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花树
在美国的日子,一开始都是那般艰苦卓绝。秋儿各方面都不拉下,上着学,打着工,还生了个女儿。硕士毕业立刻就拿到了工作机会,到一个大药厂做研究员。周宁因为在国内学的是中文专业,很是彷徨了一段时间,后来拿到了经济管理学的学位,也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那时候美国经济不错,移民也比较好办,不到一年他们就拿到绿卡。秋儿又生了儿子,买了大房子,两个孩子都由秋儿娘一手带大。
冬子在国内上了大学和研究生,学的是建筑设计,工作单位也不错。后来他到美国进修了一年,又回去了。
爹娘都喜欢这里,特别是家里的宽大的后院。他们在院子四边种了好些青菜,搭了晾衣架,还养了十只小母鸡。爹的腿好多了,他和周宁一起在院子里建了木头露台,甚至还做了一个树房子。两个孩子长的像天使一样,不光会说美国话,中国话,还会说邻居一家法国人的后腔子话,甚至和爹娘说起家乡话来也是字正腔圆。
爹娘回国,也是到冬子所在的城市去,秋儿和周宁帮助他们在那里买了房子,爹娘住不惯楼房,虽然买的是一层,有个小院,但他们又觉得头上那么多层房子,晚上睡觉就觉得压的慌。没办法,冬子又回老家,在县城边上给他们建了个平房小院落,老两口经常是半年在家,半年在城市,半年又到美国来,像候鸟一般移动着。
但是每年过年,爹娘和冬子总要回村里去住几天,他们到已经租给别人的地里看一看,最主要的是给小春烧纸。他们给小春建了个小巧精致的石碑,上面什么也没写,只刻了一丛淡淡的迎春花。有时在地里劳作的人们累了,会坐到边上歇息,把水壶、饭碗搁上,那小小的坟像个天然的小饭桌。
只在下面的泥土中,在那个小盒子旁边,放着一块碧绿的玉石的锁,上面深深刻了“邢晓春”三个字。
村里人都说爹娘有福,连外国都有家了,没有人再提小春的故事。大娘看上了爹娘家的小院,自从冬子翻盖了那四间房,大娘就以帮忙看院子为名和大伯一同住了进来,自己家的房子都让儿子们娶媳妇用了,小三儿住在去世的爷爷奶奶的院子,也是秋儿和冬子帮忙给翻新的房子。大伯大娘和爹娘亲热起来,依旧做着好亲戚。
姥娘姥爷却还很硬朗,他们每年都会接到秋儿来的信,冬子也会给些钱。日子像树叶儿那般稠密,到了冬天,树叶完全枯黄飘落的时候,姥娘就数着门前树上还剩几片叶子,说小春今年快回家过年了吧。姥娘已经糊涂了。
秋儿和周宁经常在网上看中国新闻,这一天,他们看到国内一则要闻,在那个城市,一个在省人大当副主任的人,被双规,之后被判了死刑。那则报道非常简单,有一句说:据查,多年前某某因为贪污受贿,曾经有人举报,某某随后杀人灭口,并动用关系拦截举报信息。所以又得以在官位上横行了几年,但多年所贪的钱财和固定资产,如今均被国家收回。那就是玉玲曾经告诉过秋儿的,秋儿隐约感到小春的死与他有关的人。
秋儿觉得心里很是火热,她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之后两天,周宁说接到家里的来信,他姐夫被查出了事,还因为他姐夫曾在外面包女人养二奶,他姐姐正闹离婚。
有天晚上,秋儿和周宁到外面吃饭,喝了些酒。周宁没敢喝,开车回家,到法国邻居那里接了请他们帮忙看着的孩子,回来,副驾驶座上已经不见了秋儿。
天下着细雨,在街那边一片青草地,秋儿呆呆站在开了半天灿烂明亮白玉兰花的树下,发丝凌乱,湿湿地散着,她的面色玉白,酷似小春的一双毛杏子眼,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在尽情地流淌着。
三十、天堂
秋儿开始喜欢上了宗教。她是个细致认真的人,她研究了所有的宗教教义,最后认为基督教是当世比较人道、不是那么仙气绕弯子、高不可攀的宗教。最重要的,她和周宁都认为所认识的现实生活中的基督徒大都还不错,当初来美国没少接受基督徒的帮助,后来几次搬家,甚至学开车,都有基督徒们伸出援手。
娘信的很快。每次到教会去,虽然不甚明白牧师布道的内容,但她总是大声阿门,唱歌经常唱错词儿,却从不怯场儿。她最会熬粥,每次教会有活动,她的任务就是熬一大锅花生红枣黄灿灿的小米粥给大家。爹还没信,他总是很卖力地帮人做事,他觉得很受尊重,每次出门,所有的人都礼让着他这个残废的人,甚至家里的车有他在地时候就挂了个牌子,可以停在车场距离建筑最近的地方,爹很快乐。
有段时间,周宁非常想回国发展。秋儿虽然信任他,但还是有些担心,也不想让一个家分成两处。秋儿已经提升为实验室的主任,手下有十几个研究员,工资长了一倍还多。周宁在一家大的贸易公司,他的老板是一个聪明、宽厚的基督徒,也是个中国人,他想派周宁到中国去。秋儿和周宁商量了很多次,最终没有下定决心。已经在这里安了家,孩子们的中文程度不好,但这也不是最大的理由,还有些什么呢?秋儿想起过去,就觉得心沉甸甸的。她还不喜欢直接面对那个嘈杂的社会,人为了欲望变成铁皮屋顶上的猫,急急不可耐。有些男女不择手段走捷径:钱,床,地位,鲜花、美酒、机会,等等一切,甚至爱情都变成直接交换的东西。
或许中国现在社会缺乏道德的约束力,或许中国人需要一种精神上的依托。在全国、全民向“钱”进的时候,问题也不断出现。象夏季盛满水的黄河,两岸虽然有人为筑成的堤坝阻挡,但因为那是条悬在空中的大河,黄水象人心浮躁溢于表皮,渠道不是自然流畅的。到了雨季,泥沙俱下,泛滥和危害总是系于一线。
秋儿到家庭查经小组学习圣经,她有太多的不明白,
当她问到死去的亲人因为生前并没有接触过基督教,那么他们的灵魂是在天堂还是在地狱里呢?长老温和地解释说:人只要是生前没有宣誓信上帝,没接受过耶稣的救赎,没有受洗,那么死后的灵魂是不会允许到天堂去的。
“那他们的灵魂在何处游荡呢?在天堂和地狱之间,有没有第三界可安置他们?要知道在中国、还有很多东方国家的人民几千年都不认识基督,死去的祖先们的灵魂会在什么地方?”这次长老斩钉截铁回答道:“根据圣经教义,只要不宣誓,不受洗,灵魂就上不了天堂。也没有第三界存在。”
“那他们就只有下地狱了?”秋儿很是吃惊。本来已经在做决择的心忽然象被什么东西覆盖住了,迷茫象在大雾之中。
回到家,竟忘记了做饭,周宁带着孩子出去吃皮萨,回来带一些给她。秋儿也吃不下,说了心里的疑惑,周宁笑道:“你太较真了。我只喜欢里面的箴言几篇,我也信冥冥之中的神迹,并不是象过去是直接显现的,和佛教的因果报应有异曲同工之妙,可是----”秋儿接了他的话说:“就是因为我看到那个人的报应,才有些信了。也为你想,你要回国发展,能抵挡住那些洪水猛兽一样的东西?这不象你教书那么简单,你回去要管一摊子事,一大堆人,公司要利润要成绩,面对的社会你却不能自主。就算全家和你一起回去,能改变什么?我只想找一个可以保护家人的东西,就算是个乌龟壳大点的天堂也行。”
周宁听了,搂住秋儿说:“我们现在不就在天堂?将来我们也会在去天堂的。”
秋儿不做声了,她对自己说:如果姐姐到不了天堂,自己在那里又有什么用呢?如果小春的灵魂已经在地狱里,那么等将来自己死了,也到地狱和她一起受罪好了。
因为秋儿觉得自己在人间的福,是小春给的。
“姐姐活着的时候可怜,没有人能拯救她,难道现在仍不能得救,也没处可去吗?”秋儿这样想:“那么让全家都去天堂好了,留下我一个,去那里陪伴姐姐。”
(小说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