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纸条 (三)

(三)

比我高两个年级里有几个风云人物,校红卫兵团主席陈放,和校红卫兵团委员叶如荃。陈放天生就是一个领袖,什么时候你在路上遇见他,他都是一副高瞻远瞩的神情,昂着头,衬衫扣子系得一丝不苟,满脸正气,好像一尊雕像。叶如荃则是陈放的反面。她眉毛生得轻淡,眼睛却又大又水灵,摆在她那娇小的瓜子脸上是那么的匀称。她身材苗条,嗓音甜美,脸上似乎永远挂着微笑,全校从老师到同学没有人不喜欢她。

学校开大会常常是陈放主持,叶如荃站在主席台的另一侧,领着呼口号。他们总是配合得天衣无缝,好像事前操练过很多遍似的。他们都喜欢穿退了色的旧军装,里边衬上白衬衣,所以他们在服装上也好像是有某种默契。这样两个人,如果搁在平常的位置上,肯定是要遭到起哄的,还要捎上种种不堪入耳的语言,但是因为他们是全校学生的最高权威,陈放又是那样满脸正气,所以我从未见过任何对他们的非礼。他们好像两枝荷花,挺拔地立在众人之上,出污泥而不染。

我入校不久,就加入了红卫兵战报的编辑工作,常常出入团委办公室那间小小的屋子。因为比陈放、叶如荃低两个年级,我们上学放学正好上下午错开,不到开全校大会,我很少碰上他们。

一天,老师授意我给去学工的合金厂写一封感谢信。我在作文本里编好了一页套话,就到红卫兵团办公室,用墨汁誊写在两张大红纸上。写到半路,我不小心碰翻了墨盒,弄得满手黑。我赶紧奔到字纸篓那儿,抓出几团废纸,擦手上的墨汁。突然废纸上的一行字迹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美丽的姑娘叶如荃……”

我忙把那张团得皱皱巴巴的纸在桌上展开。

“我美丽的姑娘叶如荃,每当我在走廊上碰见你,我的心就充满了”

就这么多,没了。

这是陈放的笔迹!上一期红卫兵战报有陈放的投稿,我亲自把它抄写到腊纸上去的!我急忙打开属于我的抽屉,翻出那篇稿子──对,没错,连竖弯勾的角度都是一样的,而且是用同一种稿纸、同一颜色的蓝墨水写的。

美丽的姑娘!天呐,这不是路边的流氓们唱的坏歌里的词儿吗?陈放,他身为红卫兵团主席,怎么能、怎么能使用这样的低级下流的语言?他打哪儿学来的?姑娘,还美丽的!那年月,这两个词儿本身就和革命精神格格不入的,它们软乎乎,朦胧胧的,连看它们一眼人的革命意志都会被瓦解掉,我怎么也想像不出它们出自陈放之手。再往下,“我的心就充满了”,充满了什么呢?幸福?快乐?友谊?如果是这些好像还不那么糟糕,两个革命战友见了面,是可以从相互的存在中汲取快乐的。但是它错就错在“我的心”上。不是又一个手抄本叫《少女的心》吗?我们学生干部都在“拉拢腐蚀青少年展览会”上看过,内容当然不知道,是摆在橱窗里的,但是从那翻得黑不溜秋的书页上看,它已经经过了成千上万人的手了。

陈放说“我的心”?我眼前不由得浮现出他主持全校大会的样子,他手持麦克风,身板笔直,神情庄严,麦克风里传来:我美丽的姑娘叶如荃,每当我在走廊上碰见你,我的心就充满了……这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忘了那天我是怎么离开团委办公室的。我在暮色中离开学校,裤兜里揣着那张写了一半的纸条,脑子里满是问号。我看见的这张一定是草稿了,那么最后完成的那张,他交给叶如荃了吗?叶如荃给他回纸条了吗?如果,假设,我把这张纸上交给校党委,那会有什么结果?陈放被罢官、被扫地出门?他和叶如荃挂上大牌子,全校游街?太可怕了!如果是那样,我又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叶如荃太可爱了,我不想看见她游街,我不能这样做。

可是他这么做,是对的,还是错的呢?《林海雪原》里少剑波写给白茹的那首诗,不是更肉麻?“万马军中一小丫,颜似露润月季花……”但是那本书是受了批判的呀!那么那首诗也就是流氓诗了?流氓,兵团主席,这两个形象差得太远了。

过了两天我在走廊里碰上陈放,他还是老样子,一身正气,经过我身边时朝我点头示意。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因为我怕在那里边看出双重人格来。我看过他写给别人的纸条,这也给我一种偷窃感,好像我无意中踏进了一个禁区。他走过以后,我却不由自主的回过头去,仔细地打量他的背影,好像要从那背影里挑出一丝流氓因素来。

又一天我到校广播站去送稿子,叶如荃开了门。我吃惊得心都要跳出来,“我美丽的姑娘叶如荃……”那字句好像锤子砸在我心上。叶如荃的确美丽。她今天好像比以往任何一次我见到她都美丽。因为天气热,她只穿一件白衬衫,下边是一条朴素的蓝裤子,但是她的眼睛,她甜美的嗓音,都是全校任何一个女生也比不上的。我已经听说叶如荃的家庭出身有些问题,爷爷是资本家,父亲是某局的工程师,至今尚未“解放”。但这些好像没有给阳光般的叶如荃投上一丝阴影。她笑着向我打招呼,把我送来的稿子放在桌上,我注意到桌上还有两三篇稿子,其中一篇好像是陈放的笔迹,我直奔那篇稿子去,凑近了才看清那不过是一篇套话连篇的大批判稿。我注意到自己的失态,忙掩饰地说,我想看看你这儿有什么好稿子,好放在我们红卫兵战报上。叶如荃好像完全没注意到我的不正常,她指着一张椅子要我坐,还端过她的茶缸子,问我喝不喝水。我不敢正视她的眼睛,推说要回去上课,就匆匆离开了。

又过了两个月,毕业班召开上山下乡动员大会,我们这些低年级的学生干部也被拉去受教育。大会仍旧是陈放主持,叶如荃领着呼口号。我坐在下边,目光在这两个人身上轮流转。他们有那种特殊关系吗?好像有,又好像没有。陈放把纸条给叶如荃了?好像给了,又好像没给。我脑子很乱,一个个的发言都没听见,直到会场上出现了一阵骚动。旁边的好同学捅了我一下:去昭盟?那可就一辈子回不来了!什么?我木然地问。陈放和叶如荃带头去昭乌达盟了,你没听见?

我这才注意到校领导都上台了。党委书记、副书记手里拿着大红花,正在往陈放和叶如荃胸前戴。他们两人肩并肩站在一起,两张脸被纸花映得通红,很多人上去握他们的手,会场上响起音乐,场面热烈。接着又有五人当场表决心要去昭乌达盟,他们七人组成了一个赴昭盟小分队。这时老师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到会场外边去。我走到礼堂外边,已经有三个同学候在那儿了。老师交代我们马上去团委,赶制出一面带“赴昭盟小分队”字样的红旗,送到会场来。我们几个马上跑到对面楼里的团委,找红旗的找红旗,剪大字的剪大字。

很快红旗做好了,由我们年级最红的男生、二班的刘刚举着,一路跑进会场,送到主席台上的陈放手里。陈放接过红旗,站起身,走到主席台侧面,挥动红旗。“唰──唰──”,扩音器里传来叶如荃好听的声音,“赴昭盟小分队的革命行动,得到了低年级小战友们的大力支持!他们赶制出了一面红旗,送到我们今天的会场,送给小分队。向低年级战友们学习!向低年级战友们致敬!我们将在祖国的边疆,迎接你们的到来!”会场上全体起立,掌声雷动。我也被热烈的气氛感染了,眼睛有些湿润,陈放和叶如荃完美的表现,使我暂时忘了那张躲在阴影里的纸条。

又过了两天,陈放和叶如荃被接受入党。我听说他们七人正在驻军某部的军马场学骑马,为赴昭盟做准备。学校里不见他们了,团委办公室里陈放的抽屉空了,广播里也不再有叶如荃甜美的声音。

我翻开书架上的一本书,在第100页和第101页之间,还夹着那张纸条。我毫不怀疑,有一天陈放和叶如荃将像赵辛和柯湘一样,成为“结婚三载的贴心人”。我把那张已经毫无意义的纸条扔进了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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