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宜那天正在家里埋头译稿,接到林晓苏拨来的电话。在电话里,她唉声叹气,情绪低落。
夏宜奇怪死了,这人一向乐观,什么时候转性做了林黛玉?
林晓苏说:“夏宜,我流产了。”
夏宜大吃一惊:“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现在这个年纪做流产很伤身体知道不知道?”
林晓苏低声说:“不是人流,是自然流产。我跟我老公一直想要个孩子,本来说好如果怀孕就结婚,你看,我们在一起那么久,从来没避孕,就是怀不上,好容易怀上了,刚拿证没多久,前两天洗澡不小心滑了一跤,就掉了。”
夏宜更吃惊:“你上次不是说他有个女儿吗?你自己也有个女儿,干什么还要再生?”
林晓苏说:“他是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生出个儿子;我呢,觉得一个孩子实在是太孤单了,再生一个将来兄弟姐妹可以有个伴。而且我真的很喜欢他,就是想给他生个孩子。现在政策放宽,只要想办法生出来,交笔罚款就能报上户口。唉,不行了,年纪不饶人。现在这年纪,怀上就难,怀上了,保住也难;就算保住了,生下来健康不健康还很难说。夏宜,你听没听说,母亲过三十五的话,生下来的孩子不健康的概率比一般孕妇要大?所以要做羊水测试。你想不想再生一个?你现在是加拿大人,生孩子不受限制,要生的话要趁早,越晚越不好。”
夏宜听得惊心动魄。她犹犹豫豫地说:“我在温哥华也有几个生二胎的朋友,都过了三十五,有些都四十了,生出来的孩子很好啊。”
林晓苏说:“不是说过了三十五生的孩子都不好,只是不好的概率比较大而已。你想想,你碰不上,那就是百分之三或者百分之五,万一碰上了,不就是百分之百?倒退十几年,那个时候做爱整天提心吊胆,就怕做出孩子来;现在倒好,做啊做啊,担心的是做不出来,整天浪费精力浪费情调。”
夏宜哭笑不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安慰老同学几句,记下她的地址,去菜场买了两只本鸡,让人杀好,又买了些红枣之类补血的补品,匆匆赶过去看她。
年龄确实不饶人。经此打击,林晓苏好像老了五、六岁,皮肤又松又黄,脸上生了许多黄褐斑,眼角的皱纹更加明显。
她妈妈过来照顾她,帮她炖汤煮饭。夏宜把鸡交给林妈妈,走到房间里,坐在床前跟她说话。
林晓苏说:“早知如此,结什么婚呢!”
夏宜笑着说:“原来你结婚就为生孩子?你老公有意见了?如果是那样,他就太差劲了。”
林晓苏说:“他倒没说什么,只是觉得这样亏身体。我是觉得如果不生孩子,就没必要结婚。两个人合得来就在一起,合不来就分开,不用烦。”
夏宜说:“那就再接再厉,再做一个,不就行了?”
这时林妈妈进来,插嘴说:“还要一个?身体不要了?就算再怀一个,你千小心,万小心地生下来,那养到大学毕业要多少年?孩子是吹大的?那要耗费大人多少钞票多少精力啊?你们放着好日子不过搞啥搞?”
林晓苏顶她妈妈说:“那你为什么生三个?”
林妈妈这么回答:“那个时候就是认为孩子多好啊。你看看,好什么好?孩子多操心多,哪个出点事我这做妈的都心惊肉跳,可是享到你们什么福了?再说,我们那个时候孩子怎么养?现在这孩子又是怎么养?叫我说,你趁早别再打这个主意,养好身体,把你女儿带大带好就行了。又不是二十五岁,生什么生!”
一直到夏宜告辞出门,林家母女生派和不生派还没有争论出结果来。
夏宜回到家,搁下手头的工作,先上网查资料。一条一款,直指高龄孕妇的种种弊端——畸胎率高,宫外孕率高,流产率高等等,甚至连怀孕的可能性也随着年龄的增高而降低。
夏宜上高中的时候读过一篇伤痕小说,说一个年轻的舞蹈演员未婚先孕,为了让孩子掉下来,拼命练功,搞危险动作,无奈孩子生命力顽强,就是不肯掉下来。可是你看,人过了三十五,用林晓苏的话来说,打个喷嚏都有可能把孩子打掉。
夏宜想想自己,无论如何要归入高危人群了,如果想要个孩子,要抓紧时间。但是,这孩子究竟是要还是不要?
婚姻或许可有可无,可是如果没有一个跟自己感情亲密的孩子,不能说不是个遗憾。每次看见夏冰跟她女儿拌嘴打闹,看到她跟她女儿又亲又抱,夏宜在旁边就酸酸的,心生羡慕。
这是她跟彦成之间不可能有的。现在她心中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再生一个孩子,当然最好是女儿。如果她有个女儿,她一定对她说,宝贝儿,妈妈爱你。她要时时刻刻地对她说,从生下来说到她十八岁,直到她听厌为止。
她还要时时刻刻拥抱她。
并且,她想象,她和梁浩然的女儿会长成什么样子?她会不会继承梁浩然的大眼睛,自己的白皮肤?或者,就算她继承自己不大不小的眼睛,梁浩然的巧克力色皮肤也行,在西方这种相貌也别具风情。遗传真是很奇妙,夏宜跟姐姐夏冰,一个像妈妈,一个像爸爸,但是两人站在一起,一看就知道是姐妹。彦成小时候怎么看怎么像蔡剑宏,现在五官却有越来越向夏宜靠拢的趋势。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夏宜想要孩子的念头越来越强烈。有时候走在路上,只要看见有人推着婴儿车,她就会不自觉地凑上去搭搭话,看看小婴儿那张天使般的嫩脸,恭维几句。有时候还会征得人家同意,求人家让自己抱上一抱。
终于有一天,她跟梁浩然在一起的时候,在最情热的一刻,她伸手把他的小雨衣脱下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往前一送,把他提前送入高潮。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梁浩然趴在一边,等血液渐渐回流入脑,爬起来,一声不响地把她拖起来往浴室拉。
夏宜给他骇了一跳,一边挣扎一边问:“你想干什么?”
梁浩然把她拖入淋浴房,打开花洒给她冲洗,甚至把手指伸入私处,拿水对着冲。
她挣扎着往外跑:“阿浩你发什么疯?”
“不想摔跤你就别动!”他脸色阴沉地说,一边用自己高大魁梧的身体堵住她,一边动手给她冲洗,然后把她拖出去,用毛巾包住,再把她拖回卧室的小茶几边上,把她按进单人沙发。
他自己回床边穿上衣裤,回来坐在她对面,眉毛拧成一团,说她:“我真不想在这种时候跟你发火,可这一次你太过分!你究竟想干什么?有什么事你不能好好跟我商量,要用这种诡计搞突然袭击?”
夏宜笑着说:“你是不是有些神经过敏?我搞什么阴谋诡计?我不过想跟你更亲密一些。以后你都别穿那小雨衣了,我可以吃药。”
梁浩然冷笑:“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七七,你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爱自作聪明!当年你自作聪明地跑掉,害得我掉在陷阱里,到现在还爬不出来。今天你又想搞什么花样?!”说着他站起身,把小圆桌上的一只咖啡杯用力往地上一摔,那杯子骨碌碌地滚在一边,美丽而坚硬的金丝柚的地板给他砸个小坑。
夏宜吓得打了一个哆嗦。她从来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不是不害怕的。他到刚才为止,发的最大的一次脾气不过是穿上衣服摔门而去,现在他居然在她面前砸杯子。她低头权衡再三,决定保持沉默。
他愤怒:“你说啊!你怎么不说话了?你平时不是蛮能说的吗?”
她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我想要个孩子,一个我们俩的孩子。”
他质问:“那你为什么不好好跟我商量?为什么要搞突然袭击?”
夏宜申辩:“我没有搞突然袭击。我不过是在那一瞬间刚刚下定决心,还没来得及跟你——”
梁浩然摆摆手,在她面前来回踱步,强压住火气说:“好,好,你没搞突然袭击。既然你决定要孩子,肯定是想了很久了。你这人主意一向很大,我要离婚跟你结婚你不肯,那么我问你,如果你成功怀孕,打算怎么办?”
夏宜心虚地看他一眼,一边在脑子里思考,一边回答:“我还会陪着你,等到肚子真的藏不住的那一天,我去加拿大待产,在那边把孩子生下来——”
梁浩然勃然大怒:“然后你带着孩子去过幸福生活,又一次在我的生活里消失对不对?你当我什么?种马?”他跑到厨房里,接着厨房里就传来一阵瓷器撞击地面后破碎的声音。
夏宜闭上眼睛,不知道楼下能不能听到,会不会上来抗议。
梁浩然对着一地的瓷片喘气。孟小芸跟他要孩子,如果她有了,他一辈子就要被绑在她身上,休想挣脱;如今夏宜也要孩子,如果她有了,她的生命就有了新的希望,新的寄托,那么他就更加难以留住她。他的生命是一个戈蒂恩结,最后大约只能用亚历山大的剑来斩开。
夏宜等了半天,没听见什么声音,于是站起来回到床边,穿上睡裙,套上拖鞋,走到厨房里,看见梁浩然坐在厨房的地上,靠着墙,胳膊支在腿上,手插进头发里,对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发呆。
她蹲下来道歉:“这事是我不对,我不该不跟你商量就自作主张。不过,阿浩,你要替我想一想,我跟彦成的情形你也知道——这孩子一向跟我不亲。我这个年纪,这也许是我最后的机会。再过几年,我可能想生都生不出来,或者生出来也没有精力去养。”
梁浩然微弱地说:“七七,我不想我的孩子生下来没有爸爸。”
夏宜说:“我没说要离开你,我生完孩子还可以再回来。我想好了,在离本市车程半小时的郊区买套房子,我和孩子可以住在那里,没有人认识我们是谁,你可以随时去看我和孩子。等到孩子上学的年纪,我带她 / 他出国受教育,你仍然可以随时去看望我们。阿浩,你永远都是孩子的爸爸。我会告诉孩子你很爱她 / 他。”
梁浩然点点头,说:“我就知道你是这么想的。七七,你现实一点,孩子需要的是一个活生生生活在他生命里的爸爸,不是照片里的爸爸,不是故事里的爸爸。再过几年,如果你真的要带她 / 他去国外生活,你会觉得她 / 他的生活中最好有个成熟男性扮演父亲的角色,然后你会给她 / 他找个继父。七七,这不是我能忍受的。想到你要做别的男人的女人我都不能忍受,何况我的孩子要拿别的男人做父亲?”
他的妈妈是照片里的妈妈,是回忆里的妈妈,这是他一生中最惨痛的一段往事。这个女人没有经历过这些,根本是在痴人说梦。
他接着说:“你要生孩子不要紧,但是我必须名正言顺地做孩子的爸爸,能见光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