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办年货,过年还有一个重要项目——大扫除。
学校放假前要大扫除,单位放假前最后一天要大扫除,家里更要大扫除。
年货可以请人帮忙办置,大扫除不能请人代做。爹妈时间精力有限,又要把扫除做得彻底,自然不会放过可以利用的童工。
不知道别人家的大扫除是怎么做的,在我家可不是扫地浆洗擦窗户擦桌子那么简单,而是要把柜子书桌床底下犄角旮旯的东西全都梳理一遍。那时还有废品收购站,收拾出来的“废品”可以拿去卖,这笔收入不管多少,都可用来买烟花爆竹以及我喜欢的应节小零食。
虽然费时费力,但很有意思,偶然会有意外的收获,加上赏金高悬,我干得很起劲。
我的房间不大,东西不多,按俺妈的意思课本作文本都是要保存的,产不出多少合格废品,因而,积极主动地提供帮助。
俺妈心悬几头,自付家中多的不过是书报杂志,除了两三种杂志,都是要清出去卖废纸的,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一时大意,将他们的房间书桌书柜对我完全开放。
第一年,翻出一盒老旧的黑白照片,有面庞陌生的旗袍美女和身穿少校服英气逼人的年轻军官,有手捧红宝书风华正茂的爹娘,还有我一向仰视的年长堂表兄姐的憨态幼年。我津津有味地看了半天。
妈下班回家,见到一地狼藉,刚要发火,看见那些照片,又惊又喜:“你在哪里找出来的?上次搬家以后,我找了好久,还以为搞丢了。”
“喂,喂,别忙着收啊,我找到的,你总要告诉我,这些都是什么人。”居功就敢自傲。
老妈居然真的坐下,和我翻看,一边解释:“这是姥姥和教会学校的同学在一起,这是大姨年轻的时候,这是二姨夫授勋后照的,这是大舅……”原来我以为生来就一身沧桑的人,都年轻过。女的也曾美貌动人,男的也曾英俊潇洒。
“你和爸也跳过忠字舞啊。”
“废话!那年月,谁没跳过。”
第二年,翻出一本俺妈大学时代的日记本。老妈没有每天记日记的习惯,连月记也不是,属于想起来记一笔的那种。本子里真实记录了她对自己小资产阶级思想的反省和批判,虽然是非团员仍然去向团支部书记作自我检讨的勇气和上进精神,以及老爹第一次面见岳父母的小心和殷勤。父母伟岸的形象在我心中轰然倒塌。
第三年,翻出一张13寸放大上彩色的黑白个人写真。照片里的小女孩也就四五岁的样子,烫着波浪爆炸头,头上绑着缎带,小脸蛋肥嘟嘟,半噘着红唇。“哇,好可爱!中国版秀兰邓波尔?”
妈闻声探头一看,劈手抢了过去。
“这是谁家的孩子啊?”
“跟你没关系!”老妈态度冷淡。
“海报?几十年前的海报,现在蛮值钱了。”
一声暴喝:“连你妈都不认识了!”
第四年——没有第四年了。俺妈相信事不过三。
也不知是不是下意识地攒着等这回卖废品,每次都能清楚不少东西。俺爸借辆平板车,父女俩一同推去废品收购站。报纸杂志能卖不少钱。记得铅质的牙膏皮也很好卖。于是就有一回,被废品收购站的人发现才用了半管的牙膏。人家倒是公事公办:“牙膏没挤干净,我们不收。”
爸接过来,看我一眼,说:“对不起,弄错了。”放回兜里。
有些东西,明明可以再利用,他们却不收,只好推到不远处的垃圾堆扔掉。
卖废品的钱每回都能得个十几二十元,在当时不是小数目。当真都让我们花在烟花爆竹上,老爸还是颇舍不得。
我忙嚷:“说话算数!说话算数!”
怕生变故,家也不回,急忙拉着老爸进商店,把票票换成我们喜欢的东西。
我不喜欢鞭炮的喧闹,却喜欢各式精巧的烟花。那几个春节,我家放的烟花不论品种档次数量都是邻居里数一数二的。
一到我们出来放烟花,邻居好些人都跑出来看。交情好的几家男孩带着香出来,强烈要求帮我放。爸爸总会答应他们。
五颜六色的闪光,照亮了孩子们的笑脸。
虽然如此,大扫除本身却是繁重可怖的体力劳动。
我的任务除了擦窗户擦桌子扫地,还要把家里所有的瓶瓶罐罐瓷器碗碟刷洗一遍,再用干净的毛巾擦干收好。可怖的是,虽然我们平日用的不过就是那么几个,我家拥有的瓶瓶罐罐瓷器碗碟却很多。
很多年,俺妈的小资产阶级情调在别处不敢发挥,只好倾泻在对餐具的讲究上。拿到食堂办公室的也是搪瓷碗杯金属勺,完整如新。掉了瓷的搪瓷碗杯另派用场,不再做餐具饮具。在家里,盛菜吃饭汤勺全是瓷器,虽然只是商店里论个卖的那种便宜货。
俺妈心爱的成套的精美餐具茶具,平时仔细收在盒中,放在柜子里,是不拿出来用的。原因是日常担任洗碗的我笨手笨脚。年初买十个碗,到年底能剩下三个就不错了。
那时还不时兴上饭店,年夜饭一定在家里吃,来了客人也一定在家里招待。年夜饭,加上几成定例的初五妈妈要好同事在我家的午餐聚会,以及可能的访客,那些漂亮瓷器在过年时多半有机会露脸。虽然如此,我仍记得至少有一套,每年洗刷一次,从来没有用过。
那几餐以后,俺妈总是亲自洗碗。我一直认为是出于对瓷器的爱惜,而不是对我的体贴。节前让我刷洗,是因为那时是干净的,无油,不易打滑。即便这样,某次还是被我打坏一个茶杯。不再成套的茶具身价大跌,被放到外面。
这洗刷瓷器,差不多是大扫除最后一道了,多半除夕前夜进行。除夕还要上班,爸妈经常要收拾准备到半夜,也要求我按时完成工作。
依稀记得有一回,夜里十点半左右,爸爸发现比水槽高不了很多的我一手拿着洗碗布,一手拿着个碗,趴在水槽上睡着了。
爸爸叫醒我,让我上床睡觉。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说:“还有几个盘子没洗完。”
“没关系,爸爸替你洗。”
我爬上床,倒头就睡,不知外面的灯亮到了几点。
我大概生来是个懒人,虽然喜欢新衣服喜欢烟花,从此对过年怕多于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