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秀带着田玉走在荒凉的山岭小道上,小道两旁零零落落地长着一小片一小片的地菠萝。它那像仙人掌一样带刺的厚叶横到路中,穿过田玉的裤脚括伤了他的小腿,但是他没有感觉。他被遥远的山边那霞光万丈的日出震慑住,觉得有生以来从没有见过那么圆,那么大,那么鲜艳夺目的太阳。那喷薄而出金光四射的情景让他豪情顿生。
“是的,那就是故乡的涵意。”他听到母亲的心声。脑海中浮现出一幅似曾相识的画面。迷离的彩霞环绕着火红的太阳,笼罩着宁静的海港,洒下满世界的光怪陆离。“是莫奈的日出印象。”田玉记起来了。虽然脚下没有海港船舶只有连绵的山岭,却是那么异曲同工。
“故乡是会经常出现在你的梦境中的地方。”文秀说。多少年过去,故乡的日出日落还是越来越清晰地在梦中出现。有时辉煌,有时黯淡。远处那片横在上学的途中似乎永远走不尽的森林,更是如影随形,在梦中她迷失其中,永远找不到所呼唤的人。
他们后来离开小道,用手脚拨开过半身的杂草和不知名的小树木往山顶走。在山顶有两座小小的土堆,又大又白的鹅卵石将两个土堆围成一个大椭圆,圆圈内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寸草不生。土堆周围种了十八棵整齐的松树,已经长得高耸入云, 给这座荒芜的山岭戴上了一顶华冠。 从文秀激动的思潮中,田玉知道了这是外祖父和曾外婆长眠的地方。他们在鹅卵石上坐下来。极目望去,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变成淡金色的圆饼。他们就好像是坐在一个平底大海碗的上沿,平平的碗底是被切分得平平整整的田野,秧苗长得绿色盎然。接近碗底的四周长满了巨大的亚热带水果树:荔枝,龙眼,木菠萝,板栗等等,在果树丛间座落着几十栋用泥砖沏成的土屋。在太阳脚下,与坟墓连成一线的对面,有一座小土屋掩映在巨大的荔枝树之间,那就是文秀出生和成长的地方。
“躺在这里的这两个人,在我的生命中是如同太阳和大地一样的人物。田玉,我希望能带你到我的记忆的最深处,从他们开始,去到想像力能达到的最远的地方,经历一次长长的旅行。”
田玉随着文秀的思绪来到一间泥砖灰瓦的土屋,门槛上蹲着一个只有两三岁的小女孩,他知道那就是母亲最早的记忆中的自己。这是一个微风兼细雨的清晨,她被布谷鸟的鸣叫声惊醒,自己爬起来,因为还不会穿衣服,便只是穿着肚兜蹲在大门门槛上静静地望着门外的世界。天是灰蒙蒙的,下着毛毛雨,风吹得蜜菠萝和荔枝树叶哗哗的叫,远山被笼罩在灰蒙蒙的雨帘中,黑幽幽的,布谷鸟一声声地啼叫着 “ 耕田耕谷!耕田耕谷! ” ,雨声 时大时小,和着渐弱渐强的风声和鸟啼声,谱出一首动听的乐曲。文秀入迷地看着听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丝毫没有感觉到空气的清冷,一直到一位早起挑粪水去淋菜的大婶经过门前看到她的样子,大吃一惊,叫来正在厨房煮粥的外婆 ,手忙脚乱地把她抱 进厨房去烤火穿衣,才打断了她的沉迷。
“这浑厚和美的天籁之音,是妈妈内心喜欢诗歌和音乐的根源。” 文秀的心说。 田玉从她的心中看到了外婆香兰的样子。她身体精瘦,满脸笑容,行走如风。到处都是她的身影和声音,走路做事有如踏着音乐的节拍。关于她的记忆也总是伴随着歌声。她喜欢唱歌来哄文秀入睡,歌的种类繁多,多数是家乡的山歌,有情歌,哭嫁歌,哭丧歌等,还会唱东方红和国际歌。有一回她唱了一首客家调笑歌:
大脚姑娘不知羞
游野浪荡满山走
劈腿跨上马背去
两条大腿光溜溜
唱毕她自己就笑弯了腰。把她的大脚跟文秀幼嫩的小脚排在一起,那脚显得皮粗肉厚,十分宽大。然后香兰给文秀说很多她年轻时候的故事,说那时的姑娘可命苦了,从小就要裹脚的,因为人家说姑娘的命是贵是贱要看脚,脚越小就越尊贵。不过香兰小时顽皮,六岁那年,她母亲给她缠上长长的裹脚布,她死活不从,拼命反抗,三天不吃不喝,把喉咙哭出血来,又把小腿的皮抓得伤痕累累,她母亲只好做罢,由得她生成一双大脚。
“要是没有这双大脚,就没有文秀的妈妈,也就没有文秀了。”香兰对小小的文秀叹气。她说她就是因为四处跑,才在很远的大城市里找到了文秀的妈妈。“那时她才满月哪!”满月那天被算命的说她克父克兄,所以她父亲就厌弃了,不让她母亲喂她奶,命人把她扔在厨房的墙角。香兰见到她时,她已经饿得奄奄一息。香兰用一担铜钱换她回家,没有奶,每天熬米汤喂,也喂得白白胖胖的。香兰说她就是靠着这双大脚,每天骑着马翻山越岭去做买卖,那歌就是过村走巷时那些流氓唱来嘲笑她的。她有时给他们白眼,有时鞭着马朝他们冲过去。但是她其实不在乎那些嘲笑。她从小小的城镇出来,骑马去过很多地方,去过很大的城市,在城里天足才是时髦。“人活着就是要有一股心劲,文秀将来也要去很远的地方,看大大的世界的。凤凰就是要飞得天那么高。” 小文秀听话地不停地点头说嗯,香兰满心欢喜。她喜欢用洗得发白的手帕洗文秀细嫩的皮肤,仔细清洗文秀的耳朵和耳后的皮肤,一边赞美文秀的耳朵小巧玲珑精致透明,说长这样耳朵的女孩子有天大的福气。又说文秀是连着红胞衣出生的,一出胞衣便洁白无瑕,滴血不沾。那是天生的上等的的好命呢。她总是喜欢那么说,听过的人也暗暗称奇,见文秀又白又胖,眉清目秀的,便都啧啧称赞,说她一生一定很有福气。
文秀的天性中秉承了她的母 亲素贞敏感而又富于幻想的天性,也承袭了她清秀的容貌。。文秀和姐姐娟秀都是父 亲春笙接生的。文秀小时候曾向父亲求证外婆说的话,父亲只是笑着说: “ 阿婆迷信,哪有什 么天生的好命。文秀一切都要自己努力啊! ” 直到她 长大了些时,春笙才解释说文秀的确是连着胞衣出来的,他用剪刀轻轻在头顶的胞衣上划破一个口,她的头才露出外面。出生时全身是干干净净的几乎没有沾上血迹。但那也只是自然生产的现象,不要迷信外婆的话,以为自己天生好命就什么也不用做。
“ 外婆那 么说只是因为她太疼爱你。 ” 春笙说。确实,香兰对文秀的宠爱到了让人膛目的地步。由于姐姐娟秀身体很弱,大人们都有些担心她活不长,文秀出生不久,素贞就断了她的奶,转喂娟秀。香兰天天熬米汤喂养文秀,喂得肥肥白白健健康康的。文秀一出生就跟睡,南方酷热,她每天晚上只睡两个小时,醒着就给文秀摇扇子,唱歌和讲故事,爱她如掌上明珠。
姐姐文娟比文秀大两岁,是母亲素贞在被遣返的过程中怀上的。素贞那时满怀忧愤 感 伤,又流离失所三餐不继,所以严重营养不良 。 临 盆 时一家人回到故乡,姐姐淑芬却不让进门,说是孩子生在家里不吉利。房子本来是香兰辛苦一辈子建起来的,位居旺街,一共有三层。私营被限制之前,香兰用一楼卖杂货,二楼做客栈,三楼自住,那样养活了一家人。四年前素贞怀了长子文恒,香兰去广州照顾素贞,房子给淑芬一家住。想不到回来时有屋进不得。香兰气得当街大骂,淑芬就诉说她是 12 岁被拉来当丫头的,不像素贞好命,四十天就被拣来当公主养。现在素贞落难了才来求她吗?香兰骂她无情无义。说当初看你一个乡下孤儿像乞丐一样来到镇上,可怜你才收养你,给你好吃好穿,教认字你不愿学,才让你跟着学做生意,长大了又出大嫁妆让你体体面面嫁个好人家 。 说起来 嫁 妆也还是素贞出的呢。现在素贞凤凰落难,你们就狗眼看人低了。春笙听不下去,叫外婆不要吵,说住哪里都没有关系,我们经得起风吹雨打。当晚他们到一个茅草搭成的牛棚里落脚。
三天后 文娟出生了。那天 晚上大雨磅礴,雷电交加。牛棚四处滴水。香兰和春笙一人拉着塑料布的一端,挡住漏下床顶的雨滴。三岁的文恒爬在床上,看着痛苦呻吟的母亲,放声大哭。到雨停时,牛棚内积水已经没过脚背。香兰清理好积水,升火烧水做饭,等到水烧开房子暖融融的时候,她指着天边还在辉耀的闪电发誓永远跟淑芬断绝母女关系,从今以后生生死死都跟随素贞。
香兰说到做到,那天之后直到死都没有再踏入她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房门半步。当时有好事的街坊邻居知道了原委,来牛棚告诉她淑芬那么做原是有阴谋的,其实不让进门不是因为迷信,而是怕素贞住下了就不走,怕已经到手的房子又被要回去。这几年香兰不在,淑芬利用在政府给领导开小车的老公拉的关系,已经把屋主改成她的名字。外婆气得跳脚,心急火燎的就要去政府那里讨个公道。春笙劝住她,说家里的事不要去麻烦政府,阿婆今后跟着我们同甘共苦,永远是我们最亲的阿婆。素贞也劝母亲不要去生那些闲气,说好儿不谋爷田地,她自己反正也不会跟姐姐争房子的。香兰待要往死里诅咒淑芬一家,又念着那里还有自己一手抱大的外孙,只得硬生生地咽下了这口恶气。
文娟满月那天,牛棚里来了两个客人,挑着满满一担吃的东西:糯米,腊肉,熏鱼,和一笼活蹦乱跳的小母鸡。他们是文娟的伯父和大姑。两人从很远的乡下赶来,走了五天五夜的路,问了很多人才找到牛棚来。他们脸黄饥瘦,衣衫肮脏,满面倦容。见到弟弟春笙在破破烂烂的牛棚中,满月的文娟瘦得像只小猫,大姑爱云难过得抱着文恒哭起来。香兰和素贞也流了泪。伯父春瑞木着脸狠狠地抽烟。春笙难过了一阵,把文娟抱过来给爱云看。说她是标准的瓜子脸,长大了一定很漂亮呢。爱云这才眉开眼笑,说真的是美人胚子,长大了要迷死人的。
春瑞抽了一筒烟,对春笙说这个地方呆不得,不如全家搬回老家去。家乡虽然是穷,却是山清水秀的鱼米之乡,多年前有风水先生说过那里是藏龙卧虎之地。养得出你这样的人来就知道他说得不错。爱云也说回去吧,强似在这里让人糟蹋得猪狗不如的。香兰劝说城镇户口丢不得,过段时间一定能把房子从淑芬那里要过来,那时有个落脚的地方,怎么也饿不死的。素贞和春笙想了又想,实实在是不愿意跟淑芬争房子,从今以后过寄人离下的生活。
“好!回老家吧。哪一方水土不活人!” 春笙朗声说道。十天之后,他们挑着几袋衣物,踏上了艰辛的回乡旅程,回到文秀藏在最初的记忆中的地方。
田玉通过母亲的记忆清晰地见到她的故乡明川。村子正如从香兰和春笙的墓地往下看所见到的那样,是一个巨大的平底海碗的形状。在碗底的平坦田野看去,东西南三面环山,北面有一条从明江分流而来的小河,也叫明川。明川被大石灞拦腰挡住,分为三条小溪流,一条流进碗底的中间,滋润那一大片的田野,另外两条各分东西,流向东西山脚那些依山而建的农户。东溪清清的溪流正好流过他们的土屋门前。
田玉看见外祖父春笙用木头砌出蜿蜒的阶梯,从屋子的左边弯弯曲曲地伸向下面的小溪。曾外婆香兰背上背着小文秀,双手捧着一盆清水慢慢地从小溪走上来。进了土屋,香兰放下文秀,用一条沾了水的破毛巾把泥的地面抹得像石膏一样滑溜溜。然后香兰跪在地上双手扒地,文秀把她当马来骑,一边给她唱自编的骑马谣?
上山容易下坡难
山坡溜溜膝头颤
骑马得得大步过
马蹄踏破家遥远
夏天酷热的下午,常常会有骑马的外村人停在小溪边,坐在木阶上上歇息。香兰会让小小的文秀捧着茅草根熬的凉茶给他们喝。
“文秀乖,给客人的东西要用双手来捧啊!”
“ 是!叔叔请喝茶! ”
文秀清亮的声音和笑声总是让过客喜笑颜开。有一个壮族的阿娘给她取了个名字叫“阿努凑” ,意思是像鸡胸脯一样雪白可爱。又有个阿叔把她叫做“囊里” ,意思是像红苹果一样。 文秀成了人见人爱的甜心宝宝。
明川只有三十多户人家,其中一半是姓叶的客家族人,另一半是姓黄的壮族人。两姓人家长期通婚,语言也是客家话和壮话夹着说。本来明川只有黄姓土著,到上个世纪中,春笙的祖父因为逃荒,从遥远的厦门一路逃来,大口袋里装了满满的菠萝蜜核,饿了就烧几颗来充饥。到了明川时,看见是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方,就停了下来,在东边搭个茅棚,把剩下的几颗菠萝蜜核埋进土里---后来有两颗长得枝繁叶茂,百年之后还是果实累累。从此叶黄两家各据东西方而居,儿女互相通婚。那是后话。
那时明川天高皇帝远,两姓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除了大灾大旱之年,还能图个温饱。人民不通文字,礼节风度是通过年节风俗代代相传下来的。一直到日本侵略中国时,叶家有一个远房的表叔从省城逃难回来,在明川买了田地,开起了私塾,宣传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远近山村中稍微富裕的人家开始送子弟来上学,为的是成全了望子成龙的心意。私塾开学时,春笙已经十三岁,其时家中父亲得了痨病,兄弟姐妹多,家中极其贫困。春笙虽是农家出身,却是剑眉星眼,鼻如悬胆,配上一张椭圆的长脸,极其清俊。他心中羡慕在私塾中读书的孩子们,每天放牛时都去到靠近私塾的山边,躲到窗底下偷听老师教书。里面的孩子还糊涂的时候,他早已倒背如流了。有一天被老师发现,心生感动,就上门来求春笙的父母让他上学,说将来必成大器。父母为难之际,姐姐爱云说,她做牛做马也让弟弟上学去。
自此爱云每天上山砍柴挖药,挑到遥远的集镇去卖,存得些少铜钱给弟弟买书添衣,有空便衲布做鞋,深怕弟弟赤脚被人取笑。而除了极冷的天,春笙平时却舍不得穿,在众生中显得特别贫寒。老师怜他家贫,只要求他每年缴五石米做学费,为着报答师恩,春笙便学得更加刻苦。其求学之情切,直至废寝忘食的地步。月下苦读实属平常,无月之夜也曾效仿孔明捉萤火虫照明夜读,十五岁便得了龙州中考第一名,获免费读中学的奖励,几年后的高中联考进了前三名,被保送至中山大学文学院。明川因之有了山沟里飞出了金凤凰的荣名。
春笙本来是应该潜心学问,做大学的教授,像他的恩师所希望的那样的。但那是一个动乱的年代,抗日战争到了尾声,而内战打倒国民党的呼声又起。热血青年都起来了,革命要紧,学问倒成了次要的。春笙于是挺身而出,加入共产党和解放军,自此走上与做学问完全不同的道路。
土屋随着文秀的回忆逐渐呈现出清晰的内部结构。田玉看到一共有五个并排的房间,左右和中间的房间都开有门。从左到右依次是厨房;文秀跟香兰的睡房;客厅;另一间睡房,里面有一张大床和两张小床,是春笙素贞还有文恒娟秀睡的;最右边的是春笙的药房。左边厨房中有木制的碗柜,圆桌,大水缸,土砌的炉灶,炉灶的旁边堆满了柴草。香兰经常在厨房里忙碌,但是从不让文秀靠近炉灶的地方,说是脏。中间的客厅墙上挂了很多春笙素贞还有文恒小时候的照片,春笙穿着军装,肩膀上共有四颗星星,军帽上也有一颗红星,看起来十分威武。素贞披肩的头发自然卷曲,面容甜美端庄。文恒的照片都是三岁前的,胖乎乎的十分可爱,满月,百日,周岁,生日的都有。切┒际潜磺卜抵?八?切腋I?畹募锹肌R┓客ǔ6际欠棵沤羲??挥写后显诶锩媸保?鹑瞬拍芙?ァ?
客厅的背面也开有门,后面是一块很大的菜园,香兰和素贞在那里种了很多不同的青菜和果树。有空心菜,韭菜,葱,芥兰,桃树,李树等,另有一角有春笙种的草药:雷公斤,田七,鸡血藤,甘草等。菜园的周围都是荔枝树,巨大无比,高耸入云。那都是叶家的先人种下的,分给了春笙的兄弟姐妹们。夏天的时候,有熟透的红荔枝垂了下来,低到文秀垂手可得。文秀忍不住伸手去摘,香兰把她抱走,说:
“这些果子都是伯伯家的,我们不能随便摘呀。”
然后她会带文秀去到前门外,看那两棵春笙回来后才种的荔枝树。它们比起菜园后面那些几十年的大树来是婴儿一样的幼小,但也有稀稀拉拉的果子了。前门外还种着龙眼,菠萝蜜和板栗树,还有大片的香蕉林。都是他们安家之后才种下的。
“你爸爸种树的时候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等到文秀十岁大,这些树木就会结很多的果子。文秀也要好好读书长大才有用。”
现在田玉能清晰地看见外公春笙了。他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脸上有着沉静和孤寂的神情,眼睛和微微上翘如同微笑的嘴角让人感觉温暖。在文秀的记忆中他像一座稳重的大山,外婆香兰是山中郁郁葱葱的森林和山林谱写的乐曲,使人感觉无处不在。而多愁善感娇弱柔美的母亲素贞则只是像是只孤独的小鸟,有时出没其中。
文秀记得客厅的屋顶看起来十分高,上面有一根根原木的横梁。长长的鱼网从横梁上垂下来,春笙坐在下面拿着菱形的梭子织网。文秀躺在地上看红灯记的小人书,上面的字一个也认不得,只会指着图画说:姐姐和爸爸,姐姐和阿婆,姐姐和妈妈。。。逗得春笙哈哈大笑。叫哥哥文恒快教妹妹认字。文恒比文秀大五岁,只是七八岁的样子。他说妹妹好傻,又说老师叫背毛主席语录,因为去赶集会有红卫兵拦着,不会背就上不了街。春笙就把织好的鱼网放下来,手提着顶上的网纲一拉一放,让文恒仔细看:
“看到了吗?这是鱼纲,这是鱼网。网洞是不是像眼睛一样?眼睛叫做目。网纲提起来,鱼网的眼睛就张开了。毛主席说:“阶级斗争是纲,纲举目张”。就是这个意思,记住了吗?”
文恒连连点头,文秀也记住了,因为父亲的形容太形象了,十分难忘。
有一天文秀在梦中被文恒拉起来,哇哇大哭。文恒说妹妹别哭,快起来看,爸爸抓到了一条大鱼,比妹妹还大!文秀跟着到厨房,果然看见一条硕大无比彩色缤纷的鱼。香兰喜滋滋地告诉她那是鲤鱼。鲤鱼被春笙切成很多份煎好,鱼中段最好的部分先分给香兰。家里的习惯是好的东西先给外婆,吃饭也是先让外婆,吃完后要说外婆慢慢吃才离开。那是春笙教育孩子们对外婆表示尊重的方式。
早年艰苦的生活练就了春笙极其坚韧的性格,非凡的灵性加上沉静而不屈不挠的个性,使他在人生道路上虽然历尽艰辛却难掩光华。早年他加入革命不久,因为年轻,出生清白再加上杰出的跳级和保送读书的记录,在全国解放那年即被选拔到中国人民大学深造。毕业后被分配到广州军分区空军部,先担任指导员,而后逐步升至营,团,师级干部。那是十几年春风得意的岁月,如果不是被一个朋友出事连累,部队本来是安全的绝缘体,身处其中原是不会被文革的大火烧伤的。
那位出事的朋友是春笙高中时的同学刘信,毕业时同被保送读大学的优秀学生之一。在艰难求学的时代,刘信虽出身富家,却视贫寒的春笙为知己,而且他学习刻苦,正直诚恳,毫无纨侉之风。两人结为生死之交,同息同作,衣食共享。春笙参加革命时,刘信选择了继续读大学,毕业后回家乡参加土改,逐渐进入乡镇领导阶层,四清时担任县长。四清运动到了尾声,被人挖出他的出身成分有问题而被当成反革命打进黑牢。他写信给春笙诉苦,而且家乡来人也往往缅怀他执政的清廉和真正关怀人民疾苦的功劳。耿直重义的春笙哪里能容忍,日夜不安地频频向各级领导乃至中央写信,要求给刘信平反,说是愿以人格担保刘信绝对是革命同志。没想到引火烧身,担保不成反遭牵连。文革一开始就被加上包庇反革命份子的罪名开除党籍和一切职位遣返回乡。素贞不愿划清界限,也同被遣返。其时素贞身怀六甲,而后牛棚生女,有家进不得,才返回春笙的故乡明川。
明川在春笙离乡求学到狼狈返乡的二十多年中基本上还是老样子,只是物是人非了。人们手中没了自己的田地,就开始把目光转向人与人的斗争。古朴的民风日渐式微,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日日讲,使得出身不好的人身上被烙上永远无法磨灭的烙印。从前男婚女嫁讲究的是男欢女爱门当户对,现在是要看出身,如果有谁为色所迷胆敢背经离道的,将要付出终生的代价,而且还波及家人。春笙读私塾时的恩师被评为地主,从此低头做人,没多久便郁郁辞世。他的儿子跟春笙的大哥春瑞的大女儿相爱,两人不顾一切结了婚。春瑞本来是受人尊敬的村长,因为这档婚事被撤了职。村长被一个黄姓的壮族人接过去当。那人读过初中,本来是村里的会计,品性还算纯良,只是十分胆小怕事,唯唯诺诺一切都听大队部的。
春瑞本来是一呼百应的人,养成了豪放的性格。大跃进的年代,明川河还没有筑坝,从村子中间荡漾而过,使明川冬旱夏涝,大雨之时即泛滥成灾,农作收成不保。春瑞一声令下,全村男女日夜苦战了三个月,把堤坝筑成并修好东西两溪的人工河,从此明川旱涝保收。堤坝高达三丈,大雨后常常水流如瀑,激起层层浪花。夏天时勇敢的孩子们常常从两旁堤岸飞跃而下,练就一身潜水的本领。那里成了明川最美的游玩场所。春瑞也因此获得铁汉子之名。
春笙一家刚回到故乡时,村长万分犹疑,不知如何安放是好。春瑞一手抱了个大菠萝蜜,一手提了锋利大刀赶到村长家,把菠萝蜜往桌上一放,一刀劈下去,菠萝立即一分为二,大刀深入桌面。不容置疑地说:
“军官回来了,他是被冤枉的。我已经帮他看好了地,明儿你拨十几个人去帮他沏房子去。”
“这不。。。该向大队反映一下再。。。”
“建好了再反映!”
村长看他把刀拔了起来,只好不情愿地点点头。
“菠萝蜜看起来不错,你尝个鲜。明早让他们早点去!”
一个星期后,崭新的土屋就在东溪边上建了起来。房子建得比全村最好的房子还好,因为村人看春笙气宇轩昂,素贞眉目清丽,实在是平生未见,都不由自主地对他们生了敬意,不敢怠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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