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过了。听说留守家里的都去给姥爷扫了墓,而我则是离家去国的那个。姥爷是去年七月底去世的,病了半年,肺癌。那时一直坚忍着不肯说实情的娘说,“回来吧,妈想你了。”第二天,我跟公司请了假,两天后回了家。
——回来吧,妈想你了。
当时娘是混着泪水说的,声音颤抖,我的心也是。在这半年之前,娘说姥爷牙出了问题,长了个小瘤,住院了。当时我吓得肝颤,但娘却说没事,良性的,烤烤就会消掉了。我说我信,其实……我不信。但我不追问,因为问了她也不会说。爹娘是那种喜欢“撑”的人,再难也要撑起一个家。因为他们身后有我,就像是保卫战中战士身后的莫斯科。
——回来吧,妈想你了。
娘是内敛害羞的人,不轻易把思念说出口。从姥爷住院起的半年,每次电话里我都听得出他们的疲惫和硬撑。我装傻,装天真,装着还是那个不解世事的孩子,我笑,可是心里——不是痛,是种很复杂的情绪。爹曾说,你未经世事,不识愁苦滋味。我曾是,可我愿做你们眼里永远的孩子,所以我说——我是。
——回来吧,妈想你了。
电话里,娘还是未吐露实情,但我已哭得肝肠寸断。娘说,别哭。我说,好。然后,人便在回家路上。飞机上,我很清醒,毫无睡意。人木然机械地进餐,脑子里想得是可以想得到的最差情况。然后,我发现自己错了。
下了飞机,有一种不知所措的感觉。心,跳得很沉。脸,仍是扬着笑意。第一次知道,原来面具也可以戴着面对最亲的家人。以往,飞机场的下一站便是姥爷家,但是这次是直达医院。一路上,我装睡,头一次发现自己是那么孬。两小时后,我不得不面对现实。娘说,姥爷情况不好;但也强笑着说,生病嘛人总是会消瘦,你心里有个准备。
我嘴上说好,心里却知道我要不好了。笑脸就是面具,在下车、跨进医院大门的时候滑落。靠着门房的墙,我一掌支着额,手遮去半张脸,另一只手的拇指指甲则用力地掐进食指,狠狠的。不哭,要笑——我跟自己说。母亲从身后轻拥着我,爹则快步走进了住院处的大楼,难得把妻儿舍在身后,即使是不远处。
病房——
单人病房。不大,却有着让人眩晕的刺眼白光。机器没有发出声音,却让人心跳漏了拍节。大舅起身相迎,有点夸张的热情。其实,只为了在我耳边说上一句——别怕,别哭。
不怕——记忆中硬朗英挺的老者,成了老人。脸,皱纹拢了一堆骨头。一七八的身体深陷在病榻里,抽得只剩一堆骨头。他,曾经眼神犀利,现在溃散了;声若洪钟,也成了吐字含糊。我溃散了,也含糊了。但是——
我不能哭。
因为,我听到他说,“回来啦?”
所以,我笑,“姥爷,我回来啦。”食指很痛,那痛,令人发狂。
我坐在床侧,倾身向前。很想握他的手,却不能。因为他很痛,而我也是。
“姥爷,我毕业了,也工作了。刚发了奖金,正好够机票钱,所以告了假就回来了。想家了,真没出息,嘿嘿。”
“……待多久?”
“三周。”我笑。
“……别为我回来,好好上班。”
“可我想家了,您总不能不让我回来吧。”我笑。
“好好……陪着你爸妈。”
“嗯!”我笑着。
“……”直到他睡了,我还是笑着。
“他累了。”大舅说,“这几天太累了,总是醒醒睡睡,出血好几回。你先回去吧。”然后转向我爹,“带我闺女一起,后天再过来替我。”爹应承。看着他们脸上的疲惫,我更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前站着的是谁。
一天……一天……
时间过得太快,又好像过得太慢,这感觉在我看到姥姥时尤其明显。她,耳背,所以经常不言不语。但是,她却说“应该就是这几天了吧”。家人静若幽泉,心如明镜。一瞬间,似乎我所熟悉的一切都苍老了。
抬眼望向日历。那一页,是一个月的日子,似乎却过得只剩眼前的那一行。然而,连那一行也要走到尽头,再也不动了。
那天,就跟其他天没什么区别,夏日晴朗的一天,很燥热。那时,我们带着暂居的表妹在山中家里正准备出发去医院。娘的手机响了,然后她的天塌了——即使早有准备。
“……知道了,我们这就过去。”
那时,我在她脸上只读到云淡风清,却在她的眼里看到天地塌陷。
病房——
哭声,低吼,那自老家来的亲戚。自家人只是低声饮泣。
“……爸,您走好,走好。”
我应该哭。我牵着哭泣的表妹就站在恸哭的姥姥身边;爹拥着娘守着姥姥,三人都泣不成声。我却哭不出来。
——“小心摔着你!”
记得,坐在秋千上越荡越高的我曾听到他大声吼着。而我笑着喊回去
——没事!
现在,我有事了——因为那位常常令我警醒的长者不在了。
墓前。
一切都是我所熟悉的。
墓碑,我选的。因为弟妹还小,所以由我这个外姓人做主。
碑上的字,我做主刻的。前面二十九字,后面四字。
花,我买的。鲜花五十七支,绢花四盆。
丧礼,我录的像。看着人们向墓碑鞠躬,我只紧闭双眼——我看不见,我不伤心。
身边都是熟悉的人,只是少了两个——
一个成了墓碑。
一个则被遗言困住,留在家里。
不许来,他说过。
一对夫妻,相守五十七年。然后就,一半阳光下,一半尘土里。
回了家,身边都是熟悉的人,却少了一个。而那一个,却是总站在我们前面的那个——一七八,黑瘦,深沉却狂傲。有着顽童的坏笑,却撑着一个叫作“家”的地方。
姥爷头七那天,我一个人坐在花圃边。由着柿子树的阴凉遮住悲伤,只是看着面前的扁豆花发呆。琉璃光,由眼里一点一滴溢出,由地心引力牵引,堕下——一半阳光下,一半尘土里。我突然想写,写他,写我,写家,但是落笔时却只是短短一笺——
光,依偎着角楼,顺着树叶间的点点缝隙流淌了下来,给微风下如幼蝶般的扁豆花盈盈浅浅地染上一层琉璃光,迷乱了人眼。
好友曾说,写,便是放下。那时的我,放不下。
如今——
清明节,到了。
清明节,过了。
今天,我突然恸哭失声。
然后,我选择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