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辑 心的碰撞
(一九七○年四月下旬——五月底)
老嘎和老久都爱上了真真。——老久认为无权隐瞒朋友的爱,便把老嘎的信和
自己倾吐爱情的信,一起寄给真真。——生活的大海是苦的。——如果你曾经用爱
情去报答。——精神流氓践踏真真的感情。——真真致石田的哀的美敦书。——老
久不允许有任何自我欺骗。——老邪门认为,爱的权利不能出让!
第一封信 老嘎致老久
老久,我的朋友:
我在痛苦紊乱的心情下给你写信。
从真真身边回来后,我的心情一直无法平静。在跟她的交谈中,我意识到了一
系列的问题,这几乎要把几年来支持我生命的柱石摧毁。在离开她的时候,我内心
痛苦极了。我恍恍惚惚地走上山路,几乎走错了方向。
我越是了解她的个性,就越想闭上眼睛,克制自己,不要再想下去——因为我
不能给她幸福。
如果说,过去我是以一颗幼稚的心灵去寻找虚幻的感情寄托,那么,今天面对
着这个值得尊敬、值得去爱的人,却没有能力去爱,这不是真正的痛苦么?
因此,出现了这样的现象:我心中把她当作女神来给她画像,在嘴上只能说把
她当作一尊雕像来画;给她写信时,内心汹涌的热情被压制住,却精心选择恰当的
词句,显出冷漠无情的口吻。跟她谈话时,想马上离开她;等到真的要走了,又想
再留一会儿,再留一会儿……
我成了个真正的不幸者。与她谈话,使我想起了少年时代报考上海戏剧学院舞
台美术系的事。当时,我是镇定的。我蔑视考试录取时对我的判决。我知道,我的
画是出色的,只是因为出身不好,有海外关系——父亲在美国开饭馆,才未被录取。
对未来,我当时仍然抱着幻想。统考时我又考到了北京。似乎我受伤的心稍稍得到
了安慰。然而,万万想不到从此我背负了现实的重压,内心的自我慢慢被消溶了,
灵魂被侵蚀了,活跃、浪漫的个性被磨损了。我变得麻木不仁,谨小慎微,不敢大
胆地表露自己的内心世界,不敢热烈地爱和恨……我沉浸在忘我的工作和学习中,
时间一过就是七、八年。朋友们唤醒了我内心的自我。我正面临一个复兴时期。我
正需要大胆地正视生活!
然而,真正和她交了朋友,我才发现过去长期受压抑之后,我被生活抛离得多
么远!我落伍了。一切都太晚了!她热烈地追求自由的性格、坚强的意志、大胆的
热情。她崇高优美的情操照射得我睁不开眼。由此,我又想到了自己的出身、地位、
经历,过去和未来……
我热爱祖国、献身于人民事业的感情曾经被践踏过,一个不值得去爱的人抛弃
了我,这反而有利于我的艺术。然而,真是一个这样的女性呵!爱这样的人,才是
真正的爱。我却不能了,永远不能了。
我有什么罪?难道要我用一生辛勤的劳动去赎还父辈的“罪恶”么?为什么我
不能去爱值得爱的人?难道我只有生的权利,再没有任何其他权利了么?难道我只
能做根木头而不能成为一颗长满生命绿叶的大树了吗?
现实是这样的无情。多么凄凉呀——我第一次喊出了这样的呼声!想哭么?我
已经没有了眼泪。是的我在写出内心痛苦时,是更加痛苦的——因为它被意识到了。
难道我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了么?支持我生命的这最后一点权利也要被剥夺掉
么?我永世没有出头之日了么?我有什么罪?!
我为你祈祷,希望你能尊重这种崇高的感情,给她知识、力量和幸福,吸引她
参加到为祖国的未来而奋斗的伟大行列中来。
我为我的朋友们感到骄傲。因为即使在最沉闷、最艰难的日子里,他们从未放
松过工作和学习,从未敢忘记我们贫穷、落后的祖国到底需要干什么。我渴望着朋
友们的圈子越来越扩大。至于我,无论如何,我忠于我们的友谊。我将含着辛酸的
泪水去描绘我们艰苦的奋斗、未来的胜利和欢乐的图景。我将把屈辱深藏在心底去
表现崇高的形象。
我不会损害她的自尊心和她的感情。我只是小心慎重地和她通信,不敢越雷池
一步。但是,她内心的光芒刺痛了我。我不是虚无主义者。我相信生活本无所谓幸
福不幸福。只要我永远向着我所见的光明,走我认为应该走的路,我就永远是幸福
的。
我仰望群山,山峰上的余辉消失了……
我想听见满山的回响,却不能热情地呼喊;
血写的文字,只能永远埋葬在荒僻的山林,
不,我曾经向群山热情地呼喊,
但空空的山谷没有一丝回响。
春天来了,春天不属于我!
你的痛苦中的老嘎
第二封信 老久致老嘎
老嘎,我亲爱的朋友:
不用为我祈祷了。一切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没有希望了。现在,你给我
的信和我给她的信都已经封在一个信封里了。你那么痛苦地在爱着她,你不想对她
讲。但是,既然我知道了这一点,我就不能隐瞒。我要让她知道这一点,还要对她
说出我的爱。当感情还没有成熟的时候,就把它讲出来,是非常可悲的,是注定要
失败的。我不得不面临这心灵过早地相撞的一刻。
亲爱的朋友,我撕碎了我多情的幻想,撕碎了她——我生活的理想——的心。
这种撕裂的剧痛,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的。我绝望地呻吟着,不顾一切地
写呵,写呵,我不愿停手。因为,我不是懦夫。
我并不是不爱她,也不是对她失望。仅仅是为了在爱情上我也是个战士,仅仅
是为了我应有正视生活的勇气,为了不辱没我对生活的进取的性格,为了不辱没我
对待人生的战斗的锋芒。仅仅是因为她是我理想中的爱人,只有这样做,才不辱没
我对她高于一切的爱情。
在痛苦的黑夜里,我常常想到老邪门,想到我和他在多年的友谊里培育起来的
这种对待生活的态度。我也常常想到你,你深沉的思想,高尚的灵魂,坎坷的经历。
我了解你,同情你。但是,老嘎,我亲爱的朋友,你永远不要忘记,在碰到光辉理
想的时候,在你伤心和绝望的时候,如果心中只有纯洁、脆弱的爱,那是不行的。
这种爱是高尚的,但生活需要勇气,生活就是斗争。如果没有正视生活的勇气,那
就决不能成为时代感情的伟大歌手——一个真正的艺术家。这是我对于你痛苦的心
的赠言。我相信,它将比任何安慰更能使你勇敢。
我把你的爱和我的爱一起寄给她,是为了向她表明我是怎样一个人,为了向她
表明,如果她是我理想中的人,那么,她应该勇敢地奔向未来的生活,勇敢地投入
争取光辉未来的事业中去。如果她只不过是一个浪漫的姑娘,那么,我就要破坏这
一切。如果她应该在我们心中垮台,那么就让她垮台!我认为我碰到了理想的人,
我就要拿出最高的标准要求她!如果我不是从这个角度来对待她,那就是对她的侮
辱。
我知道,给真真的这封信一寄出,我会后悔。我痛苦地犹豫着。可是,我一定
要寄出去。信就放在桌子上,里面包着我的心,也包着我朋友的一颗心——你痛苦
的来信。
最使我难受的是,我不能在生活中表露我的内心感情。许多人不了解我,在父
母面前也只能保持可怕的沉默。在这种时候,我讨厌一切不了解我的人来打扰我。
我抗议我青春的宝贵时间被任意剥夺。我抗议持续不断的运动和会议把我那无
数个心情愉快、头脑清醒、工作效率最高的白天统统占用,使我不得不把重要千百
倍的工作和专业学习放到晚上的业余时间。用十分疲倦的精神,在少得十分可怜的
几个小时里,从事十分重要的工作!我抗议和仇恨那些剥夺年轻人时间和生命、爱
情和向往的人!
请原谅,我不能再写下去了。收到你的信后,我一连好几天没有合眼,我很累
很累。我要看看这可恶的身体还能支撑多久!
我是无所畏惧的。可是,我担心你受不了。我是深深地了解你、热爱你的呵!
朋友,坚强起来!
你的老久
第三封信 老久致真真
真真:
写这封信,使我经历了好几个不眠之夜。我曾经不顾一切地在夜路上走着、走
着,毫无知觉地走着。
我不得不把这封信寄出,这里面有我朋友的痛苦的心。他爱着你,可又痛苦的
压抑着自己的感情。不寄出就意味着对不起我的朋友,不寄出就意味着我是一个懦
夫,一个害怕痛苦的懦夫。我也知道,这封信一旦寄出,意味着什么。
趁思想暂时平静的时刻,我要把想说的话写下来。再过几天,或许我已经没有
力量动笔了。
我看轻道德家的庸俗;我也不需要做作的高傲;我更不关心舆论和名声。我尊
重感情,人心底的真正的感情。这是老嘎痛苦绝望的心。我没料到一切竟是这样,
我不能保留这封信。我要让你知道,如果我害怕自己灵魂的撕裂,那我就是一个胆
小鬼!一个不敢正视爱情的人,也不敢正视时代的使命。我必须把这一切告诉你,
把一切跟你讲明。
我想,你应该预感到这一切。既然这一切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了,那么,让秋风
无情地摧残这希望之花吧!朋友,是我把一切向你说明的时候了。
三月十七日,是我收到你第一封信的日子。夜深了,我不能入眠,久久地在屋
中踱步。我想趁感情卷入之前冷静地思考一下,生活将会怎样展开。从那一天起,
我的情绪就从来没有好过,一天比一天恶化着。这就是一开始我企图用“您”来称
呼你的原因。从那一天起,我就忧伤、难过,几乎无心看书了。一种直觉告诉我,
我和你最终将要面临心灵碰撞的时刻。我常常提醒自己:要小心!和她打交道,一
分钟也不能丧失理智。单凭感情,我会输在她手里。两颗心真正接触的时候,是会
展开一场征服战的。这是一个人的性格和思想对另一个人的征服。我要小心,不要
输,败在一个女孩子手里太不象话了。我的头脑被搅浑了。我常常咒骂自己真不是
玩意儿!这颗心难道真的一钱不值了吗?为什么我要爱她?我还不认识她呢。也许
我爱的只是自己心中的幻影?不要让爱情的美梦迷住了吧!我不能老想着她。我要
工作!不行,要把主动权夺过来。
当你的来信越来越向我证明你有着和我一样的激情时,证明了我对你的一切估
计以后,我兴奋得睡不着。但我下定决心,我永远不向你提起我的感情,我永远不
会伤害你。要伤害的话,就让你来伤害我。可是,每当我回信的时候,心中总是汹
涌着激情。特别是当我知道了你那不屈的灵魂,向往自由的性格,大胆灼人的热情
以后,我觉得应该用自己的心来温暖你,捍卫你。我要鼓励你勇敢地站起来,奋勇
地走向明天,决不能让这颗心在痛苦的生活中变冷。朋友,并不是我觉得我比你强。
我只是认为我也有这样一颗心,我是在保护自己啊!我还希望过,有一天,也有这
样一颗心来温暖我……
前几天,我收到了老嘎的信,难过万分。我经常想到你,却没有考虑到他……
其实,这一切是多么自然。这是从他灵魂深处发出的呼喊,这是我朋友痛苦绝望的
自白。我无权保留它。我日日夜夜都在躲避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你不能怪我。这时候,我得正视生活了。我不是懦夫,不能因为害怕灵魂的相
撞而淹没朋友绝望的呼声。多么痛心啊!我一直不愿意走的一步,不得不由我首先
迈出了。我要把我灵魂中一些重要的方面向你讲明。也许,今后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了。
我是十分了解你的了。当你信中讲到你耽心和我通信会影响我的工作时,我笑
了。你的灵魂几乎和我一样。我猜到了你在想什么。象今天这样的事情,你决不会
第一次碰到。我从心里爱你大胆的热情,爱你自由的性格。可是,你又是怎样处理
生活呢?这就是我向你提出谈谈你的感情经历的原因。可悲呵,以后,我再也听不
到这样的倾吐了。
现在,心的疼痛使我写不下去了,但我必须写……
你可能从来没有碰到过我们这种性格的人。我将把我经历过的一个又一个艰难
的转折告诉给你听。现在,我过早地揭示了尚未成熟的秘密。无情的命运女神召来
了痛苦的风暴……
当我知道你开始看量子力学、仿生学、控制论等和你的教学工作无关的书籍时
(老嘎在一封信中讲的),我高兴极了。从那时起,我就爱上了你。我常常想,你
怎么会知道科学的新思想、新成就对我们时代的重要性呢?是老嘎对你讲的吗?你
凭什么产生了这种信念呢?
但是,当我知道你和我一样热情时,我懂了。你的经历、你的追求、你的性格
会告诉你一切。了解到这一点,我是多么高兴啊!我亲爱的朋友,你应该勇敢地站
起来。向着科学前进,路是不会错的。科学给我们以力量,是时代使我们意识到,
只有掌握和应用世界上最新的科学思想和科学成就,用它们来考虑以往和目前的一
切事变,才能得出正确的答案。我们不能消沉。我们决不是无用的。我们决不能因
为眼前的困难而放松了努力。我们必须跟上时代和科学发展的脚步。在我们祖国,
这关键性的一步,不得不由我们——经历过大变革、大动荡而又有文化的青年人来
走。我们不害怕现实的严酷,也不企求获得某几个不得人心的大人物的重用赏识,
因为我们信赖的是科学的力量。追求真理,需要付出代价,那我们情愿牺牲自己。
啊。我在跟你谈什么呢?我把你当作我灵魂的另一部分了。
老嘎给我的一封信中说,你担心他会被埋没。这句话我很有感触。你是个很好
很好的姑娘,有很好的心肠。不过,对这个问题,你可能没有意识到,那就是我、
你、他都是一个时代的人,我们的命运是联在一起的,埋没的决不会是少数几个人。
我从来没有奢望过声誉和富贵。周围的存在使我感到孤独和冷漠。人们用冰冷的利
害关系来对待我,我也用冰冷的态度回答人家。他们不了解我,我和他们之间没有
共同的语言。亲爱的朋友,你也知道,凭我的条件和能力,我不难替自己营造一个
温暖的小家庭,博得一些人的尊敬。可是,这又有什么意思呢?真真,我最爱的朋
友,你思想,一个忘记了时代使命、躲在安静温情的小家庭里的人,是多么卑微可
怜啊!他的灵魂是可鄙的,青春是没有光彩的。不瞒你说,最使我爱慕你的,是我
了解到你经常回顾自己的一生,回顾自己的道路,思索人生的目的和意义。当我了
解到这一点后是多么兴奋啊。因为有了这种回顾,总结了过去,才能更好地前进,
才能产生一种向着既定目标勇往直前的献身精神。而这一点,在目前姑娘们里是多
么罕见啊!真真,我不能不爱你呵!我是新时代的人,我要追求自己的理想。我要
象一个真正的人那样勇敢地回答时代提出的问题。当然,对于一个青年人,生活中
重要的一个方面——爱情,肯定也会打上时代的色彩的。不仅是色彩,我的爱情完
全是和事业融汇在一起。我分不出我是在爱事业还是在爱爱人。一个热爱我的人,
一定爱我的理想和事业;而一个爱上我的理想、事业的人,她必将是我所爱的人。
如果有些朋友对这件事不理解,认为象我这样还没有见过你的面就爱上了你,
未免有点太轻浮了;认为这种爱是没有基础的,不慎重的。这时候,我会提醒他们,
这种分析对很多人可能是适用的,但对我是不适宜的。既然我勇敢地追求自己的理
想,勇敢地为事业献身,那么,由于感情和性格的彻底性,为什么我不能勇敢地追
求自己理想的爱人呢?我早就说过,如果现实世界中有我理想的人物,那么我会不
顾一切地用我全部的热情去爱她,永远向她表示忠诚。因为,爱这样的人,就是爱
自己的理想,就是爱自己为之奋斗的事业!对于这样的爱人,我是不顾一切的,甚
至不顾她是否爱我。
我曾经梦想过,你是我的生活理想,你爱上了我,我梦想过我们今后的一切…
…
现在我不应该再写这些了,一切都已经完了。因为爱情和历史事变一样,在不
成熟的时候早产,就一定会失败。企图改变事物发展进程的人往往是可悲的。朋友,
我有时痛苦地想,这一天迟早要到来,为什么不让它早一点来呢?或许,现在来了,
我会更好受一些。要知道,我已经经受过一次这样的痛苦了。不过,那时候我非常
纯洁,纯洁到不懂社会、不懂生活。往昔的痛苦里面没有什么美的东西,只有阴影
和悲伤。
完了,没有什么好写的了。我只是希望,这几张纸不要使你伤心。我实在不愿
意这么做啊。这不是我的错,也不是老嘎的错,更不是你的错。你有什么错呢?天
哪!谁叫我写这些呢?要错的话,可能是我的错,我不该在给老嘎的信中讲我情绪
恶化的原因。那么,一切让我来负责吧!
我也想到这封信可能会使你伤心,伤那我本想抚慰的心。啊!有什么办法呢?
你只要想到,对于你的每一点痛苦,我都将用十倍的痛苦来偿还,这也许能使你原
谅我。你要知道,在黑夜里,当我一个人痛苦得不能忍受的时候,我就一次又一次
地呼唤着你的名字!
如果这封信没有伤你的心,我将非常高兴。让我自己来撕裂灵魂吧,让我来忍
受这一次吧。可是老嘎,他是艺术家,我可怜的朋友啊!
爱情是一把锋利的宝剑,无数鲜血使它放出彩虹一般的光辉。在这上面,也有
我的血!这一切是多么好呵!
我必须结束这封信了。虽然我可以无休止地写下去,写下去,永远地写下去,
但我太累了,不行了,我要结束这一切了。
在这封信里,在这块白云石的墓碑下,我埋葬了我的爱,一次不同于我的初恋
的爱……
我在这块墓碑下站了很久很久,也徘徊了很久很久。我的眼泪也曾经洒在黄花
绿草上。今天,我要和它告别了。我要站起来,象一个勇敢的青年那样,挥手和它
告别。
现在是静静的江南之夜。晚安!我将最后吻你一下,抛开一切,看一篇外文资
料来平静我的心。然后老老实实地躺上床,睡一觉。明天,我就复原了。一切对于
我都过去了。这短暂的一切将成为难忘的记忆……我要重新投入我那中断了的工作
中去。
我从恶梦中醒来了!
老久
第四封信 老嘎致真真
真真:
我跑了很多地方,终于回来了。辗转于码头、车站,似乎更容易体会到人生的
短暂。我访问了许多同学。当然,在你那里,我呆的时间最长。
我平均每两天就要画一幅头像,风景、风俗速写就更多了。但是,我至今没有
象朋友要求的那样——拿出真正的作品来。我将要以怎样的努力才能达到这样的期
望呢?我将要以怎样的勇气来克服内心的辛酸、悲哀与怯弱呢?我将要花费多大的
气力来打破由于闭塞而造成的无知和寂寞呢?在荒漠之中,人只能用对美好生活的
憧憬,作为自己的精神支柱。
想和你谈的话似乎很多,却又谈不出什么来,还是谈谈老久吧。
真真,当我得知你当真给我这位最亲密的朋友写信时,当我得知他收到你的信
以后内心再也不能平静时,我就无心去山涧洗澡了。那一天,我收到了老久的来信,
——是怎样一种情感在翻腾着啊,我翻山越岭跑了回来,气喘吁吁坐不下来,于是
冒着烈日去挑了一担水,又一担水……每次,我都象过节一样阅读着远方朋友的来
信。虽然信总是写得不那么具体,但我们总是以自己的经历来领会对方披露的心情,
引起一阵阵心弦的震动。是什么东西在激荡着心灵呢?是对友情的回味?是离别的
痛苦?还是对不同命运的感叹?
我和老久相识时间不算短,但真正成为朋友却是在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最激烈的
年头。不,你不要误会,老久可不是那种卷入政治漩涡中的风云人物。他拼命地读
书、思考,沉默着,不愿多说一句话。他对大字报浪潮、武斗、忠字化运动等表现
出独特的冷漠。我有时劝他关心一下局势,他无动于衷,有时反问道:“什么是政
治?”前年春天,学校里武斗升级,形势十分紧张。有天晚上,我们宿舍的小房间
里来了位上海客人,他讲着种种见闻和自己百思而不得其解的问题。我们热烈地讨
论着,从武斗到文斗,从国家到世界,从群众到领袖……电炉咝咝响着,钢精饭盒
烧着开水,冒出腾腾热气。大约在凌晨两点钟左右,外面发生了骚乱。刺耳的哨子
声,紧张的吆喝声,急促的脚步声,响成一片。可我们谁也没有兴趣开门去看看。
直到我们的门被敲得砰砰作响,有人一脚踢开了房门时,我们才看见几个手持长矛、
身穿军棉衣、领围白毛巾、头戴藤编安全帽的武斗勇士,脸红脖子粗地站到我们面
前。“你们是哪一派的?快说!”一个嗓门大、个头小的人喝问道。对面宿舍里的
同学,因为被他们认出是另一派的人,便被当作俘虏押走了。显然,这场突然袭击
的占楼攻势是早有预谋的。当时,我气愤万分,对这种做法反感透顶,准备说出我
们的观点,并表示我们是无所畏惧的。“快说!否则找你们同学来认了!”我刚想
张嘴,老久狠狠捏了我一把,又轻轻握了一下我的手。我明白了,他不准我说实话。
老邪门这时慢条斯理地说:“我们宿舍中的几个人刚串联回校,对运动还没有形成
观点,另外几个人是外校来玩的。瞧,我们正在以茶待友,实在对那些事不感兴趣。”
“滚!少啰唆!”他们不耐烦了。我们被迫离开了宿舍。下楼时,我见到几个同学
被押着走时,羞愧极了,低下了头。而老久和老邪门却会意地对视了一眼,坦然地
走了下来。外面的空气多新鲜呵,星星也格外明亮。眼前却是骚乱。我实在憋不住
了,问道:“难道你们害怕吗?”老邪门冷嘲地说:“难道派的表态也称得上观点?
红小兵才这么幼稚!”老久的表情严肃,冷冷地说了一句:“我们的自由,比一时
的英雄气概更有价值。”
那年夏天,我们一起到杭州串联访友。老久刚学会游泳不久,却硬要去横渡钱
塘江。我劝他不住,便决定我在桥上走,他在江中游,万一出事,我去呼救。我看
到他在急流中镇定地把头露出水面,用力向对岸游去。他游得那么慢,使我担心他
有没有足够的力气游过去。好几次,浪头淹没了他。一会儿,又可以看见他那倔强
的头。他游着,我走着,一种庄严肃穆的情绪控制了我,仿佛我们正在干一件意义
重大的工作。终于,他游到了岸边,上岸时连连摔了两个跟头。我跑到桥下。他十
分疲惫地用双臂支撑着身体。夕阳照着他的胸膛。他的双眼熠烟闪光,我甚至可以
觉察到他嘴角挂着一丝微笑。我们沉默地坐了许久许久。他突然大声对我说了一句:
“人家能做到的,我们也能做到!”
真真,不需我多说,你可以从这两件小事上认识老久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他表
面上是那么平凡,但决不迎合时髦的浪潮。这几乎是他十分突出的特点,而要在目
前这样激烈的变动中做到这一点,没有一个坚强的内心世界,几乎是不可能的。他
曾在一封信中对我说过:“我们的强,表现在变动发生时,能够自觉地支配自己的
生活,既不盲目,也不悲观。”
和他在一起时,我的心总是踏实的。真真,我多么希望他幸福呵!
想找张他的照片给你,可惜没有。寄给你一张我们三人的合影吧。中间那位,
就是老久。
老嘎
第五封信 真真致老嘎
老嘎,我的朋友:
今天,同时收到了你和他的两封信。不,应该说是你的两封,他的一封。他厚
厚的来信中,还夹着一封你给他的信。
我反复读着那动人肺腑的、真挚热情的句子。在没有看到你写给他的那封信以
前,我已经感到了在你小心翼翼的热情中包含着多么深沉的内容。我不应该让朋友
失望或者伤心。但我又怎样才能不使朋友失望或伤心呢?——这实在是一个我无法
回答的问题,我深深感到不安。
自从你和早春一起闯到我的心里,自从你和你的朋友们,用你们的奋斗精神和
探索真理的热忱,敲响了我心灵深处的沉钟,我仿佛从一场恶梦中渐渐苏醒了。当
最早开放的樱花开始凋谢的时候,我的精神开始被你和你的朋友们在我眼前展开的
新天地吸引住了。从此,我时时想着你和他。
是的,我深深了解你的抱负和才华,也深知你道路的艰难。我好象时时刻刻看
见你在崎岖的山谷中奔走,两旁是冷漠严峻的悬崖,地上铺满了刀尖般的怪石。当
阴云密布,狂风怒吼时,风沙遮没了一切。我看不清你前进的步伐。当天空晴朗时,
山中的小鸟会告诉我你走到了什么地方。我担心你走不出这条幽暗的峡谷。我担心
天才的火花还未发出夺目的光彩就被狂风吹灭。所以,我常常对你说,无论如何不
能中断前进。中断或停顿就意味着消沉,而消沉就是灵魂的死亡。同时,我很清楚
地了解,要走到底,路是多么长、多么长,多么难、多么难呵!
我说过,你习惯于在屈辱和压抑中生活,你真正的本性都变了形。你要成为一
个艺术家,就必须勇敢地挖掘自己丰富的内心世界。
我知道,即便是一个坚强的战士,在沉闷而冷酷的现实中,他的灵魂也渴求着
安慰。但是,我又能给你什么呢?我不知道,我不相信我有这种能力。
你的生活刚刚开始, 你的道路刚刚开始, 你的自我刚刚觉醒,为什么你要说
“多么凄凉呵”?与其说是我不理解你的这一呼声,倒不如说是我不同意你的这一
慨叹。不要这么伤感吧!我坚信,当你真正的自我重新被挖掘出来之后,你就会摆
脱可恶的习惯留给你的怯弱和自我关闭,象一个真正的坚强的艺术家那样勇敢地、
创造性地开拓自己的道路。我坚信,那一天,你的热情会汹涌澎湃地鼓舞你去创作,
而那创造的才能会开放出绚烂夺目的艺术之花!
如果说,过去我对你的创作的支持是出于我对一切美好事物的态度的话,那么,
现在我对你的支持就深刻得多了。这是出于真正的理解。我不把自己对你或其他朋
友的理解和支持当作个人的义务和责任,而是看作时代对我的指示和召唤。
现在,我把自己的热情无保留地献给我所热爱的并期待着我的热情与友爱的朋
友们。我希望这种热情成为鼓舞朋友们前进的力量,而不要带来任何心灵的痛苦。
我和老久通信才数十天,我还没有见过他的面,然而,生活已经以意想不到的
速度展开了。他好象一块新大陆,我还来不及去理解和探索,就欣喜万状地向他靠
拢了。但是,易感的心早已使我有种种预感。我还不知道怎么办,事情就发生了…
…
他在信里向我热情大胆地倾吐了。我怕他忍受不了等待的煎熬,立即给他写了
回信,但这不是答复。我不知道应有什么样的答复,我只是要把我的生活经历告诉
他。也许,这会使他失望。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一切都太突然了呵!
真真
第六封信 真真致老久
老久,我亲爱的朋友:
我反复读着你的来信,忘记了时间,就好象这些话不是对我的倾诉,而是来自
那我不可企及的境界里的心灵的流露。
当预感中的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并不感到慌乱,也不感到惊奇,只是感到它来
得太快了、太猛了,感到茫然和不安。如果说在我的不安中有伤心的成分的话,那
么,这种伤心决不是来自你和你的感情,而是来自过去的经历留在我心上的沉重的
包袱。然而,你倾吐了。这是怎样的生活难题呵!
事到如今,我不得不对你诉说我经历的坎坷。当你了解到这些经历在我心上留
下的创伤以后,你就会明白我现在感情上的缄默。
我不是不会爱,也不是不能爱。我并不缺乏勇气,也敢于藐视不值钱的舆论。
但是,生活是那么重地伤了我的心。我不愿去缝补被生活残酷撕裂了的感情碎片,
也不愿意把这被玷污了的感情再献给任何一个值得我爱的朋友——正因为真正地爱
着。
密茨凯维支说过:
“不幸者是一个人能够爱却不能得到爱的温存,
更不幸者是一个人不能够爱什么人,
最不幸者是一个人没有争取幸福的决心。”
我写这封信,就是希求你对我这最不幸者的理解!
也许,在旁人看来,这一切很平淡,很容易忘却。然而,我却不能!如果下地
狱就能忘却,我情愿与魔鬼为伍。我的青春呵!有谁知道,一个爱笑、爱玩、爱唱、
爱闹、爽朗乐观的姑娘,她怎样在痛苦时还不得不笑,想沉默、想孤独时还要和不
相干的人混在一起——借以掩盖她那颗破碎绝望的心呢?
我已经对你讲过文化革命前不久我和姨父的那次冲突。当我接到少年朋友的信
后,一个人陷于痛苦之中,我立即断绝了和他的友谊。说我是资产阶级情调也好,
人情味也好,我不信。用长辈的忠告和威吓来劝来压,甚至命令我服从,我不怕。
但是,我怕受骗。生活骗了我,友人骗了我,我热爱的书籍骗了我,我尊敬的姨父
不理解我。什么是理想?什么是未来?什么是生活?一切都搞乱了。当我和姨父和
解以后,当我理解他到不是出于内心的责任感和真诚的信仰来压我,而是出于一种
自己受冲击后的恐惧心理,出于怕犯罪(他真以为他的思想是对青年人的犯罪)的
胆怯心理,我不但谅解了姨父;我也开始感到那位少年朋友的无辜。我心里保存着
对他的温暖回忆。如果历史能够重演的话,我愿再去爱他。然而,当时他真的爱了,
为什么又要在一开始信誓旦旦地把友谊绝对化?正是在这一点上,我一直不能原谅
他。社会,就是这样无情地摧残了和嘲弄了生长在纯洁心田里的感情之花。
我是个感情丰富的人。我有自己的爱情、理想和追求。我总觉得,我心中汹涌
着奔腾不息的激情。这种热情要求发泄,要求表现自己。这种热情还伴随着偶而迸
发的诗句和绚丽的想象。创造的欲望诞生了,这种欲望弄得我心绪不宁。在我一个
人与姨父姨妈对抗的那些日子里,我写了许多幼稚的诗句——我的挣扎、呐喊,我
的追求以及受损害的悲哀。我觉得,我需要有一个理想的人来爱我,也需要把自己
的爱无私地献给他。我想象不出理想中的爱人长得是什么样子,会有着什么样的经
历。但只要有一点就够了:他能够真正打动我的心,他能够解放我心中的热情。我
的爱情呵,它不是清泉流水,也不是月明松青;它是大江奔腾,它是奇峰突起;它
是海涛汹涌,一泄汪洋,象那泛滥的春水一样融汇着丰沛、强烈的生命。我感到自
己没有力量解放内心的热情。但我深信,我理想的爱人和他的爱情的力量有这种能
力。因为只有比我具有更热烈、更深沉的感情的人,才能打动我的心。那么,不管
这个人的出身、经历、相貌如何,只要他有一颗磁石般吸引我的心,我就会爱他。
这就是在那些痛苦的日子里,我成熟了的爱情的理想。我没有真正地爱过,但有谁
能象我这样强烈地爱呢?我等待着,观察着。然而,在我周围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
一个人。这样,我这个高干子弟便过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孤独空虚的精神生活。
文化大革命的巨浪把我从养尊处优的等权地位无情地抛到坚实的地面上。我摔
痛了,流血了,但我没有哭。我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努力理解眼前发生的突变。父
亲被监禁了。姨父成了反动权威。我也成了“黑帮子女”,成了“精神贵族的臭小
姐”。反动加反动,使我跌入了屈辱困窘的深渊。起初,我一下子变得沉默寡言了,
象是被恶作剧的孩子追打的小猫,蜷缩在一隅瑟瑟发抖,说不清是恐惧还是愤怒。
渐渐地,我的思想又开始活动了。我几乎失去了一切:富裕的物质生活、高高在上
的优越感、出众的学习成绩。这时,我才第一次感到:我是个人,我应该有人的尊
严,我应该有和别人一样的权利。特权的被剥夺,只能使我清醒。昨天人们百般吹
捧而今天又被大肆侮辱的是我这同一个人。我大声疾呼:我是人!我要普通人的权
利!过去吹捧我最厉害的马屁精、势利眼们,现在神气地向我吐来肮脏的唾沫,从
鼻孔里哼道:“哼!你也想革命?我这次革命就是革你老子的命。你这黑帮之女!
你们这样的人从骨子里就是反动的。”我不怕这些打击,仍然不顾一切地投入了运
动,成为一个在学校里和社会上都相当活跃的人。
由于过度劳累,我病了,不得不暂时回姨父家住。那时,姨父已经住进了“劳
改大院”。姨父家的客厅和书房,被一个什么大学造反联络站当作了办公室和卧室。
那批神气活现的大学生们,对我这个他们批判对象的外甥女有怎样的轻蔑态度
和严格界限呵!我以牙还牙,不理他们。我常常咬着牙躺在小房间里听他们高声谈
笑。
一天,是冬天的一个寒冷的黄昏,我躺在床上,不知为什么突然对自己的命运
伤感起来。我过去很少有这样的情绪。我总认为自己不需要依靠任何人,哪怕父辈
彻底完蛋了,我仍然可以象一个真正的人那样闯自己的路。可是那天,我觉得人们
待我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难道我就比所有的人都矮一截吗?……这时,我听
到一阵悠扬的笛声,笛音仿佛是在向我倾诉着什么,我感动得几乎落泪。我从床上
爬起来,走出去,装着无意路过书房的样子,故意去看看是什么人能这样动感情地
吹笛子。呵,是他,就是那个平时不太爱说话、但很有主意的石田。
以后,我经常听到这笛声。这笛音象是在安慰我。如果有哪一天听不到,我就
会觉得生活中少了点什么。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趁着一天书房中只有石田一个
人的时候,我借故去找书,和他攀谈起来。他是历史系四年级学生,一个铁路工人
的儿子。我看着他,细高的个子,狭长而黧黑的脸,端正的鼻子,长着一双清秀多
情的大眼睛。他待人和气,甚至有点窘怯,不自然。我们成了朋友。
一九六七年,在反击所谓的“二月逆流”中,我被打成伸向群众组织的“黑手”。
运动一开始, 就有文件规定象我这样出身的人是不能参加群众组织的, 否则就是
“黑手”。一天,我正发着烧,我们学校几个人闯入我家,勒令我当天下午赶回去,
接受群众批判。这时,不知什么时候赶进屋来的石田说:“她在生病、发烧呵!”
“关你什么事,你少啰嗦!”他们横蛮地把我带走了。
那一天,我很晚才回家。姨妈等着我,深情地对我说:“孩子,还烧吗?石田
来等了好一会儿,这是他送来的药。”我扑到姨妈怀里,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夺眶
而出……
后来,那个联络站解散了,那些大学生要回校复课闹革命。和石田分手时,我
偶然发现他噙着泪水。“你……”我说不出话。他赶紧扭过头去。我的心颤栗了:
他爱着我呢,默默地爱着我呢!在这种处境下,居然会有这么一颗纯厚的心在同情
着、依恋着、爱慕着我。我感动了,但这不是爱。我也不能爱。我不能影响他的未
来。黑帮子女——我早已背上了这黑色的十字架。
回校后,我继续受到批判。我响应号召参加文化大革命何罪之有?为什么我天
生就是保刘少奇、保工作组的保守派?为什么一定要我承认犯了反党反人民、破坏
运动的弥天大罪才算态度好?即使我的观点不对,也犯不着没完没了的这样对待我
呵!每次批判会上,我不动声色地听着。有时还忍不住盯一眼发言者。心想:天呵!
他怎么会说出这么难听的话呵!我没有流过泪,也没有乞求过。有时,为了强迫自
己压下内心的愤怒,不发作不争吵,控制住自己对那几个如狼似虎的政治打手的强
烈蔑视,我放在袖筒里的手把胳膊都掐青了、掐肿了……一次批判会散场后,一个
心眼歹毒的女同学故意让我听见她的话,说:“小心她!她该不会……”她做了个
自杀的手势。在这之前两天,我们系一个被打成反革命集团成员的同学刚刚自杀。
我是多么愤怒呵!我怎么会死?我还没活够,我从来不想死!我对自己的未来还没
有丧失信心!
有一次,专案组审问我时,一个本系高年级的同学偷偷塞给我一个纸条。我捏
在手里,出来后一看,上面写着:“你很顽强。今晚我在圆明园等你。童汝”
那是个初夏的晚上,我请假回家拿衣服获准后,就径自跑到圆明园。马路两旁
静静的、高大的白杨树在微风中摇摆着。它们好象在轻轻地扫着那晴朗的夜空。一
簇簇的槐花,香气浓烈极了。我和童汝走着,不再把他看作专案组的成员,而看成
一个可以信赖的大哥。月光透过飒飒作响的树叶,星星点点地洒在我们身上。他身
材高大,皮肤白皙,带一副黑边眼镜,平时总显得过分矜持,一本正经,又显得很
有学问。他虽然还是个青年,走路却有些驼背了。他边走边对我说:“你太幼稚了,
不要这么倔。你说,心中无鬼不怕鬼,可现在,心中无鬼也怕鬼呵!尽管如此,你
还是应该相信,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候,也有真、善、美的力量存在着,要相信好人
到处有。”他又教我怎样应付专案组提出的问题,还告诫我,别人最讨厌的是始终
没有打下我的“反动气焰”,让我装得老实点,这样不会吃苦头。我是多么感激他
啊!就在这个艰难的初夏,我们那不能公开的友谊诞生了。我也真觉得好人处处有,
把自己美好真挚、纯洁坦率的友谊献给这位患难之交。有什么问题,我都秘密地找
他商量、请教。
盛夏到了,我再也憋不住了。前面一封信中我对你讲过,我逃出来到大西南去
串联。串联以前,我去石田的学校找他,约他同往。因和他分手后,他一直在追求
我。我很感激他对我的感情,觉得他只是同情我,却不了解我。我劝他一同出去,
他不肯。说中央文件规定停止串联了,他还劝我不要乱跑,否则回来后向学校专案
组交不了差。他说得都对,可是,我就是不能接受。我可没有那么老实!我实在是
忍不住了呵!我和几个中学生跑到成都。后来在马尔康我结识了另一批大学生。他
们都是高年级的大学生。不和我一个系。他们主张对运动保持相对距离,既不能毫
不关心,又不能被人当枪使唤。我和他们一起去游了泰山、庐山、华山。在忘情于
祖国大江面北壮丽河山的那些日子里,我们一起讨论了祖国的未来。他们说眼前的
混乱是不正常的,应该考虑一下今后我们国家的出路。我从个人的不幸中感到了一
股力量。他们把我当作妹妹看,亲切地叫我“小丫头”。我身体不好,在串联途中
病过两次,他们热情地看护我。有一次我病了,发烧不能起床,到南京的船票眼看
就要到期了。我劝他们先走,他们不肯,说:宁肯抬着我走遍天涯,也决不把我一
个人丢下。在他们友爱的阳光的温暖下,我那几乎枯萎的心又复活了。一度变得沉
默消沉的我,又象以前一样爱说爱笑了。
一九六八年春节前夕,我的一个大朋友要回河北老家过年。我送他到车站的路
上,他突然对我说,他最不堪忍受的是要离开我。我愕然了,简直说不出话来。我
了解他。他的含蓄,他的深沉,他的刻苦耐劳,他对我种种细心的关照,我都知道。
我把他当作大朋友、大哥哥。我劝他不要这样对待我,因为我已经有了朋友。
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了石田。石田很生气,居然说那些朋友对我都不怀好意。我
也生气了,说他无权干涉我。
那个朋友从老家回来后,我听说他在农村匆匆找了一个对象,又匆匆吹掉了。
他的这一举动是怎样地刺激了我呵!难道我所尊敬的朋友,对待感情和生活竟采取
这么草率的、不严肃的态度吗?他也是这么软弱吗?难道他这样做就不会后悔吗?
我甚至想报复一下他对自己感情的不尊重。于是,我把和石田的关系确定了,对他
说:“你放心好啦!以后我给你当老婆。”
这就是我那没有爱的爱情。从此,我压抑自己的感情,铲除爱的萌芽,抱着一
种怕人说我忘恩负义的犯罪心理,忠实于石田。现在我才知道,在这种不平等的关
系中,什么不公平的事都会发生呵!矛盾很快激化了。
有一天,我正在听那群大朋友讨论南斯拉夫经济问题。我们吵吵嚷嚷,很热闹,
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门被扭开了。气得脸色发白的石田站在门口说:“原来
你在这里!好高兴哟!”我刚想叫他进来,还没出声,只听他“砰”地一声关上门,
走了。屋内热烈的气氛突然冷落下来,大家看着我。我想了一会儿,笑起来:“呵!
我忘了,我和他今天有个约会。”大家让我去追,劝他别生气。我说:“我才不去
呢。他不是气我失约,我是常常失约的,他是气我和你们在一起。”
事后,他明确地提出说我身边有一帮坏人,他们会把我引向邪路,并劝我要安
分守己,多想想今后我们要建立的小家庭。我气愤地说他自私狭隘。每逢我的火大
了,他就默不作声,用温情的大眼睛看着我。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六八年夏天以后,
六六级大学生都分配了,我和石田的关系缓和了下来。童汝也在这次分配中留校当
了系革委会委员,还在政工组当了个干事。
原先多次对我宣称取独身主义的童汝,分配后不久,便和外系留校的一个女同
学结了婚,但对我仍然很好。那帮大朋友离开北京后,他就成了我最亲密的朋友。
我始终忘不了在我受批判的日子里他对我的关心和帮助。他认为我和石田是两种类
型的人,早晚要分开,劝我中断和他的关系。我伤心地说:“既然我在生活中碰不
到一个我所爱的、能打动我的心的人,那么,为什么我要去伤害一个有恩于我的好
心人呢?”
毕业分配时,我的父亲刚刚解放,正在等待安排工作。但我头上“可教育子女”
的帽子还没有摘掉。我和进驻学校的工宣队师傅吵过架,我知道他们会在分配问题
上给我出难题。但我决不愿意屈辱地去讨好、拉关系、送礼品。果然,把我分到了
这大西南的山区小镇。当时,石田面临着两个选择。或者同我一起去西南,或者参
军。他各方面的条件都很好。他给我分析道:他必须参军,军人的政治地位最高。
而且,一旦我父亲安排了工作,就可以通过关系把我也弄到部队里去。这样,我们
就有了一个美好而稳定的生活前景。对他设计的这幅生活蓝图,我很厌恶,但我支
持他参军,因为我不应当耽误他的前途呵!他参军之后分到东北某部当参谋,开始
给我写信。这些信使我越来越不能忍受。起先他是向我炫耀他的顺利:“要知道,
只有穿上军装的大学生,才是最吃得开的,再也没人敢骂我是臭老九了。”他得到
了领导的赏识。可是,我和其他的朋友们却在底层,用非所学,备尝物质生活和精
神生活的艰辛。我们被视为一批处理品,胡乱分配,随意处置。学数学力学的一个
同学,因为个子大,被分配到火葬场抬死人。学物理的一个女同学去卖酱油。我还
好,在公社中学教书。可是我们不知道怎么开展教学活动,因为既让我们教书,又
不准我们教给学生任何有用的知识。仿佛知识就是罪恶。在这种情况下,石田的炫
耀,使我不能忍受。最使我讨厌的是当他得知我姨父解放后补发了工资,就让我多
靠拢姨父,跟他保持密切关系,并向我暗示那笔钱将来会属于我们。看了那封信,
气得我一把把它撕得粉碎,扑到床上痛哭了一场。他太卑鄙了!不仅仅是自私,简
直是无耻!他不仅向我索取感情,好象我欠了他一辈子的债,还要向我的亲人索取。
我仿佛从恶梦中惊醒过来,奇怪自己为什么能容忍这种关系维持下去。我开始考虑
断绝和他的往来,各走各的路。
这时,我的心灵也开始解冻了。我自己也不明白,我的心变得十分容易感动。
大自然的一切在我眼里显得那么多情,就连一只被夕阳照得通身透亮的、扭动着屁
股的绒毛小鸭子——一个笨拙可笑的小生命,也会使我高兴,感动得流泪。
去年夏天,童汝来信约我利用暑假到大连——他爱人的家乡去休养一段时间。
我多么感激他呵!因为我从小就向往着海,爱着海,可是我还没有见过真正的海。
当我还是一个淘气的小姑娘时,就非常渴慕大海。大海在我幼小心灵上留下的
第一个也是永远不可磨火的印象,是安徒生童话中描写的海。我在房间的一个角落
中,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海的女儿》,听任大颗大颗的泪水滴到书页上。我仿佛
与海的女儿一起,透过淡蓝色的水波,在海底看见了象葵花般的太阳闪着紫色的光。
我仿佛看到了海面上被朝阳照得闪闪发亮的、玫瑰色的泡沫。凭着一颗单纯幼稚的
心,我去体味那纯洁优美的情操。太阳下山的时候,我常常从住读小学中偷跑到长
江边上,羡慕地望着江面上的白帆。我多么愿意变成一滴水顺流而下,投入大海那
广阔的怀抱呵!
一到大连,我就奔向海边,童汝和他爱人陪着我。天已经黑了。我几乎已看不
到海,只是感到海的存在。那湿腻腻的、带着苦腥味的海风,是那样轻柔地抚摸着
我的皮肤,使我的每一个毛孔都感到大海对我的抚爱和温存。衔灯亮了,在海滨夜
雾中发出迷蒙昏黄的光芒。一切都变得富有诗情画意。童年时的幻想被唤醒了。涨
潮的浪涛汹涌着,哗哗地推涌而来,好象大海在向我倾吐它深沉的爱和无穷的秘密。
大海在召唤我呵,我停下了脚步,认真地听着,仔细地看着。我感到,海的女儿马
上要从海面上升起,去寻找她心爱的王子……
第二天,我们到海滨浴场游泳。白天看去,大海给我的印象太平凡了。既没有
我幻想中的绚烂的色彩,也没有我渴望见到的澎湃激昂的波涛。淡绿色的海水懒洋
洋地铺向天边。人们在酷日下疲惫地走着。叫卖冰糕的声音也显得悠长而懒散。
可是,当我的脚丫踩着被夏日太阳晒得热乎乎的温暖的细砂时,我整个身心又
沉浸在兴高采烈的情绪中了。我开心地笑起来,奔向我向往已久的真正的大海。我
想,大海对我会格外温存,因为我是这样真诚地爱着大海呵!然而,当我一迈进冰
冷的海水中,就有一股森森冷气袭上来。我的愉快心情顿时凉了半截。我扎进海水,
不知怎的又呛了一口水。“好苦哟!”我的心叫着,一下子停住了,再也不愿意向
前游了。一切不愉快的回忆都涌现在我心中,心顿时凉了。我打了一个哆嗦,起了
一身鸡皮疙瘩。嘴唇也冷得发颤。“太冷了,我不游了。”我自言自语地向海边沙
滩游去。我想快点离开海水,我走上了温暖的沙滩。
“海水原来是苦的呵。苦得有点发涩。”我心中反复叨念着这句话——仿佛我
受过的全部教育都没有使我了解海水成份里有盐类化合物似的。我并不是怕海水的
冷和苦,我是怕心中的偶像被无情的现实打碎呵!我坐在沙滩上,望着向前游去的
人们,忧郁地想着自己的心事。我那么热爱生活,为什么总是得不到幸福?为什么
童汝能幸福地和爱人在海里游泳,而我却没有这种幸福?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这些日子里,最令我难堪和痛心的事情发生了。
一次晚饭后,我和童汝单独散步。他突然向我表白说,他从开始搞我的专案那天起
就爱上了我;说他和他爱人没有感情;说他万分想念我,为我安排了这次旅行。我
没有说话。我一直认为他在北京工作,又有个幸福的家庭。他靠近身子对我说,我
对他也有一种不自觉的、朦胧的爱,只不过这种爱被禁锢着罢了。我否认了。我说,
我既没有爱过他,也不爱石田,我还没有真正爱过任何一个人;如果我爱了,我的
热情一定会流露出来,不会自己也不知道。他又说,他对我拿出了全部热情,却从
来没有打动过我——一个他唯一爱着的人。 我反问他: “你不是有爱人了吗?”
“唉,没有办法。你始终不明白我的心呵,老婆和爱人不是一码事!”他深深地叹
了一口气。我似乎被他的真诚感动了。当时,我已准备和石田断绝关系。我的心处
于迷乱之中。而处于迷乱和痛苦中的人,是多么容易被诱惑呵!我难过地低下了头。
这天晚上,在海滨的木椅子上,他吻了我。我的心乱极了。难道他真的爱我?我真
的爱他?不爱,为什么又要让他亲吻呢?……
暑假后我回到了山区小镇,没几天,我收到了童汝的来信。这封信写得多么卑
鄙呵!我甚至不愿向你重复。但是,我要无保留地告诉你一切!老久,你会惊讶的,
童汝在这封信中无耻地说他把心中的爱情无保留地献给我,让我同石田结婚,然后
在他和我之间保持一种谁也不知道的情人关系。他说这种关系在世界上是很多的。
如果我有个丈夫,将会更方便些。无耻的恶棍!我把信撕碎了。想哭,又气得哭不
出来。我上当了!又上当了!这个恶棍,一切便宜都要让他占有:他要占有一个稳
定的社会地位和家庭,同时又要秘密地占有我的感情,并让我把自己出卖给我不爱
的人——为了他更彻底、更稳妥地占有我。真不要脸!骨鲠在喉,不吐不快!怨气
回肠,不舒不畅!我憎恨人世间的虚伪。我虽则善良,但并不软弱;虽则纯真,但
并不是傻瓜。最不能容忍的是自己纯真的感情被人——被自己长期信赖、热爱的朋
友——玩弄、践踏。而践踏我的感情是为了实现他卑劣的、见不得人的目的。他不
是成天对我讲什么真、善、美吗?世界上的真就是这么虚伪?善就是这么隐含着恶?
美就是这么奇特的丑吗!丑恶!实在丑恶!我受不了这一切啊!为什么要让这么一
个人,一个我的患难之交,一个成天把理想、事业挂在口头,有时还能做出似乎是
成人之美的侠义之举的人,一个被世人尊为君子、有礼貌的人来粉碎我对真、善、
美的精神追求?我自由、豁达、明朗、痛快,但为什么他要把我拖进一种欺骗、庸
俗、虚伪、病态的三角关系中?我差一点、差一点就要陷进去了呵!这个魔鬼,他
要在真、善、美的幌子下实行最可耻的买卖。我不是那种贱肯头。我写信痛骂了他。
我恨不得我的每一个字都变成一支利箭刺向他。我断绝了和他的一切来往。
我陷于绝望之中。这不是对他的绝望,而是对自己理想和生活道路的绝望。我
在痛苦的现实中认清了他——一个在政治大动荡中涌现的精神流氓。他们是一群精
神怪物。整人专案,他们获得了地位;依靠欺骗,他们取得了尊敬。童汝追求地位
和名誉,也得到了地位和名誉。但他并不满足,还要追求和占有别人的感情。为什
么我的遭遇这么悲惨?我早就不追求什么名利了,只追求心灵的正直和崇高。可在
我对真、善、美执着的追求中,五年了,付出了最宝贵的青春的代价,结果却一无
所获。骗子、混蛋、恶棍、市侩是怎样一次又一次地捉弄和摧残我的精神呵!眼前
是一片可怕的空白。难道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信仰和追求了吗?我的青
春呵,没有爱情的光辉,没有事业的召唤,没有心灵的和谐。就这样,五年,整整
五年,狂风中,急雨中,暗夜中,有多少次我把双臂虔诚地举过头,伸向那茫茫的
太空?昂首向天:为什么在我的生活中没有明朗的晴空,没有灿烂的星星,没有绚
丽的朝霞?为什么??为什么???
就象大海告诉我的那样:海水是苦的,苦得有点发涩。一眼看去,大海在那么
温顺地动荡着。它那一排排白色的浪花就好象可爱的孩子用柔软的手轻轻地抚摸着
大地母亲的脸庞。海是那么安静地躺在大地的摇篮里,对着蓝天和阳光幸福地微笑
着。有时,大海黑浪排空,发出雷鸣般的咆哮。它要压倒一切、吞没一切、毁坏一
切!它那疯狂的白色的浪花,就象激怒了的老人摇着满头的白发……大海呵,你的
色彩变幻无穷,时而灰绿,时而碧绿,时而湛蓝,有时又闪着金碧辉煌的色彩。在
夕阳的辉耀下,就好象是燃烧着的天空;在明月的映照下,就象是闪烁着珠宝的玉
宫……大海呀,你就是丰富多彩的生活本身呵!我热爱生活,追求生活中的美和光
明,向往大海的丰富和深沉。我孜孜不懈地追求着。而生活却让我尝尽了苦果。当
我来到大海的身边,大海却无情地告诉我:海水也是苦的!如同生活那样,只要你
投身进去,而不是作一个旁观者,就会尝到生活海洋的苦味,苦得有点发涩……
过去,即使在我父亲、姨父被关起来,我自己挨批判的那些艰难日子里,我的
精神始终是统一的,行动是坚定的。然而,在我最信赖的朋友无耻地玩弄了我的感
情后,我的内心世界分裂了。支持我前进的动力在哪里?我为什么活着?难道我用
青春和热情追求的终极目标,就是这一片布满精神瓦砾、感情碎片的、寂寞孤独的
荒野么?鲜花和阳光在哪里?有多少个夜晚,人们都已进入梦乡,我却突然拉开灯,
从床上惊跳起来,抱着头,呆呆地盯着墙上的地图,心里发抖地叫着:“呵,我活
着,活着干嘛?难道我的一生就这样永远暗淡下去了吗?祖国呵,我怎样才能对得
起你?时代呵,我怎样才能不白白地度过这短暂的一生?……”
这次精神危机使我得出一个结论:现实生活中不能追求不可企及的东西。这使
我恢复了和石田的关系。是的,我从来没有把他理想化过,所以他也没有过度地使
我失望。从此我不相信再有什么力量能复活我的感情了。我经历了密茨凯维支讲的
感情的三个悲剧阶段。想到这一切,难道不是很惨很惨吗?如今我悲哀地说:我心
中只有今天和昨天,没有明天,那不是太令人痛心、太使人痛苦吗?
就在这时候,你和老嘎闯入了我的生活。我内心中新的光明出现了。
朋友,我在这封信中表示了对你倾吐的感情的理解,并且向你坦率地谈了我的
生活经历。我请求你也能够真正理解我。我连自己都无法安慰,又怎么能去安慰别
人呢?是呵,任何安慰,比起我们在生活中经受的巨大痛苦来说,份量都显得太轻、
太轻了……
我觉得,我无法写完这封信,但又不得不写完它。我想说的话太多了,然而我
不能把一切话都说完。为了不便你失望和等待,我沉重地写下了这封既不能使你满
意、也不能使我自己满意的信。
原谅我,理解我吧,朋友!
真真
第七封信 真真致老久
老久,我的朋友:
收到你的信后,又过了整整两天两夜,我的头一直发昏发涨。老天爷呵!
不论我怎样强迫自己忘记一切,我依然静不下心来,不得不严肃地考虑我该怎
么处理和石田的关系。过去,许多朋友劝我和石田吹,结果呢,都没有成。似乎我
甘愿和他凑合一辈子。然而,为什么我要忍受这感情上的酷刑?为什么我要给自己
戴上这生活的镣铐?为什么我要为恶棍们做的孽去受苦?难道我的心真的死了吗?
不行!我应该马上写封信告诉他,我们之间的一切早该完结,那么,现在就让它完
结吧!我翻身拉开灯,想写信,没想到又是停电。我只好重新躺下来。难道我和他
的一切真的就这样完了吗?我已经习惯了他、习惯了自己的痛苦呵!黑暗中,我仿
佛看见他那柔软的黑发那双美丽多情的大眼睛。我们毕竟已相处了好几年了呵!难
道就找不到一点值得留恋的东西吗?我发现只有心灵上的陌生。那俊美的外貌掩盖
着一颗多么空虚、多么丑恶的灵魂呵!痛苦也好,悔恨也好,几年就这么过去了。
呵,一个人的青春能有多少岁月可以这样浪费?!这几年,我的心就被这空虚的灵
魂占据着。想到这里,我恨他。如果说他曾经有恩于我,那我已经用自己的痛苦加
倍地偿还了他。但是让我重新选择又太艰难了。我宁肯忍受已经习惯了的痛苦,也
不愿再经历一次感情的冒险。也许,我告别了旧的痛苦之后,会有新的幸福到来?
可是,我害怕感情泛滥的洪水重新把我吞没……
今天上午,我终于写了。我对他说,一切已经无可挽回了。我宁肯去死,也不
愿再忍受这没有尽头的痛苦。我写了……写完了,赶快跑到邮局发信。我怕自己有
一分钟的犹豫就迈不出这一步了。回到我的小房间后,一种怅惘的情绪控制了我。
难道我这样做不太轻率了吗?我习惯了的一切都将成为过去吗?禁不住地,我哭了
起来……不知是一时的怯弱,还是出于对未来的恐惧。我终于抹掉了泪水。不管前
面是狂风,是巨浪,我只有闯过去了。我已经经受了那么多,就不怕再经受什么了。
只希望这昏乱快一点过去,快点,再快点。煎熬是最难忍受的呵!
亲爱的朋友,我非常严肃地恳求你,看看我这颗心吧,它已经乱了。让我静一
静吧!我还要处理很多事情。你的心,我理解,但是现在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说
不出来。请你不要再给我谈这个问题——一切我都知道了。当我不能对你说什么的
时候,我不希望你再用这种感情把我折磨得太苦。
真真
第八封信 真真致石田
石田:
似乎,对你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这是我作为你的好朋友,给你的最后一封信。
让早该结束的一切就在今天结束吧!
我知道,你会象我前两次给你写断交信时那样,悔过呀,谅解呀,泪水呀,生
病呀……用一切可以使我心软的手段来对付我。因为你总是在恰当的时候表现出你
比那些恶棍们有较多的人性,因为你太深知我精神和感情的脆弱。不过,请你以后
不要再麻烦我了。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封哀的美敦书。
不用我多说,我们在性格、志趣和生活追求上是如此的不同。你的狭隘和自私,
我可以原谅;但我现在才认识到,最不能原谅的,是我自己的苟且凑合。而且,我
认为,依你的好条件,你完全可以达到你追求的生活理想。而从我这一方面,你想
要的温暖的小家庭,稳定的生活,却一点也不能给你。唉,这样的话我也不愿意重
复了。最简单的一句话就是:我不爱你。不但不爱你的思想、性格,也不爱、甚至
讨厌你的生活追求。我们两个在一起就象一只生不着火的炉子,只会冒烟,污染空
气。更何况我并不相信你会从此变得可爱起来。
也许,你会把我这封信,又看作是某个对我别有用心的坏人蛊惑的结果。可以
老实告诉你,这回算你说对了。一个和我几乎素不相识的青年充当了外力。可是,
说什么你也不会理解,打动我的与其说是这个人,不如说是这个人对生活的态度。
我没有见过他,也不能预测我和他今后的关系如何。但是,他对生活的态度,使我
认识到我同你苟且凑合下去是胆小鬼的行为。
石田,我想,我们还是愉快地分手、愉快地告别为好。今后,我们还可以是朋
友,可以象朋友那样来往。你在我处于极为困难的时候,第一个平等地对待我,甚
至爱我。这事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但是,以后的生活,你也知道,没什么好说的
了。我不希望再听到你的辩解。对你自己的行为的任何辩解都不能使我动心。因为
我现在是自己在救自己呵!我希望得到你的应允,请你不要再抱任何期望!我的决
心如此之大:即使我已经和你结过婚了,我也要和你离婚!
再见了!
真真
第九封信 老久致真真
真真,我亲爱的:
连续收到你的两封信。
看了你叙述自己感情遭遇的信,我久久不能平静。我原想沉默。又看到你和石
田绝交的信,祝贺你,你在生活中勇敢地迈步了。
信中所说的一切,有些是我想象不到的。我读着,读着,想用我的心、我的灵
魂来安慰你。你的真情和痛苦使我决定:不管你对我怎样,我要爱你!这是一个意
志刚强、永不欺骗的人的爱呵!
但是,继续看下去,看到后面,我的心就冷了。后来,我简直愤怒了。料不到
你会写出这样的信来。不爱我,这是你的事,我不生气,我不能强迫你爱,但你也
不能强迫我不爱。如果有一天我了解到你是出于怜悯而给我写这封信的话,那么,
我会疯狂地恨你。
你可以满足于一种自我安慰——所谓的纯洁的友爱。我可不能允许感情上的欺
骗。如果我是你,我会大胆地去爱值得爱的人,跟他们保持一种明快、大胆、激动
人心的关系。
生活是多么奇怪呵!你寻找、追求理想的爱人,追求新的生活,可是当他来了,
你又害怕了、后退了。你渴慕大海,可又害怕大海。当真正的大海出现在你的面前,
你又退却了,逃跑了。你最仇恨的是欺骗。可是,你现在不也在进行一场自我欺骗
吗?你以为我没有发觉吗?
我的这些话会刺痛你,真真,但我要说实话。知道你在生活中勇敢地迈步了,
我祝贺你的胜利。不论你落得个什么下场,我永远爱着你。不要害怕,抛弃那黑暗
的阴影,你就会成为光明的战士!
最重要的是明天,是新的生活!
老久
第十封信 老邪门致老嘎
老嘎,我最亲爱的朋友:
一切我都知道了。你们——我的两个好朋友都爱上了她。我给你们写了两封内
容大致相同的信。我只能这样做——支持你们心中的爱情。
你还犹豫什么呢?为什么只是向我诉说?为什么不能到她身边去倾吐?
朋友,我从来不会安慰人。我只能理解你们的痛苦。现在,把一切都抛在她的
神坛下面等待她的判决吧!
每个人都有爱的权利。这种权利同追求理想的权利、争取自由的权利同样神圣。
这种权利既不能剥夺,也不能出让。行使这种权利吧,我的朋友!
为什么要害怕激情呢?尽管我不可能陷入这种感情,但我全心全意支持你们进
入忘我的状态。一个人,只有当他忘我地学习、忘我地工作、忘我地斗争、忘我地
去爱时,才能显示出他坚强的个性。老嘎,我理解你的心,它是悲痛的。有时,你
会感到非常凄凉。真的,非常凄凉。请不要被这种凄凉之感压倒。你应该成为一个
坚强的、有独创性的艺术家!你生活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千万不要忘记这一点。
我们的时代既不喜欢那种按照程序设计“革命音乐”“革命舞蹈”的所谓文艺匠,
也不喜欢那种哼着缠绵小调的庸俗歌手。一颗软弱的心是容纳不了世界上正在经历
着的史诗般的激变的。你是我们新时代的艺术家,你应该是一把火,一柄剑!
我们的理想是:公民和战士!
你的工作不能期望得到公正的报酬。我们也会给你毫不留情的批评。你将长久
地痛苦,但你仍然必须前进。因为这种在艺术上探索道路的职责,你是无法推卸的。
你必须从屈辱和困窘中站起来,勇敢地前进。
目前,在我们这一代人中间,有很多人因为看不清前途而彷徨,甚至消沉。他
们恰恰没有意识到道路只能由我们自己走出来。这个真理曾经被人们用各种方式机
智地说明过,但仍然不妨碍看不清自己力量这种错误一再被重复。我们的一切努力
无非是向人们把出,对于新生活的希望是可以而且能够实现的。我们还是这样的年
轻呵!
我目前的生活是千篇一律的,在农场繁重的体力劳动和繁忙的政治学习中,属
于我自己的只有高做的思想。我冷漠地应付一切。我唯一的愿望是:人们少来打搅
我。
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讲,带着宗教色彩的所谓爱情的贞洁是没有意义的。勇敢地
冲向生活的海洋吧!我很欣赏下面的诗句:
不!我愿同风暴比一比力量,
把最后的瞬息交给战斗。
我不愿挣扎着登上沉寂的海岸,
悲哀地计算身上的伤口。
你的老邪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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