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宜勉强笑一笑,没出声。
梁伟华叹息一声: “ 他现在年轻,热血冲头,不知道自己牺牲的是什么。等他到了三十五、四十岁,他会后悔的。 ”
夏宜这才说: “ 梁先生过虑了。这也许只是一个误会。反正到目前为止,我还没听阿浩说他想离婚,我名下也未见到过任何不明款项。 ”
梁伟华拿起刀叉布菜: “ 但愿如此。我现在老了,精力已经大不如从前,正想把担子一步一步地往阿浩身上卸,自然不想他出什么岔子。这计划生育搞得,做父母的一点选择都没有。孟小芸是个不错的帮手,我不想我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人到最后鸡飞蛋打 —— 夏小姐,这一点我希望你能明白。 ”
他什么意思?他是不是说只要梁浩然不离婚,他对他们的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接着说: “ 夏小姐,希望你劝劝阿浩,凡事给自己留三分余地。只要他不触及我的底线,很多事我管不了也没有精力去管。还有,夏小姐,我欠你一个情,如今也全当还你一个情。 ”
那年她走的时候,也许是想让自己彻底死心,断了后路,在机场里跟梁伟华通过电话。她说: “ 梁先生,我马上就要在阿浩的生活里彻底消失。”停了停她又说,“但是我不能保证我永远不回来 —— 这里毕竟是我的家。 ”
梁伟华似乎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冷静地说: “ 夏小姐,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开口。”
夏宜没说话。梁伟华在她收线之前,说了这么一句:“ 谢谢你,夏小姐,我欠你一个情。 ”
所以他才那么笃定地让公司办公室给儿子办理去加拿大的签证。
如今他用默认他们的关系来还她的这个情。只要他儿子不离婚,他就不会来找她的麻烦,这是他的底线。
可这是孟小芸的底线吗?
她这样心思转了转,梁伟华立刻说: “ 孟小芸是个很聪明很识大体的孩子,只要你和阿浩别闹得太过分,给她留些面子,我想她应该不会怎么样。退一步讲,即使她有些什么想法,我也有办法安抚她。 ”
接着他又说: “ 还是那句话,凡事给自己留三分余地,做人不要赶尽杀绝。大家在市面上讨生活,都不容易。你说是不是,夏小姐? ”
夏宜沉吟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 我对阿浩工作上的事一无所知。如果有机会, 我会跟他提点一下。但是梁先生不要高估了我对阿浩的影响力,他并不是事事听我的,他固执起来也会不可理喻,我想这一点梁先生比我更清楚。
夏宜还在考虑怎么跟梁浩然旁敲侧击地提他那笔海外存款是否真有其事的时候,梁伟华雷厉风行,搞突然袭击一样把梁浩然调离进出口公司,放进梁氏房地产,他向董事会提交的进出口公司进入期货市场的提案也被梁伟华搁置。孟小芸完成学业,在总裁办公室椅子还没坐热,就被安排接替梁浩然的职务,主管梁氏进出口。
梁浩然当即被这些变化整得头晕,一时间措手不及,失去方向。他对夏宜说: “ 搞什么搞?老头子一直想让孟小芸留在总公司总裁办公室的,怎么让她去管进出口? ”
夏宜说: “ 房地产现在是梁氏的主营业务,也许老头子觉得比较重要吧。干这个需要跟市里的一些当权人物打交道,他自己出面已经不太有精力,别人出面他又不放心,所以想让你出来历练一下也有可能。你不是说他看重孟小芸不看重你吗?现在看重你你怎么反而不高兴了? ”
梁浩然说: “ 我最烦跟那些人搞关系,简直没意思透了,要多无聊就多无聊。 ” 上任没多久他就跟着父亲去参加某些重要饭局,想找人代都不可能。
夏宜极力安抚他说: “ 再无聊也要干哪。总有一天这一摊全是你的,到时候你往哪里逃? ”
梁浩然仰天长叹: “ 七七,其实我喜欢过一种简单的生活,你为什么不肯跟我去? ”
夏宜就问: “ 怎么个简单法? ”
梁浩然说: “ 我们跑到国外去,买个农场,种种大豆玉米什么的;或者跑到什么小镇上,经营一个咖啡馆。我出去工作,你在家里养孩子做饭。一年一次到外面度假,度完假接着回家干活。等到把孩子都养大,我们就去周游世界。 ”
他的天真有时候让她觉得他不是这个现实世界的一部分。
夏宜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一边笑一边唱: “ 道不尽红尘奢恋,诉不完人间恩怨,世世代代都是缘 ——” 然后说, “ 世外桃源住几天,就会对外面的滚滚红尘生出无限的眷恋。阿浩,有时候我们向往的生活,并不见得就是我们真正想要的。可能就是我们累了,想暂时逃避一下,休息一下而已。等你缓过神来,就还是觉得外面的世界最精彩,虽然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好了好了,做人要脚踏实地,不要脱离实际。
她相信,他所形容的日子,估计只要过上半年,他就会胜利大逃亡。
她一边劝梁浩然,一边心里暗自惊心 —— 梁伟华并不是没有对策的。他找她谈话,一方面是不能确定究竟是不是她在背后教唆梁浩然这么做,另一方面也是怕他这个不听话的儿子不肯善罢甘休,再生出什么新花样来跟他作对,搞独立运动,准备携她私奔。他这是在敲山震虎。如果梁浩然做得太过分,那么就别怪他不顾念父子之情,别说取消他的继承权,就是追究他的刑事责任也是有可能的。
真到那个时候,什么去上海去北京,只怕他们藏到加拿大,澳大利亚或者西伯利亚他也会掘地三尺把他们挖出来。
人只要做过什么事,总会留下线索,总能够被挖出来。而她也好,梁浩然也好,都不是那种够机灵,够聪明到足可以掩饰掉一切线索的人。
说到底,他们不过是两个笨蛋,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至此夏宜已经完全了解,梁伟华是个非常强势的人。当年梁浩然妈妈的死,是不是被这种强势性格所压迫,感觉无路可走做出的决定?否则,真的无法解释一个做母亲的怎么会抛下自己相依为命未成年的儿子,选择一了百了。
孟小芸刚听到公公让她接管进出口公司的时候,也是大吃一惊。她也知道梁伟华原来的意思是让她留在总裁办公室,在他不在的时候为整个公司的运行把关护航 —— 因为公司里没有哪个人能把他的思想和意图领会得如她那样明白彻底。
梁伟华本人是这么解释的: “ 我想来想去,觉得你还是少了点在基层的历练。你还是先到下面的公司里去干两年再上来,我就勉强再拼个几年命,为你们保保驾,护护航。 ”
他转个话题闲谈几句,又看似不经意地说: “ 小芸啊,事业这个东西是做不完的,也是什么时候都可以拣起来做的,但是有些事情不能等。我看你把进出口的业务拿上手后,考虑考虑,要个孩子吧。一般来说,女人的最佳生育年龄就那么几年,错过了对大人孩子都不好。生孩子的时候越年轻,做母亲的恢复得就越快。生了孩子,要么把你父母接过来帮你们带,要么请个保姆带,也不影响你做事。 ”
他大人对媳妇说这些话真是勉为其难。因为梁浩然没有母亲,他这个做公公的就要身兼婆职。
孟小芸闹个大红脸。但是有些话她只能听听算数,并不能开口辩解。念不念书,她可以自己说了算,做不做得好工作,她也可以自己努力,可是生不生孩子,并不是她一个人可以当家作主的。
他们夫妻之间夫妻生活,在梁浩然代理父亲的工作后锐减,即使梁伟华重返公司,梁浩然肩上担子轻了,也并未增加。而且他避孕工作做得很好,让她从何要起?她听要好的女同学抱怨老公不愿意带套以致她意外怀孕,做人工流产,都觉得不可思议 —— 因为梁浩然从刚结婚开始,不但自觉自愿地带套,甚至连所有的事后工作都自己动手处理,从来就没有什么额外的要求。他也从来没有要求她吃药,以致结婚后很长时间,孟小芸都不知道有避孕药这一说。
一开始,孟小芸因为缺乏经验,以为男人都这样,后来听一些亲密女友说私房悄悄话,才恍然发觉,她老公身上很明显地打着另外一个女人的烙印 —— 他是被那个女人训练成这样的。
她不能肯定梁浩然是不想要孩子还是没有想到要孩子。所以有一天临睡前她也装作不经意地提起: “ 好像爸爸想抱孙子了。 ”
梁浩然一呆,没有应声。
她又说: “ 其实我也觉得,反正早晚是要一个,晚要不如早要。 ”
梁浩然还是没做声。
孟小芸猜不透他的意思,接着说: “ 我爸妈现在还年轻,手脚灵便,还能帮我们带一把。平常让他们来,他们不肯来,如果说让他们帮着带孩子,他们肯定愿意来。 ”
梁浩然这才说: “ 生孩子是件大事,怎么能为父母生呢?孙子生得越早,他们老得越快。再说孩子也用不着父母带。在西方国家,都是女的辞职在家带孩子,你肯吗?我看你刚毕业,还是干两年,积累点工作经验再说吧,这样以后孩子大了,你再出来接着干也容易些。 ”
孟小芸很郁闷。他这话听起来好像处处为她打算,其实中心思想只有一个 —— 他不想要孩子,至少目前他不想要。她知道他不愿意的事情,如果她接着说下去他就会发火,而他一发起火来就不管不顾,到时候就会不可收拾。反正早晚都是她让步,还不如早让一步,干脆别让他有发火吵架的机会。于是她放下这个话题,关灯睡觉。
孟小芸已经习惯了在这种争执中先让一步,虽然有些不高兴,倒也没怎么太难受,一会儿就睡着了。但是梁浩然却感受到了来自这个沉闷婚姻的越来越大的压力。他不可能这样无限期地拖下去。现在孟小芸还年轻,可能她还觉得要不要孩子无所谓,可是再过几年,她要到三十岁的时候,他们很可能就会因为这件事闹得不可开交。
如果孟小芸有了孩子,那就意味着他要一辈子绑死在这个无奈的婚姻里面 —— 因为他一旦决定要孩子,就要对那孩子负责,他绝不会让他的孩子没有爸爸或者没有妈妈。他的感情有个缺,他绝不让自己的孩子的感情也有个缺。如果他不要孩子,就会感受到来自各方的压力,尤其是来自孟小芸的,而且对于孟小芸来说,这太不公平了。
梁浩然知道孟小芸很无辜,可是他无能为力。如果他的婚姻是个错误,他不想将错就错,一错再错。
从他父亲做出的一系列人事变动和今晚孟小芸的谈话来看,老头子已经对他有所提防 —— 或者,摊牌的时刻到了。
他明着暗着跟夏宜提了几次,每次她都坚定地表示不愿意他离婚,说他无事生非。她说她不愿意面对压力,她说不要把事情搞得不可收拾。他不明白,离个婚,最坏不过他放弃一切,从头开始,除此之外,还能怎样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