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阴差阳错百年轮回
上海滩上有一家老字号“曹记藤绷公司”,老板曹文正做生意讲信用,做人义气公道,大家送他一个尊称——文正公,说明他人缘好。
文正公为人谦虚,经常忆苦思甜,并不忌讳自家的出身,念念不忘他的爷爷曹绷瓜当年修棕绷串巷走街,戏称是走街老板;还念念不忘当年住在窝棚里,是滚地龙后代,常遭别人洋眼。
二十世纪初,上海汇中饭店(今和平饭店)推倒重建,在开工辰光曹文正就和饭店经理亨得利接头了,洽谈饭店的沙发棕绷床尤其是藤绷靠椅的供货生意。
期间他请亨得利在豫园吃过一回小笼包,听了名家俞莲生的弹词《珍珠塔》和《二度梅》。因亨得利的爷(爹)亨
几回弹词开篇,一箆小笼包子,上纲上线可以算是早期的商业贿赂了,但打动亨得利心肠、接受曹记藤绷公司货色的,是文正公抬来一只沙发,放在工地露天地方,声明:迭只沙发供劳工们坐歇、堆物,经风吹雨打、日晒夜霜,到工程结束那天,如有半点走样,从此不再走进汇中饭店大门。
这是活广告,有魄力有眼光有创意,开创上海滩实物广告(或称感性广告)先例。当时有多家洋行争取这单生意,都仗着洋人面子和财力雄厚,对曹记公司不肖一顾。
半年后工程结束。亨得利等人来到沙发面前。掸去灰尘,沙发面子如新;亨得利一屁股坐下去,臀部弹三弹,沙发弹性十足,如昔日情人怀抱依旧。
哪恁讲?曹文正问道,信心十足。
唔么闲话讲哉!(Nothing to say)!亨得利回答得干脆,不要看他是洋人,上海话讲得和母语一样道地,因为家学渊源,还带点苏州腔。
于是签单付定洋,头笔生意做成。
当曹文正拿了合约从亨得利办公室出来时,正巧碰见三江刀剪公司老板江小三进门——他是来此推销刀剪勺叉厨房用具的。这江小三是小江北的孙子,继承家业,办起厨具刀剪公司,格辰光张小泉恐怕还没出生。
两人各自继承家业,当然连那份冤气也继承下来,所以见了面当对方是风,迎面刮过眉头也不皱一皱的。不过鼻头里不哼气,嘴巴也不出声,风度气魄是到底与时俱进了。
汇中饭店这一笔生意,奠定曹记公司的名声。文正公一生做过几件有头面的生意,有的为钱,有的为名,有的是为良心。
当年北伐军北上,蒋总司令凯旋进城,风光一时。曹记公司特意制作两只藤靠椅送给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备蒋总司令军旅倥偬休酣之用。靠椅后来在江西庐山美庐1号公馆卧房里安置终身。
杜月笙六十大寿时,曹记公司特制一把青篦藤条靠椅作为寿礼,以示杜是青帮大佬。杜1949年迁往香港时,带了几百根金条和几箱子古玩珍宝,还有就是那把青篦藤靠椅了。
日本人入侵,上海沦为孤岛。华中派遣司令部日本大佐叫藤条大靠,要曹记公司定做一批会议室沙发靠椅。文正公亲自设计,弹簧用最差最硬的低档货,贴当中置一个大号弹簧,用棉花棕丝草草包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大靠大佐竖起大拇指:老板曹滴,大大滴好!大靠大佐坐了靠椅办公,半年后就住进医院了,原因是痔疮发作。当初设计时文正公将大号弹簧置顶,大靠一屁股坐下去正顶了肛门口;坐在椅上一日两日感觉不出,待以时日,经久暗顶摩擦,痔疮不发作么,有老爷了!所以置顶,不一定都是好事体。
文正公听到消息,暗暗一笑:哼,叫那小东洋撒不出污(屎)!
中国人爱国抗日,各有各的妙计功夫——这叫“磨洋功”。
49年共产党掌天下了。当时上海滩进驻一大批南下干部,办公室扩展,面积是足够的,但官位猛增,官椅子一时难觅。曹记公司这下子大出风头,运出全部库存椅子,并连夜加工赶制,统统免费供应给当时的军事接管委员会和华东局各部门。三天不到,所有大大小小官员位子全部到位,稳当当就位,官心安定,革命局势一派大好。曹记公司为建立新上海立了首功。
文正公很注重公司形象和广告投入。他亲自设计了公司广告词:
铁打江山,稳坐百年。
这两句广告,一时脍炙人口。中国人无论官位、生意、婚姻,样样事体,都盼望有百年之旺,尤其是民国初建局势动荡,稳坐江山有百年之好,于国于家,更是所有中国人的期盼。民气所系,曹记公司生意不好实在是讲不过去的。
但是,这句广告词,想不到引来一场旷怨重新爆发。
不久,在各大报纸广告上,有一条注目广告:
求一时痛快,三江刀剪面前,没有铁打江山!
口气有点钉头碰铁头的意思。
文正公拿着秘书送来的报纸,看了半天,猛拍一记额骨头:
闯祸,闯祸了!
原来将自家的广告词颠倒来读,即是:
年不(方言百、不同音)坐稳,三江打铁。
这不是有心上枪(挑衅)吗?无心当然不会乱猜测,有意就会骨头缝里挑肉,横加意译了。曹江两家宿怨积三代之深,虽起因于草芥芝麻小事,是滚地龙后遗症,但到了第三代,生意上显出高低,市面做得有大小,难免产生妒意忌心,旧怨发酵,于是争端又起。
时光正是50年代肃反期间,有一纸密告信寄到公安局,揭发曹记公司老板曹文正勾结反动势力和侵略日军,是隐藏的反革命和汉奸。那句广告词希望国民党江山稳坐百年,反动透顶。为此文正公被关了几个月审查,多亏当年助革命一位之功,有市长证明,总算功罪相抵,放了出来。
到了58年,大鸣大放,文正公脾气豪爽,在工商联座谈会上开炮,谈生意经和党的领导之关系。又是一封密告揭发信寄到工商党组会,结果文正公在七十岁那年戴上右派帽子。斗争会上发言最积极的是江小三,其时他是工商联下属小业主个体户分组会副组长,写了入党报告,正积极靠拢党组织。到了1962年,有件事给文正公带来政治转机。
当时上海市委书记某某政治上窜红,但是痼疾缠身本事施展不开。原来他也患有痔疮——内痔加外痔,十分严重,以致坐卧不安,影响工作学习。这时已经实行公私合营的曹记公司接受了一项光荣的政治任务------为领导特制一把工作靠椅。于是文正公又拾起老本行,亲自设计专人制作。说来容易,对付痔疮文正公已经积累丰富斗争经验,水平不比痔科医生颓板(差劲):他在椅子中央留下一处凹塘,取消置顶,外表包以锦缎,金玉内外。人坐下去肛门处正好漏空,减少磨擦而且透风。靠椅送到市府,书记坐了,办公半天竟无不适。后来书记提升为政治局委员,不知是否和稳坐江山的靠椅有没有关系,但第二年,文正公的右派帽子就被摘掉了,还恢复了工商联委员头衔和公民身份。
到了文革,人人遭殃,文正公和江小三都被批斗,并下放到安徽白茅岭农场监督劳动。曹家被扫地出门,搬出市区西部的别墅洋房。
文正公因为年纪大了,分配在伙房里打杂,每天烧炉灶添柴禾,看到柴禾燃火,嘴里唠唠叨叨:
本是同根生------本是同根生------
下一句想不起来,就老是绕口令,其实是老年痴呆症现象。一日江小三进来伙房,他现时虽是改造队队长,但一样是被监督分子,因为吃不饱进来想捞点外快揩揩油水。听到那句绕口令,神经又敏感起来,但看到曹老头腔调,知道是脑子有问题了。于是同病相怜隐恻心发,代他作答:
相煎何太急。
相煎何太急------相煎何太急------相煎何太急------文正公一路唠叨下去不停嘴。
文正公在文革后期故世------
曹文正的孙子曹亦久在改革开放年间开了一家皮包公司,空麻袋背米,也赚了一点钱,但生意规模和档次是不能和文正公相比的了,有点一代不如一代的意思。
到21世纪初,曹亦久接到地产公司和市府征地办公室的一封信函,言他家居住地块已被征用,纳入“东八条”计划,在某年某月之前需要搬迁,云云。
于是,在百多年后,曹绷瓜的五世孙曹亦久和他的玄祖当年一样,为了保卫自家的一方家园,和邻居们组织起来,聘请律师,争取、抗议、上诉。其中有个律师,姓江,叫江五山,在共同斗争中,曹亦久和江五山结成莫逆,携手共进退,成为“东八条征地案”的活跃人物。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一百几十年前,他们的祖先曹绷瓜和小江北为了“洋八块圈地”曾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他们的玄祖老奶奶也曾是滚地龙鼻祖和最佳拍档。
人世间多的是阴差阳错,也多的是因缘果报。真是百年轮回、人世沧桑啊。
二 海派人创海派文化
清朝从道光到宣统是封建王朝气数开始衰败的年代,也是洋人入侵西风大进的年代。中西杂交的气候熏陶,影响了上海市民的眼光性情心胸,身心浸淫逐渐养成独标一帜的海派作为;文人受辐射,也一改酸腐气,把铜钿写在脸上,把气派露在功架上,把本事显在功夫上,形成了海派文化——虽谈不上恢宏大气,但豁达融通,可以和京派鼎足抗礼的。
刘瑞芬是光绪朝上海道道台,照现在讲法,就是上海市市长,为地方父母官。其政绩如何,难以论定,因为大势所趋,就是英勇人物也难有作为。不过他喜欢金石书画,和当时海上一批书画家过往甚密,收购集藏名家作品,是当时有名的收藏家。
吴大澂在光绪年间是上海滩上首屈一指的书画家。大官富贾要求他一副墨宝,往往要排队,为期三百六十五天;而且润格不低,比如写副对子加一张尺幅山水,索银百两,官府平民一样对待,算得上当时最牛的艺术家和海派风格的领军人物。
刘道台喜欢吴大师的画,也只好放下功架,交了银两耐心等待。但道台的公子心里不舒服了,心想:偌大上海滩,非家父莫属,就是洋人见他,腰虽然不哈,笑总是挂在脸上的——把面子,管他真笑假笑皮笑肉不笑。侬算啥格么事?
心里不服气,总想着寻吼嘶(找茬)。
上海人老卵(自大),喜欢摆蒯劲(膘劲),也叫老蒯,往往是没有真本事的三脚猫所为。
这吴大澂难道是这等人物——老卵、摆蒯劲?
翻开档案,看了要嚇一跳!
他原来是进士出身,做过广东、湖南巡抚(地方军事首领,类同现在军区司令),在甲午战争中曾任前敌指挥,文武双全的人物。这等英豪,怎么会到上海滩靠卖画混饭吃?
甲午之战,他带领三万清兵辽东抗日,结果兵败被光绪皇帝炒鱿鱼革职,遣返原籍,就是江南吴中一带,落脚黄浦滩,不是落难上海滩,多亏得他,使画坛增色,海上升辉,海派壮大!
乃么晓得了,他为何这么牛。论级别,吴大澂官位比刘瑞芬还要大一品,论资历,各有春秋。区别无非一个在朝,一个在野。过去当官都是乡试殿试一步步考上来,即使韬略缺点经纶还是有一把刷子的,所以不做官了,还能鬻画卖字自食其力,风雅不失。哪里像现在的官!
按照古往今来的传统,文人在达到一定名声后,往往要和官场发生牵连,以示身贵,抬高身价;官老爷在治理政务之暇,喜欢和文人交友,以示自己文雅,不是俗物。后来刘道台仙逝,刘公子也是喜好书画之人,但附庸的味道就多些了,自己面子不够,就托先父老朋友代为索画求字,气派依旧,出手大方。这样无意中形成经纪人格局,进入市场化模式。
吴大澂除了卖画,还兼职,在上海龙门书院开讲诗经小学,每论到时事常慷慨激昂,泣不成声。
光绪末年,吴大澂生病了,便秘滞气。这一次,又收了刘公子的钱,但画却不知何时交得出,有可能一命归天,银子也就白费了。经纪人告诉刘公子:急不得,生病不能催命,只能慢慢等了。沪上还有一个吴大师,公子也曾买过他的画和金石篆刻的。他交货倒是蛮快的,不过,你知道吗,他的金石只有边款是亲自操刀,篆字多为其弟子捉刀的。还有那个润之,平时作画极慢,而且从不画在纸面上,只以绢丝作画。市面上流散的纸本扇面和花鸟,都是他门人弟子所作,根本不是真迹。
这另一个吴大师,是指吴昌硕,近代海派画家第一人。而此润之当然不是那润之,他是汤世澍,字润之,也是一时俊彦,书画俱佳。
海上画家,面貌不一,但水平都是数一数两称得上大家的。据说还有画家兼鉴赏家,别人家拿了古画请他鉴定,他有本事可以把画浸润然后揭去第一层,第二天把画原封不动还给人家。所以他积有许多第一手古画真迹,转手买卖赚了不少钱。
刘公子玩久了,也明白了一些画场生意经,文人都有点神经兮兮的当不得真,像庙里的菩萨,要捧要烧香的;所以到最后像他故去的老爹一样,因为欢喜,也只能付了银钱,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