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读到“洛杉矶文革演讲会上的发言”文章受触动,说到官方文革的清洗和镇压,就青海军棍赵永夫打死赤手空拳的三百多人,其中不少女中学生看来,也许不算冠军。我曾耳闻目睹这些血肉横飞场面,以及从揭露的事实看,如果我亲临的那次事件不是杀人最多,也是文革里里行凶最早的一幕。时间是1967年一月底或二月初,事件发生在四川万县。
1966年夏我还不到十五岁,也邀约几个朋友也成立红卫兵团,散发传单和写大字报也好玩,说有激情那是假打。后来大串联,多数是游山玩水,反正不要钱,免费吃住在“红卫兵站”,不去白不去。算阳谋也是骗毛主席。当时,有同学的哥哥从东北工业大学回到重庆,说动我们一行五人把团旗团辉团章分了,找校党委出具证明属于“红卫兵团传播革命火种”外出,在举国浩荡,车装船载的红卫兵行列,我们没有目的的奔走。说去砸烂“旧世界”,去“煽风点火“,去北京发傻激动的哭,那是空了吹!我行我素,我偏不去北京,而是南下广州,那里隔香港近,我很去,谁知根本就不可能。那时候的交通堵塞,就象现在春运民工,不要命挤车。直到1967年我在广州过了春节才得以离开,先到武汉,再乘“东方红”客轮驶向重庆。
那是个灰蒙蒙的冬天,寒气缭绕在长江上空,碧水缓缓东流,轮船突突逆行,偶尔可见岸边小船,衣衫破旧的梢翁划着千年的梢浆,岸边游弋的渔家洒出百代的渔网,古朴原始的风貌,还没有污染到绝境的状况,两岸青山离开乱哄哄的闹市,好像对动乱年代的飞天大字报飘浮满城浑然不觉,清秀处仍然浓郁挺拔,荒野地还是一毛不生,深暗的云层压着客轮,不时引起声声汽笛鸣反抗,随着突突的排浪水波,我们在单调乏味的旅途中,由宜昌进三峡,而后到达必经之地――万县!
那是惊心动魄的惨杀才结束的黄昏,余悸尤存的黑气还在城内弥补,满船的旅客毫无知觉。过后我想要是早些时候到达,看热闹的心情会让人不知不觉卷入洪流,飞弹并不因远道来客拒绝。船上大多数是红卫兵,严重超载,混乱到无法顺利行走。比较二战的苏联“亚美尼亚”号,我们又沾沾自喜了。不然,从泰坦尼克号去龙宫的,就远没有我们的人多。想来有点胆颤。
靠岸之后,大家纷纷登陆周游市景,混在人群中的我也去观赏墙头两派的大字报,内容不外乎彼此攻击,语言竭尽全力辱骂,词汇搜干刮净,尽显辛辣恶毒贬低谩骂之能事。彼此批判保皇(刘少奇之流)派和争当造反(毛泽东一类)派而非你死我活不可,揭露隐私大字报也混杂其间,夜晚的口交镜头也在白天被津津乐道形容在阳光普照的街上,那是无奇不有的杂剧,个个粉墨登场,雪片似的报纸纷纷扬扬,墙上扯下地的大字报变成纸屑,时时到处飘动,戴着袖章的团伙过来走去,游行的队伍气势汹汹,激情洋溢,在寒流滚滚的冬天里,不大的城市显得格外凌乱繁杂。一个怨声载道,民情鼎沸的年代,万县与当时的全国局面一样,要把“解放”以来的十七载的胡作非为之祸首赋予刘少奇,顺便也把国民党遗留人员,地主等打入另册,黑五类成了折磨和屠杀的开心果。顺理成章,接踵而至的是北京大兴公社的灭门大屠杀频频,广西活生生的吃人事件屡屡。作家唐龙潜写到文革中他去(因妻子家人无缘无故全部被杀)万县奔丧,描写的惨景是:“劫后的万县纯然一幅破败景象。街上行人稀少,人们神色凄惶,就连相对热闹的码头也是一片沉寂。行船无号,船工无歌,纤夫们扛著大绳赤脚曲背默默地行走在河滩上。大规模的武斗刚刚平熄,零星的枪声还昼夜不停。落成的新坟彼彼皆是,仅一处集中地就达三百余冢。这就是地处长江边文化和文明都开化甚早的万县!” 恐怖和黑暗以及混乱,一如当年巴黎公社,人人磨刀霍霍,又各怀鬼胎投入了史无前例人妖颠倒的运动。今天,这些当然被伟光正已经掩饰得天衣无缝。
就在大家漫步观望墙头大字报的时候,有人暗暗磨擦我们的衣袖或肩膀,神情诡秘的悄悄说:另外不远处的地方,有过轰轰烈烈的事情发生。最先大家听来木然,但见说者殷勤,不由被感染,就不由自主的随其引导,走了大约十分钟市区街道路程的目的地――万县剧场。我们从侧面的门进去(正面封闭),一看,真触目惊心,毛骨悚然。几十具被枪杀的尸体,等距离排队倒伏或仰卧在舞台上,解说的(也是群众组织人员)介绍其中有外地来串联点火的红卫兵,事件的原因是万县军分区(好像当年属重庆警备区的分支机构)帮一派抓了另一派的群众组织人员,引起对抗纷争,文革中人的团结那是“六四”不能比拟,舍生忘死于本派战友,共同战斗。于是,被抓的这派(可能叫万县“东方红”造反组织)很快就集合几百上千本派人员和军人争执,要求释放抓捕人员,军人只会武器不讲道理,最简单的活就是流血吧。他们干脆划三条白线指地,执枪威胁,胆敢过线,格杀勿论。
看到的现场是个几米宽的路道深巷,想像当时的僵持局面,吵吵嚷嚷的人们在咆哮中喊叫,口号四起,拳头挥舞,后面的好汉愤怒前冲,前面的见势不好更不能退,蜂拥的人流越过界限。于是,人民军队爱人民的实质,与后来的坦克横冲直撞压人民相同,劈里啪啦的枪声扫射,子弹在人群中带血穿梭,惊惶失措的,奔跑的,踩踏的,惨叫的,随着滚滚硝烟弥漫,一幕鲁迅曾经纳了卢布爱说的惨象,尤使人目不忍视了。说时迟,那时快,军人火速趁热打铁,收罗罪证,毁尸灭迹,六四也然,遗憾万县没有坦克。不怕死的群众还是抢到些死者用来示众而已。究竟死了多少人,至今都是迷,谁也不去解了。我看着眼前的几十具尸体,僵硬着姿势各式各样,对准上苍的那双呆滞的目光好像还在询问?他们中有的是父母,有的是儿女,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死前的心态,大慨和翦伯赞一样:心中只有毛主席!剧场里昏暗的灯光,增添了恐怖气氛,说的人还信心十足,去北京告状的走了,要我们也把支持和传扬,为死者伸冤。那愚昧的年代,愚昧的人们,愚昧的死司空见惯。不多的人流陆续绕着舞台尸体,都睁大眼睛,畏惧和恐吓夹杂着难言的愤怒和凝问:这些口口声声叫嚷鱼水情的家伙,竟如此胆大包天,敢赤裸裸枪杀无辜,对生命轻视,对历史亵渎,对道德和良心玷污,正义和法律在中国不存在,在文革时候已经首尾倒置。尸体不说话,被枪穿透的,被践踏为奇形怪状,死、也是种控诉啊!
半年后,重庆的战争也开始了(当政者说叫武斗),越演越烈,多少“烈士墓”出现后又被撤毁。存者偷生,死者长已。
文革的万县惨案,莫非沧海一粟,随着时间推移,在忘却中淡漠了。谁解决?那尸体中最小的估计只有十来岁,老的四五十岁,冬天的血迹斑斑凝固,肢体大小长短,宽窄胖瘦,木然放倒,各种各样的造型。我们默默无言,说什么?也没有可说的。舞台下面空空如也,黑黢黢的,好像还有杀气。围观者可能还怕军人又来。不一会,我们又被引到周围一家遭洗劫――住着外地串联来的红卫兵――的旅馆,床边的墙上有中枪之后,用最后那点血写下:
我是革命的!
乌呼!文革,这就是文革,隐瞒了多少罪恶。
读此文回忆联想即书。
2006-8-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