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冰花的军旅生涯(10)有谁雪中送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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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多年前,一段让冰花几乎丢了性命的人生旅程,深深地刻在了记忆里,至今想起仍心有余悸。

  那是一个春节前夕,库尔勒的一个战友(一个县来的老乡)小李打电话来,说要回家探亲,如有顺路的车就接她过来,大家见见面,然后从吐鲁番上车。(我们修的南疆铁路,吐鲁番是起点,库尔勒是终点。我们驻守在吐鲁番附近的阿拉沟。)

  几天后汽车排一位老乡开一辆解放牌过去拉东西,我正好搭车去接小李,也趁机出去兜兜风。

  “吐鲁番的葡萄鄯善的瓜,库尔勒的香梨人人夸。”库尔勒北依天山,南临塔里木盆地,以盛产皮薄甜美格崩脆的香梨而远近闻名。

  还有世界第二大沙漠,塔克拉马干沙漠,传说中“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朽”的塔里木原始胡扬林,离库尔勒也该不远吧?早想去看看了。

  去时很顺利,一路看不尽的山川戈壁,自然美景,异域风情,为没带相机而痛心疾首。

  与小李分别三年重相见,自是一番亲热。吃过午饭,装了车,因司机军务在身,也没来得及参观文物古迹,沙漠盆地,便匆匆忙忙打道回营。可谁也不曾料到,那一次车一发动,便踏上了长夜漫漫,险象环生的曲折旅途。

  司机师傅是来自豫北农村的一个老兵,浓眉大眼大个子,汽车排副排长,我们叫他老牛。淳朴敦厚,大大趔趔的,很有些兄长气质

  出了库尔勒北上。老牛说要走一条与来时不同的路,让我们爬爬冰达板,看看冰山,领略一下不同的风光。

  原来还真不知道,南疆还有这么辽阔的大草原!虽是严冬,但风和日丽。放眼望去,远山连绵起伏,峰顶白雪皑皑隐约可见;三三两两的蒙古包点缀在夕阳下,几处炊烟袅袅,美的像幅草原风景画。

  唐代大诗人王维的名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描绘的正是眼前景象吧?
 
  再往前走,重重叠叠的大山挡住了去路,从右边视线尽头绵延到左边视线尽头。

  车到山前必有路,心里暗想。谁知到了山前也没有路从山脚下通过,只有一条盘山路绕来绕去通往山顶,又窄又陡。

  “这就是冰大板,翻成汉语叫冰大岗子。”老牛说。

  “冰山!”顺着小李手指的方向,右前方不远处果然转出一座晶莹剔透的冰山!一面冰壁刀削般的突兀, 夕阳下反射着耀眼的白光,象童话里的世界。

  笨重的解放牌载货车吭哧吭哧爬上山顶,老牛停下车:“姑娘们,欣赏一下吧,给你们几分钟时间,我们还有一半路要赶。”

  望着那层峦叠嶂,气势雄伟的万古群山,突然觉得我们是那么渺小,茫茫宇宙中的一粒微尘;生命是那么短暂,时间长河中短暂的一瞬。。

  怅寥廓,问苍茫大地:我是谁?我在哪里?“这应该是天山山脉吧”我自言自语。“是吧,不大清楚。”老牛回答。

  啊哈,你们不清楚,咱就无所顾忌了。开始指点江山:
  “这新疆地理是‘三山夹两盆’,由北至南:阿尔泰山,天山与昆仑山,夹着准葛尔和塔里木两盆地。这天山山脉位居其中,东西绵延1800公里,将新疆分为南北两部分,山南的叫南疆,山北的叫北疆。”其实就是高中课本里那点儿货。

 “走了,走了,大学者们。”老牛催促上路。

  翻过冰达板,进了一条阴森森的大山沟,夕阳照在山顶上,泛着暗黄的光芒,四周死一样寂静。

  天渐渐黑下来,路也越走越险。左边是万丈峡谷,深不见底;右边是悬崖绝壁,陡峭险峻。远处山上稀稀落落的塔松,暮色中影影绰绰,象人又象鬼,更增加一层神秘、恐怖的气氛。

  按时间推算早该到了,心中疑惑,不停的问老牛。问急了,他才说实话:“我们走错路了,一直没敢告诉你们。”

  “我们现在在哪里?这条路通向什么地方?”一种无以名状的恐惧袭来。
 
  “我也不知道,但只能往前走,别无选择。”

  老牛回忆说,从盘山路上冰达板时,路还是对的,他以前走过。估计下山时有岔道,没注意错过了。

  “没关系,有路就不怕。”老牛自信地说,他在给我们壮胆。

  可这路叫什么路啊?多年失修的样子,临深渊那一侧路边残缺不齐,有的路面非常狭窄并向深渊方向倾斜。

  夜越来越深,天也越来越冷。路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车灯照上去亮晶晶的。我们不敢再说话,怕分散老牛的注意力。

  新疆昼夜温差很大:“早穿棉,午穿纱,晚上抱着火炉吃西瓜”。出门时觉得当天赶回,连大衣都没穿。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可我们的处境去掉那个如字更确切:战战兢兢,临深渊,履薄冰,稍不留神,就有车毁人亡之险。

  只见老牛全神贯注,身子前倾,几乎趴在了方向盘上。但还不忘调侃以缓和气氛:“可惜啊,黑古咙咚什么也看不见。这人迹罕至的深山里,景色一定很美。要不要拿手电照照,下车拍个照片?”

  哪里还笑得出来, 心都提到嗓门儿上了!

  恐怖弥漫在空气里,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进了鬼门关。多么希望转过个弯儿,前边突然出现点点灯火,哪怕有几间破茅屋,也足以证明我们还在人间。

  饥饿、寒冷、迷茫、恐惧伴随我们艰难地前行。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前方终于出现一片开阔地带。

  “转出来了!我们还活着!”“走尽崎岖之路,终有平坦之途!”

  心放在了肚里,我们欢呼!我和小李激动地紧紧拥抱。

  老牛仔细辩认了一下方向道路,说:“如果我的估计没错的话,前边应该是乌鲁木齐。”

  这就是说,我们在懵懵懂懂中横越了天山山脉,已经从南疆跑到了北疆。

  “太好了,我还没去过乌鲁木齐呢!”小李更是兴奋。

  有了目标,有了希望,象从地狱走了一遭又回到美好的人间。

  往前走,天色忽然亮了不少。举目搜索,并不见月亮。原来这茫茫戈壁被一层厚厚的积雪所覆盖。

  突然,劈里啪啦一阵响,雪粒暴风骤雨骤雨般打在车窗上。

  没有了大山的遮挡,狂风卷着积雪象没有约束的野马在天地间闯荡。在旷野旋起一个个雪岗子,在公路上设下一道道屏障。

  好在我们的解放牌马力很足,那司机老乡哥技术也过硬,闯过重重障碍,一路风驰电掣往前冲!

  “同志们,前面就是。。。”老牛调皮地学着样板戏里郭建光的腔调。

  “沙,家,浜!”我们几乎齐声喊。胜利在望,老牛也有心情开玩笑了。

  忘记了饥饿,忘记了寒冷,兴奋地数着里程牌,仿佛已看到了铁道兵乌鲁木齐办事处那明亮的灯光,灯光里那温暖的客房。

          *          *          *

  “冲破大风雪,我们坐在雪撬上,奔驰过田野,我们欢笑又歌唱。。”

 一得意就忘形。还没等我们一曲唱完,“嚓!”悦耳的响声里,我们亲爱的解放牌在一个较大的雪梁子上搁浅,车身转了个90度角横在路边,熄了火。象一匹驰骋疆场,耗尽心力,疲惫之极的战马轰然倒下,爬不起来了。

 老牛定了定神儿,试了几次,打不着火;下车检查,折腾了好半天,这庞然大物才又重抖精神,不大情愿地跑了起来。

    又走了几公里,看见前边雪地里影影绰绰一团黑趴在那里,驶近了才看清是一小轿车。一定是车坏了,人不知还在不在车里。到跟前停下,老牛下车去查看,果然人在车里等救援。老牛和小车司机搭伙把车修好,那小车司机一踩油门开跑了。

    等老牛回转来,我们的车却熄了火。这次是真的罢工了,任老牛使劲招数,解放牌把自己解放了,再也不理会我们。

      “这可如何是好?”短暂的快乐消失的无影无踪,新的恐惧再一次袭来。
 
  “坐车里,不要动,圈点儿热气儿。”老牛几乎是下命令。

  老牛说着把皮大衣脱下来,盖在我俩身上,自己下车往路两头张望,希望有过往的车辆助我们一臂之力。可哪里有个车影?

  等他回到车里,我们把大衣还给他:“我们俩坐紧些,可以相互取暖。”

  可他又把大衣推过来:“我用不着。你们看,你哥壮的象头牛,怎么也比你们火力旺。”

  就这么一件皮大衣,几次三番的推让,最后还是拗不过他,落在我们身上。

  莽莽雪野,天地一片苍茫。仿佛这世界只剩下了我们三个人,三个相依相助的灵魂。

  这时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被动的等待,等好心的过路人帮忙拖车。

  时间也象被坚冰封冻了一样挪不动脚步,一分分,一秒秒。。
 
  突然,远处灯光闪现,一辆车驶来! 老牛一个机灵跳下车去,奋不顾身的站在路中间,拼死也要拦住这远方驶来的希望。

  车子近了,近了,减速了,几步远时,老牛闪在一旁。刚要上前求助,谁知那哥们儿猛踩油门,一溜烟溜走了!

  家中的灯火在召唤,行路人归心似箭,不想管闲事也情有可原。

  “别担心,天快亮了,还会有人来。”老牛总是安慰我们。

  老牛站在路中间,期待的遥望路的尽头,生怕错过一个逃生的机会。

  又一辆车驶来,只见老牛大呼小叫,又蹦又跳。这辆车倒是停了,与老牛说了些什么,然后开走了。

  又一辆车驶来,又与老牛说了些什么,又开走了。
 
  我忍不住下车问:“为什么?为什么他们都见死不救?“

     “别急,再等等,他们说的有、有道理:小车拖、拖不动大车,轻、轻车拖不动重车。。”老牛已冻得嘴唇哆嗦,牙齿打架,话都说不完整,快要哭的样子。

  人情的冷漠更甚于自然界的严寒,我们彻底失望了。

  “天啊!想俺鲁冰花,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壮志未酬,不想今夜命断于此。。”

  本想开个玩笑缓和一下紧张的情绪,谁知不等俺抒发完毕,那老乡哥便用亲切的乡音狠狠的训斥:“发啥神经咧,还不快进去!”

     “你进去坐会儿,让我来拦车!”

     “没那一说,你给我进去!”老牛变得很凶,很武断。我只得乖乖地逃回驾驶室。

  小李冻得连话都懒得说了。车里也不比外边强多少,老解放密封不严,前边挡风玻璃内侧平台儿上积雪已有半寸厚。我和小李紧紧靠在一起,卷缩在老牛那厚厚的皮大衣下,于心不忍地看着老牛在外边上窜下跳,蹦达不停。他不敢停,停下来就会变成一陀冰。

  突然间很想家。想念童年时与母亲、弟弟拥挤在一起睡过的那张大床。在寒冷的冬季,临睡前母亲总要做些汤面条,热气腾腾的碗里漂着香油葱花,让我们趁热喝下。弟弟会在床上蹦来跳去,拉开架势,豪迈的模仿李玉和唱起:“临睡喝妈一碗面,浑身暖暖睡得安。。”

  哦,爸爸,妈妈,你们怎能想到,此时此刻,在这遥远的大西北,在这冰冷的雪夜里,你们的宝贝女儿正在用青春与死神讨价还价。。

  这是黎明前最寒冷的时刻,死神步步逼进。绝望中我们默默祈祷,也不知该向谁求救,大难临头乱投亲:“如果天上有神仙,如果毛主席能显灵,那就救救我们吧!我们还年轻,我们不想死在这里。。”

  我们是军人。军人没有死在战场上,没有因救人而捐躯,没有因公而殉职,如果死在此时此地,因贪玩儿看老乡而死在这冰天雪地里,这不是让写悼词的为难么?

  也许我们的诚心感动了哪路神仙,终于派来一辆大车,载重车,停在我们面前。一根钢索连接,把我们从死亡之谷渡向生命的彼岸!

  经历了这么一个漫长的,艰难的不眠之夜,我们都还活着! 生命,有时很脆弱,有时竟也那么顽强、坚韧。后来听说,那几天夜间气温都在零下16°左右。

       那是我生命中最离奇的一昼夜。我们领略了辽阔草原落日、夕阳冰山相映的自然奇观,从绝壁下、深渊旁深夜穿越天山也没车毁人亡,莽莽雪原冰天雪地零下16°的严寒里挨了几个小时也没冻死。。

  多么美好,青山依旧在,又见旭日升!

  “昨夜你跟那师傅说了些什么?”我后来问老牛。

  “我说:好人呐,救命吧,车里还有两个兵妹妹快冻死了。。”老牛答。

  “我看到你不停的作揖,就差没跪下了。”

  “要不是这身老虎皮,你以为我不敢跪下啊!”

       这老牛兄还真是有心人,情急之中还问了那位善良师傅的姓名,并默默记下了车号,写了篇报道发给了“新疆日报”,这才发现大老粗一样的老牛兄文笔还不错。正赶上春节前拥军爱民大宣传的节骨眼上,报纸用了近四分之一的版面刊登了这一军民鱼水情的典型事例。可惜没留下那份报纸,也不记得那位师傅的姓名。

  只知道我们这位老乡兄,姓牛,名英杰,复员后在豫北一个师范学校开车。出国前曾去拜访他,已是两个儿子的父亲了。如能在网上看到这篇小文,冰花再一次真诚致谢,为了那个冰雪之夜生死关头那件厚重的皮大衣,那般厚重的战友情。

  (事后得知,我们误入的那山沟叫后夏沟,那条路因危险而废弃多年,白天人都不敢走。)

          (待续)
 

鲁冰花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务实小民' 的评论 : 哈哈,多谢。十多年前的东西,文字很生涩,只是觉得再不写出来就忘完了。。浪费了你很多时间,抱歉:)
务实小民 发表评论于
一口气把鲁冰花十多年前写的军旅生涯看完了,感谢博主!美好的文字仿佛带俺看了一部连续剧。
猫阿咪 发表评论于
这次回国去新疆玩了玩,天山;喀纳斯湖;吐鲁番;布尔津;禾木村;克拉玛依魔鬼城;赛里木湖;霍尔果斯口岸等,真是不去新疆不知道中国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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