男孩的尸体后,我们抬起小男孩的尸体一起在县委大院游行,要求公正和正义。我们拿着锄头、铲子、斧头,抡起拳头、扯开嗓子,我们带了我所能带的,但是当政府派来一队全副武装的防暴警察拦著我们的路线时,我们最终还是决定打道回府。我们对老大说,暴力解决不了问题。我们告诉老大,去法庭起诉那个家伙,法律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也许我们不应该向老大灌输那些起诉那个家伙的思想。”
  “如果我是他,我也会同样做的。”
  “什么同样做的?去城里绕个圈圈,要求为他儿子的死主持公道?他的儿子是在游泳时溺水而亡的----死亡证书上白纸黑字地写得清清楚楚。”
  “但是那些男孩子们说的却是另外一个故事。”
  “法庭为什么要听那些故事?”
  我们坐着,抽着旱烟,等待谁能回答这个问题。一群男孩从水库跑回村子里,全身湿漉漉地。如果去年也遭旱灾的话,老大的儿子就不会淹死。我们今年根本不担心自己的孩子会淹死,哪怕是最小的不会游泳的。但是去年就不一样了。去年水库的水深得足以淹死老大的儿子。
  “你难道不认为那些当官的也犯了一些错误?如果他们给老大一些钱让他闭嘴,会怎么样?”
  “如果他们将那个家伙送进监狱,哪怕只关一、两个月?”
  “如果只是假装将那家伙投进监狱的话,是不是个好主意呢?”
  “对,只告诉老大那个家伙已经得到惩罚了。”
  “至少那些当官的应该对老大要好一些。”
  “如果这样做的话,他们就不会丢命了。”
  “但是他们起先怎么会明白呢?他们认为老大不过是一枚软柿子罢了。”
  “他们挤压老大,只是为了取乐。”
  “结果挤压出来一个催命的人。”
  “我认为象老大这样狠的人再也不会出现了。”
  “一个人承受了那么多,可是随后将一切都打碎了,实在令人惊异。”
  “不错。”
  “不过请回到我的观点,为了一个死去的儿子,为了一个死去的妻子,进而丧失理智,有什么好处呢?”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难了。”
  “对。我们劝说老大不要再找那家伙的麻烦,都劝说好多次了。”
  “有时人们死脑筋,只认死理,这时他们如同一只猎狗,眼睛里只盯着猎物那一样东西。”
  “因为他的愚蠢,如今我们也受到了惩罚。”
  我们摇了摇头,为老大感到难过,更为我们自己感到悲哀。老大应该听取我们的建议。不过他没有。他将那些曾经将他当成狗一样虐待的官员的名字和住址记录下来,我们不清楚他为此花了多少时间。他有足够的耐心,为此等候了整整半年,一直等到除夕之夜这个最适于屠杀的时刻,因为这时人们都已回家,准备吃团圆饭。
  “至少我们得肯定老大,毕竟他全盘实施了他的计划。”
  “复仇时,老大的脑袋可清醒着。”
  “还有那十七个死去的鬼魂。想一想他们在除夕之夜见到老大时是多么地惊恐。”
  “我希望他们为曾经怎么样对待老大而感到后悔。”
  “我希望他们的家属也象老大为他儿子曾经苦苦哀求那样,向老大苦苦哀求。”
  “你永远猜不到一枚软柿子会蕴含什么样的能量。”
  “我希望他们给上了一课。”
  “他们已经死了。”
  “这样的话,其他人应该得到一个教训。”
  “小声点!别让那些县政府的人听到。”
  “这样炎热,他们不会来这里的。”
  “现在水库里的水对他们来说,太浅了。”
  “这个水库确实是导致这些不幸事件的根源。想想我们修水库时付出了多少劳动。”
  我们点了点头,叹了口气。几年前,我们将所有的闲遐时间都用在修筑水库上去了,希望从此不再需要看老天爷的脸色下雨与否。这个水库很快就成了县城官员们的娱乐场所。他们在夏日的下午开着吉普车而来,在我们的水里游泳,然后又钓走我们的鱼。那个家伙是个法官----其实我们调查不出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反正我们将那些在县法院工作的都叫做法官。那个法官和他的同事一同而来,喝得醉醺醺地,然后下水。老大的儿子说了几句什么,可能是一句玩笑话,或者是给那个家伙取了个绰号。那个家伙于是生气了,他拎起老大的儿子就往水库水最深的地方扔去。其余的孩子能记得的就只是溅起的一朵水花。他们惊恐地哭叫着,向那些法官们苦苦哀求,但是那些法官们都说要给那个小王八蛋一个教训。男孩们中跑得最快的赶快跑回去报信。那个晚上老大的儿子的尸体被找到了,他的眼皮、嘴唇、手指头、脚趾头等当成了鱼的美餐,被咬得稀巴烂。
  “我记得老大是修水库时最卖力的几个之一。”
  “他劳动时,背都压得弯弯的。”
  “可怜的人,他甚至不知道他流血流汗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们也不知道。”
  “至少这个夏天我们不必流汗了。”
  “那当然,你等待死亡时确实无须流汗。”
  “死亡?啊不,还没有那样糟糕。”
  “没有那样糟糕?我来告诉你----这个冬季我们拿什么来养活我们的女人和孩子?”
  “秋季留下什么就吃什么。”
  “那时什么也不会留下的。”
  “那么,就吃牛和马。”
  “然后呢?”
  “然后我就跑到县政府去讨饭。”
  “讨饭是违法的。”
  “我不在乎。”
  “如果你要做些违法的事情,为什么偏偏要去当人人都唾弃的叫花子?要是我的话,我就跑到县政府,要求他们来养着我。”
  “你怎么做?”
  “用我的拳头和斧头。”
  “别讲大话。我们拿着拳头和斧头去过一次的。”
  “但是那次是为了那个死去的男孩。这次是为了我们自己的儿子。”
  “你认为这行得通吗?”
  “总得试一试。”
  “胡扯。如果行得通的话,上次就应该一样行得通,老大就不会处死,我们也不会受到惩罚。”
  没有人再说了。太阳缓慢地将自己拉到天空的西南方,知了也停止了鸣叫。我们还未来得及享受这片刻宁静,知了又唱起老调叫开了。我们中的一些人用那早已熄火的旱烟管或画或吹一些想象中的烟圈,另外一些人从地上捡起枯枝,在沙尘上描了一些浓浓的乌云和暴雨,倾盆而下。
 
紫色王家 发表评论于
Yiyun Li (李翊云) 出生于北京,毕业于北大生物系,1996 年来到 Univ of Iowa,之前并无写作经验。随后参加了该大学的作家培训班,转生物而“改行”学文学。去年以代表作“千年祈祷”夺得巴黎短篇小说大奖,之前也获得一些别的奖项和荣誉。她是华人中成功地转行成英语职业作家的两个代表人物之一。现在在加州某女子学院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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