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1976年的“四五”之后,相当多的人都以为邓小平“像启明星一样坠落了”。人们在猜测他被抓被关?是死是活?
“四五”前后,邓小平的情况始终还是个谜。和那些耸人听闻的传言比较起来,原中南海服务处处长、现中直机关老干部局副局长李维信对我的讲述就未免太平淡,不过,唯其平淡,才觉真实,才使我有了后来的回味无穷…… …… ……。
天安门事件后,邓小平被撤职。组织上派我(李维信)去他那里工作。上面派一个加强班负责警卫,由一名副指导员带领。说实在的,“文化大革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人事沉浮如此剧烈频繁,我早已见怪不怪,可是邓小平的炊事员居然还没悟过这个理儿,居然甩手不干了。
我到了宽街,遇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说服炊事员。
“报纸上到处都是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文件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怎么好再干下去?”炊事员皱起眉头望我。
“你管那么多干啥?”我说,“这是组织交待的工作。”
“组织上让我划清界线。”
“这种事你又不是没经着过,还要我怎么说……”我嘬嘬牙花,不好直说就绕着说:“你在这里干不是划不清,不在这里干也不等于划清了。”
“不干了这不就是个态度?”
“不干了,说你是故作姿态,想蒙混过关,你还是划不清。干下去,说你组织观念强,没人找你麻烦也说不定。你信不信?”
炊事员直摇头,不相信。他走了,邓小平这里没了炊事员。幸亏还有他年迈而坚强的继母,这个家才炊烟不断,保持了家庭生活所特有的那种温馨。
邓小平家中的两名服务员也不干了,据说还是亲戚,也说要划清界线。我做了许多说服工作,说明这是组织决定,如果她们走,就还得换人来。影响面扩大了不好,组织要求她们留下来继续做好服务工作。她们还听劝,终于留下来。
两个月后,炊事员回来接着干了。经过十年的反反复复,人都生了头脑,总要长见识,大概他也从周围人那里体会到“今非昔比”,看出了人心所向,不似“文化革命”初起时的情景。他回来干得还好。
无论是国家政治生活中发生的突变还是身边工作人员微妙的情绪波动,邓小平都泰然处之。他每天寡言少语,在庭院里一圈圈地散步,有时也割草。
现在,邓小平依然是一圈又一圈地散步。他若坐下来,会一支接一支地吸烟。所以,比较而言,身边无论亲人还是工作人员,宁愿看到他一圈又一圈无休止地走下去。
李维信悄悄地坐在荫凉里看小人书。那是卓琳抱来送给他看的,有成套的《三国演义》,也有散本的连环画。
“怪寂寞的,你看看书吧。”卓琳就说了这么一句。
李维信却十分感激。他等于是“陪绑”,深居简出这座迟暮的宅院,日子确实不好打发。那从远涉大洋留学法国到烽火揭竿、领导百色起义,从二万五千里长征到千里跃进大别山,一生纵横天下、叱咤风云的邓小平,一旦局限到这迟暮的小宅院里,又将是什么感觉?
这一年,邓小平已是七十二岁,但是没有人尊称他“邓老”,所有人熟悉的最尊重的称呼仍是“小平同志”。这不仅是历史形成的,更由于他的身体、性格和精神状态无法叫你称他“老”。
当李维信第一次走进这所迟暮的宅院,同邓小平握手时,他感到那股劲头那股力量顺着他的胳膊和肩膀,直摇颤了他的半个身子!
据说,巨星陨落,总伴有异兆。
这一年,有雷自唐山方向来,地大震;山岳摆簸,暴雨如注,楼倾城陷……
这一年,周恩来、朱德、毛泽东三颗巨星先后陨落。
邓小平仍然在宽街这座迟暮的宅院里一圈又一圈地急步而行。只是脚步深重了许多。因为他的心境沉重了,忧虑和责任感都变得越来越沉重。
他也遇到一点小麻烦,就是前列腺炎。当他散步时,李维信有时就须到301医院拿药,联络专家医师来诊治。
地震后,邓小平由于前列腺炎,发生排尿困难。李维信给301医院打电话,医院派人来给插了管子。由于不慎感染,打针效果不明显,医生说:“很危险,非住院不可。”
邓小平住进301医院六楼,整个楼道只住了他一个人。是重视还是保密?过去李维信来医院联系医师及取药,都不讲邓小平三个字,只讲代号。其实医师和司药心里全明白,听见代号就知道为谁看病,为谁取药。现在住院,虽然报纸和广播每天口诛笔伐,但叶剑英做了明确指示:“一定要治好,一定要保护好。”
两个“一定”,说明了什么?至少叶剑英也是有预感,有想法,甚至是有了具体打算和准备……
邓小平的手术很成功,党和国家的手术也很成功———“四人帮”这个瘤子被割除了。
术后的邓小平身体恢复很快,而且他已经开始考虑,如何能够使党和国家也迅速恢复健康,发展壮大。
他什么文件也看不到,不了解情况是不好下决心采取行动的。他将目光投向李维信,那目光比语言还传神。
李维信从1951年进中南海,就一直为中央首长做服务工作,善于从一瞥目光、一个微笑或是一声轻咳里察知首长的想法和意图。
“首长有什么事吩咐?”
“粉碎‘四人帮’的材料下来了吧?”
“下来了材料之一,后面还要下。”
“传达到哪一级?”
“全体党员都传达到了。”
“你帮我反映一下,我要求看到文件,打招呼会上华国锋同志的讲话,我要求看一看。”
“行,我马上汇报。”
邓小平的要求合情合理。他虽然被撤销了一切职务,但他仍保持了中国共产党党员的称号,没有人也没有理由能拒绝他的这一要求。
很快,李维信将粉碎“四人帮”的材料之一交到了邓小平手中。
邓小平接过材料时,手里仍然夹着烟。他不忙不迫地将材料举在面前望一眼,然后朝李维信点一点头。
李维信退到一边,邓小平开始看文件。他看得认真,可以说聚精会神,有时嘴唇还轻轻蠕动,那是无声地阅读。他的目光犀利,缓缓扫过字里行间;当他的目光自上渐渐扫到下时,有时又跳到上面,将看过的重要部分再重新看一遍,然后再翻页。
他终于读完了材料,放到一边,续燃一支香烟,重新将目光投向李维信:“坐这里,坐过来。”
李维信坐到邓小平身边。“我看呀,不需要之二、之三了。”邓小平深深吸一口香烟,略有屏息,痛快地将烟喷出。长长的烟柱直撞到茶几上才翻卷着朝四周弥漫开。他微微一笑:“材料之一就说明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