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马克:想当市长的巴黎流浪汉




(本文将发于《南方人物》旬刊和正创办的“感觉法兰西系列网(www.france-en-chine.fr)。引用请注明前述出处。)


让—马克:想当市长的巴黎流浪汉

让居易 (法国)


圣日尔曼德普莱(Saint-Germain-des-Prés)这个巴黎塞纳河左岸拉丁区的“小村庄”里总有出人意料的事在发生。

2008年元旦刚过的一天下午,当我照例去位于“桅楼”书店(La Hune)﹑“双偶(Les Deux Magots)”和“花神(Café de Flore)”咖啡馆对面的报亭买《世界报》的时候,往日总是坐在报亭旁边一把折叠椅上一边看报一边心不在焉地向过往行人要“两至三个欧元”的流浪汉(“SDF”–按时下“政治正确”的说法,叫做“无固定住处者”!)让—马克象个大明星似的靠在桅楼书店的玻璃墙上正接受好几个记者的采访呢!我开始以为,这可能是因为这个周末萨总统带他的新欢去约旦作私人访问了,全法国媒体顿时闹起新闻荒,闲得无聊的记者们想随便找个“可抗辩住房权”之类的时新话题,拉个流浪汉聊聊,做个应景见证访谈而已。然而,当走到报摊跟前,迎面看到一张被卖报姑娘特地高高挂起的《巴黎人报》(Le Parisien),我才忽然恍然大悟:流浪汉让—马克要竞选市长了!这是当天《巴黎人报》的头版头条新闻,通栏大号标题,还配了一张让—马克坐在那张折叠“交椅”上的大幅彩照!

让—马克•莱斯杜(Jean-Marc RESTOUX)今年54岁,虽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但却属圣日尔曼德普莱街区没一个当地居民不认识的“名人”。他长一头蓬松得象圣诞老人的花白头发和大胡子,风雨无阻,二十七年如一日在“桅楼”报亭乞讨,早已和“双偶”咖啡馆前的那几颗树一样,成为这个街区不可缺少的景观。

让—马克属于巴黎那种“出于选择”而过这种流落街头的生活的流浪汉。这从他所选的生活地点,就可见出一斑,并让人感到他不是一般的流浪汉,而是颇有“不降格以求”的“品”味:他曾长期晚上睡在奥赛博物馆的拱廊下,白天在圣日尔曼德普莱的报亭前“上班”乞讨,直到两年前的一个偶发事件几乎改变了他命运的轨迹。

那是2006年冬季,一个名为“堂诘柯德的孩子们(Les enfants de Don Quichotte)”的协会为了唤起社会和政府对无家可归者命运的关注,向流落街头者分发帐篷,并在巴黎市区圣马丁运河(Canal Saint-Martin)旁设立了一个流浪汉“帐篷”村,引起法国媒体和公众舆论的极大关心,也迫使政府在解决极度贫困人士的住所方面加强了干预的决心和力度–这便是刚于2008年1月1日起正式生效的关于“可抗辩住房权(Droit au logement opposable)”的法律的出台背景。这部由法国议会朝野政党于2007年3月5日一致表决通过的法律,把公民的“住房权”纳入国家必须予以保障的基本人权,并规定:任何在法国国土上合法生活的人,如遇到这一权利受到侵害,即可以通过司法途径追究政府责任–。让—马克那一阵也去圣马丁运河的“营帐村”住了一段时间。“堂诘柯德的孩子们”协会在拆除营帐时经与政府和其它相关部门交涉,帮助一部分“营帐村”的无家可归者找到了安身之处。命中注定要留在巴黎高尚区的让—马克居然在6区最昂贵街区之一的布希街(rue de buci)的一幢刚被皮埃尔神父创办的埃玛于斯(Emmaus)协会接管的大楼里分到了一间房间。

而这栋成为让—马克新居的大楼的来历也是非同一般,值得在此作一简略交代:它在2006年初以前一直是法国国立行政学院(ENA)的学生宿舍(Foyer de l’ENA),一代又一代的法国政界高级官员和社会精英曾在这栋外表即能给人以某种威严与华贵感的七层宿舍楼里住过。2006年国立行政学院彻底搬迁至斯特拉斯堡,腾空了这座一定在不少管治法国的精英的记忆中留下过深刻印象的大楼。其时这一街区的房价已涨至每平米平均1万欧元之上;而美国的各类退休基金会也正趁机在巴黎大规模地从事被法国人称作“整买零售(vente à la découpe)”的房产投机交易,不仅把一批又一批的中产阶级家庭逐出巴黎市区,而且更使大量的低薪阶层人士因付不起高昂的房租而流落街头,成为象让—马克一样的“无固定住处者(SDF)”。左派主政的巴黎市政府从国立行政学院收回这栋大楼,首先考虑的并不是趁房市看好之际“大捞一把”,而是决定把大楼改造成一座专门接纳无家可归人士的“驿站之家(Maison Relais)”,并委托给从上世纪五十年代起就呼吁社会关注解决穷人住房的埃玛于斯(Emmaus)协会进行管理。就这样,经过四个月的整修改造后,2007年3月份,28户共有35个成人和20名儿童的流浪者家庭,在周围高雅邻居的一片格格咬牙声中,搬入了这座他们连做梦都不敢奢想的大楼。让—马克就是其中的幸运者之一。

不知是因为受这座楼房里长期沉积未消的精英之气的感染影响之故,还是由于别的什么原因,让—马克不仅有了“安家”的感觉,而且还忽然萌发了“参政”过问公共事务管理的意愿。新年之前,让—马克在“营帐村”结识的“穷小子(Salauds de pauvres)”协会主席雅克•戴罗(Jacques DEROO)打电话告诉他准备在2008年3月份巴黎市议会选举时,在各区推出代表“贫困受害者”阶层的竞选名单的设想,他二话不说,立即表示要在“他的第6区”领头参选,与现任右派区长竞争下一届区长(法文为“maire”,巴黎市内20个区的区长相当于其它市镇的市长)!

让—马克可不是随便说着玩的,而是动起了真格儿!2007年12月29日,活到54岁还从未参加过一次选举投票的让—马克换了身干净衣服,来到6区区政府办理这辈子第一次选民登记。当他郑重其事地告诉接待他的区政府女办事员说,他要参加竞选,与卸任区长勒高克(Lecoq)竞争时,把那位女办事员逗得好一阵乐。而让—马克却从此一板一眼地作起竞选准备来了!他和雅克•戴罗他们一起,成立了一个叫做“废除一切特权”的团体(Collectif Abolition des privilèges),准备以此名义参选,堂堂正正﹑大张旗鼓地代表巴黎一无所有者的利益。

让—马克的穿着模样虽然与在巴黎高尚区打选战拉票的传统政客不一样,但他却拥有许多参加地方选举的政治家们不一定有的优势:那就是他的“知名度”。让—马克27年寸步不移地“扼守”的这个报亭,位于巴黎圣日尔曼德普莱街区中心的中心,不仅仅是个卖报之处,而且可以说是全法国,乃至全世界最著名的文化要地和全球各路明星和要人行踪的最佳观察点。与报亭正对的“桅楼”书店是巴黎唯一一家半夜12点还能买到《存在与虚无》的书店。隔圣日尔曼大道与它遥遥相对的“里普咖啡餐厅(Brasserie Lipp)”就象法国作家莱翁–保尔•法尔格(Léon-Paul FARGUE)所描写的那样,是一个“只要进去坐上一会儿,花一杯啤酒钱就可以把法国议会两院、总理府和政府各部(包括仅几步之遥的国防部)当天的议事内容打听得一清二楚”的地方。而在大道这侧与它紧挨的“双偶”和“花神”咖啡馆,则更是自上个世纪受萨特(Jean-Paul SARTRE)和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等一代巨人青睐之后迄今还一直弥漫着浓烈而神秘的“文化气泡”。让—马克每天所在的,就是一个你怎么躲都难以躲过名人的地方!设想一下:让—马克在这个地方站了整整27年,该遇见过多少个大大小小的明星和名人呀!

所以,让—马克的能量是难以估摸的。这不,他刚放话说要问鼎巴黎6区区长,不出两天,《巴黎人报》便头版头条登出消息。接下来便一发不可收拾:让—马克和报亭周围便围满了各路记者,又是拍照,又是录音采访,那架势都有点要抢萨总统风头的味道。连法国电视二台和欧洲广播一台眼下最走红的节目主播罗朗•卢基耶(Laurent RUQUIER)都亲自打电话找让—马克,找了整整一个周末,想约他上电视节目。让—马克的明星支持者委员会名单还没开始拟定,便已有住在本区的著名电影演员路易•加埃尔(Louis GARREL)和里夏尔•波兰杰(Richard BOHRINGER)主动报名参加。而让—马克似乎还想如数家珍似地列举一连串他每天都见面的圣日尔曼德普莱的名人姓名,“请他们帮一把”……

圣日尔曼德普莱的名人们之所以都认识,并大多愿意“帮”让—马克一把(包括平日以给他照例要的“两至三个欧元”的方式),主要是因为让—马克人缘好,而且很有修养。他是很少见的用法文条件式倒装句式(auriez-vous deux ou trois euros)向行人乞讨“两至三个欧元”的人(怎么贵的地价,开口要两三欧元也不算过分!),而且不管人家是否已经听到或理会,后面总是紧接一句“谢谢,祝您白天好!”我想这大概就是他敢于,并且也能如此长期在圣日尔曼德普莱这个文化圣地立足的秘诀了!有一位法兰西学士院院士前两年写过一本研究法语语法的书,曾经谈到法语条件式倒装语句不仅听起来悦耳舒服,而且很性感,能刺激听者,使其产生某种给予的欲望,甚至献身的冲动……!这一论断的科学性如何暂且不去计较,可以肯定的是,让—马克的“条件式倒装句”在圣日尔曼德普莱可是用对了地方。这个“从二楼窗口扔下一个苹果被砸的一定是某一法兰西学士院院士或某一作家画家艺术家”的弹丸之地,恐怕也是法国已经为数不多的还流行“条件式”的地方之一。无论从“桅楼”夹着索莱斯(Philippe SOLLERS)或BHL(贝纳尔–亨利•莱维)或雷米(P.J. REMY)的新著出来的书生,还是独自或携着伴侣准备跨入“双偶”或“花神”咖啡馆的文人,谁能抵挡得住让—马克的一个“条件式倒装句”?所以,让—马克总是乐呵呵的,也总是有人愿意驻足倚着“桅楼”,和让—马克攀谈。

我和让—马克说来也算很熟了。自从我2001年搬到这个街区以来,差不多天天都要在报亭见面。有一天(那是我刚来不久),他在和报亭老板闲聊,我忽然听到他冒出一句:“德勒兹(Deleuze)要远比贝纳尔–亨利•莱维(BHL - Bernard-Henri LEVY)强多了!”我顿时被镇住:这可是一个即便有Bac+5(五年制硕士文凭)水平也不一定能做得出的价值判断呀!从此我便认定让—马克不是等闲之辈,并对他佩服起来。

除了每天见面总要打个招呼问个好之外,让—马克还是我每年送给第一份圣诞礼物的人。蛰居巴黎以来,我养成了一个20年不改的习惯,也就是每到圣诞节,总要给我家附近的一位流浪汉送一份小礼物;原来住5区“儒思忧(Jussieu)”街区时,是给一位站在邮局门口为人拉门的东欧籍流浪汉,每次一两百法郎;搬到圣日尔曼德普莱之后,自然就是给让—马克了。每次在去朋友家度平安夜之前,总要先把一个装上30或40欧元的信封交给让—马克,并祝他节日快乐。他也总是用双手紧紧握住我的手,从眼神里会流露出一种很真挚的感动。记得那年欧元货币第一次发行,法郎即将退出流通;因嫌兑换麻烦,我把积攒了数年的足足有几斤重的法郎生丁分币装入一个塑料袋,提着去见让—马克,用他所擅长的“条件式”(我还是有点怕损害他的自尊心)问他是否介意我把那些法郎送给他。他当时似乎喜出望外,连声道谢后,居然高举着那袋至少有几百法郎的硬币,冲着“双偶”咖啡馆露天座的客人,边跑边喊:“我得了这么多法郎,我得了这么多法郎!”,一直跑到圣日尔曼德普莱小广场兜了一圈……

说到这儿,我想起一件曾在一本书里读到的关于我的“邻居”萨特和当年常驻圣日尔曼德普莱的一位流浪汉的关系的轶事:据曾任萨特私人秘书的让•戈(Jean CAU)的回忆,当年萨特走红后,身边招来了不少伸手求援的人;每个月月底,伽利马出版社(Gallimard)的稿酬一到,萨特便会立即吩咐兼任“财政部长”的让•戈给所有人开支票。这时,他每次总要特别叮嘱让•戈别忘了给一位名叫“塞尼(Sény)”的先生开支票。而这位“塞尼”先生就是长年受萨特施与的被那个时代的法语赤裸裸地称作“clochard”的真正流浪汉。按让•戈的说法,对于别人,萨特不是“给(donner)”钱,而简直就是“撒(semer)”钱;虽然萨特自己也常常捉襟见肘,时不时地需要向他母亲,甚至向佣人欧仁妮借钱,但他不仅如期开支票给塞尼,使他能常常在圣日尔曼德普莱喝得酩酊大醉,而且还经常帮塞尼支付看医生治病的钱。

引述这段故事,倒不是想—哪儿敢呢?—与我的著名“邻居”萨特攀比或附会,而只是想说,圣日尔曼德普莱原来是个思想和精神至上的地方,人们对周遭的人和事,哪怕是与己无关的穷人流浪汉,都抱着一种深深的同情与团结之心,乐于给予一种自然而温馨的人道关照;然而,随着一代文化巨人的消失,尤其是随着经济全球化的渗入,圣日尔曼德普莱的那种重人文关怀的精神似乎正面临缺失的危机,金钱至上的风气好象也在抬头蔓延,尘嚣日上。而这也恰恰就是促使让—马克站出来参选的原因之一……

自从让—马克宣布竞选后,我对这位未来可能的本区区长更是肃然起敬。每次路过已几乎成为让—马克竞选总部的报亭,他总会乐滋滋地向我通报“选情”:据最新的情报,这两天凡来这儿买报的本区选民中,很多人都已明确表示第一轮要投他的票!让—马克甚至都已开始严肃考虑要找一家便宜点的印刷厂印制与其他候选人字号规格一模一样的选票了……

当然,让—马克还是很清醒:他每天早上还是照样牵着他的狗来报亭“上班”,继续用他的“条件式”倒装句向行人要“两三欧元”。他清楚地知道,这一辈子当选上巴黎6区的区长的可能性大概是微乎其微,但是,他很坚决地对我说,只要“能唤醒或触动哪怕是一丁点的社会良心,使人们稍稍忘却一回儿‘金钱至上’,对穷困阶层的处境给予更多的关注,我这目的也便达到了”。看来,如同法国人遇到这种情形时常常会说的,让—马克“很哲学家”!

据法国国家经济研究与统计署(INSEE)2001年在全国范围所作的一次大规模调查,法国共有8万6千名无家可归的人(sans abri)。据皮埃尔神父基金会(Fondation Abbé Pierre)2007年1月底公布的一份报告,法国的流浪汉人数为10万人。2007年11月12日,法国政府下属的战略分析中心(CAS)发表了一项关于法国贫困状况的报告,其中透露,有13%法国人担心有一天会流落街头,成为无固定住处者(SDF)……

行了,我已经决定:3月9日,我会在圣日尔曼德普莱街区杜拉斯(DURAS)老家对面的小学改设的投票站里,投流浪汉让—马克•莱斯杜一票!

2008年1月7日,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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