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几天,就要进入农历新年了。一位老哥的名字突然跳进脑海。想起他当年对我们的关照,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对,给他一个电话,向他和他夫人拜一个年。
“咳!是你呀?你回国啦?在哪儿 ? 哦——怎么还不回来?那洋面包有啥吃事!”
“哎呀,在一个城市的人都忘了咱们了,你还记得!”
“我没上班了,早回家啦。工资不用去取,直接打到帐户上。连过组织生活、政治学习都不用去单位了。这一片的人就在我们小区的会所(———嘿,国内新名词挺多的。)学习,大家聚聚,聊聊天,吃吃饭,各自回家。哦,不,我还在会所打一下午麻将才回去。”老哥幽默豪爽依旧,他心情不坏,我们聊了好一阵。
老哥的一句“政治学习”,勾起了我对当年的回忆。
那个时候,每周都有一两次政治学习。大家坐在一块。听一个人读报纸社论、唸文件,或者是大家坐在一块,埋头看自己的“毛选”或其他什么选。然后,讨论发言,说一通不得不说的话:为了响应什么什么号召,提高了什么什么认识,今后要落实到什么什么行动中去等等。几乎不变样的套话,改改主语就行。主语是刘少奇、林彪、孔老二、邓小平、四人帮,都没有关系。到后来,人们都弄疲了,无论在讨论发言时是多么地义愤填膺,口溅白沫,讨论回家后,和白天对饭菜的消化,和夜里关门交欢的愉悦,都逐渐没有什么影响了。
现在看来,国内一九四九年以来,如果要挑选几件最不必做的事,全民政治学习可能要算其中一件。听一个人读,尚可。还要每一个人都当着大家的面发言、表态,实有点太过。
现在,每天坐在电脑前,大多数时候,不是一种学习么? 晚上枕边的卧游,也是没人强迫的学习吧。学习,到底不是娱乐表演,不是演话剧,不必在许多人面前,带着那么浓重的戏剧色彩,嘴唇一张一合地说许多话。
学习,是伴随人一生的一种习惯。
除了那些千千万万“伟大的空话”(文革初最先被毛拿来祭坛的“三家村”主帅、北京市委领导邓拓的话)之外,在众多的政治学习中,我还真被打动过几次。那种稀罕的感受,至今还清楚记得。
上海戏剧学院革委会画 (私人收藏)
(一)
学习“共产党宣言”时,读到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的“1883年德文版序言”中写的话时,真是很感动。他说:
“本版序言,不幸只能由我一个人署名了。马克思──这位对欧美整个工人阶级比其他任何人都有更大贡献的人物──已经长眠于海格特坟场,他的墓上已经初次长出了青草。在他逝世以后,根本谈不上对《宣言》做什么修改或补充了。
弗·恩格斯1883年6月28日于伦敦”
恩格斯的这段文字,和我们的那些千篇一律的只有评价、地位、待遇的冷冰冰的官样文字是多么的不同。
恩格斯的成长背景和社会地位与马克斯很不同。以学识而论,他并不比马克斯弱。他文字的优雅,为人的温情,都很有他所受的那种教养的特点。与马克思那种坚利的风格,迥然不同。
他一句“他的墓上已经初次长出了青草”,蕴含着深深的人情味,很打动当时的我那年轻的心,使我对海格特坟场充满了向往。至今,我还存有这种习惯,喜欢一个人在老外或老中的坟场里,慢慢地踱步,静静地阅读那些连接穴内外的心和情的文字。
最是一生凄绝处,鸳鸯冢上欲招魂。
读着墓碑上那些用心写出来的怀念亲人的深情的文字,常常使人想到人生,想到远方,心里难以平静。
(二)
学习“毛选”时,有两段文字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是毛泽东在他三十七岁时和四十七岁时事业还不是特别顺利的当口写下的两篇文章中的话。
“它是站在海岸遥望海中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了的一只航船,它是立于高山之巅远看东方已见光芒四射喷薄欲出的一轮朝日,它是躁动于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个婴儿。”《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九三○年一月五日)
“新中国航船的桅顶已经冒出地平线了,我们应该拍掌欢迎它。
举起你的双手吧,新中国是我们的。” 《新民主主义论》(一九四○年一月)
对一位历史人物的的功罪是非,自有历史来评说。但是,读到这种比较欧化的充满形象的排比句,让人不得不佩服其打动人心的文字功力。这是一位有激情的演说家鼓动听众的有魅力的召唤,是诗的语言。
当年,那么多有抱负的有文化的青年人舍弃一切来参加这支队伍,和对这样一种理想的诗的意境的向往很难说没有关系。
(三)
一九七一年的九一三以后,全国学批林文件。在一批文件中,说在他家抄到他给叶群的题词:
“发不同青心同热
生少同衾死同穴
书赠战友叶群
林彪
七〇年五一”
政治学习时,当唸文件的人读到这儿,我有一种被震动的感觉。没想到这位一生驰骋沙场、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的统帅,还是这么有人情味的一个人。
这个题词,或许来自唐明皇李三郎对杨贵妃的千古情语:生则愿同衾,死则愿同穴。(衾:qin ,一声,被子。)后来田汉所作的戏剧《关汉卿》中有“发不同青心同热,生不同衾死同穴”一句,大概也是脱胎于此。
离去世只有135天的一九七一年五一节礼花之夜,副统帅在天安门城楼上半途拂袖而去,与毛不辞而别,这位战神以这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行动,在精神上宣告了与导师的最后决裂。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打他自投罗网、亦步亦趋地跟毛一路走来,到这一步绝路时,可能才想起效法“送秦一椎,辞汉万钟”的张良,可是,惜已晚矣。(在九一三事件上飞机之前的夜晚,他对周围人说,我到底还是一个民族主义者吧。)
昨天还是永远健康的副统帅,今天就成了要谋杀师傅的主犯。再怎么说早就识破了他,也不能自圆其说。总不能说把他写进党章宪法是为了引蛇出洞,让他暴露。不可能拿党章宪法来戏弄副统帅和八亿人民吧。
林彪事件对中国历史的意义,现在来评说,还为时尚早。
林彪到底用他一家三口人断在温都尔汗的性命,向世人宣告了二十世纪最大的个人迷信神话的破产。
当一个外国记者在北京王府井电报大楼向外界发出一封只有四个字(林彪已死)的电报时,全世界被惊得目瞪口呆。
一位老外朋友给我看他收藏的坍塌了的德国柏林墙的小水泥块,当时我就想,要是我有一块温都尔汗空难现场的小石块,那石块一定会告诉我们一点什么发人思索的东西。
林彪起伏跌宕的人生故事是值得后来人长期回味的。
想起温都尔汗荒凉的沙滩上,曾经率领千军万马从东北一气打到广州的林元帅的孤魂,还在风冷草枯的暮色中,幽幽地飘荡。不禁使人叹道:人生命运诡异难测竟至如此,夫复何言。
要是华夏大地有一方薄土,让林彪遗骨回归安葬,让当年跟随他出生入死的战士们和他们的后代去凭吊,那怕不像海格特坟场那么典雅、气派,也能展示一种博大的尊重历史的气度和胸襟啊。
魂兮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