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谢盛友
2007年11月,在一次聚会中,中国留学生狂言,德国人很笨蛋,算术怎么也算不过来。言者丝毫不顾历史,不承认萊布尼茨(Leibniz,1646 -1716)或者高斯(Gauss, 1777-1855)曾存在于德国的土地上。在这次聚会中,西安来的五个大学生,有些二十岁,有些二十一岁。我问他们,其回答令我十分惊讶和震撼。五个中国大学生没有一个知道八九年事件。第二天,我给德国同年龄的大学生上课,面对二十几个德国大学生,我同样的问题,其回答更令我惊讶和震撼,他们个个都知道。
聪明的中国人封罐头,笨蛋的德国人开罐头。
德国新闻记者鲁尔为德意志开罐头。那罐头,密封收藏着前外交部长菲舍尔二十年前当左派前锋时一段不光彩的历史,说当年血气方刚的菲舍尔在示威时殴打德国警察。罐头开了以后,在德国媒体和社会引起轩然大波,有人支持菲舍尔,有人怀疑鲁尔披露的资料的可靠性,甚至扬言要告倒她。
历史是人创造的,也是人写的,法律是人制订的,也是人们应该遵守的。过去在大学里上法学逻辑原理课时,老师问我们,如果警察、检察院和法官勾结犯罪,靠谁来揭发,谁来审判。答案只有一个,新闻记者。不说新闻监督有多么重要,至少可以说新闻监督是法治社会的前锋,又是法治社会的后卫。
一年前,德国著名媒体明镜周刊揭露,杜塞尔多夫的一名警察身兼数职位,一会儿是某某公司的总裁,一会儿是新加坡派驻杜塞尔多夫的总代理,一会儿是身穿警服的警察,可是这位警官十多年来无恶不作,其犯罪行为小的是勒索外国人,大的则贩卖假护照、贩卖海洛因、贩卖人口,侵吞德国公司的财产……而且恶劣多端,这样的犯罪警察,竟然被某个法官掩护。于是,媒体这个后卫发挥了它应有的作用,揭露德国社会的伤疤。
再以前,德国媒体揭露前副总理莫勒曼利用职权,为其远亲推销产品而做广告,于是,莫勒曼只好黯然下台。再以前,由于媒体揭露,德国政府把暗藏在阿根挺四十多年的纳粹战犯从南美揪回来审判?……再以前?……够了。德意志民族犹如一个患失眠症的老头,整夜睡不着觉,在那里胡思乱想,挖空心思地想,不停地回忆,到底我以前做错了什么。
一个人能够面对正视自己的错误,需要道德、需要勇气,一个民族也一样,面对和正视自己历史上的过错,更需要道德和勇气。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德意志这个老头,愿意为二战认错,为什么布兰特可以在波兰犹太人纪念碑前下跪。同样是面对自己的战争罪过,为什么德意志人采取这样的态度,而日本人则坚持完全相反的立场,为什么一个是开罐头,一个是要把罐头密封得更紧、更牢。
人不可能不犯错误,问题是错误发生后,如何面对错误,如何改正错误。认识错误,冷静分析犯错的前因后果,进而改正错误,这样才能进步。
一般中国人说德国人笨蛋,一天到晚在那里为自己找错、改错。我也说德国人笨蛋,但笨得很认真。认真的笨蛋在背后隐藏着一种道德的力量。这股道德的力量就是对自己的承担,对社会的承担,对民族的承担。德意志的法治秩序就是靠着每一个德意志人的认真和笨拙来平衡和维持。
笨蛋的德国人处处都有,时时都有。我那个邻居为意大利人,由于经营不善,欠人家一大屁股债,然后打工,再后来又失业,一个外国人沦落德国连购买德国医疗保险的钱都没有。可是有一天他感觉胃不舒服,呼110,不到十分钟救护车来把他送到医院。德国医生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给他看病。病治好后,医院给他寄来帐单,因为他没有医疗保险,所以他要自己支付一千八百马克。因为他没有钱,到社会福利局递交申请报告,结果这笔钱由社会福利局付,说到底是德国政府支付。
中国学生徐萌到德国留学,因为父亲在国内病重,要回去看望父亲,也不知道徐萌是太聪明还是太糊涂,为了省钱,于是,在回国探亲之前,把在德国的医疗保险退了,不料,回国前的两天在马路骑车,被大卡车撞到,昏迷被送到医院。笔者通过本月刊和人民日报海外版发出“救命捐款”呼吁,一分一毫的捐款足见华人同胞的手足心。可是华人的捐款毕竟微不足道,因为徐萌没有医疗保险,最大的款项还是德国社会福利局支付,说到底还是德国政府支付,说得更明白一点,就是在德国的纳税人支付。
换一个角度观察这个问题,如果不是德国人笨蛋,如果德国的医生、医院不是笨蛋,他们有理,你没有医疗保险,没有钱给我,我为什么要先为你治病,可是笨蛋的德国医生、医院没有道理,他们先救人再说,先治病再说。这份笨蛋的背后就是认真,就是隐藏着道德的力量。
半夜十二点,我的汽车轮胎爆了,于是,停下来换上备用轮胎。天很黑,而且也下雨,我着急换轮胎的时候,马路旁的一个居住者,五十多岁的样子,为我送来雨伞和手电。他问我会不会自己更换,我说行。于是,他为我撑雨伞给我照明,并不时指点我的操作。最后要把备用轮胎加固上去,这需要很大的力气。我的习惯是用两手紧握扳手,然后往上拉,我认为这样用劲更大。可是我每往上拉一次,好心德国人就说:“错了,您应该用两手往下压,这样使劲更大。”
轮胎换好了,我可以开车回家,可是在床上我总是睡不着。往上拉还是往下压。我这个地道中国人的思维和行为与那位德国人的正好相反。
写于2001 年 2月, 修改于 2007 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