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的故事(小雪)(二)
叫人万分懊恼的是, 母亲又对了. 几天后, 为了我在她的笔记上划了几条线. 她说我在她的东西上乱划就是瞧不起她, 对我大发脾气, 连眼泪都出来了, 我从来没有经历这等场面, 吓的落慌而逃, 想到母亲的话, 不敢再去找她. 再后来, 我们考上了不同的学校, 就没有再见面, 母亲自然再没有提起过她.
我们再见面却是十几年后了. 我调到一个新的单位大慨是上班的第二天, 我正在走廊上公告栏找我的值班安排, 有人把我肩膀一拍, 我一回头, 毫无心理准备就看到了她.
她穿着一件天蓝色的上装, 深色花格呢裙子, 恬静笑着一声不作地看着我. 天哪, 她的变化可真大, 原来她有点黑瘦, 现在却变得丰满, 一头齐耳的秀发和蓝色衣服更衬托她现在那张白璧无瑕的脸格外动人, 母亲说她漂亮我现在才真正感觉到, 好像个子也长高了, 这不可能吧, 也许是穿了高跟鞋, 我就呆在那里瞎想开了.
她见我不做声, 大眼睛里闪现出一丝顽皮, 这就有点像原来了, 拿手在我面前一晃, 说:
“he..llo! 你是认不出来呢….还是傻!了!”
“我是醒着在吗? 不会吧, 这样的人只有在梦里才会有.”
“你现在也变得会恭维人了, 过去你可是只糟蹋人的.”
“这是生存的基本功, 想不想听下一句更精彩的? 女孩子个个喜欢.”
“说嘛, 好话我都想听.”
“你比过去可要苗条多了.”
“不许瞎说! 你这就又像过去了.” 她装着生气打了我一下, 噗哧一声又笑出声来.
你才又像过去了呢, 我心里想到, 特别是生气时眼角往下一沉.
我们跑到很少有人去的阅览室里谈了一个多小时. 我这才知道她毕业后就一直在这个机关的外事处工作, 她学的是外语, 早已结婚了, 不过在我之后. 丈夫在一个很重要的部门工作, 有了一个三岁的儿子. 一谈到她的儿子, 满脸满眼都是欢悦, 和以前大不相同, 我真为她高兴.
令人意外的是, 她倒了解我很多情况. 我一追问, 才知道母亲见过她好几次, 她结婚, 生孩子母亲都送过她东西, 母亲这人做事可太厉害了.
那年快过年时, 单位分了鱼, 我赶紧送了几条回家. 发现母亲情绪不好,不由地问:
“妈妈, 出了什么事?”
“现在还能有什么事.”
等了一会. 她说道:
“今天小雪的母亲来找我.”
“又不知道怎么办? 不会吧, 她现在可以问的人可太多了. 恐怕是别人问她怎么办了.”
“少贫嘴, 小雪现在是你同事?”
“你知道还问什么.”
“她现在怎么样?”
“什么叫怎么样?”
“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挺好啊, 她现在是我们单位的偶像型人物. 绝顶漂亮, 性格又好, 加上前程远大的老公, 可爱的儿子, 还有一个显赫家庭, 人还有什么可以要? 就是有点不合群, 可能是怕别人找. 和我一个办公室的小李刚知道我们从小就认识, 今天还问我年轻时干什么去了, 为什么正经事不干? 我说….. ”
“小雪现在还是不怎么理她.”
我大吃一惊, 说:
“这不可能, 小雪的丈夫在她老伴手下工作, 那肯定是他们介绍的.”
“不是, 他们是同学, 结婚后调进去的.’
哦…哦, 这可不大妙, 难怪小雪不大愿意谈这些事, 我可真迟钝. 母亲接着说:
“小雪一年只过年到她家去一次. 平时喊她一声妈妈, 她都要高兴几个星期. 她说着, 说着哭得说不下去了, 她说她最近身体不好, 可这样死了怎么能闭上眼, 唉! 把我的眼泪都弄出来了,我也是母亲呢.”
我一声不作, 心中隐隐作痛.
“她想求你一件事.”
“求我? 还用得着求. 她丈夫是我领导领导的领导, 一句话, 我领导就诚惶诚恐, 况且我呢.”
“飞儿, 飞儿别这样, 别这样. 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平心而论并无大错, 命运对她也太不公平.”
“为什么想到我?”
“总是能劝的人都劝了没有什么作用.”
“别人没作用, 凭什么我就有.”
“我想…我想, 她可能知道小雪对你有好感.”
“她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 我不可能跟她说这种事, 恐怕是母亲对这都有直觉.”
“你也有吗? 是什么?”
“该说的我都说了, 你愿不愿意说, 怎么说, 那是你的事了.’
望着头发花白, 步履有点蹒跚的母亲从我面前走过, 我顿时懊悔万分, 骂自己是个混蛋, 想说什么, 却不知怎么开口.
我当然要劝劝小雪, 一是我总感觉欠了她点什么, 二是母亲既然告诉我这件事, 就是说她希望我去做, 我那时已了解母亲很多了.
几天以后, 一天中午在食堂碰见小雪, 问她下午去不去参加机关的迎春联欢会, 她告诉我她有一个材料要赶.去不了. 我于是也找了一个借口不去. 等到机关里空荡荡后, 我敲了敲她办公室的门, 她开门看见是我, 赶紧把我让进屋, 一边给我拉过一把椅子座, 一边对我说:
“你怎么也没去?”
“跟你一样命苦, 有材料要赶.”
“我实际上是自己不愿意去, 找了个借口.”
“怎么搞的, 你在机关里呆了这么久, 连这都不知道. 这种场合一定要去, 至少在领导面前露个脸, 不然领导连你这个人都不知道有没有, 怎么提拔.”
“我已经受够了. 我对面那位一个月前就开始为今天练嗓子, 我开始还起鸡皮疙瘩, 后来也就习惯了. 我的定力算是完全练出来了, 你现在不管在我面前弄出什么样的动静, 我保管面不改色, 心不跳.”
“小雪, 随和点, 好不好.”
“我已经绝对随和了, 我一天还要夸她几遍唱得好呢, 但今天还是饶了我吧. 算了, 不谈这些事了. 哦, 你看, 你看, 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我弟弟刚从欧洲回来, 给我带了很好巧克力, 记得你喜欢巧克力, 给你留了点, 我想…., 对, 我把它藏到柜子里了. 刚刚分来了一个大学生, 她老爱翻我的抽屉, 不让她翻, 她就说里面一定藏得有情人的情书, 这些孩子……”
. 小雪这人就这样, 一旦放松了, 话多得不得了, 发现你没听, 就会不满意地瞪你一眼, 照旧讲下去, 也不生气. 我就座在那里. 看着她搬来椅子, 站上去, 打开上面的柜门, 找到巧克力, 咯咯笑着从椅子上跳下来, 打开巧克力放到我面前, 再给我倒上一杯茶, 她动作轻盈飞快做完这一切, 同时嘴上一刻不停. 最后座在我对面, 胳膊肘撑在桌面上, 双手托着腮帮子, 一双大眼睛笑盈盈地望着我, 说:
“你妈妈怎么样?”
总算轮到了我. 我答道:
“挺好, 就是不知道哪里找来那么多事, 一天到晚瞎忙活.”
“我真羡慕你有那么好的一个母亲. 对人那么好, 我父亲就说过你母亲是他见过对学生最好的老师.”
“我母亲可不一定是你想得那样.”
“那你说是什么样?”
“嗯… 比你想得要厉害多了.”
“对付你这号, 不厉害点能行吗, 你还不上房揭瓦呢. 你父亲给专政了十几年, 她一个人把你们拉扯大, 可不简单. 特别是她总是那么乐观, 可太不简单了, 她是怎么做倒这一点的? 她在家也这样?”
“她哪能总是笑, 还不是经常板着脸教训我, 不过也是, 我几乎没有听过她抱怨, 的确, 她也没人可以抱怨.”
“要抱怨总是有人可以抱怨, 不抱怨总是有理由不抱怨. 我真是佩服她, 真的.”
“要佩服你就佩服我好了, 我已经得到了她的真传, 你没有发现我永远是乐呵呵的? 不过我太太总说我是没心肝.”
“你是有点没心肝.”
“你可不能这么说.”
“那怎么说, 说你有点多愁善感?” 她大慨感觉这个说法挺好笑, 自己就笑了起来.
“这样说更容易引起别人的误会, 可别说. 你实在要夸我的话, 就说我英俊潇洒, 玉树临风等等, 别人认为恰当, 我也会感觉良好, 两全其美.”
“美的你了.” 她对我嗔笑到.
“你母亲怎么样?
“还不是那样.”
“她刚刚来找过我母亲, 让我劝劝你. 我也真想劝劝你, 你母亲也够可怜的了, 在那个年代, 她又有什么办法, 她一心想着你, 她身体现在又不好, 她……”
我突然发现有点不对, 停住了嘴. 她抬起了头, 目光像冰一样凛冽, 冷冷地说:
“我就这样, 你难道不知道吗? 我就是一个坏女儿, 我就是不孝.”
我一下不知道怎么办, 呆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只见几颗晶莹泪珠慢慢从眼角流到她雪白的脸颊上, 她对我又喊道:
“我知道大家都这样说我, 你现在也这样说我. 你干吗管我, 这与你有什么相干, 你看不惯, 就走啊, 你又不是不会!”
她变得那么愤怒, 可我却在这双眼睛的更深处中却分明看到了绝望. 我不由地骂自己是天底下第一号笨蛋, 怎么能这样说, 赶紧, 却有些语无伦次说:
“小..小雪,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是说….., 唉, 我怎么这么愚蠢!”
我看见她那么凄凉, 又那么无助, 却又依然那么掘犟地看着我, 我感觉我的心都碎了.我觉得所有的东西都离我很远很远, 一切我都不在乎, 我愿意做任何事情, 只要我面前的这个大眼睛, 美丽的人儿不再悲伤. 我做了一件我都没想到的事, 我走到她面前. 用双手捧起她的脸, 望着她眼睛, 轻轻地说:
“别哭了, 我求你别哭了, 好不好?”
我看见她眼中的愤怒渐渐消退, 只剩下绝望. 我继续说道:
“你不能老这样, 一个人憋在那里死想, 你说出来吗, 到底怎么回事?”
她低下头去, 一声不响, 我有点急了, 恨自己为什么这样嘴拙, 我抬起她的脸, 说:
“我他妈的不在乎别人怎么想, 我也不在乎你母亲, 我在乎的只有你. 你不能让过去毁掉你一生, 告诉我,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天晚上你父亲母亲大吵了一架?”
我大慨急得眼泪都在眼框里了, 她的眼里有了一股暖意, 她又低下头去, 喃喃地说:
“他们那一段时间不停的吵, 我有时半夜醒来他们还在吵.”
“雪儿, 你不能去恨你母亲, 一个人恨母亲就等于恨自己.”
“我就是恨我自己, 恨我为什么傻乎乎没有劝劝我爸爸, 恨我为什么忘不掉这一切, 我不恨任何人…..”
她的眼泪哗哗又不停地滚落. 我惊骇地发现, 她的眼睛大而无神, 深邃而无底, 失去了任何表情. 我知道她在痛苦地挣扎, 心疼地想真不知道她经历了多少次这样该死的挣扎! 为什么老天要如此地对待她! 我完全不知应该怎么做, 道理谁都懂, 又有什么用呢. 我只能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任她低头哭泣,感觉到心和她一起在往下沉, 无边无底.
不知过了多久, 我像是对她, 又像是对自己说到:
“活在这个该死的世界, 人的确需要没有心肝, 也许倒是需要一点勇气.”
不行, 我得帮她, 我一定要帮她, 我得想法把她拉出来,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我再一次抬起她的头. 清清楚楚, 一字一句对她说:
“小雪, 你听好了. 你的孩子一天天大了, 你必须做个决断, 你是要把这些东西也留给他呢, 还是你努力把它们忘掉. 我知道那不容易, 但万事都是这样, 你只要下定决心开始走第一步, 一步一步, 你到时候就发现也走了很远. 你要内心不愿意, 你只当在装, 装啊装, 到时候也许就成真的了. 为了你的儿子, 也为了你自己, 你必须这样做, 没有另外的路......”
我就这样不停地说啊说, 虽然知道无用, 但不敢停, 害怕一停, 她就会离我而去. 永远不会再相见,
终于她眼睛又有了表情, 但却是那么疲惫和无奈. 她看了我一会, 带点苦笑对我说:
“谢谢你了.”
她站起身来, 走到窗前, 背对着我, 说:
“下雪了, 我爸爸告诉我, 我出生的时候, 就是下着小雪.”
我走出办公室, 轻轻带上门, 走廊上迎面的寒风使我打了一个寒噤.
年后的一天我回家,母亲见我第一句话就是:
“那是你的东西, 走时记得带.”
看到那花花绿绿的一大包, 我打趣母亲到:
“年也过完了, 离我生日还远, 干吗买这么些东西送我, 终于想到你儿子的好了?”
“哼, 好? 不惹我生气就好. 我才不会买东西给你呢. 那是小雪的母亲给你的.”
“为什么?”
“高兴呢, 小雪过年一直住在她家. 她说这是她过得最好的一个年, 全家都很高兴.”
其他人高兴, 我相信, 但小雪, 未必. 嘴里却说:
“那真是太好了.”
“你跟她谈了吗?”
“你猜猜?”
“这就怪了, 别人劝都没用, 你劝就有用, 你的本事可不小啊.”母亲的笑容里带着揶揄.
到时候了, 我一定要顶住她的目光. 我用最灿烂的笑容对着母亲, 说:
“想不到吧, 你宝贝儿子的本事, 比你想的那恐怕是要大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