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版游戏(上)
夏维东
我刚毕业那阵子,非常沮丧。因为没有工作经验,没有哪个公司愿意要我。我不断地去面试,不断地等待下一次面试。在这个“不断”的过程中,我成了面试专家。随着面试次数的增加,我的口语越来越好,并且自如地和表情搭配起来,向对方表明我是多么景仰和喜欢这家公司,应该说我赢得了他们普遍的好感,因为他们都表示等我有了工作经验后欢迎我去工作。这帮彬彬有礼、操着外交辞令的家伙们,让我明白了社会不是慈善机构。
没有工作也就没有钱,但我有大把的时间挥霍。小说是看不进去的,我自己已经烦得不行,再没能力去承受别人的喜怒哀乐了。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看见电视上举行拼板游戏的比赛。游戏很简单也很复杂,谁先拼出“Gonewith wind”的宣传画谁就是胜者,奖品是好莱坞免费三日游。复杂的地方在于那张著名的海报被制成四千个碎片!电视上的参赛者好像有一百多个,最小的十一岁,最大的八十五岁,男女老少高矮胖瘦,外表差别是明显的,但他们有个共同的表情:痴迷。
这个节目也让我大为入迷。我二话不说,开着那辆马达比飞机还有气势的车子就跑出去买了盒“飘”的拼板。
盒子的封面就是印刷得极其精美的海报。背景火光冲天,帅得气人的盖博和美得像古埃及艳后的费雯丽含情脉脉地对视。帅得气人也就罢了,他还特别有钱,这就更他妈的气人,这股“气”让女人和世界都跟着他“飘”呀“飘”。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急着要把画面拼出来。我当然不是为了获奖──就算我私下里一分钟内拼出画面,这个记录也不会被承认,况且我对好莱坞三日游毫无兴趣。眼下我没心思玩,我需要找到一份工作。但在等待遥遥无期的工作机会之前,我除掉玩又能做什么?这话说得好像颠三倒四,如果你也经历过我的处境,你就能理解我说的没错。我既不能玩又没工作,你说我能干什么?我只能去拼贴一幅好莱坞的梦。
我以前从来没玩过拼板,面对一大盒子的碎片,茫然不知所措。但想到我随手抄起的每一个碎片都是好莱坞之梦的一部分,我觉得这是一桩激动人心的事情。我记得我拿的第一块碎片是红色的,从原画推测,这属于背景,也就是那抒情色彩极浓的火光。火光一般都是与灾难联系在一起的,但在这张著名的海报里,火光充满着梦幻的诱惑。好莱坞有这本事,它能给任何一种欲望赋予理直气壮而且是诗意的色彩,这是好莱坞具有全球票房保证的秘诀。我的欲望是极简单的,简单得如同本能:我只不过想为嗷嗷待哺的胃获得一个稳定的面包来源。“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我希望这句话不仅仅是台词。
我缺乏拼图方面的天赋。花了一天的功夫,我仍然未能拼出背景,更可笑的是,男女主角的脸都缺鼻子少眼,看起来像两个噩梦中的怪物。这其间我当然做了别的事,比如说做饭吃饭上厕所,去信箱里取广告,广告上的商品对于我来说,都是多余的东西,电脑音响洗衣机冰箱游泳池用品意大利真皮沙发清洁剂花卉植物和修建花园的工具┄┄它们对于我是多余的,可我知道,对于某些人确是必须品,那些幸运儿的生活距离我是那样遥远,遥远得如同梦中的地平线。
就在我鬼迷心窍忙于拼图时,我接到个电话,说是有个新手的位置,问我有没有兴趣。我一边说好,一边频频点头,好像对方正在电话那头看着我。面试快结束时,对方问了我一个问题,问我个人的最大优点是什么。这个问题真把我问到了,我竟然想不起自己有什么优点。那人看我张口结舌的样子,皮笑肉不笑地说,你难道没有优点吗?我被激得冒出思想的火花,我说我的优点太多了,不知道说哪个好!那人“噗哧”笑起来,说你比我们美国人还敢吹。那人的笑给了我极大的鼓舞,我的舌头涂了润滑油似地利索起来,我说我最大的优点是耐心。那人依然保持着善意的笑容,说举个例子。我一下想起了“飘”,我说你知道那个拼版游戏“飘”吗?那人点点头,我接着说:尽管我拼了八天还没拼出轮廓,可我一点也不灰心,我准备把它拼完。那人摸了一下没有胡子的下巴问我,值得吗?那时我的思维真的“飘起来”了,我答道,值得,它可以锻炼我的耐心。
那次面试之后,我简直就像个出不了货的古董商,那种滋味可真难熬,心像被一根无形的线悬在半空,心吊着比胃口吊着可难受多了。不要说拼图,我连吃饭都没心思,听见电话铃声我的耳垂都会颤动起来。虽然我感觉那次面试自己表现不错,惟其如此,我才更加心焦,面试不好反倒没什么想头了,在这方面,我有足够的心理经验。
我没有白白地心惊肉跳。经过一个星期的煎熬,我终于得到了那份让我魂牵梦绕的工作。刚上班那阵子,其实没什么具体的事情可做,主要是熟悉熟悉环境,但我非常紧张,公司里随便谁说句话我都当作圣旨似的,毕恭毕敬地去听,认认真真地去做,我生怕有个闪失,试用期未满便被淘汰了。在那段诚惶诚恐的日子里,我的心思全放在公司里,一心想着我该如何尽快上手顺利转正。
我如愿地转正了。工作也不复杂,我只要花一半的心思在上面就足够了。问题就出在另一半心思上,下班的路上,我就考虑用什么法子度过整晚的时间。当然啦,如果找个女朋友,这晚上的时间就容易打发了,可惜啊,找女朋友比找工作还难,我周围的女同胞倒是不少,问题是我没兴趣一结婚就继承别的男人的爱情结晶。
我对电视节目也没兴趣,倒不完全是语言障碍,因为那些肥皂剧实在太俗了,剧中人每说一句愚蠢的台词,背景里就响起一大片空洞的笑声。我知道自己也是个俗人,可不是那么个俗法。那样的笑声使得只有我一个人的房间更加空洞。在如此空洞的空间里,我不知所措。
有个周末我打扫卫生,扫出床下的拼版,就是那个“飘”,可怜它“飘”到我的床底下来了。我这才想起,我找到工作,“飘”这个拼版还真有意想不到的功劳,没有它我在面试最后时刻的回答就缺乏画龙点睛之效。那天面试我的人,就是我的部门经理。他后来告诉我,虽然我的工作经验非常有限,但我最后关于“耐心”的回答让他印象深刻。再次看见这个未完成的“飘”,我就像看见一个对我有知遇之恩的贵人一样,而完成它,简直就是报恩。
这下我可算有事情可做了。每天晚上一吃完饭,我就坐在地上“飘”。有时候我端着饭碗,一边吃一边拼。我不知道拼图有什么诀窍,反证我用的就是极笨的方法,盯住一个部位,一块块地试。我盯住的部位就是帅哥和美女的脸,我觉得这很关键,两个缺鼻子少眼的人浮现在丰富的背景前面,看上去太别扭了,就像下笔千言,不着四六一样。我花了大约两个星期的晚上,“飘”终于有了“眉目”:英俊的盖博和妩媚的费雯丽终于栩栩如生地出现在我面前。
说来真是奇怪,“飘”这块拼版对我似乎有着隐喻一般的意义。先是间接助我面试,接着在盖博和费雯丽“露脸”之后,我的个人问题也有了眉目。
那女孩我曾在电梯里见过,身材娇小,脸上有几粒秀气的雀斑。我虽然直觉她是中国人,也没有主动套近乎,见面只是一声“Hi”。
一天早上上班,我们又在电梯里遇上,我们照例彼此点头示意。我注意到她手上拿着一盒VCD,封套上写着:电视连续剧《牵手》。我就问她这电视剧好不好看,她吃惊地看着我说:“《牵手》都不知道?火着呢眼下!你一定得看!”
她老熟人的口气让我一下子轻松起来,我顺水推舟问她能不能借我看看,她一口答应,说等她同事看完了就借我。她问我最喜欢的电影是什么,我脱口而出:“《飘》!”如果没有玩拼版,我还有可能想半天都没结果,等我想出来,电梯早就停了,那她还不以为我是傻子?她略显夸张地拍手道:“哎呀,巧了,我也最喜欢《飘》。”后来我看到一份资料说《飘》是影史上最受欢迎的影片,我敢肯定这个统计是负责任的、是经得起实践检验的。
认识她之后,我对拼版没了兴趣。好莱坞的美梦和我一点干系都没有了,确切地说,我的心里已经没有空间容纳别的东西:我和她“牵手”了。“飘”被我塞进了床底,床底和飘这个字天然就缺少联系,可“飘”老老实实待在那里。
我和她都不再是刚出校门的浪漫小年青了,我们是务实的大龄青年。我们很快就领了结婚证。从市政府出来,我们手牵着手。我抬头望着天空,一只鸟儿从我头顶飞过,姿势潇洒得一塌糊涂。她捏了捏我的手说:“咱们去中国店买菜吧。”
她打扫卫生时从床底下扫出那盒拼版来,说:“你也太无聊了,怎么还玩这个?”我说:“是啊是啊,认识你之前我一直就‘飘’着,特无聊,现在不了。”她笑了,拿着“飘”扔到垃圾旁边。我走上前去,把洒落的碎片放回盒子里。我老婆在一边看着,我捧着盒子站在屋中央,不知道放哪里好。她说:“你要那玩意干吗?你瞧瞧屋子这么小,我的衣服都没处放了。”我闷声把“飘”塞进床底,冲她笑了笑。
我们目前租的公寓确实小了点,于是我们决定买房子。她对房子的要求很高,但我们的银行存款没有那么高,于是她的要求在她的多次失望和我的不耐烦中渐渐降低,一直降到我们决定买下那个能够买得起的房子。这个过程大约七个月,她怀孕已经五个月了。
我对那房子还算满意,虽说墙壁和壁橱蒙了灰尘,看上去脏脏的,但材料好,拭去表面的污迹,里子毫无破损。我知道绝不能作喜形于色状,于是对着那些灰蒙蒙的所在,适可而止地摇了摇头。
房主叫琳达,大概三十来岁,相貌很端正,但显得心事重重的。她见我摇头,急忙说:“您不妨检查一下,那只是脏了点,没坏,当然,如果您定下来,我可以替您出清洁费。”她见我仍然未置可否,又加了句:“要不再便宜一万快,怎么样?”
我等的就是这句话,买卖很快就做成了。我觉得挺好奇,心想一个看上去如此干净的女人,房子怎么这么脏?
琳达见我在文件上签了字,表情轻松多了,话也多起来,给我粗略地介绍了房子的结构和一些设备,令我惊讶的是她对于细节方面的问题都不甚了了。她解释说这是她父亲的房子,她十二年前上大学之后就很少回来,她这次特地从加州赶回来处理遗产,时间很匆忙,所以连房子都来不及好好打扫一番。
出门时,我见她飞快地擦了下眼睛,但眼角还是有许多残留的泪花。我安慰她说,有些舍不得是吧?欢迎你随时来看你的旧居。
“谢谢,”她勉强笑了一下,眼泪却流得更多,哽咽着说:“不是房子,我想到我父亲……”看着她伤心的样子,我突然觉得自己侃价的方式有些卑鄙。
我们搬进来了。她还是觉得新居小了点,只有两室两厅,我就叹了口气说:“太太将就着吧,我要是有比尔·盖茨那么多钱,那怕有王家廉那么多钱,我也不会买这个房子。”她也就不再抱怨了,挺着肚子说:“人家说说而已,较什么真儿呀你?”
当我将床、沙发、茶几、桌子、电器、书架都摆放好之后,再挂上几张画,房子就彻底变了样。安个家并不难,另一方面,让一个家消失也许更容易。环顾四壁,前房主的痕迹消失得一干二净。
当天晚上,我很疲乏,想早点睡觉,可新鲜感把我刺激得迟迟难以入睡。我的床正摆在旧床的床印上。数月前同样的位置躺着一位即将走完一生的老人,每天晚上他在想什么?
我在黑暗中望着黑暗,就像水流进水中。我的眼前浮现琳达那张被泪水浸湿的脸,在那张被泪水冲洗去化妆粉及种种伪饰的脸上,我读到一种悲痛、懊悔,也许是忏悔,这让那张线条有些粗硬的脸柔和了下来。我怎么会想起琳达呢?也许这个新房子给了我强烈的陌生感,而琳达这个陌生的女人是这个新房子的唯一证人。我忍不住碰了碰身边的她,她动了动,嘟嘟哝哝地说:“快睡吧,明天还上班呢。”我自言自语地说:“琳达爸爸也真够可怜的,到死都没见着女儿,他们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她杵了我一下,说:“你真是,大半夜想这种没影子的事!”
她说得对,这确实是件没影子的事,那个老人长什么样我都不知道,琳达现在已经在三个小时时差之外的加州,我和她也不会再见了,尽管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互道“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