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相信,只有破碎的东西才是美丽的。
我喜欢断树残根、枯枝萎叶。也喜欢古寺锈钟、破门颓墙。喜欢庭院深深一蓬秋草,石阶倾斜玉兰折裂。喜欢云冷星殒,月缺根竭柳败花残。每当我看到这些零星消屑的人情事物时,我总是很专著地凝视着它们,直到把它们望到很远很远的境界中去···”凭心而论,俺打心里喜欢綠叶唤唤的这篇文章。俺不仅喜欢它的用词精美,更被它带进那凄美的、有些颓丧的境界中去。从骨子里,俺从前也是那种放浪形骸、玩世不恭之辈,更是那种见了个树墩子就要落泪的鸟儿。在精神境界里,俺跟綠叶唤唤有着相似的意境。这,实在让俺这个又老、又丑的平老儿感到欣慰。看客也许会想:你不是想打綠叶唤唤别的什么歪歪主意吧?那俺可不敢。俺虽不敢说俺可以自比柳下惠‘坐怀不乱’(俺不知道柳下惠是否长得像俺这副德行?俺也很怀疑,如果一个美丽女子坐在了俺怀里,俺到底会不会乱?没准儿会弄成‘天下大乱’了呢。),但毕竟俺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一个又老、又丑、又秃的平老儿,俺还敢妄想什么呢?但是更重要的还不是这些,更重要的是:俺是个严重的‘妻管严’,一旦被俺的老婆大人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那俺的耳朵可就又要遭秧了。俺的老婆大人的拿手好戏,就是扯俺的耳朵。俺都已经到医院里缝过好几次了。您总不希望下次看到俺时,俺别的地方没啥变化,偏偏少了一对儿耳朵吧?
俺从小就喜欢古诗、古词的。喜欢进入诗中的境界,体味红尘悲欢、人间百态、世事沧桑。到了俺插队下乡的时候,俺已经写了不少不错的诗了。俺的性格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已经到了癫狂的地步,一会儿放声大笑,一会儿失声痛哭。许多人都把俺当成了怪物,背地里叫俺平疯子。吟诗没有酒是万万不行的,俺就是从那时开始与酒结下了不解之缘。一开始用小杯,接着用小碗,后来用大碗,再后来就干脆捧着酒坛子喝了。因为当时没有人能理解俺、并与俺一起进入诗中的境界,所以俺只能一个人混混沌沌地拎着个酒坛子,走到哪儿,吟到哪儿;走到哪儿,喝到哪儿。直喝得俺天昏地暗,到处都是酒:肚子里是酒,汗衫上是酒,就连我这老秃头上也洒满了酒。有一天,俺醉得不行了,横躺在公路上,嘴里还在发狂地嘀嘀咕咕着:“红酥手,黄藤酒;黄酥手,红藤酒;到底是黄酥手,黄藤酒,还是红酥手,红藤酒;到底是黄酥手,红藤酒,还是红酥手,黄藤酒;俺实在搞不清到底是什么酒,到底是什么手···”这时,一个赶大车的喊来几个人把俺像扔毛猪一样扔在车上,边扔还边对俺说:“小平子啊,别在想着什么红藤酒、黄藤酒啦。躺在这马路上多危险啊,要是脑袋搬家了,那就只有阎王酒了。待俺帮你醒醒你那高粱酒吧。”说完,就把俺拉到附近的一个高粱仓子,几个大汉像扔麻袋一样,把俺扔进那个高粱仓子里。俺在那里头躺了整整两天两夜,有人后来告诉俺:他看见有蓝色的火苗子不断地从俺身上蹿出来。俺妈找到生产队长,问为啥把俺丢在高粱仓子里,队长解释说那是庄稼人解酒的土法儿,特灵。因为酒是高粱做的,放在高粱仓子里解酒,那叫以毒攻毒。你还别说,两天以后,俺还真的醉意全消了,而且身体也没有觉得怎么不好。当然了,在那个高粱仓子里只修行了两天两夜,俺肯定也长不出什么别的功能出来,除非像孙猴子那样,被一座山压上几百年。可别,俺宁可啥功能都没有!既然醒来了,诗还得照样吟,酒还得照样喝,人还得照样癫狂。有一天,一不小心,俺连人带酒坛子一起醉倒在一片苞米地里了。你说要是俺在这青沙帐里躺上十天半个月的,俺十成是活不了的了,饿也饿死了。可是俺偏偏就是‘福大,命大,灶坑大,’到了第三天头上,一个小子跑到这儿来偷苞米来了。他一开始看到俺时,还以为是一只黑熊呢,吓得他掉头就跑。可是却被俺的酒坛子给拌倒了。全村子里的人没有不认识俺的酒坛子的。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躺在那里的不是黑熊,而是又痴又颠的小平子。这不,苞米也偷不成了,他就把俺给救回来了。自打那以后,俺对小偷的看法还真有挺大的改变呢。
自从1977年俺上大学以后,对诗词的投入就不太多了。原因之一是功课忙了,没有时间去游览名山大川了;也没有时间去癫狂了。原因之二是学校里不让喝酒了,没有酒喝也就吟不出好诗来了。原因之三是俺的那些同学来自五湖四海,许多人讲起话来南腔北调,实在提不起情绪同他们吟诗作对儿了。有一位姓李的同学是山东人,你猜他是怎么读陆游的《钗头凤》的?他是这样读的:“红薯瘦,黄他舅,慢···”还黄他姨夫呢!其实古代许多的诗人也都是出生在‘南腔北调’的省份,比如杜甫是河南人,李白是四川人,白居易是 山西人,等等。俺实在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南腔北调’的人能写出那么美的诗,可是今儿个这‘南腔北调’的人却连读都读不好了?还有一个从瓦房店来的小子就更离谱了,他读《钗头凤》是这样的:“那啥来的红酥那啥来的手哇,那啥来的黄藤那啥来的酒哇,那啥来的满城···”这哪里是在读诗?这明明是在唱纤夫曲嘛!看来瓦房店那嘎哒是不会出什么诗人来了。
大概从1986年到1989年的‘六·四’前后,俺在学校当老师(俺这德行还能当老师?当时批准俺留校的那个人一定是个呆子。)。那阵子是俺对诗词癫狂的又一个黄金期。有一帮子学生,大概七、八个人儿,男男女女都有。他们对俺‘特崇拜’,特别喜欢跟俺一起谈古不论今、吟诗必喝酒(不知为啥,那阵子学校又允许学生们喝酒了。)。在他们的再三要求下,俺就发起了一个‘小平子诗酒关系研究会’,地点嘛就在俺的宿舍;经费嘛,从俺的科研费里弄点儿,再每个人自凑一点儿,就搞定了。俺当时给每个人配备了一个壶,有点儿像那种军用水壶,但是可比军用水壶大多了。而且是大口的、盖子带螺纹密封的那种。会员们喝酒吟诗时,必须把这个壶,像背书包那样,斜跨在肩膀上。俺这个小平子会长,当然也不能例外。如果外人问起来,俺就说是装标本的,什么残钟的碎片啦,古庙的断木啦,等等。虽然不是考古,但是与古代毕竟有关系嘛!俺这么一忽悠儿,人家也就相信了。每到周末,大家就聚在一起,吟诗念词,醉看世事变化,人生坎坷,慨叹李后主的无奈、陆游的悲愤、李清照的哀伤。一段时间下来,俺这帮子学生们,都像俺一样,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个个变得放浪形骸、狂傲无羁,都成了一群疯子了。每当有人不胜酒力,也就是有东西一定要从喉咙里出来时,那个壶就派上了用场。这个人就立马钻到桌子底下,拧开盖子,再让东西进入壶里,然后把盖子拧紧。在俺的调教下,每个人都能做得干净利落,达到了专业水平,为此,俺还给每个人都颁发了证书。俺宿舍旁边就是卫生间,所以洗刷那个壶,也是分分钟就搞定的事儿。如果同时有多个人想要钻桌子底下时,桌子底下的空间就不够用了。那也没关系,他们可以把头钻到床底下,屁股露在外面,其它的步骤,就和钻桌子底下一样了。可怜俺这些学生们,几年下来,他们个个变得‘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了。是俺害了他们。不过事物总是有两个方面。六·四事件发生时,这些学生就听了俺的话,呆在家里跟俺一起关心古代的事儿,而没有去北京关心现代的事儿。所以,他们个个身体完好,毕业时,正审合格,每个人都被分配到了满意的工作。提起这件事儿,他们到现在还在感激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