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都周刊--范跑跑不满网友 自认是顶尖教师

范美忠这个人

汶川地震发生后中学教师范美忠在网上贴出《那一刻地动山曳披露了在地震发生那一刻自己率先跑出教室而弃学生于不顾的心路历程网友的攻击随之如潮水涌来被网友干脆称为“范跑跑”的范美忠成了标签式的人物攻击他的人说他“无耻” 是“中国精英的反面教材” 而部分为他辩护的人则说范“率性”、“不虚伪” 我们试图撕下这些标签还原出一个真实的范美忠

“我没有预料到,这么普通的一篇文章会引来那么多的猛烈攻击甚至谩骂,头两天我真的有点不适应。”范美忠对《南都周刊》记者说,语气中带着不满,“这并不公平。他们用道德来指责我,为什么骂我时又不遵守道德底线呢?”

范就像过去在现实与网络中的他一样雄辩。他用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去阐释那几句最敏感言论的动机,质疑外界的批评:譬如他解释自己之所以跑是对学校建筑没信心,他认为教师在本身合理权利没得到维护前没必要去崇高,他抱怨国人是不假思索地泛道德化地攻击他,他说自己的言论是故意挑逗那些譬如孝文化背景下本能的心理……总之,他不会道歉。

“我知道别人期待我进行忏悔。我性格就是这样的,你期待我做的,我偏不做,我还要反着做。”

有时,这个三十五岁、满腹经纶的男人,突然又会感叹地说:“性格决定命运埃”

用范自己的话来说,从2005年到地震时,他在都江堰光亚中学过着一段似乎不是现实的生活:那里的学生不参加高考,他可以尽管做异于传统教育的试验。在这之前,他辗转在多个城市,看不起普通中学的老师,责怪新闻单位给他的自由不够,而他也不断地被赶走;工作外,他不断地阅读,发表了一些关于文学或教育方面的见解,结交了一些认为他有才气也有热情的朋友,但他的不近人情,又有意无意地伤害过了不少曾经对他怀有好感的人。

现在,范美忠刚刚结束在城市间流浪,开始携妻带女的家庭生活。范的老朋友对记者说,处世的弱点可能会成为范一生之敌,他的妻子则说她的丈夫复杂而矛盾;但是,作为范生命中第二个最重要的女人,范妻包容着范的性情,并期待着范美忠能从这次“先跑风波”中得到启示----在她眼里,这个率直自我的人,还是处世路上的孩子。


愤怒青年

“我母亲是我成长期里给了我很多爱的人。人性有很多阴暗的地方,我内心有温暖,跟我的母亲有绝大的关系,否则我会有更多的仇恨。”范美忠对记者回忆他的童年时,没有否定他的母亲。而他在为自己的先跑行为辩解时曾称:“在这种生死抉择的瞬间,只有为了我的女儿我才可能考虑牺牲自我,其他的人,哪怕是我的母亲,在这种情况下我也不会管的。”

范家在四川龙昌的农村。范的亲人对记者说,范母勤劳善良,从小拉扯范美忠与他的三个哥哥长大,非常操劳,以至于现在看上去年纪比实际上大了十岁。至于范已去世的父亲,在外人看来,是个缺乏责任心的人,范美忠则对记者说,父亲爱他,“但有很多弱点”。

读初中的时候,范美忠没有考上县的重点中学,但他的读书成绩一样很好。他回忆说,他在同学们中是公认比较喜欢读课外书,知识也比较渊博的人,当时的他就已经认为普通高中老师水平真是很一般,于是“读高一的时候根本就没学习,每天无论上课还是放学都是着了魔地看武侠小说。”

让少年范美忠第一次感到巨大落差的经历是1994年考上北大历史系。他发现自己在同学们间优势全无,城市来的学生令他大为震动。“我不会唱歌,不会跳舞,也不会踢足球!北京同学听的唱的英文歌曲和摇滚我根本就闻所未闻;他们还看米兰・昆德拉等作家的小说,这些人的名字都是我所不知道的。”

他坦率地承认当时非常自卑。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把这些差距归咎于在县普通高中里接受的应试教育。

为了弥补缺陷,整个大学四年,范都在发疯地读课外书。书本的知识令他视野大开----在他后来点评北大历史系的网文里,发表了很多对历史系教授的不屑。一个同班同学回忆说,范在宿舍里喜欢与人辩论,而且每天必辩,死不认输,但他记忆力非常好,连西乙联赛的替补球员都能背出来,让人印象深刻。

到了大四,范已成为同学间默认在思想上见多识广的人。但范并不认为自己有了实质的改变,他说自己已不可能成为“学贯古今中西的、博通文史哲的、继往开来的思想家或者学术大师”,并为此沮丧。不过,他很快就找到了一个令其重新激动起来的梦想,那就是启蒙与教育:“要是能培养出鲁迅、王国维这样的人,我该是多么幸福呀!我为这个梦想而激动万分。”

大学毕业后的范,作为北大的毕业生“空降”到了家乡附近的自贡蜀光中学。刚开始时,校长对他有很大的期望,但范并不是那种传统观念所包容的好老师:他的第一堂课不到20分钟就讲完,然后回办公室喝茶,因为他觉得那些内容很简单;他在公开场合对校长说高三老师都是在摧残学生,让同事们尴尬万分;工作三年,他打心里抱怨学校环境的封闭和压抑,老师们见识低下,让他觉得自己如置身于疯人院一般。此外,“让我愤愤不平的是,那些在我看来是垃圾的老师,当我的学生资格都不够的蠢材,居然一两千元一个月的工资水平,付出跟所得实在太不成比例。”

范美忠“逃离”自贡蜀光中学前的一个星期,他住的宿舍发生了火灾,那是一个抗日战争时期建起来、全木结构的宿舍楼,破得“头顶上的木板都好像要掉下来似的”。他对记者说,在那场火灾里,他参与了灭火,而且是火场里最后一个跑出来的非消防队人员,但事后他非常恼火,因为蜀光学校的校舍修得很漂亮,而“我们跟学校有契约,却住在了危房,我们的生死没有被看重。”

2000年3月,范美忠叫了一个车,把自己的书和电视、冰箱拉回家,跟学校不辞而别。他决定去广州。那里有他憧憬的新理想。

流浪生活

在广州,大学同学把范美忠介绍到了几家报社做编辑,不过,相对自由的文字编辑工作并不能满足范美忠对更多的自由的追逐。在一家体育报社,他认为自己与编辑部“花哨的风格”格格不入;在一家日报社,他会因为捍卫稿件的不容改动而与同事争论……这些都让托人情给他介绍工作的旧同学们不解。“我能包容他,但我的朋友未必能。他离开的时候我真是相当尴尬。”一位媒体人士回忆说,“确实,要他融入团队组织是有问题的。”

范加入了一些文化与传媒人的圈子。他在聚会里喜欢自白式的漫谈,而且旁人难以让他转移话题;有的圈中人至今还认为范的才气很好,也有人敬佩他的固执,甚至给他介绍女朋友。
但在朋友间,范的性情使人抵触。“他很少顾忌他人的感受。他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以自己为中心,凡是有利于他思考的就喜欢,反之就极端排斥,而且缺乏和人沟通的耐心。”

在广州,让范美忠呆得最久的地方,是在某新闻网站做体育编辑,这份被他形容为“纯粹技术活的剪贴工作”一做就是两年。他在8小时里要COPY时就COPY一下,其余时间在网上搜书看。但书对他而言并不都是好东西。他在广州西北角城乡结合部的出租屋里居住了一段时间,很快又觉得无聊了,在灰心丧气之余想过考研,“但拿起那些书本,我就有想吐的感觉”。

在刚到广州的2001年,在不同机构辗转不定、又一度陷入迷惘的范美忠把辩论的劲头也带到了网上,网友形容他是“执着如怨鬼,纠缠如毒蛇”,令人闻风丧胆,偶而肃然起敬。他又开始在网络上发表文章。他点评北大历史系的老师,有褒扬又有嘲弄讽刺;他又写“家丑外扬”的名校批判,矛头直指北大;他甚至会写“狐朋狗友”系列,具体刻画同事或朋友的风流事----这让他在网络上也开始得罪别人。

2003年初,范美忠离开广州,到北京“很不愉快地做了三个月的报社编辑”。接下来的4月,范到杭州外国语学校教了短短两个月的语文。如果说过去的工作经历让他感到受伤的话,这段日子则让他万分遗憾:这个学校的老师来自很多名牌大学,这里的学生思想活跃而优秀,与过去他呆过的学校相比,似乎无限地接近着他最初的职业梦想地----但范依然被请离了学校,这个被学生处老师认为有才华但狂妄自大,“看人的眼神都是藐视”的老师,在享受了在课堂上对学生的气势慑人、天马行空的启蒙快感以后,被高层投票请离了学校,尽管流离辗转的范还是认为,在中国的文化课老师里面,他是绝对地顶尖。

桃源何处

2003年10月,范美忠到《教师之友》杂志社工作。经历了“杭外”的波折以后,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在“在教育理念上接受我,而且能接受我这种特立独行的性格”的地方。那短短一年里,《教师之友》的编辑部是一个敢于对某些公认的教育权威开刀批评的集体,但很快地,随着它的刊号被转移,2004年末,范美忠又陷入了失业。

已经过了而立之年的范美忠,终于与都江堰光亚学校相遇。他在光亚学校一呆就是三年,直到汶川大地震那一刻。

都江堰光亚学校是一个特殊的学校,一年要收7.8万元的学费,在四川属于高消费,而它的学生,是在社会里占优势人群的孩子,学校办的是读国外大学的预科,孩子们不参加高考,毕业后都是“出口”。“尽管比起当初‘杭外’还是差了一点,但这里给了我绝对的教学自由,”范美忠对记者说,“它本身是一块教育自留地,说实话,我在里面产生了一种(与外界环境比起来)不真实的感觉,那里面绝大多数老师都是老外。”

根据知情人的描述,范美忠在光亚对学生们倾注了极大的热情。范每天上四节课,依然按着他喜欢的模式去教书,还带学生们踢球,但他开始感觉自己老了----刚毕业、在自贡时,他踢的是“野蛮足球”,场上的学生都跑不过他,他经常在场上责备队友,但十年后在都江堰,他倒是跑不动了,免不了经常被孩子们揶揄。

在光亚期间,范美忠结婚了。从前年开始,一个热心于音乐教育和幼儿教育的女士,走入了他的生活。这个周三的黄昏,范带着孩子到外面玩耍。他大致的期望是让孩子更多地接触大自然----在2001年最失落与迷惘时,范曾经在网文里表示了对故乡农村强烈的憎恨,但现在他会回想起自己在农村的童年,“现在城市的孩子都没有那些(接触自然)的机会了。”

在长途电话里,范太太向记者描述范美忠的改变。“他结婚、尤其有了小宝宝以后性情变了很多,周围人都说他待人处事好了。想起以前,他是一个人在教书,在流浪,生活粗枝大叶,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但在我看来,他的人性是复杂的,但他的心地终究善良。”

在《那一刻地动山曳在网上贴出以后,自2005年以来就没有发表过什么网络文章的范美忠,猛然发现自己这次得罪的人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多。在引起网上大争议的头几天,一直在光亚里自由自在的范美忠对网友的抵触很大,但很快,他对怀疑他被骂得不敢接电话的老友说:“怎么可能呢,你也太低估我了。”还是一贯的自我。

他的妻子,期望成为丈夫诤友的人,则认为这次对丈夫以后总体上是好事。“他本质上没变,还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其实,一个人要勇于面对自己人性上弱的一面,你不面对的话,它就会一辈子笼罩着你的本性。”

本周三,范美忠得知光亚学校的校长并没有炒掉他的打算。这个过去不断在学校里被领导赶跑的人,开始对记者断断续续地描述了一些自己的反思。“我想,是不是我对学生们的爱不够。不仅仅是这次事件,也包括平时。或许,我应该对他们有更多的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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