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黄济人《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首涉禁区

[转贴]黄济人《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首涉禁区

文革以及文革前很长一段时期,文艺创作一碰到国民党人,总要打上政治的逆光:狰狞、卑琐、愚蠢、贪婪、奸诈……作种种脸谱化的刻画。文革后,思想解冻伊始,一部名为《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的长篇报告文学横空出世,书中的国民党军官,沦为共产党战俘的一群人,完全颠覆了人们固有的想象,拓宽了大家思维的疆域。不少人第一次发现,原来国民党军官也有灵魂,有信念,有哀乐,且还有智慧和尊严,而他们还有不可磨灭的抗日功绩。思想解放的进程因而翻开了重要的一页。

30年后,记者要带着读者走进那段历史的现场,体味掀动历史的瞬间。

舅父邱行湘带来新题材

1976年,“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天安门诗歌运动”为标志,中国文学迈入了新时期。文学作品被追捧,作家受到关注,人们从诗歌、小说、散文和报告文学中获取“春天的讯息”。《班主任》(1977年)、《哥德巴赫猜想》(1978年)、《伤痕》(1978年)等成为最初一批佼佼者,以文革、知青为题材的作品遍地开花。

与此同时,1977年,考入内江师专中文系就读的30岁学生黄济人,也开始写一些知青题材的作品。8年知青生活,其间还当了3年半生产队队长,让他积累了丰富的素材。可是,越来越多的同类型作品出现,让他觉得非常被动——跟在别人后头写,又不见得能超过,不是个办法。就在苦恼之时,幸运之神眷顾了他,一个从未有人碰过的题材从天而降。

1978年5月,黄济人的父亲黄剑夫(曾任国民党16军副军长,后任解放军南京军事学院教官,文革死在狱中)获平反,召开追悼会,黄济人的亲舅父邱行湘(曾任国民党青年军整编206师师长,1959年首批特赦战犯)从南京来到重庆。在渝期间,邱行湘给他讲了许多发生在北京战犯管理所——功德林的故事,他感到非常陌生和新奇,一个念头也自然浮现出来:写一本讲述国民党战犯如何被改造的书。

30年后,黄济人回忆道:“那个时候,大家都有一肚皮话要讲,都希望通过写作改变自己的命运。我们班上有大约120人,一半多的人都在写作,但是只有我能近水楼台先得月。我毅然放下正在写的知青生活,投入国民党战犯改造的创作中。”

背着一袋馒头采访战俘

1978年暑假,黄济人向家里要了仅够路费的钱,带着舅父的介绍信出发了。他背一个军用挎包,装着两包榨菜和在学校食堂买的20个馒头。在郑州转车时,馒头已经发酵,“掰开都有藕丝了,但管不了这么多,照吃不误”。

黄济人这一趟去了南京、北京和上海,找到二三十个当年的战俘,其中包括很重要的几位国民党高级将领,如杜聿明、黄维、沈醉、宋希濂、文强、杨伯涛等。

但是,黄济人将自己的意图告诉他们时,几乎没有人愿意支持他。特别是黄维,他告诉黄济人:你不要写,新旧社会,文人都是御用文人,为统治阶级唱赞歌很无聊;我们都是战败了的人,事情就让它过去;你要写,又要把我们痛苦的东西翻出来,我们感情上很难接受。

当黄维知道黄剑夫在文革中受了不少苦之后,还向黄济人鞠躬致歉:是我们没有打好仗,让你们吃苦。又建议他:你的肩膀长得还宽,最好去当个木匠。

虽然没有积极支持,但他们也没有拒绝黄济人,把他当侄儿一般接待、聊天,需要什么资料就给他提供,只是心里面并不认为这个年轻人能写出符合他们本意的文章来。

半年写出25万字

带着丰富的采访资料,黄济人在暑假后回到师专,开始了写作。

写作环境很糟糕,在上下铺住了24人的大寝室里(据说是仓库改建),居然没有一张桌子。他只好用砖头和木箱,在两张床之间的窗台下搭起临时桌子。稿纸也没有,就用铅笔在白纸上打格子做稿纸。

这一次写作,他是全身心投入。上课的时候,有机会就溜,没机会也不听课,望着黑板打腹稿;熬了夜之后早上不出操,好几次被老师从寝室叫出来单独罚做;由于表现越来越糟糕,学生会干部的职务也被撤销;老师认为此人很狂妄,同学也有风凉话,说下笔就要写长篇,是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在以拼命三郎的劲头写这本书的时候,内心是很充实的。”黄济人告诉记者,“同寝室的同学最后也被感动了,在全部写完后,装订稿件那天晚上,几位同学找蜡烛,烧红铁丝,帮我钻洞穿线,并对我说‘不管你这本书能不能够出版,你的精神都让我们折服’。”

赶在1979年春天学校安排实习之前,黄济人完成了全部内容,约二十五万字,取名《功德林》。至于往哪里寄,他在写作期间已经有了想法。他感到自己写的是国民党战犯改造,但并没有从公安部这边去查找资料,一定会牵涉很多政策问题。“如此重大的事,岂容得一个内江师专的学生在那里品头论足?我觉得必须首先接受公安部的审稿。”谈到当时的想法,黄济人这样说。

于是,黄济人写了一封信,介绍了自己的身份以及写这个题材的原因,夹在厚厚的稿子中,一同挂号寄出。收信人一栏写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安部负责同志 收”,寄信人一栏写着“内江师专中文系 黄济人”。

如今回想起来,黄济人认为这个做法“很幼稚”:“第一,公安部不是编辑部,没有看稿的义务;第二,收信人不是个人,而是自己完全不熟悉的单位,这种情况下信件很容易丢失,我没有留底稿,一旦丢失所有努力都将付诸东流。”

公安部三位副部长共同接见

没料到的,是一切竟然如此顺利。

15天后,当公安部的回信到达内江师专时,黄济人正在隆昌一中实习。接到消息后,他立即坐火车赶回内江。接过信,看到落款是“公安部办公厅”,信中说,这是一个重要的稿件,几位领导同志都传阅了,希望你能到北京改稿。这段时间正是实习将结束,等待分配工作的时候,学校不同意放人。黄济人又致信公安部,说明情况。几周后,黄济人收到了以《时代的报告》杂志社名义寄来的信,说国际政治学院会给内江师专发商调函。果然过了不久,学校领导找到黄济人,说你可以去北京了。

1979年9月底,黄济人到了北京,被安排在国际政治学院新闻系教书,他这才知道了《时代的报告》原来是该院新闻系的系刊。安顿好后没几天,黄济人得到通知,说公安部的几位领导要接见。“我当时并不知道事情的重要性,穿着胸口印着‘劳保用品’字样的衣服就去了。还是一位秘书提醒我,公安部的几位负责同志集中会见一个人是很少见的,说明是一件大事情。”

到了会见厅,黄济人见到四位领导,分别是公安部副部长凌云、副部长席国光、副部长李广祥、13局局长姚伦。他们坐在一张覆盖了整面墙的大地图下面,请他在客人的位置就座。黄济人到今天也没忘记那张气势磅礴的地图,“几乎每一个县都做了标注”。

为了对抗《战犯自述》

会见进行下去,黄济人才逐渐明白了公安部对他的稿子如此看重的原因。

原来,1975年3月,中共特赦全部在押战犯,前国民党军统局少将段克文被释放后去了美国,1978年出了一本叫《战犯自述》的书,书中提到中共在狱中通过种种酷刑虐待战俘,影响很大。

黄济人认为,在文化大革命中,虐待是有的,但文革之前并非如此。公安部得到这本书后,非常愤怒,认为段克文不分历史阶段,只字不提文革之前的和平改造,是污蔑。他们于是把参与过战犯改造的负责人组成写作班子,准备就《战犯自述》进行逐条批驳。

正在这个节骨眼上,黄济人的书稿寄到了公安部。“用凌部长的话说,天上掉下你这么一个稿子,正是我们所需要的。”黄济人回忆凌云当时说:“你不是在批驳,而是把事实写出来;你的身份又很好,不是中共的人,而是国民党军官的后代;不是在讲理论,而是用文学的手法来表现,很好看。”

四位领导拿出笔记本,上面记了一些给黄济人的修改意见。据黄济人回忆,“他们首先提出标题要改,北京人都知道功德林是关战犯的地方,认为这本书不要搞灰蒙蒙的色彩,应该站在新的历史起点重新取名;其次觉得内容还需要充实,像写到战犯三次给毛主席写了感恩信,这三封信的原件都在公安部,可以补充进去。公安部专门有人给我准备需要的资料。”

另一件能说明公安部对这本书重视程度的事情是,为了让黄济人安心改稿,居然在北京垂杨柳给他分了一套新房,“这个举动让许多老公安都感到莫名其妙”。

杜聿明封面题字被拒绝

1980年9月,黄济人的稿件开始在《时代的报告》上连载,总标题改成了“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这是黄济人根据一本名叫《将军没有死在病床上》的外国书名联想而来。

至于在公安部改稿做了哪些改动,黄济人说,最初的基本架构并没有变,并没有人直接干涉他应该怎么改,主要是充实资料,修正不准确的日期和人名等。《时代的报告》主编、国际政治学院新闻系主任黄某有时会向他建议,说某个褒义词用在国民党人身上不是很恰当,“但这其实算不上干涉。”

连载期间,不少报纸找上门来,请求授权转载,有几家出版社也希望能出书。黄济人想到是军事题材,最后把版权给了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出版之前,黄济人请杜聿明为封面题字,杜聿明欣然答应。据黄济人讲,每期《时代的报告》出来后,他都会给曾经采访过的国民党战犯寄去样书,这些人见自己还能被称为“将军”,也感到很欣慰。

不过,杜聿明虽然题了字,解放军文艺出版社的负责人可不答应,认为隶属解放军总政治部的出版社,很难接受一位在淮海战役中释放毒气的战犯的题字。凌云建议黄济人将书稿收回,拿到公安部的群众出版社出。但解放军文艺出版社的责任编辑吴振录坚持要出,于是从中协调。最终,1982年春,《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单行本由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出版,杜聿明的字被放在扉页,封面用了一位书法家的题字。

手稿被现代文学档案馆收藏

《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出版后,引起轰动,黄济人源源不断地收到读者来信,据他统计,先后收到的信件多达2000多封。

《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1983年获全国首届军事文学奖,1984年获全国优秀畅销书奖,1988年获郭沫若文学奖,再版了七八次,总销量估计上百万册,最新版本去年由光明日报出版社推出。直到今天,还不时有人把书寄给黄济人让他签名。上世纪90年代初,该书由西安电影制片厂以《决战之后》的片名搬上银幕,现正由公安部金盾影视中心拍摄50集电视连续剧,剧名就叫《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

因为这本书的成功,黄济人在1983年加入了作协(按惯例,加入作协需要出版两本书),也避免了回内江师专接受分配的命运。在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办公室干了一段时间后,他被分到重庆文联任专业作家,1989年任重庆市作协主席至今。

1998年,中国现代文学档案馆向他发来信函,希望收藏那叠厚厚的手稿。黄济人第一次表示了拒绝,他说自己看见那些黄纸张,就想到奋斗史,不想送出去。后来对方派人到重庆恳切请求,他才不好推辞,赠给了档案馆。就这样,黄济人和他的《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进入了历史。

责编吴振录:“批文”跑了半年

《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初版的责编吴振录先生如今已退休在家,在电话那头,虽然已隔二十多年,但老先生几乎是一被问到便侃侃聊起了往事。

记者:怎么想起要出版这本书?

吴振录:我当年是在杂志《时代的报告》上看到了一部分连载,很有兴趣,这是国内第一部描写国民党战犯的作品,且文笔很不错。打听后知道,黄济人已经完成了这书的初稿,于是我就请他住到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北京的编辑部来再进行改稿。

记者:改稿主要做哪些工作?你们怎么作息?

吴振录:作息不定,黄济人白天晚上都在写。我主要是和他仔细地研究了某些具体的写作角度,并陪同他补充采访了一些国民党将领,比如黄维、沈醉等,再充实扩写。

记者:你们合作中有大的争执吗?当年黄济人在写作上是否特别激进?

吴振录:我们合作很愉快,没什么争执。最初黄济人其实还有点保守,有些放不开,因为顾虑自己的身份——国民党军官的后代,我就鼓励他如实写就行了。

记者:改稿总共持续了多久?

吴振录:记不太清了,不过两三个月肯定有。

记者:出版遭遇了哪些阻力?

吴振录:当时的阻力主要是来自出版社内部。首先编辑部就有很多反对声音,他们从感情上都不能接受,堂堂解放军的出版社怎么可以歌颂国民党?而在社领导方面,更是担心出问题,准备枪毙掉这本书。但我力主出版,并得到黄济人的允诺,只要有一线希望都留给我们出,因为连载出来后,十几家出版社都在联系他。为此,我就带着书稿跑了公安部和统战部,请他们审查,最终在接受了一些修改意见后,公安部出了证明书,统战部出了同意信,该书才顺利出版,前后花了半年时间。

记者:修改的幅度大吗?主要是哪些方面?

吴振录:大的没改,主要是一些具体细节,史实方面的。比如黄济人在原书中提到蒋介石的小名时,就援引了《金陵春梦》中“郑三发子”的说法,但因为《金》是小说,综合了很多野史以及道听途说,该说法有丑化蒋之嫌,统战部认为这不严谨,也不利于统战工作,要求删去,我们也认为这是对的。

记者:书出版后,我们都知道特别火,你记忆中是怎么个火法?有什么趣事吗?

吴振录:当年几乎全国所有报纸都进行了连载,该书在我们社畅销了10年。1982年出版时,正好赶上了“一个国家,两种制度”构想的提出。黄维对此就感慨:“你看,共产党多英明,专门选在这个时候出!”——其实是歪打正着。

当年信件钩沉

●读者纷纷来信,不少以“黄济人老先生”相称。其中知识分子占多数,对该书的写法表示肯定。作家丁玲说,该书开辟了题材的新领域,在思想性上我会打高分,至于这样写合不合适,我没有发言权;评论家唐弢说,该书打破了题材的禁区,我研究中国文学这么多年,只有读到这本书的时候,才因为陌生产生了异样的兴奋。

●批评的声音主要是指其美化了国民党。较尖锐的是一封以“某某部队全体指战员”名义的来信:国民党800万军队都被我们消灭了,居然还有你这么一个国民党将领的儿子,在用笔继续和我们作战。

●也有担心者提醒他:如果历史退回1957年,你将是又一个反右运动的受害者。

●文强写信给黄济人:你的讲述我认为是为实合情的,“美化”之论,当然以虚心接受为妥,历史事实每每要到千百年后才能作出结论,何况对待战犯之流的人物……总的说来,以虚怀若谷的态度来对待善意批评者总是不会有错的。

●脾气火暴的黄维来信说:早些时候听说有人对关于战犯改造的那篇文章提出一点奇谈怪论,想已成为过去。左倾流毒这是小小的一个表现,我想你不至因为听到狗吠或者被狗轻轻地咬了一下而感到烦恼。

●陈赓的儿子陈知建写信给黄济人说,这本书对其父亲的军事才能提供了最有说服力的证据;杨勇的女儿杨菁菁则写信表示,败军之将的儿子居然写出了这样一本书,作为共产党的后代她感到很惭愧。

黄济人有在台历上记日记的习惯。1982年3月9日,他的记录是:今天听解放军文艺社吴振录说才知道,稿子经过最严格的审查手续,公安部三位副部长(凌云、李广祥、席国光)以及姚伦签字、统战部三位副部长签字方才生效,记录在出版社档案上。

回头看风波

■作家黄济人:这本书之所以成功,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题材上突破了禁区,全部以国民党人为主角,这是以前没有过的;二是写了国民党人对这个民族的贡献。对后者,不是我故意玩这个主题,而是中共在文革之前的战犯改造中,体现出了一种水准,即高度的历史唯物主义。这句话我们平时都在讲,标榜成一个法宝,但往往做不到。而恰恰是在极左思潮如此泛滥的情况下,中共在对国民党战犯改造这么一件事里,彻底地做到了。比如杜聿明写他的自传,没有写抗战的胜绩,主管人员就让他加进去,说昆仑关战役加淮海战役才叫杜聿明,所以杜聿明感慨地说“我是今天被俘虏了的”。国民党抗战这段历史,今天来看太正常了,但当时我用这种笔调讴歌他们对民族的贡献,有些人就很不服气。

■作家王蒙:当年,《将军决战岂止战场》用文学的方式更新了人们对历史的看法,参与了中国思想解放的大合唱。当文学具有这样的功能的时候,它就不会让人忘记。

■评论家张育仁:《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被文学界看作是改革开放的一种信号。记得当年我大学刚毕业,在书店排了半小时的队才买到这本书,朋友们争相传看。今天来看,这本书虽然存在着文学技巧上的不足,放在上世纪80年代人文大背景下看,也显得不够深厚,但在当时,一名年轻人能够突破禁区,写进国民党战犯的灵魂深处,刻画出每位战犯的个性,是非常不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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