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欧阳海之歌》作者金敬迈:荒唐的红与黑(1)

主题:《欧阳海之歌》作者金敬迈:荒唐的红与黑(1)

[史海钩沉]

文/田炳信

  人物:金敬迈,《欧阳海之歌》作者广州军区离休干部

  时间:2005年2月19日

  地点:广州市童心路5号聊斋吧

  复活新闻

  我赌气不写,团领导发火了:“你严肃点好不好?这是政治任务!”

  一开始读得嗑嗑巴巴,很多字不记得了,但鲁艺这老头还是上当了,我是演话剧的

  陈雅宾一看就乐了:到底是我们培养的革命战士,很能领会领导意图

  林彪常挂在嘴边的“最伟大,最正确……”就是学我书里的一些台词

  陶铸说:今后这篇小说的修改都要通过我,你是我的兵,我说了算

  赤橙黄绿青蓝紫。红是颜色之首,紫是颜色之尾。首尾相联,大红大紫。往前往后,都会进入黑的领域。

  黑色是一种最强的消溶剂。温情,血腥,浪漫,无耻;战争,爱情,政治,经济,大多在黑色中完成交易。黑色其实不是一种坏颜色,只是它掩盖了许多的不真实。它最真实、最长久,所以需要平反。

  金敬迈,今年76岁,你很难想到他在秦城监狱里关了2864天。没有疯,没有神经质,本身就是一个生命的奇迹。人的意志有多厚重,人的骨头就有多坚硬。就像蹦极,从高空坠入深谷,来回晃悠,颠颤,心惊,肉跳。在政治的蹦极中,金敬迈大红登上天安门,大黑栽进秦城监狱,但不是谁都能在这两极游走的。

  【不与古月握手】

  田炳信:听说您晚年要写三本书:《天堂》、《地狱》、《人间》,我想建议您把这三本书的名字改一下,每本书只用一个字,就是《假》、《丑》、《恶》,与真善美对起来。回顾您的前半生,不管大红大紫大黑,体验的就是假。您并不是自己想表现些什么,完全是命运的大风“呼”一下把您吹上去了。资料上说您写《欧阳海之歌》时有些章节做了几次修改。依我说,在当时,最高指示让你改,别说不改,你发自内心都要去改,人不能离开当时的背景说话。

  金敬迈:的确有人在议论我所作的那些修改,但当时是什么环境,什么人让我改?很多人并不了解历史,了解的也不愿说,以为白纸黑字的就是历史,扯淡。真实的历史其实往往不能真实地表现出来,写《欧阳海之歌》的时候,我睡着了;现在,我醒了。

  田炳信:其实历史离不开角色扮演的机遇和环境,离不开写史者的心态和处境,离不开读史者的心情和阅历,离开这三点,任何一件事都无真实可言。

  金敬迈:我现在倒不在乎这个了,我已经76岁了。

  田炳信:孔子讲过: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不逾矩,随心所欲。这个岁数应该有一种随意、通达的心境。我们这篇访谈,我想起个题目叫《荒唐的红与黑》。我想在中国,一本书居然发行了3000万册,仅次于《毛泽东选集》,能超越的人就算有也不多了。

  金敬迈:罪过!罪过!

  田炳信:这可不是一个普通的数字概念,不得了,此其一。其二,一个普通战士一步当上文化部长,然后又进了秦城监狱,还是秦城的1号监狱。吹牛的话,天堂、地狱一步到位。在今天看来,过去发生的一切都很荒唐。人生难得碰上一件像样的事,您却碰上了几件,您还真是个大命之人、命硬之人。

  金敬迈:你的话让我想起今天上午看的一个电视节目,说是把一个人关在一个房间里做试验,看他会怎么样,当时我就想把电视机给砸了——关24小时能测试出什么?我金某人关了2000多天是怎么样?!他那是玩,是吃饱了撑的,这算什么游戏,人们怎么这么容易忘记历史?!

  田炳信:人类的群体记忆确实很容易忘记过去。不过,您有您特殊的人生经历,也经受了非常人能想像到的遭遇。对于某些人物、某些场景、某些细节,您会比一般人更敏感,这种情绪有时您自己都很难控制是不是?

  金敬迈:确实如此。前不久,我和部队很多作家一起去顺德某镇参加一个纪念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讲话》发表55周年的文艺晚会。去的时候,我们几个人在车上聊天,一下就谈到了毛泽东。由于观点不同,就有点话不投机了,搞得很不愉快。我是个脾气很躁的人,这次还是忍住了,一直没吭声,因为我们的私人感情还是不错的,个人的观点可以保留。

  晚会上,主办方请来了毛泽东的特型演员古月。当时我们几个都坐在前排,一位已经80多岁的老画家跑到台上握着古月的手说:“主席啊,当年我参加了座谈会,很受教育啊……”当时是现场直播,他一直不肯放手,节目就没法继续,古月灵机一动,撇开老画家走下台与其他嘉宾握手,喊道:“同志们好!”台下全体起立鼓掌。古月一路走过来,与大家逐一握手,轮到我时,我就坐在位置上两手抡在胸前,一动不动。当时全场都站着,就我坐着。

  田炳信:古月不认识您?

  金敬迈:不认识,当时他愣了一下,就跟旁边的人握手去了,这就是我的基本态度,我不能假装着跟他握手。

  田炳信:现在您连作秀的兴趣都没有了。

  金敬迈:这一段转播不知怎么让孔捷生看到了,他发表了一篇文章说——《到底老迈还是老迈》。

  【一跤摔成个作家】

  田炳信:我们回到《欧阳海之歌》。我发现,当年雷润明写雷锋是在1963年,您写欧阳海也是1963年,发表是在1965年。如果把雷锋比喻为一首诗,一首短诗,那么欧阳海就是一支内蒙古族的长调,因为你那是长篇小说。我想,雷锋和欧阳海两者之间是不是有这么一条脉络,就是当时苏联对我们进行封锁,国内又遇三年自然灾害困难,在这种情况下,我们需要激发每一个人虔诚的、无私的、自觉的牺牲和奉献精神,所以就推出了这些英雄人物。雷锋成了欧阳海的一块砖,欧阳海成了雷锋的一块玉,就是抛砖引玉。《欧阳海之歌》对我们这代人的影响非常大,您能不能谈谈这本书的创作背景?

  金敬迈:你把我拔高了,其实我从小就是一个很不本分的人,不安于现状,不能鹤立鸡群,就要鸡立鹤群,反正要跟别人不一样。我很聪明,我说有点小聪明那是谦虚,我记忆力极佳。

  田炳信:能举个例子吗?

  金敬迈:就说当兵吧。我在广州军区战士歌舞团演出队里一直演主要角色,演话剧、演歌剧都是主要角色。为什么呢?我的个子也不高,形象也不够英雄,就是我背台词特快,剧本一般读三遍就能从头记到尾。演歌剧,我只要练一次就会了,别人差得老远。跑龙套、拉小提琴、吹黑管、跳舞,我都会。后来唱歌剧,因为没经过专业训练不懂变调,瞎喊把声带喊裂了。再后来,条件好的人越来越多,慢慢就只能演群众角色了。

  田炳信:由鹤立鸡群变成鸡立鹤群了。

  金敬迈:再后来,我在《南海战歌》里演一个战士,跟匪兵搏斗,匪兵把我绊倒,我一个空翻再跟匪兵搏斗,匪兵又把我一脚蹬开,我从悬崖上仰面倒下去。那悬崖是一人多高的一个台,台下放一麻包袋垫着,旁边有两个人护着,结果那次我一倒下去,“嘭”的一声狠狠摔到地板上———原来那天他们忘了放麻包袋,更糟的是那两个在下面护我的人也没来,当场就摔得我不能动弹。幸好,戏里的我也就是牺牲了,不用再上场。我的腰弯成了90度,动不了,没法再演戏了。那段时间我闲不住,因为我念过高中,领导就让我写些演出前念的表示敬意的开场白,觉得我写得很不错,每次都有些新花样。

  后来55军的政委要写个剧本,就派我去协助。谁知我一到那,政委就说你来写,我来给你出主意。我一听就说不行,我没写过剧本,政委说你尽管写,谁一生下来就会啊,我就硬着头皮写了。写好了,大家说不错嘛,有潜质。结果,就因为摔了这跤,我开始了写作生涯。我是1962年10月25日调到创作组的。调过去后我写了个剧本叫《一个战士》。

  田炳信:是《欧阳海之歌》吗?

  金敬迈:不是,但基本上就是欧阳海的原型,我很想写一个比他的领导高明的战士。

  田炳信:其实您是在写自己?

  金敬迈:对,说是写自己有点高了,其实是想写我心目中的战士。我有这么一个观点:不是说处长就一定比科长高明,科长就要比科员高明。人的智慧是由大脑决定的,不是屁股。我们总是习惯从人品、价值、智慧上把人按官位大小分成等级,我认为这是极其愚昧落后的做法,所以我要写一个全面比领导强的战士。

  可怎么比呢?指导员、连长不可能和战士比工作。但有一点可以比,那就是死。在死亡面前,人人都是公平的,这是可比的。就是在这么一种情况下,我听到了欧阳海的事。之前我已经写了两次剧本,但没有高潮,没有结果,还没形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听到欧阳海的事,我突然一下子明白过来———我得救了。

  【欧阳海“冤案”】

  田炳信:您是怎么发现欧阳海的?

  金敬迈:当时我写不出来了,领导就说你这是不深入群众的结果,到下面去,和群众一起摸爬滚打,同吃同住同劳动,屁股要坐到工农兵这边来!我虽然心里不想,最后还是去了。

  田炳信:到哪里?

  金敬迈:到湖南衡阳的139师。欧阳海是140师的,140师在衡山。我在衡阳还是写不出来,师领导就带我到衡山去散心。爬衡山的时候听说出了件事,有个战士调皮捣蛋被火车压死了。我问怎么回事?说是他没好好行军,跑到火车站的轨道上去推一匹马,说是马受惊了,跑到轨道上去了。用得着你推吗?火车来了马自然就跑开了。结果火车一来,马还是跑了,人哪有马快啊,就给压死了。

  田炳信:在当时这是事故吧?

  金敬迈:对,是事故,匆匆忙忙把这个战士给埋了。这个战士平时跟指导员的关系不好,什么捣蛋得很都是他编出来诋毁死者的。

  田炳信:那个战士就是欧阳海?

  金敬迈:对,真名就叫欧阳海。当时我就说去看看。到140师跟战士们聊起来,结果发现不是那么回事,人人都说欧阳海好,倒是那个指导员鸡肠小肚的,让战士们瞧不起。当时还有新华社的记者在采访,一共8个人。当时那么多人采访,最后就用了我的那篇稿子,当时我的风格还是很高的,把8个人的名字都署上了。

 金敬迈:对。刘少奇说,这本小说要印1500万册,毛主席说“这是个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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