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草原

曾是知青今未老,拏雲心事且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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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草原                           过客

 

引子

 

          当卡车快要翻越场部西南的山梁时,我双手紧紧地抓住车厢板,又仔细打量了一遍土路边上的陵园。那简陋的陵园里,长眠着六十九位伙伴。在一次吞噬草原的大火中,他们把自己年轻的生命,献给共和国的北部边疆。眼泪随车身的震动夺眶而出,我在心里默默地说:“别了,我的兄弟姐妹。”

 

          那是1977年9月下旬的一个清晨,距我们到宝日格斯泰牧场开始插队生涯,已近十年。秋风带来一阵寒意,山草已见枯黄,薄雾中,太阳懒洋洋的,打不起精神。沉重的羞愧让我喘不过气来。我本不该离去,我至少不应该这样离去!车到坡顶,我心里突然产生了跳下车去的冲动,我要跪在那片坟茔前,向他们忏悔,忏悔我竟如此自私地背弃了我们共同的誓言,我们向这草原、向这天空的庄严的承诺。但是我没有动,只是闭上了眼睛,嘴角尝到泪水的苦涩。

 

          下坡了,车速加快,雾气渐渐散去。草原还像十年前那样宽广,天空还是蓝得那样深远。可是,在这十年中,越到后来,我越感到憋屈。牧场改建为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四十三团的那几年,我曾不断受到批判和改造。人在和外部世界对抗时,心里、身上都绷着劲,不觉得怎样难捱。兵团散了,压迫撤了,人松快了,平庸的生活反而更难忍耐。我太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外面的世界与十年前大不相同。76年,中国地覆天翻。77年初,又有了“恢复高考”的传言。我知道,这多半是我最后的机会。熟悉的山岭,逐渐远去。今天,我不后悔把自己的青春留在我深爱的草原;将来,我同样不会后悔在此时离去。

 

 

                             医生给我开

 

          选拔“工农兵学员”的五、六年中,我曾五次报名。头四次是在建设兵团治下,我正挨批判、被管制,明知道是“钉子”,偏要去碰、碰。事先的心理准备充分,碰回来,毫不在乎,听说某些现役干部被我的“猖狂”气得破口大骂,我还挺得意。第五次报名,兵团已改回牧场,分场的头儿换了我们知青哥们。全牧场十一个单位,十个上学的名额,每个单位限报一人。我们分场报的自然是我,要不怎么叫“哥们”呢?结果,十一取十,被刷下来的还是我。据在场部工作的弟兄透露,主管招生的是位“前朝遗少”,职位之外,还连带继承了兵团现役干部对我的憎恶。传言高考即将恢复,我不敢再碰着玩了。“碰钉子”,碰伤了,“碰运气”,碰不起,岁数不饶人。左思右想,只能“曲线救国”,先离开牧场再说。打的主意是“病退”。

 

          当时的政策是,凡下乡知识青年,身体确实有病,不适宜继续在农村生活,有医院证明,经当地领导机关批准,原居住城市知识青年安置办公室同意接收,可以办理病退。单从字面看,“病”是因,“退”是果。实际上,“退”成为目的,“病”则往往是手段。既然是手段,难免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花样百出了。

 

          我的病是半真半假。说“真”,我患有严重的胃溃疡。这病从73年起,缠了我十八年,直到最后被斯坦福医院一个满头白发的老教授,用不到两周的时间,奇迹般地治愈。说“假”,我没有证明。虽然我那时每天都要命地疼,可疼痛对旁人而言,也就是个抽象的概念。能往概念上盖公章吗?这种事,只能靠朋友。正好有位天津知青回家探亲,就托了他。天津人最讲义气,一个月以后,他把一张透视片子交到我手上。“放心吧,肯定管用!”他找补上一句。

 

          把片子送到旗里的农牧场管理局医院,托的是另一位知青,也是天津人。他一见医生,立刻打起全副精神:“抽烟,大夫,你老先点上。这片子假不了!我们那哥们下来十年啦,容易吗?浑身胃溃疡啊!你老高抬贵手…”那位医生看得很专注。当时有迹象表明,知识分子即将重新吃香,所以文化人都特别巴结差事。医生抬头一笑,笑得那位天津老弟心里发毛。“没错,这片子是真的。”医生终于开口,“可照片子看,他也用不着办病退,你们该给他办后事。” 天津老弟事后形容,他当下从头顶凉到脚跟。他还没缓过劲来,医生从抽屉里拿出张表格,刷刷几笔,递到他手上,“行啦,到办公室盖章去吧。出门往左…”。我们那哥们连“谢”都忘了说了,回来让我好个埋怨。

 

          这么好的东西,不能不充分利用后来,这片子好几次被送到同一医生的桌子上。我们知青做事认真,每次都忘不了换个封套。到最后,那医生连片子也不往外抽了,就用两指捏捏封套,“又是那张片子?行啦,到办公室盖章去吧。出门往左…”

 

十几年当中,我多次打听这位给许多知青打开回城大门的医生,可惜没人记得他姓甚名谁。

 

 

                             街道放我打回枣

 

          病退回京,本为考大学。坐了三天敞篷卡车,人到赤峰,主意又变了。赤峰火车站候车室的广播里,得知了召开科学大会的消息,其中有一句,“恢复招收研究生”,听得我心花怒放。大学我虽然想上,但有件事,心里别扭。二十七岁的人了,莫非还要让父母养活不成?这下好了,按文革前的老规矩,研究生有助学金,考上等于发笔小财。每月四十多块啊,比我在牧场的工资还多。考什么专业呢?文史还是数学?其实我最感兴趣的要数政治、经济,可我那不合时宜地乱说话的毛病,真不好改,一头扎进政治、经济,早晚得惹祸。一路上就这么胡思乱想,高兴得觉都忘了睡。

 

          二十四小时中,换了三回火车,终于重返北京。到家才知道,比决定学什么专业更棘手的问题,是开出报名用的介绍信。那年头,连买车票、住旅馆都离不了介绍信,更何况报名上学。我们这些刚回城的插青,没有工作单位,只能靠街道办事处,人家说了,他们好歹也是“一级组织”。第一步,先弄考大学的介绍信这是我妈的主张。老太太的原话是,“你万一没考上研究生呢?总得有个地方喝粥吧?”这步不难。开这种介绍信的人多,混在人丛中,没人专门找你的碴儿。第二步恐怕没那么容易,我估计,考研究生的介绍信,不会轻易到手。

 

          头回去,接待我的是个四十出头的老大妈,一脸的公事公办,迎头一句:“你的情况嘛,我们不了解,具体政策呢,也不清楚。我们得研究、研究。你先回去吧。”我想“研究”,先得等人家“研究”。不回去不行,人家这儿就一溜木板房,不管吃,也不管住。

 

          过了一个星期,二回再去,这回接待我的换了个小姑娘。城里人面嫩,说不定跟我的岁数也差不到哪儿去,红黑格子的外套,雪白的衬衣领子翻在外面。我自报家门,刚开个头,她就笑起来:

 

“您就是那个要考研究生的啊?怎么看着不像啊?”

 

这话无法接口,我站在当地,心中充满歉意,我还真不知道如何打扮才像样子。

 

“闹半天,您也就是个初中文化!”她不容我插嘴解释,“那您懂无线电吗?”

 

“无线电我是不懂,可是…”

 

“哟,连无线电都不懂,您还能考研究生?”她惊讶得睁大眼睛。

 

轮到我据理力争了:“我这也就是蒙,试试看,有枣儿没枣儿,打一杆子再说…”

 

她眼睛睁得更大了,分不清那眼睛里是怜悯还是崇敬:“考研究生!这是多么大的事儿啊,您也敢蒙?您胆子可够大的。”

 

“这话您说!我还真有这么点儿优点。”

 

小姑娘笑弯了腰。好不容易忍住笑,她边拉抽屉,边抬脸跟我说:“我们早就给您预备好啦!”

 

我接过介绍信,说声“谢谢”,转身就跑。小姑娘追出门来,冲我的背影喊道:“别净顾了打枣儿,把正经事耽误喽。后儿二商局到咱们办事处招工,您记着早点儿来!”

 

那小姑娘的笑声很好听,所以我至今难忘。

 

 

恩师惠寄一封信

 

犹豫再三,最后选择了数学。看看父母已见花白的头发,不忍再让他们为我这个不安分的儿子担心,我爸的问题尚未解决,更不能再给他添祸。

 

论研究数学的条件,最好的要数科学院数学所和北大数学系。在草原时,我有位挚友,一直对我很照顾。他知道我读过些数学书,特地十分郑重地把我介绍给他的姐夫,一位任教于北大数学系的老师。这位老师姓程,人热情,又很随和。我插队期间,探家时跟他聊过几次,得到不少的鼓励。听完我报考数学研究生的打算后,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你在代数上花的功夫最多,我得带你去见、见段先生,段学复。”我吃了一惊:“怎么,段学复先生还活着?”我在草原上读过的最有趣的数学书,是范德瓦尔登的《代数学》。我读的是中译本,前面有段学复的一篇序,写得扼要、精辟。我下意识地觉得,在这样的经典之作上落下名字的,必是“古人”。“段先生当然健在,而且还是我们的系主任。”程老师接着叮嘱我,“咱们明天晚上去。说什么,事先想好。你作过什么东西,选重要的,带给段先生看、看。”

 

选无可选,我作的、与数学有关的,只有一个本子,百多张廉价信纸,用线绳钉了个硬纸皮,算不算“东西”就不好说了。就这么个本子,当年还舍不得往上乱写。那时,思考数学需要写写画画,多半用零星废纸,像报纸边儿、烟盒背面之类。只当得到自以为得意的想法,或遇上特别有趣的题目,才动用这个本子。草原的冬天,蒙古包里、甚至屋里,冷到零下三十多度不新鲜。钢笔得时刻贴肉夹在腋下,用的时候再往外拿,写不了两行,还得放回去。墨水时冻时化,难免沉淀,字迹也因而浓淡不一。频繁地拿进拿出,一个操作不当,钢笔就会漏水,在纸上洇一小片儿。油灯的灯灰,蜡烛的蜡油,都时不时在本子上留下痕迹。可是,不带这个本子,还有什么可带呢?

 

冬天黑得早,程老师领我走进燕东园时,天已黑透。段府是座小楼,楼下,文革中分派进来的住户,尚未迁出。我们摸黑走上狭窄的楼梯,段先生的书房紧靠楼梯口。段先生话不多,几乎没有谈数学,主要问我在草原的生活,吃什么、穿什么、冷不冷。问过我初中毕业的学校后,段先生仿佛轻叹了口气,说了句半截话:“四中啊,那难怪…”忐忑不安地把我那个破旧的本子交到段先生手里,我和程老师起身告辞,段先生送到楼梯口。路上,我和程老师议论了几句,都摸不清段先生的态度。我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脾气,“考、考再说”,我反正决心已定。

 

没想到,这决心几天后就动摇了。在这之前,我和我的两个弟弟一块儿参加了文革后第一次高考。我们哥仨本不怵考试,我和大弟弟开玩笑说,拿左脚答卷,也能考上。结果,头一批录取通知书,拖到最后,才轮到我小弟弟,我们两个当哥哥的,居然没份儿。不用说,爸爸的事,影响还在。小弟弟好歹是个团员,多年的先进。我们哥儿俩都是回城插青,我更连个单位都没有,想找人说理,都没处找去。那个沮丧啊,真叫万念俱灰,明知道北大已开始研究生报名,也无心去。反正没希望,何必再试?

 

就在北大报名截止日期的前两天,我接到段先生的一封信!时隔三十年,迁徙数万里,原信找不到了,可信上的每一个字,直到今天,只要合上眼睛,还历历在目:“今天,我到研究生招生办公室细查了一遍报名册,没有找到你的名字。报名即将截止,你务必抓紧办理。”我手里捧着信,全身止不住地颤抖。早上收到信,我午前赶到北大,报了名。回来顾不上吃饭,我立刻投入狂热的复习。为段先生这封信、这份情,也得拼,我绝不能自己趴下。

 

那些日子,我妈为我们哥儿俩的事,不断找父亲的机关理论。作母亲的在这种事情上,态度之强硬,可以想见。最后,机关向市招生办公室行文,证明虽然父亲的问题未完全落实,但不应影响儿女应试、入学。

 

一个多星期后,我和我的大弟弟收到录取通知书。几乎同时,我收到北大研究生招生办公室寄来的准考证。

 

 

慈母错买一本书

 

          最近这十几年,我赖以糊口的手艺,是编写计算机程序。其实,我在学校里,从未选修过任何与计算机有关的课程。进入软件公司前,我在加拿大一所大学的计算机系,教过两年书。最初给别人讲解计算机科学,则要追溯到我在耶鲁大学的第三年。

 

          初到美国,妻子和我都学数学,一个在纽黑文,一个在圣路易斯。两年后,她转学过来,改行进了计算机系,天下从此多事。打结婚起,妻子就养成个习惯,凡是她的同学、朋友,只要学习上遇到什么难解的问题,一律往我这儿领。在国内,她的说法是,“让我爱人给你讲讲”;出了国,说法换成“让我先生给你讲讲”;再进一步港台化,“让我老公给你讲讲”。但万变不离其宗,不问专业,是书,我就有义务讲通,是题,我就有义务解答。原来她念本科,本科生我还勉强可以对付。这回可要对付研究生,念硕士、念博士的都有。有一样比从前容易点儿,她初到一地,交游不广,只限计算机专业。

 

          真讲起来,把我自己吓了一跳,我居然应付裕如!不管那门课,略翻翻书,开口就能讲。不管多难的题,细想想,总能做出来。我怎么从来没有意识到我有如此聪明?琢磨了好久,才恍然大悟:许多有关计算机的知识,早就存在我记忆的深处。

 

          还是我在草原的时候,我妈那些年永远挂在心上的一件头等大事,就是买书。文革中,买书太难了。我妈得省吃俭用,一分一分地攒钱,在烈日下,在寒风里,一趟一趟地往书店跑。书买到手,还得分寄给远在“五、七干校”的父亲以及分处内蒙古三地的姐姐、大弟弟和我。而且这四个人,需要、爱好各不相同。我妈念书不多,对各样的学问却有难以索解的直觉。她买来的书,总是我们急需的或感兴趣的。如果我在阅读中感觉缺了什么环节,不用我开口,她早晚会给我补上。唯独一次,我妈竟然买错了书!

 

          我把那本书拿在手上,懊恼万分。盼了这么多日子,盼来本工科数学,还是供“工农兵学员”用的教科书。这种粗浅的东西,哪能入得了我的眼?顺手翻翻,发现书的后部,有小半本是介绍计算机的原理和编程。咱是玩高雅的,这机器和我也挨不上边儿啊。书压了箱底,妈妈的心意在里面,用来生火,那不成了忤逆了!直到某个星期天,突然发现手边没有新鲜书可读,这才找出那本书来。拿计算机解、解闷儿吧。浏览几页,感觉叙述得过于简略,凝神细看,处处对不上卯儿。这反倒激起我的好胜心,非弄清楚不可。冥思苦想三个月,我从数学中得到的逻辑训练发挥了作用,最后完全想透彻。仰天一笑,书又进了箱底,并且再不曾出来。

 

          那是74年的事情,十一年过去,早已忘到脑后,而到手的知识,却一点儿没丢。从帮助朋友辅导课业,到任教计算机系,乃至后来进入软件公司,归根结底,靠的都是那三个月苦读,读一本妈妈买错的书。

 

 

                                      尾声

 

今年,公元2007年,对我有很特别的意义。今年是我们插队草原四十周年,又恰逢恢复高考三十周年,更是我那六十九位长眠在草原上的伙伴,去世三十五周年。回望来路,常有人生如梦的慨叹。

 

往事历历如昨。当日的悲哀和欢乐、屈辱和骄傲,此时想起,仍会血涌如潮。那些曾在人生路上与我结伴同行者,他们年轻的面容,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也许这便是年华老去的征象。

 

数十年间,世态炎凉,世局翻覆,世事沧桑。悲观论者,还可以加一句,世风日下。然而,不歇的还有苦斗,不减的还有真情,不移的还有信念。就算人生真的如梦,那也是一场永远不会醒的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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