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井里的童年(下)

想起什么就写下来吧,不需讲究什么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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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说年轻人爱幻想,老年人爱回忆。我现在又爱幻想又爱回忆,睡不着觉的时候,过去的往事一幕一幕地浮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做白日梦的时候爱幻想,幻想将来要做这个要做那个,要去这里要去那里。看来,我还没老,但已不再年轻。

        小时候去的地方多,经历的事情也多,本来已经写了《我在嘉兴读小学》,可还是觉得对嘉兴没有写够,就又写《天井里的童年》,不写还好,一开了头就像打开了记忆的闸门,那些“从来也不需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的情景穿越时空,跃然眼前。我想干脆就把它们都写出来吧,让电脑帮我记着不是更好么,人脑总有一天会失灵的。写下来,是为了给自己留纪念,不只是为了让人看,如果您喜欢,我很高兴与您分享我童年的快乐,如果您嫌我唠叨,赶紧跑开还来得及。说心里话,老写些陈芝麻烂谷子连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还有,《天井里的童年(上)》贴出后,收到了一些网友的评论和留言,但却发现有人把“天井”和“水井”混为一谈了,“天井”是方言,就是院子的意思,是指四周建有房屋或围墙的空地,当然,有的天井里也有一口水井。

        我在外婆家住了大约一年半的时间,住在当年的中山路328号。中山路两边有很多高大的梧桐树,树下是人们夏天乘凉的好地方。嘉兴的夏天很热,那年月既没有电扇更没有空调,酷暑之夜,人们干脆把床板、竹塌摆在街边,再点燃一盘蚊香,手摇蒲扇,露天而眠。南方的夏日难熬,冬天更不好过,不象北方冬日里家家都有暖气或生炉子,即使外面滴水成冰,室内总是春意融融的。我记得那年冬天我的耳朵上、脚趾上和手上都长了冻疮,又痒又疼。

        刚到外婆家最不适应的是没有厕所,大便小便都要用马桶。马桶有两种,一种是端的,一种是拎的。端的比较高级,外边和盖子上有雕出的花纹,边也比较宽,坐上去不硌屁股,但倒起来比较吃力。拎的那种就简单多了,像一般的木桶,只不过形状有点像鼓,多个盖子多个铁拎把儿而已。马桶通常放在家中比较隐蔽的地方,如衣柜边上的墙角落里,门的背后,床脚等地方。我刚到外婆家的时候极不习惯,只要房间有人,我就是憋得两条腿拧成了麻花也不肯上马桶,而当地人竟能一边上马桶一边聊天,只要是一家人,男女也不忌讳,邻居之间也无所谓,到谁家串门时想方便了就在人家方便,很自然很随意。到了晚上,家家户户都把马桶放在马路边上,第二天凌晨,乡下的收粪车就来倒马桶了,他们把粪便倒进收粪车,然后把马桶象征性地刷一下放回原处,当然不会刷得很干净,因此,刷马桶便成了主妇们每天早上必做的第一件事情。我每天就是在这“唰唰唰唰--------,唰唰唰唰--------”的声响中起床的。

       南方的人文景观和风土人情与北方的很不相同,房屋建筑、店铺格局、年节习俗、生活方式、饮食习惯等都不一样。一切都是那么古朴,那么自然。只有一坐天主教堂,它告诉人们这里曾接受过外来的文化,教堂是光绪年间一个意大利传教士建的。有趣的是,教堂顶上长了一棵小树苗,可能是哪只鸟把树种子衔到了砖缝里。我路过那里总喜欢抬头看那棵树,不知它会不会越长越大。

        那时候在嘉兴还能见到很多挑担子的营生,“鸡毛换草纸”便是其中的一种。挑担人高喊着:“鸡毛--------换草纸!”如果谁家有杀鸡攒下的鸡毛,根据份量和质量就可以换到一刀或两刀草纸,一刀约有一寸厚一叠。我猜想他们收鸡毛可能是拿去做鸡毛掸子吧,草纸是自家产的,很粗糙,能清楚看到里面没打碎的草梗和草叶,更不要提卫不卫生了。“骟公鸡”又是一种挑担营生。一般来讲春末夏初的时候,鸡仔长到了两三个月大,是母鸡,自然被留下来生蛋,是公鸡,就花两毛钱请人给骟了,养到过年宰来吃。据说骟过的公鸡肉质细嫩,味道鲜美。挑担人走街串巷,遇到生意便放下担子,从挑筐里取出“手术器材”,抓住主人递过来的小公鸡,动作娴熟地在某个部位切一小口,用钩子钩出两个小蛋蛋,即小公鸡的睾丸。很多小孩不敢看,可我每次都是从头看到尾。骟过的公鸡不再会打鸣,鸡冠也不会再长大,头也不会再高昂地仰起,只会长得肥肥胖胖的。我不知道中国历史上是先有给太监去势的技术,还是先有给公鸡骟蛋的技术。

        还有一种是挑着担子卖麦芽糖的,嘉兴话叫“jing 糖或qing糖”,哪位明白人知道那个字怎么写请告诉我一下,先谢谢了。卖糖人摇着泼浪鼓在街上迈着方步,后面跟着一群谗嘴的孩子,没钱没关系,废铜、酒瓶、牙膏皮都可以拿去换糖。糖是整块的,像一张大面饼一样,摊放在担子一头儿盖筐子的木板上,卖糖人左手持一铁片,右手持一小锤,将糖敲下一小块递给换糖的孩子,孩子会说:“太少了,再饶一点。”围着的孩子也会跟着帮腔:“再饶一点,再饶一点。”卖糖人就会再敲一下,让换糖的孩子觉得拣了便宜,满意而去。那时候还常常能见到铜钱,女孩子踢的毽子都是用铜钱做的,不少小孩就拿旧铜钱换糖,我也换过,现在想想很可惜,即使不是康熙、雍正、乾隆的,也应该是同治、光绪、宣统的吧,至少不会是假的。有件事情说出来很丢人:我有一把铜钥匙,是我北京的家门钥匙,当年爸妈下放河南“五、七”干校时,把我托付给我小时候的保姆,可我还是喜欢把那钥匙挂在脖子上,以为很快会回家。后来我也被接去了河南,一年后又被送到了嘉兴,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回北京的家,所以一直把钥匙存在我的“宝贝”盒里,可到了嘉兴我才感到,我一时半会儿是回不了北京了,有一天鬼使神差的,我从我的“宝贝”盒里拿出那把铜钥匙,换了好大的一块麦芽糖。糖吃完之后我后悔了,怕以后回了北京进不了家门,但事实上,我以后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家..............。

        在外婆家的一年多时间里,我爸我妈分别从河南“五七干校”来看过我。记得我妈来看我的时候是夏天。妈是直接从干校赶来的,趁着在车站换车的空当,妈跑到附近的新华书店,想给我买些可读的书,可是书店里除了《毛泽东选集》和《毛主席语录》外,几乎没有其他图书,好不容易才勉强挑出了三本,一本是《讲给少先队员听》,一本是带剧照的剧本《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还一本全是剧照,《革命现代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剧照》。第一本是“文革”前的少儿读物,不知怎么在书店的角落里搁着,可能是“漏网之鱼”吧,让我妈给淘了出来。关于两本样板戏,我后来曾向我妈问起过,妈记忆犹新地说:“唉,当时就想给你买几本书,可那时候哪儿有啊。跑了几家书店,就那剧本还有点故事情节和彩色照片儿,就买了。” 妈只有几天的假,看看我和外婆就要赶回干校,临走前,妈带我来到前篇里提到的那家杂货店,买了铅笔、小刀、橡皮等足够的文具。好吃的零食、点心让我随便挑,指什么买什么,买了整整一盒子。妈走后我舍不得吃,把盒子放在床边的窗台上,每天打开看一看,一次就取出一丁点儿来解谗。有一天我放学回来,把盒子打开一看,天啊,里面密密麻麻爬满了蚂蚁...................。

        那三本书成了我的宝贝,不知读了多少遍。特别是那本《讲给少先队员听》,是一首长篇叙事诗,讲的是两个美国黑孩子,如何在资本主义国家受尽苦难,过着暗无天日的苦难生活。有几句我还记得:“.............小木屋里黑,老鼠特别多,它抓我,它咬我,昨天它就咬了谢利的小耳朵。................. 妈妈做工还没回家,可怜辛苦了一天的她,只能给我买一块蛋糕,给谢利带回一个苹果。” 我当时无论如何也不明白,穷人家应该是连粥都喝不上的,怎么他们还吃蛋糕和苹果?

         我爸来看我的时候是冬天,带我去了一趟上海,看望了我在上海的大伯、二伯和堂哥堂姐们。在上海南京路的报摊上,我兴奋地看到有卖《红小兵》杂志的。那时一些杂志社和出版社经过“整顿”,已恢复了发行,在短时间内出版了一批少儿读物。我和我爸走了很多家报摊才凑齐了每一期的《红小兵》杂志。我爸还给我买了很多小人书,内容当然是极左的,完全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绝对的革命化。小人书讲的要么是抓台湾特务的,要么是老地主如何破坏生产的,再有就是英雄故事,雷锋、黄继光、董存瑞、邱少云、刘英俊、麦贤得、欧阳海、刘胡兰、金训华、刘文学、龙梅和玉荣............。回来后,我把小人书编上号,整齐地放在一个长方形的药盒子里,每天放了学就抱着盒子到天井里开“图书馆”,小朋友们羡慕地围着我,小心地巴结着我,我那叫一个得意哟!我敢说他们的小人书统统加在一起也没我一个人的多。

        外婆一直是和我二舅一家住在一起的,二舅是有名的大夫,专攻结核病,不知救了多少人,可那时却被办了学习班,根本不让回家,所以我从到了外婆家就没见过二舅,家里除了外婆只有二舅妈,再就是我小表姐真光姐姐了,真光姐姐那时不到二十岁,因身体不好没有去插队落户。我的大表姐和表哥已经下了乡,在一个叫塘汇的地方,平时也不回来。一到周末,我就盼着在郊区教书的小舅回来,小舅一回来准会带我和小表姐去看电影,还会讲故事、说笑话,领着天井里的一堆孩子玩儿游戏。有一次暑假,我七姨的两个女儿小红和小勤从安吉来外婆家玩,小舅就带着我们一大群孩子在天井里跳舞,我们一人手拿一顶草帽当斗笠,边唱边跳:“万泉河水清又清,我编斗笠送红军,军爱民来民拥军,军民团结打敌人,打敌人...................。”小舅是个文艺骨干、能歌善舞,性格特别开朗。如今都七十多岁了还在嘉兴某老年合唱队里当指挥。周末我盼着他回来,但我也有点怕他回来,因为他一回来就要检查我的作业,抓住我什么毛病还会狠狠批评我一顿。外婆和舅妈也都很疼我,我去了几个月就把我养得白白胖胖的,妈说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胖起来的,哈哈,到现在也减不下去。

        暑假的时候,小舅把我带到我表哥表姐下乡的地方去体验生活,一住就是一个来月,“双抢”的时候,我天天跟着农民一起下水田插秧,在大田里割稻,背着背篓打猪草、割兔草,还跟着乡下孩子去给队里放牛............。乡下孩子夏天都打赤脚,我也学着把鞋脱了,烈日把大地烤得滚烫滚烫的,我每走几步就要跳进路边的草丛里让脚凉一凉,但过了几天就习惯了,光着小脚丫子满世界跑。乡下的孩子对我很友善,放牛时他们教我怎样爬上牛背,带我到河浜里洗澡,还把他们割的草塞进我的背篓。他们听说我是北京孩子,都围着我想跟我玩,我就在村头大树底下教他们北京孩子玩的游戏,有一个游戏是这样玩的:两个人手拉手做起一个“拱门”,其他人排成一行,做“拱门”的两个人和排成一行的人一问一答:

“买蒜嘞!”

“什么蒜?”

“青皮萝卜紫皮蒜。”

“什么膏?”

“马皮膏。”

“高几丈?”

“高三丈。”

“三丈几?”

“三丈三。请你们小孩儿快快钻!”

     然后,排成一排的人一个接一个从“拱门”中钻过去。“拱门”就说:“一网不捞鱼,二网不捞鱼,三网捞一个小尾巴尾巴尾巴尾巴..............鱼。”   说到“鱼”字时双手向下一捞,就“捞”住一个钻洞的小孩儿。然后再怎么“处理”这条捞到的“鱼”我实在想不起来了。谁还记得?

        说到嘉兴就不能不提一下南湖。南湖是浙江三大名湖之一,与杭州西湖、绍兴东湖齐名。中国人都知道南湖,知道南湖是因为湖上有一条革命的“红船”,很多人是通过“红船”认识了南湖,然后才知道了“烟雨楼”的。那时候去南湖不要门票,但上红船参观要收五分钱,并要求脱鞋。我第一次登上“红船”也是怀着无限崇拜无限敬仰的心情的。当讲解员指着一张小小的棕梆床说:“这就是我们敬爱的领袖毛主席当年休息的地方。”时,我看着那张床觉得有些怪怪的,心想毛主席怎么也跟我们一样晚上要睡觉的呀。在我心里,毛主席他老人家是神不是人。南湖还有一样好东西,那就是南湖菱。南湖是国家的,南湖菱当然也是国家的,所以南湖菱上市的时候只有国营商店才有的卖,而且要排队。外婆差小表姐去排队买回了几斤,回来将菱放到水里,浮在上面的是嫩的,沉在盆底的是老的,嫩的吃个鲜,老的用来顿肉,烧菜。

       离开嘉兴后我又去了东北大连。以后曾回过嘉兴三次,是七三年、八一年和二000年。七三年回去的时候跟文菊、文玉还有淑勤去照相馆照了像,一直保存在影集里。八一年回去的时候林家和戴家已经搬出了天井,国家把房子归还给了二舅。那次我曾去找过淑勤,她家没人在家。她也来过,偏偏我又出去了。文菊文玉家没有地址,只得做罢。与文菊在街上相遇,却互相没有认出来,过程是这样:我和二舅在路上走着,对面走来的一个二十岁多岁的姑娘和二舅打招呼,二舅停下来跟她笑哈哈的说了几句话,还指着我对她说:“这是我外甥女,在北京读大学,暑假来这里玩。” 我对她笑笑,她也对我笑笑,就各走各的路了。然后二舅告诉我,她是从天井里搬走的林家二女儿。待我恍然大悟急忙回头寻找时,早已不见了她的身影。我当时只以为她是二舅的什么街坊或病人,我猜她也没有想到会碰上我,把我当成了二舅众多亲戚中的一个什么没见过的人,而二舅当时也忘了我们曾是一起游戏的伙伴儿。我们就这样擦肩而过了。  

        2000年带着孩子们再回嘉兴时,老屋早已不复存在,儿时所熟悉的店铺也不见了踪影。没变的只有那个老教堂,老教堂顶上的那棵树长大了很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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