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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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外婆

       唐夫

          漫思如云
          往昔似飘
          依稀看到外婆
          还在凌空微笑

    我外婆的名字家喻户晓,在中国稍微多读几本书的人,对这名字不会陌生。真不知道是歪打正着呢,还是灵感,外婆农家出身,而她的父辈能与曹雪芹想到一块,真贾语村也。最奇怪的是,外婆的性格泼辣,干练,除了不识字,可比那红楼巾帼过无不及,你也许知道我说的是谁--王熙凤――了!为此,我们都“取笑”过外婆,可她除了茫然,还似懂非懂的解释并兼带骂声:哪个生来会给自己取名哟!你们这些背湿(倒霉)砍脑壳的猴儿,拿外婆不懂字墨来说.....嗦。

               第一章 离别外婆

    当我刚写题目,眼前就有了外婆的形象:满头霜雪,月亮背脊,星星目光,佝偻步伐,摇摇摆摆在岁月年轮边缘。外婆老了,黑黄干枯的皱纹堆满面容,语无伦次的唠叨充满口舌,阑珊摇曳的身影搅乱目光,浑聩,癫东(‘糊涂’),目中无人是外婆最后近乎失明的特征:渐渐的瘦弱矮小,我看不出任何美丽的痕迹。但看年青时的母亲照片和现年半百的妹妹仍然漂亮。这么说,外婆曾是窈窕迷人,丰满标致。那媒人撮合的年代,英俊而踌躇志满的外公不会有不满意的对象。

    岁月呀,也可以营造万物,可以摧毁一切,谁都躲不过厄运。

    出国前,我住在市中区忙生意,与外婆一江之隔,往来仅路程需两小时,那时公车拥塞,轮渡摇曳,再加蹬陡坡,穿深巷,踩踏烂路,扭来横去,耗时费神不少。那贫民窟密集的弹子石地区,依山在而下斜面,错落的房舍像混乱的颜料图块,黑白灰花,新旧老陈,躏乱堆积,歪斜扭曲。外婆的屋(我们曾住)从1959年夏由一公里外的森昌泰街――叫搬运站的单位把这几十人家――强制迁移到一片坟地傍边,座落在一条之字上坡路边的几米高的陡坎上,面对野战军医院,被临时取名安全村,后来叫卫国路,翻来覆去几次。迁移时我们露天居住,不但受损受害分文不给,还偷工减料缩面积。为此,外婆咒骂终身,那年头“索赔”这词汇还在天外。这旧屋是竹丝捆绑南竹为柱,蔑块粘抹泥灰作墙,后来我们改建为砖房,因财力所限建得不理想。

    每次见到外婆难以言诉,她几乎无法直立,掂掂行步,摸模索索,癫癫巍巍,语无伦次,周而复始,动则骂人。稀疏的白发下一双灰蒙蒙小眼睛,几乎不识任何人,而又最清楚我们的模样特征。她总要提到死。关于后事,她想入土,那是她的另一住处,在地里她可以休息依附。火葬不但灰烬,而且痛。在邻里间,她与同龄老太闲吹,劝别人不要烧;埋最好。死活是阴阳之隔,除了身子不能动,体温没有,啥都知道。“实在不行嘛,一定要停我三天哟,等死过心了才烧哟,我怕痛!不然,我变鬼都要来抓你们,养些没得孝心的后人耶!”这是最后外婆看邻居同龄个个先她而去,无不焚烧,无可奈何的托嘱,她用威胁来自慰。外婆总信有另外的世界,还记得无数的鬼神故事,那是她精神生活的重要部分。

    人的老,就象深秋里悲凄的树叶,象蒸发干裂而叹惜的润土,象雨打风吹后摇曳的枯藤。外婆一年比一年衰弱,一次比一次迷幻。最后,她终于咽下那口气,在一个静静的夜晚,脱离了这个――曾经令她活跃,希望,激奋,留恋,淡漠,绝望了八十五个春秋的――世界。外婆走了,永远走了,走向我再也无法找到的世界,再也无法让我牵着她的手才能站立,才能仰看的外婆,曾像树藤缠着枝杆,我扭着她顽皮嬉闹。

    那时我在南美玻利维亚,那是她最后的日子,我糊涂到对外婆不辞而别。到南美数月后,第六感官告诉我,外婆要行将就火(木、已不可能)了。那一阵我天天想她,一封又一封信对妻子强调,去为外婆洗整,护理。甚至忧心如焚。我在天的这头,她在地的那边,外婆还在那脏烂的黑屋,在旧床上呻吟,那几天猛然意识到她冥冥的心神脱离了形体,在太空中找到我,告诉我:她不行了,她要走了。外婆、就象一株干枯的老树,颓然倒下,成为一撮骨灰。三个朝代灾难,一个比一个混蛋,一个比一个沉重,一个比一个狰狞,终于把外婆击溃摧毁。不然的话,外婆现在都活着,我深信。一九九零年秋,我经历丛丛,终于来到芬兰,当时无法回国。与此同时,外婆跨入另一个世界。是寿终正寝?无论谁活到她的年龄,可以这么解释。

    和外婆一起的岁月,她是烛光,照耀我们走过黑暗岁月,最后外婆灰烬。每想到外婆我会自愧而又无奈,那复杂的思绪在内心发酵,而今终于膨胀爆发。

                  第二章 精明外婆

    从醒事起我就随外婆,一根长长的索带在外婆胸前背后缠绕,她背着我煮饭,洗衣,喂猪,种地。清晨,外婆给我穿衣,夜晚依外婆睡觉,到我会走,会跑,又轮到弟弟,妹妹,弟弟,六年之间连续将临,一个个象果子从外婆怀里,背上,滚下:蹦、跳、溜、跑。又象一棵棵种子,饱受外婆的培植,长大,有了各自的窝,各自的苗。曾经弟弟为雇佣的奶妈自告奋勇带回家去养育,却克扣食糖,多用水灌,最后奄奄一息;妹妹也是得了病危通知,瘦若筋藤,生命垂危,都是外婆精心护理得活。如果吃多了嗝食,外婆将我们赤裸裸的摆在她的膝上,一手手,捏拿轻微,上下搓磨。我们患惊疯(一种幼儿抽搐症),外婆用自己炮制的药酒麻绳,点燃烧穴位;我们感冒,外婆来刮痧,季节变换需饮的汤药,外婆给我们熬制。好多次患疾,都是她手到病除,民间的很多单方治疗土法,外婆倒背如流,真是家中扁鹊,室内华佗。这医术是她到处打听,默默牢记,揣摩,实践观察而获,外婆的知识像聚宝盆。我们的头被外婆像南瓜似的刨得溜光,无伤秋毫,我们的鞋是外婆一针一线纳底制作,我们的衣服是外婆挑灯裁剪换新。外婆像个艺术大师,把我们精心“创作”。

    外婆做事干练,泼辣,个性强。我才醒事的时候,中华民族象个打累醉拳的疯子,得以片刻残延的宁静和瞬间间歇。五十年代中叶竟然有了吃饱饭的几年日子。那时外婆约接近五旬,头发青黑,身板硬朗,一双小脚,摇曳如云,走路快,做事块,说话快,思路更快。外婆承担全部家务,担水,挑煤,缝补浆洗,吃用,以及挖种屋后的一片土地。她喂两口肥猪,一群鸡,鸭,鹅,把一家九口人(外公和父母以及舅舅与四姊妹)的生活弄得舒适周全。那时重庆市南岸区还没有电灯。我依然记得外婆在朦朦的油灯下,不用眼镜,一双灵巧的手飞针走线,绞柔麻绳,搓捏线团,给我们做布娃娃,温牛奶,那无穷的家务事,被外婆风卷残云似的,拂来荡去,她从早到晚忙个不停:揭开缸盖看水蓄量,走进厨房查盐米,煤是否得挑,油是否有余,一个庞大的家,给外婆整理得有条不紊。外婆种的红薯又大又嫩,包谷熟了,煮一大锅,香喷喷,热腾腾,大家啃得欢畅,客人来了招待之后又是赠送;外婆养的猪又肥又重,做香肠,熏腊肉,油荤不缺。外婆做的咸菜,美味可口,一年四季,几乎天天上桌。无论榨菜,泡菜,豆腐乳,萝卜线(一种四川家居咸菜),那正宗的味道,也是我们童年的口福。亲戚前来,外婆杀一只鹅,母亲病后,外婆宰一只鸡,那知趣的鸭子,在外婆的养育下,创造了多少盐蛋,是我们早上的稀饭调味。每到我的生日,外婆悄悄煮一个鸡蛋,要我偷偷吃下,说长得快,象鸡蛋一滚一年。可能弟妹们也同样如此,这事只有长大了才笑话当年,心照不宣而又但说不妨。那时我们围住外婆一步不离,凡有邻居老太或外婆的熟人看到我们几个胖壮的孙子,纷纷夸口不迭,那几句羡慕话啊,那可把外婆乐的,眼睛都笑成月弯。

                                  
              第三章 泪洒外婆

    说到外婆的生平,必然涉及到父亲,用基督观念来看,稍微过分的说:外婆是天使,父亲是撒旦,祸起萧墙,斗在室内。宽厚与狭隘摩肩,仁慈共凶残接踵。一个钉子,一个眼,吵闹打骂成了我童年交响曲;外婆勤奋辛劳,父亲懒惰刻薄;外婆持家俭省,父亲自私任性。哎!家家都有难念的经,人人不乏隐私的罪。我把这些写出来,非为“哗众取宠”。扩大的看,这是中国社会成员分子,充斥华夏群体人文部分。

    卢梭写他的“忏悔录”,说要把自己当成模子打碎让读者看,那倒是发自内心的箴言。他的哥哥就忍受不了父亲的虐待而早年出逃,为取得妈妈的遗产父亲表现也那么自私,可比较我的父亲,那也好得无与伦比。贝多芬小时候挨父亲毒打,那不近情理的很揍,差点将他的天赋窒息。弟弟不久前还说趣话:呀!当年我们这家啊,和文革丝丝入扣,老汉就是毛泽东。笑谈中,不免深谙苦涩三昧。看国内的法制报刊登资料,虐待子女的父亲,将子女变卖,唆使干坏事,害死亲子的事时有发生。我实写出来,意为天下父亲“克己复礼”。

    小时我们姊妹一块玩耍自如,无论多么活泼天真,只要父亲回家,立即鸦雀无声,坐立不安,胆战心惊,盼顾维恐,象沸腾的热水进了冰柜。那恐怖气氛随父亲的身影,迷漫笼罩全家。父亲三十来岁,身材高大,年轻力壮,脾气暴躁。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我是长子不爱也罢,反而成了父亲眼里的“收租院刘文采”,这可不是假打。玄妙的是,他发明了黄筋棍出好人的诀窍:只要我带好头,足以让弟妹亦步亦趋(见贤思齐嘛)。父亲认为打出来的孩子才十分乖巧如意,打字当头,打是最爱,严父嘛,就得严打,似有党风。我在劫难逃了,到人间和醒事即挨打中度日〔据外婆揭发,婴儿哭闹也巴掌不乏,好在那时他不“赏脸”,只需屁股青绿。不然,父亲的巴掌万一把我的脑袋扫为180度回不转来,今天的写作就得看反光镜啦〕。幼年的我,往往鸡毛蒜皮大事,要被父亲视为星战,无限扩大,简直是“家中右派,台海风云”,内部矛盾,外部教育,绝不手软心慈。“就象树秧秧,要扳正,才长得撑陡(笔直)。”那是他打过之后的思想路线教育。直到今天我没有残废,真是天数。

    那时候我的衣服脏了挨打,玩石头挨打,玩水挨打,高坎边耍挨打,耍火柴挨打,左也是打,右也是打,仅次于打的,是跪搓衣板,罚站,算从轻发落。上学以后,回家晚了挨打,老师通知家长挨打,字写不好挨打,成绩不好挨打。注定了挨打命运的我,居然长大了经受警察的铁棍打,游街的绳索扎,医生的手术错开,汽车的当头撞,还真成了铁骨钢筋。几次特大的病症,我历经不衰,恢复神速,归根结底,我有“童子功”也。前次回国全家聚谈说往事,弟妹提到大哥(我)当年挨打,听得父亲乐呵呵的补充:“嗨,有次我还是用脚踩他的头,手拿蔑块呢…….!”那样豪举让我想起市场上卖泥鳅黄鳝的免得滑脱,就用根铁针直穿头部定上木板,黄鳝动弹不得,头部以下浑身乱摆倒是。
                       
    记得父亲急躁时随手而至,重巴掌,轻聒聒(guo音平,重庆人打人的方法,是将手握成拳状,中指节弯曲如钉突出,敲来头皮发麻,痛入脑髓,头骨几乎下凹。)循循善诱用篾块。一声令下,我得乖乖的去拿出“家法”,象太监进献国宝,然后自己把裤儿脱光,爬在长条凳上,露出白翻翻的屁股,只等雨点般的篾块飞驰,钻心的“洗礼”。

    “你自己说,今天挨几下,说………!”父亲的话由轻至重,最后一字铿锵有力,嘎然而止,五内“气贯长虹”。我心里发毛,盘算说少要加倍,坦白多了划不来,估计该挨十下,只说五,可能得来十五,二十下,手板肿成“现代化”,屁股怕挨板凳。在父亲急躁时,干脆一耳光闪电般扇来,让我天昏地暗,方向不辩。

    这时候外婆会出来奋不顾身,怒叱父亲,维护着我。于是,地动山摇般的争吵,狠毒的语言此起彼伏。“咯老子的,打自己的娃儿,你来干涉啥子?!”父亲绿眉绿眼,满脸怒气,凶如门神。外婆不甘示弱:“耶!你狗老子呀,给你妈倒回去重做过。没得家教嘛,让狗教嘛………你要打就打死,莫打得半残废……哪有这样打娃儿的………”,父亲毛发倒立,几乎想连外婆一起打。外婆的气力不敌,但锋利语言,能骂人倒立。这下矛盾就接踵而至,一个年青力壮,脾气暴躁,一个辈分在上,能说会道。骂架,父亲不是外婆对手:打架,又是犯上作乱,父亲咬牙切齿,拳头出水,忍了又忍。甚至也有打我的时候失手打着外婆,外公看不过去了,会干涉两句,但平常他总是默默无声,当这俩婆婿天生火性,说也枉然。

    母亲从来胆小怕事,不敢开腔。残废舅舅在旁边不得做声,弟弟妹妹吓得发抖,躲得远远萎缩。剩下外婆孤军作战,以弱对强,以老对壮,舍己为孙。我现在写出父亲的荒唐来,可能读者都不相信,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前不久芬兰一位三十六岁的年青母亲,因为一点债务问题,一下想不通,就用安眠药放在饮料里,给39岁的丈夫和两个――六岁和九岁――乖巧的男孩饮下,趁他们熟睡之后,就一枪打一个,最后自杀。父亲和外婆矛盾最剧烈的时候,他就有过这壮志未酬的念头,扬言那几天倒是把外婆吓得不做声,但她忍耐有限,不久又是战争爆发。可怜外婆,为我而战,孤胆英雄。每当父亲“教育”我时,外婆总不许父亲壮志“得逞”,有时候篾块甚至要飞到外婆身上。由此而使外婆和父亲结下深仇大恨。那是外婆对我常念的经:“为你么,我是又挨打,又受气,眼泪流成了河了都不得干净。”“外强中干”的外婆在无人时,经常悄悄拭泪,不慎将眼睛弄伤,长了一种叫翳子(眼目中块点)的东西,四处求医,经年治愈。我每见外婆哭泣,心里却暗暗发誓,将来长大了要好好报答,外婆对我恩情可不是春辉可以比拟。有一次我对妈妈说:“要是爸爸死了,我们就好了。”骇得妈妈目瞪口呆,堵住我的嘴巴。(同样的哭泣是很多年后,我坐牢三年回来,住外婆家,她唠叨:“说你被抓了嘛,说你当反革命,不判十五年就是无期徒刑,外婆么,睡着了都哭醒,枕头都湿…..。” 我无法解释,她是外婆。)

    这样一来,好端端的家庭被弄得风雨飘摇。当父亲不在时候,外婆独自流泪,默默细诉,想到女儿〔我的妈妈〕又生性颤弱,自己没有儿子(唯一的舅舅残废),寄人篱下,痛苦难禁,外公没有好工作,挣的钱和妈妈的收入用来维持全家不够,而父亲的工资迟迟不亮相,外婆多次催促,又是矛盾。父亲嗜财如命,分文必较。往往为几分钱,可以把算盘响得稀里哗啦,曲高和寡,非要外婆把油,盐,柴,米,菜支出的每分每文用途详细汇报。父亲的质问,追究,高声喧哗,结果是外婆一气之下,用语足以使父亲离开地球,父亲的嗓门撼天震地,外婆的碎语字字如箭,引来邻居,路人,孩子。哎呀!那门前看稀奇,看闹热几乎塞满街头。我们把恐怖当成五味,惊吓作为七情。最是每当我们生病,外婆急急抱去医院,而药费却被父亲赖皮拖拉成“三角债”。外婆为全家干活分文没有不说,有时候外婆想不起具体数目,而花费又与支出不对数,父亲反复追问,气得外婆又是骂声迭起。回想我的父亲,我简直觉得无法理解。这状况持续到在我十几岁开始持家,父亲仍然“恶习”不改,我又象外婆那样催他,直到今天依然如旧。我看高尔基的外祖父远远不能比拟。

    可怜的外婆天天在家做事,从早到晚,没有空闲,反而处处受制。父亲是茶房酒馆常客,在家没做过一次饭,扫一次地,洗一件衣。除了工作,就是坐茶馆吹牛,打牌,下棋,周末钓鱼。外婆在家把饭菜做好,摆上桌,然后差我跑去通知,他却在棋局杀得难分难解,全家看到桌上饭菜降温,还不敢动筷子。父亲在家乌烟瘴气,战火纷飞。家、最后在吵闹中肢解,十来岁的我们隔离外婆,咫尺天涯。

    为操持这个大家庭,外婆如苦如涩,忍辱负屈。五十年代中期,中国就业空间大,集体企业,合作企业纷纷成立,外婆有多次机会获得工作和稳定的社会地位,以及获得可能的退休保障。可为了我们的成长,一次又一次熟人的邀请,朋友的推荐都被她推辞,抚育我们是她认为天经地义的责任。


              第四章 困扰外婆

    一次气急败坏之后的外婆,愤然离家走出,帮别人做女佣,父母清早必须出门工作,家中只有五岁的我和三岁的弟弟,一岁半的妹妹,外公在外地修路,周末才能回来。冷冷清清的家里没有了外婆,我们六神无主,饿了,弟弟妹妹望着我,我望着高桌子,矮凳子,空碗,冷灶。情急之下,想起平常外婆做饭那么仔细,有点朦胧领会。生煤烧火我不会,烧柴火还晓得。我把水一瓢瓢舀进齐头高的锅里,从米缸里撮几碗米倒进去,也不知道多少,再将柴堆进灶孔,我还没有灶台高,就搭凳掂足在烟囱半腰凸处拿下火柴擦燃(外婆总怕火柴出事,放得高高),弟弟妹妹不知所措,就见我象耍魔术般的弄来折去,他们在旁边静观默想。我不断塞进柴灶木块和外婆割的枯草,玉米秆等,都堆在灶旁边。只要一点火星溅出来,家里都是木制品,木板墙,木楼,整整一条街都是木房,如果烧起熊熊烈火,(直到今天我想起那镜头胆颤。)我们三姊妹不慎被火化倒是小事,那条街,整个地区,几万户人家,弄得不好,重庆迎接解放的“九.二火灾”。我那样的玩星星之火仅几岁。谢天谢地,居然弄好平生第一锅稀饭,我再抓出泡菜和弟妹(那时候还没有最小弟)三人就这样吃得津津有味。第二天,第三天怎么办,我记不起了。可能妈妈怕出事,请假回来。这样的情况实在不堪下去,父亲才去恳求外婆回家,态度改变为黑五类模样。外婆一听忧心如焚,立即辞退工作,家中得以暂时平静。不久又是:风云突变,“军阀”重开战。

    最是刻骨铭心的灾荒年,举国恐慌,很多家庭都因此破裂,几乎家家分食,人人开伙,各自为阵,全是泥菩萨过河。我们已经从森昌泰街搬迁到卫国路,本来矛盾重重的家,当然分道扬镳,各持炊具,“内定”为我和小弟弟,纳入父亲的“北朝鲜”,外婆和妈妈以及弟妹外公舅舅为“南韩”,无形的三八线,我们连做难民的机会都没有。倒霉的又是我了,所有的家务我得承担,挑水,做饭,后来更是洗全家的衣服。父亲本不理事,再加下棋钓鱼,甚至忘记我们在家等候开锅做饭。有次中午放学回来,家里没有吃的,我饿躺在条凳上,一手拉着桌边横栏,睡着不动,直到下午该上学时间,外婆见我还不走,就问我怎么回事,我说没有吃饭,动都不想动。外婆一听就难过了,赶忙做碗咸菜汤,让我吃了才有精神出门。可外婆也是经常都饿着的呀。想来那次可能是父亲专心棋艺(他在那七八千人的大工厂里名气不小)或钓鱼出门,也可能是我自己把该留下的饭票吃了,一度在学校食堂搭伙,饭票印字相同,孩子没有自持力,只图眼前饱肚皮,今天吃了明天的,这周吃了下周的。

    那是毛泽东去苏联之后,蔑视亿万生命。弄出了人吃人(前不久BBC有采访记录报道,取材于当事人的直接口述易子而食)的社会。为吃,母亲还找了些泥丸,加点面粉煮来吃,野草根,树藤杆,什么办法都想。那样的东西我吃了无法解便,母亲用指头来抠,一个个的元子出来,和吃进去的模样差不多。肚皮下沉,肠胃空旷,特别难受。稍后毛泽东滚蛋,刘少奇当权,提出全面开荒种地,见缝插针,才让人有一线生机(可怜的舅舅已经饿死)。外婆去住家的对面39军(后来的185)医院边沿高坡开垦荒地,无人干涉。就这样,全靠外婆种菜蔬包谷红薯,让我们度过好多次危机。

    母亲和外婆迫不得已把婚嫁金饰物品全部变卖,为买点高级饼饼(这词汇只有50岁左右的大陆中国人知道),聪明的政府那时候慈得象基督山伯爵给银行家吃鸡,也提供高价餐馆,为求一饱之慰,情愿为一顿饭付出一月工薪的平民铤而走险,吃了找死。今天中国仍然有这样的价格餐食,迥然不同的是现在是吃花样,而那时逼人就范,倾家寻食,无不极其。父亲也带我去吃过这样的餐食,一顿消耗是他半月工资,他说是变卖了珍贵的鱼杆鱼线,算罕见的恩德。纵观世界,失职的父亲不少,连美国总统克林顿都深有体会,芬兰酗酒的破家不乏。但民主国家有社会保障,生存容易。而我,要不是外婆,也许早就不在人间。而今,外婆舍我们而去,父亲仍然健在。我每次回国,见父亲仍然对母亲那样,想起过去便“旧仇新恨”,象火柴与擦皮,一触即燃。说是说,长大以后,特别是我做生意,对父母照顾依然。直到今天,也许父亲认为是他的篾块之劳。


                     第五章 纸烛那天

    2002年的清明,我们扫墓去,在距离重庆不到一百公里,那长长的一段高速公路之后,是崎岖山路,很折腾车辆。好天气的日子,阳光把褚色的山区,梯田,小树和依房的竹林抹得笑吟吟的醒目,一排排被耕牛犁起的泥块,扭扭捏捏,象黑黝黝的皱皮老蟒蛇,半沉半露,睡得正香。依稀农舍错落在山凹,不规则的砖瓦建筑残旧凌乱,还残留在秦皇汉武时代,有些怕反而不如。几间小屋半藏山沟或斜依半坡,象儿童的积木凌乱挥撒沙盘,新建的房舍,怪异的砖块和建着艺术无缘,城市的豪华与山村像黑白分明的线条那么大的差异,比较苏杭江南沿海,这里可为地狱永久居住广告,仍然凋残破败,偶尔可见枯藤,老树,小桥,流水,人家,可怜的昏鸦早化作野味,润土无声。要老马还在,天净沙元曲还能写?妄想!

    一辆黑色奥迪100型轿车,一会冲弛,一会爬行,一会昂首,一会翘臀,在浩瀚的蓝天下,象疾疾的小虫,移动在丘陵表面。朦胧上空,太阳很不情愿的羞涩后云,污染严重的商标把四川盆地弄成怪胎。那盘山土公路,凹凸机耕道,新开垦待整平的路基,几乎要把这不甘落后的黑虫掀个四脚朝天。幸好朋友借我的车不错,无论多么陡峭的坡度,迂回的弯道,总是有力登进,哪怕有的地段将底盘擦得嘎嘎直响。(幸好我爱玩车,那几天前,一个开出租的玄吹,说这世界恐怕只有重庆驾驭员算“座山雕”了。“一怒之下”对他说了我在美国开车,在伦敦市里,在巴黎环城,由挪威北极巅峰直下德国柏林。几句话就把他眼珠弄大。离开中国十年,我照样在重庆最乱公路(特别是两路口的交叉)上“横冲直撞”,而且我没国内驾照,无100%把握,哼!)这车的方向盘远不如我的芬兰雪铁龙。随车的弟妹和母亲一行四人,在弯曲迂回的道上,我一边行驶,一边不时注意路边农民询问。弟妹们几年前来过,这些道路新修,二十年前我送过外婆来看外公的坟墓。这里山势回旋,地角逶迤,现属重庆远郊,在这凌乱狭窄的陡坡路,我不得不把车挡排到最低,才遥遥摆摆,轰轰慢爬。

    这车宽敞,内外具黑,表里如一,旁座是弟弟长江,个子比我高,也快半百,他精神旺建,满目青发,说笑幽默是他从擅长。后排座是满头霜雪的母亲和比最小弟(他那次没去)长两岁的妹妹惠兰。母亲七十七岁,退休多年,老人小麻将生涯(输十元者免费继续)使身体变得微微发胖,精神仍然矍铄,大家谈说外婆外公生前身后,以及送葬过程,让我耳边好像回旋着外婆的唠叨:“我死了舍(拖尾),要给我烧钱纸哟,你们这些猴儿要是没得孝心么,不给我烧钱来嘛,变鬼都要来抓你们,听到没有哇!”外婆咯咯的笑,嘻嘻的话语,眼睛眯成一线,有点歪斜的口里说出,给了我们毛样指示。“可以呀,你的银行折子要捡(‘藏’)好哟,掉了舍,没得钱用,我们不晓得哟!你莫去讨口哈。”弟弟和外婆说话从来这样二不挂五(‘吊儿郎当’)。“掉了呀,那我就给你们投梦来,再给我寄,不给的话,还是要抓你们。”外婆又乐呵呵的笑,“抓”音拖得又重又长。那佝偻的背脊给我心中一丝悲怜。唉!外婆啊,你为什么要老?她明明知道我们会“寄钱用不完的”。想到此,我向后扭头问:“上坟的纸烛阴钞等带够了吗?”隆隆的车声不甘落后的鸣叫,路边景物移换,妹妹接过话题:“哼,大哥,那还用你愁!清明节里到处都有卖的,一会在场口街边停一下买齐就是。”想想也是,现在已经不是批“四旧”年代,能挣钱的活,无处不为,的确又回“四旧”了。说着,果然见到前面路边有摊,一应俱全的上坟物品。

    经问讯,邻近的村民都知道丘姓家氏,很容易就找到这院落。外公的两位侄辈也一大家子人户,那是外公的妹妹――姑婆――曾经的家,她也逝世多年。那天表叔们高兴而意外,都七十来岁了,依然健朗,皱纹的额在微笑中加深。随即我们把弟妹家里搜集的衣物和另外买的礼品糖酒等送与,由他们自己分赠。走屋后百米的田坎,再上几十米山坡,墓地墓碑突兀而显。之前我委托过表叔修砌的坟土看起来也俭朴完善,照乡村风俗,青石雕刻的墓碑中央是外公外婆的姓氏名称,旁边是母亲和我们兄弟姊妹的排列。坟墓高约一米半,面积大概六七米平方。

    睹物思情,我们默然哀悼,点燃纸烛,袅袅青烟,母亲先对墓碑跪下磕头,喃喃而语。随后我依然踏上原地,当二位老人健在:“外公外婆,我们都来看望你们二位老人家啦。您们在生时候,没得到我们的报答,不孝的子孙只有在今天来给你们汇点钱,望你们不象活着的年头那么困苦。您们还有什么困难,给我们投梦来。我难得回来一次,只有遥祝您们二位老人好好安息。我永远记得你们一生辛辛苦苦养育之恩。”接下来是弟弟:“外公外婆,大哥都把我们的话说了,今天就给你们汇款来,收到之后自己好好用呀,不够又给我们投梦,就再给你多汇点。”他那口吻一如当年说笑。妹妹说外婆,我们来啦,喉咙已经声咽,泪珠不由滚滚欲滴。

    此时此刻,我看着墓碑,泥土下面覆盖着二位老人骨灰,那曾是有血有肉,是有神有质的外公外婆,与我们共同几十个年头的不同岁月,好像还是清晰如昨,这下阴阳两茫,让飞驰的时光带到无边无际。唉!时光哦,残忍的时光,要把所有的亲情隔离。无限的感概,随着点燃的纸烛冒着青烟,冉冉上升,迷离的思绪仿佛看到外婆外公起来了,就像他们曾经由床铺摩索:流逝的情景又回来。温厚的外公,阳光雨露般的外婆,看我们的蹦蹦跳跳,眼帘笑成了月亮。
   
                              第六章 小足外婆

    外婆生于大清政府快下岗时的重庆上桥,现属沙坪坝区,1905年还山清水秀的田野农庄,哪里还有半点影子。这些年修来挖去,灰尘不歇,高楼鳞次栉比,良田被水泥覆盖囊括。上桥那时为重庆远郊,距离仅仅市中区20公里左右。外婆生前常唠叨要回去看看,可哪里还有她当年痕迹啊,我们对她哄了又哄,口不说,但心想不见的好,没有遂老人之愿,至今不安。

今天我55岁了,出生那年外婆才46岁,比我现在年青得多啊。从醒事起,就依偎在外婆膝前,天天夜晚看她揭开绑腿,一圈圈的环绕脚杆,从小腿开始,双手交接布头,象牵动一条捆地球的长藤,好久好久的解,外婆的脚拇趾和四趾弯在足底已退化成小小的颗粒,那趾骨弯曲,皮肤白细,脚背高高,脚心深陷,活生生的三角。我不由一个又一个的问,为什么,又为什么?

    “为了嫁人呀,姑娘家家的,不缠足嫁不掉呢!”
    “嫁什么人呀?”
    “问你外公去嘛,呵呵!”外婆笑起来,眼睛还迷成半径。
    “为什么要问外公呀?又不是外公缠的。”
    “嗨,背湿(说笑口吻指‘倒霉’)的猴儿,你要大了才晓得,你是个儿嘛,要是个女(舍),在我们那年生,有你好受的。”外婆又唠叨起:“那时候呀,才五岁呢,就开始绑上了。谁敢不缠,哭都不许,大人把你(指她自己)提在院子中间,一歇(阵)篾块掺得你啰啰旋,饭都没得吃呢。哪象现在哟!还是孙中山才解救了妇女嘛。”

    不知外婆从哪里听说。其实,宋朝人民政府就不强求裹足,明朝中央领导需要姑娘服务员,一经录用就命令解除裹足。写“镜花缘”的李汝珍诙谐万端,用那个男人林之洋来品尝这滋味:“只觉得脚上如炭火烧的一般,阵阵疼痛,大叫坑死俺了!”那挖苦是令我忍俊不止而又苦笑。听外婆淡淡而说,想每个小女孩历经这样折腾终身,真绝灭人性也。说来说去,还是那个亡国之君唐后主李煜的“宫娥意境”,竟然铸金莲台,令宫女舞蹈其上,而后民间趋之若鹜,这家伙岂有不客死它乡之理。明末四川军委书记张献忠同志还把女人小脚收集来堆“娥嵋”观赏,那爱妃一句话说漏嘴,山尖插上的小足就用她的来点缀。看有关资料记载,对女人小脚之爱,从前甚至在山西大同,专办女人小脚展览庆祝大会,用来特别炫耀。那是每年农历六月初六的“靓脚会”。每逢这样的隆重节日,臭男人们趋之若鹜,个个张大嘴巴,鼓圆眼珠,色迷迷死盯着出台的小女子在高凳上脱鞋悬跷小脚展示,尤比现在裸奔或选美。就连康总书记熙同志解放全中国,下达中央文件严禁裹足都无法执行,可见这顽习,如何深得民心。要说真的解放,还得归功于美国人民,见中国女留学生小足摇曳在繁华闹市,那体会是惨不忍睹,痛心嗜肺,传教士在中国大声疾呼,奔走启蒙宣传,屡屡争告解除,最后才将这摇摇欲坠,风吹荷叶的连根拔出。想来,中国男人啊,用混蛋二字恩赐也不够分量。

    早在康梁变法之际,广东率先放足,可四川内地愚顽落后,晚了十多年才实施,外婆出生在那时,未得近水楼台。为此,八十五个春秋的早起贪黑,三寸小足承受挑水担煤重压,每到夜晚,看外婆揭开捆绑清洗,真是所有中国汉族的罪过。 还记得小时候流行的儿歌:“老太婆,尖尖脚,汽车来了跑不脱……”每当我这样跟唱,总要被外婆吵:“跑不脱嘛,我拿篾块来,看跑不跑得脱。”说罢她又呵呵笑,硬朗的外婆那时候还不是弯背,那么乐观,忍耐无限的外婆幽默开朗,话语快利,而她那么小就被活活绑成残废。每当外婆的裹脚的长布条用旧了,她就揉成一团塞进柴火里,凝思着看布条化成灰,烟雾从灶孔凫凫飘出来,好像要小足岁月带走。


                  第七章 灾难丛丛

    烟雾还在飘,浓烈的烟雾在外婆外公的坟前,爆竹声把我惊回,往事就像眼前的凫凫烟燎。妹妹和妈妈以及弟弟等我们大家都在坟前为老人焚烧纸钱,那一迭迭的“巨款”里还印有外币,人们设想的灵界和眼前的社会一模一样啊。天!曾看过部美国影片(The Ghost),那个年青老板与女友在街头被“挚友”借手杀害,随之而灵魂在世周游寻仇为善,诸多趣事,给我极深的印象。要真有个灵界倒好。遗憾只有梦境给过“一枕黄粱”。想象力多么神奇啊!让我心里永有外婆和外公,让我享受童年,少年,中年的情景,虽不能与之共享,也能述说于觥筹交错之间,描写于九天九地之内。曾经三毛就在香港找人“搭桥”,见到她的外婆,而荷西蒙胧不显,是否灵界也需签证呢?

   “把那些火炮拿过来,大哥。”弟弟的话语轻轻,表叔将打火机陶出来,妹妹在旁添加鞭炮,妈妈碎碎叨叨念及往事。随即又一阵劈里啪啦的响声,引起旁边竹林哗哗。听着这震耳欲聋的声音,想到外婆生前曾多次讲诉那国难当头年代,那九死一生的时候的弹雨横飞。

    二战的日寇血染武汉宜昌,便开始了在五年里不断轮番轰炸重庆(1943年才被美国战机护卫),一日数次,几日不息,平民百姓如热锅蚂蚁,深水昆虫。外婆在罪恶滔天的飞蝗下,开花崩裂的弹片中,被波涛汹涌卷起,再覆盖千堆雪里,与死神擦肩而过。

    那是个晴朗的上午,外婆从南岸乘坐小划子――舢板似的木船――人进城办事回来,那年头没有轮渡。她小足摇曳在朝天门码头附近的路上,正赶乘在小船上,突然警报四起,凄厉长空,满城惊恐,老幼奔跑,首尾不顾。附近已没有防空洞可躲,争挤上船的人超载如危,日机由宜昌过万县一瞬间到重庆上空,气势汹汹,黑幕沉沉,一大片几十架(历史记载最多一天六十余架)直抵重庆,死神降临,呼啸头顶,俯冲投弹,城内山嘣地裂,火光冲天,烟雾缭绕,震耳欲聋。乘船人惊恐万状,梢翁慌了手足,疾疾逃划对面,几架飞机俯冲追击炸弹,将长江波涛旋起翻天巨浪,水柱揎江,满船人惊愕,惶然失措,一颗炸弹将水浪推来覆去,船舷头尾乱旋,人群摇摆,突然,再一颗炸弹邻近冲起水潮如山,哗然揎翻小船,被水浪冲翻的乘客抛向空中,跌落水里。说时迟,那时快,外婆当时被挤在船中,昏头昏脑不知所以,突然只觉船体一个大翻身,满船人声惨叫四散,象洒开的豆子。外婆急中生智,随手抓住坐板(幸好是活动木板),朝天一旋就跌进水下,幸好她抓牢木板不放,呛了几口水,才冒出水面,见周围的人头个个的下沉,外婆夹紧木板,半沉半浮,看着浩瀚的两岸山峰推移,顺江随波。而其它船只想疾疾划走,个个逃命,对频临死亡的外婆,置若罔顾,谁也不与援手(唉,中国人!)。那汇合的嘉陵长江,乱波冲击,澎湃荡漾,激流汹涌,抓着一线生机的外婆沉浮生死,拚命挣扎,连呼天喊地的力量都没有,那时刻,那瞬间,一个不会游泳的小足女人,只有头颅露出水面,在庞大的长江,宽阔的水面,外婆的紧张和渺茫,无可奈何的绝望,真不是我现在的文字可以描述。幸好日寇鬼眼尽望山城,顾不得江心的外婆,她才漂流到十几里外的下游,那片山崖不是轰炸区域,日本飞机拖着累累血渍扬长而去。正当外婆精疲力竭,奄奄一息,四顾无措的时候,一个打鱼船悠悠岸边划出,渔家见远远一个黑点,划近一看,原来是我外婆在水面,哎呀,还活着!于是赶忙把半昏半醒的外婆救上(要是今天的大陆中国人,得先讲价,)。当时外婆已经无法呼喊,再一会必死无疑。幸好那时她才三十多岁,体力尚佳,竟如此大难不死。“嗨!你才想不到呢,我回来家里人都在吃饭,还说我去城里才一会就回来,是到那个水坑达了跟斗(摔跤)回来换衣服。不说莫,还不显得我是死过一头(次)的人啦。”外婆居然边说边笑,听得我心惊胆颤,暗想,天不灭外婆,不然,我怎么办?

    去年(2004)四月日本律师团一行专程来重庆为二战飞机轰炸死难者致哀!较场口十八梯防空洞被炸蹋之后,人为惊惶拥塞填满洞口,空气阻绝,死亡三千多人(具体数字,永远是迷)。要是外婆还在,她要听说啊,会飞起小足,前去滔滔不绝控诉。也是二战间,外婆的大弟弟被抓壮丁抗日,音讯了无,死于战火,一分钱的抚恤金都没有,同样,外公的一个弟弟也这么无影无踪,生命的消失竟是墨水在纸上划掉名字而已。国民党的地方军阀,也是混蛋透顶,就象百年前的中国战俘被沙俄抓来芬兰,在冰天雪地里修建战壕(其中一段就在我的窗前,曾经我撰文描述,可惜文稿丢失)对抗德国,中国政府再也不做声,如此身死异乡,乌呼!

    再说,除了国难,内乱之灾也颦临外婆。在那匪盗横行年代,一次外公从外地汇钱回来,外婆到邮局去取款,不想被棒老二(重庆人过去称呼‘劫贼’)在取款处盯视,而后跟踪,走到无人的小巷,这匪徒拿出刀指着外婆立即拿钱,不然即死。银元全部被抢,外婆跌跌怆怆回家,抱着妈妈痛哭一场。那时候交通不便,邮寄不畅,外公很久才寄一次钱,很久之后才知道被抢,外婆当时的苦难谁解。

                            
                尾声

              随轻轻脚步
              泥土点点
              混同梦廊的外婆
              留在山坳那边
                                  
    末了,弟弟对着坟墓,还是曾经的口吻:“我们走啦,你们好好的过吧,差钱,就投梦哟。”说罢,大家缓缓回神,又走在这迂回曲折的山峦。此时此刻,我突然有种感应,似曾还搀扶着外婆,衰老身影压在尖尖的小足上,摇曳在这田边小道,她看着外公的墓,指指点点:“喜啦,以后啊,你就像我来看外公这样看我哈?背湿的猴儿,把你们盘(养)大,我们就该去啦。” 那天的印象,耳傍还响着爆竹,香蜡,纸烛和漫漫的飘烟…….。

    外婆逝世于1990年九月十七日。正好,百年寿辰的外婆,在人间度过八十五个春秋:从小缠足,痛苦终身,二战被日本飞机炸翻沉江,九死一生;再被土匪抢劫,险些横刀血飞,被父亲蛮横对待,几十年如一日,含辛茹苦,为我们贡献一生。到老被寂寞独居缠绵,在外公去世之后的八年,外婆日子每况愈下……。

    我再没有机会报答最亲最爱的外婆,只停留在记忆的光点也会随我走出岁月,她唯一能“得到的”,是我这乏味的文字和无声的祈祷。只有飘渺的云,还知道我从外婆怀里走出,直到她的癫癫巍巍。

    而今的外婆呢:您现在哪里?……!

    2004/9/11――初稿 2006-2-13 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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