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夏的东京。
那时我刚到日本留学,住在东京大学附近的一个木造阿帕托(木结构小公寓)里。阿帕托在东大赤门对面的一条小巷里,那是一栋木造的房子,楼下住着房东老太太,楼上住着连我在内四个东大的学生。每人一个房间。房间只有四叠半榻榻米那么大,没有自己的洗手间,没有可以煮东西的地方,洗澡要到公共澡堂(日语叫“汤”)去洗,让我这个从中国南方来的人十分不习惯。住了三个月,就考虑换个地方。
东京大学有个叫做后乐寮的国际学生宿舍,位于后乐园附近,离大学不远。后乐园是一个漂亮的公园,取名自范仲淹的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后乐寮是留学生都想去住的地方,不但房租便宜,而且有洗手间,有简单煮食的地方,还有床,不用睡榻榻米。后乐寮刚好有个入寮申请者说明会,所以我就去了。
参加说明会的人不少,大部分是东南亚来的学生。我坐下不久,一个女孩子走到我旁边的空位时停下来,用不流利的日语问,“我可以坐这里吗?”“当然可以。”我说。她笑了笑,坐下了。她的口音像是中国人,但是她的打扮又不大像。那时候大陆的女孩子大多数扎辫子或梳个马尾,她却是清汤挂面式。清秀,一脸无邪的样子。特别是一双漂亮的双眼皮大眼睛,好像什么东西都没藏住。粉红色的无袖衬衣,配着方格图案的裙子。她手上拿着一个包包,我看了忍不住想笑。这是一个白色藤条编制的书包,形状就像日本萨拉尼曼(上班族)手上的公文包,不过稍微小一点。我记得我祖母也有一个藤编的行李包,不过尺寸比她的大多了。看她的样子,我一下觉得时光好像倒流到四十年代。
会后填表时,我忘了带笔,正不知如何是好,她看见了,走过来问,“你要笔吗?”“是的,谢谢你。”我正巴不得有个机会跟她套近乎,就趁势跟她交谈上了。她叫小婷,台湾来的。怪不得她跟我熟悉的女孩子不一样,清纯得简直是幼稚,不像大陆有些女孩子,一副老于世故,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她也是新入学的院生。在日本,研究生院叫大学院,研究生简称院生。她在文学部,学比较文学。我从小就喜欢文科,却不得不在学理工科的人群中长大。见到学文科的美眉,自然崇拜得要命。
小婷也住在东大附近的一个阿帕托里,从说明会回去时正好与我同路。我自告奋勇的要给小婷护驾,尽管我知道东京的晚上其实十分安全。她答应了,好像并不担心我这个陌生人会不会是色狼。
从后乐寮沿着本乡大道到我们住的地方本乡五丁目,大概要走三十分钟。一路上,小婷兴致勃勃,问了我很多问题。那时大陆人跟台湾人像来自不同星球的动物,互相了解不多。大陆人跟台湾人在海外碰到一起,互相充满好奇。小婷问我父亲是不是共产党的大官,我说不是,但她死活不相信。她说她所认识的大陆人,都是来自高官的家庭。那年头,自费留学的不多,公费留学生中有点本事的,大多跑到美国去了,来日本的,多多少少有点背景。鲁迅的孙子跟着他的台湾女朋友跑到台湾这件新闻,也让台湾人以为在日本留学的大陆人大都是公子哥儿。小婷想问的问题其实我都回答过别人很多次了,无非是大陆人的老婆是不是分配的,或简体字是不是共产党用来摧毁中华文化的,等等。以前别人问这一类问题,我都懒得作答,但对小婷,我倒是不厌其烦,却说越多。
路很静。入夜后的本乡大道,像一个无人区。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不断地定时变换,马路上,却一辆车也没有。偶尔有一辆暴走族的摩托车飞驰而过,留下震耳欲聋的声波。小婷挨着我走着,像一对恋人。高跟鞋敲击路面的声音,在夜空中显得格外清晰。我呼吸开始加快,心跳变得特别响,好像跟高跟鞋的声音配合,形成有节奏的鼓点。我有点手足无措,手不知往哪儿摆。让手自然摆动吧,又怕碰到她的手,不让手摆动,又显得怪怪的,像跳瑞士河边舞。我看了一眼小婷,她倒是十分自然,笑眯眯的,好像沉浸在我讲的故事里。
小婷也给我讲了她自己的家庭,她倒是货真价实的生于官宦之家。父亲早年留学日本,毕业于东京大学的前身东京帝国大学。她的父亲现在在台湾政府里的位置颇高。然而,小婷却不愿意呆在台湾,因为她不喜欢她的后妈。小婷在东京由他父亲的日本老同学关照着,衣食无忧。
小婷住的阿帕托很快就到了,虽然我希望它远一点。原来她住的地方离我住的地方只有两个街区,像我住的地方一样,也在一条小巷内,十分安静。她也住在二楼,窗口临街。小婷向我道了晚安,就像蝴蝶一样飞走了。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小婷房间的灯亮了,却看不见她的身影在窗口出现。
过后的几天,我有事无事都在小婷的阿帕托前面经过,希望能够“碰见”她,或者让她在窗口看见我。每次经过她的窗前,心跳都不由自主地加快,情绪都很兴奋,有种作贼的感觉。我暗暗笑自己,人家又不是你的女朋友,只不过碰巧见了一面而已,不该自作多情。不过从心里说,我真希望她成为我的女朋友。她那天真无邪的眼睛,常常在我脑海里出现。然而我的运气似乎很不好,一连几天,小婷都没有出现。这时我心里不断地祈求,希望后乐寮要不同时接受我们入寮,要不同时拒绝我们入寮,这样我们就有更多的机会相见了。
两星期后的一天,我照例拿着毛巾衣服和自己的小盆去澡堂洗澡。上公共澡堂洗澡,在学生聚集的街区十分普遍,日本的小澡堂多是家庭生意,老板娘坐柜台兼收银员和清洁工,老板烧锅炉兼电工和管子工。澡堂门口挂一布帘,上书一个大大的“汤”字。进门后是换鞋的地方,沿墙有一列鞋柜让你放鞋。然后男女分别进入男汤和女汤两个门,男左女右。
在换鞋的地方,我竟然碰到小婷。真有点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感觉。小婷依然是满脸笑容,很惊奇在这里碰到了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像游魂一样在她楼下逛荡了几天。交谈了几句,小婷说,先进去吧,出来后我等你。
日本澡堂是旧式的大房子,有高高的尖屋顶。男汤和女汤中间只有一板之隔,板高一人多,板上的空间男女汤共享。隔板的起始处有一个高高的柜台,上面坐着老板娘,柜台两边的人互相看不见,而老板娘却可看到两边。顾客一进门,就先到老板娘那里交钱,然后就在老板娘面前的更衣室里脱衣服。初到日本时,我总不习惯在一个陌生的女人面前脱衣服,因此总是躲到一排排的更衣柜后,脱光后用条毛巾遮住下身,然而其他的日本男人好像无所谓,脱光了身子后在老板娘面前走来走去,就像老板娘是透明的,或是中性人。有时想想觉得很滑稽,老板娘跟隔板两边赤条条的人在东家长西家短地聊天,两边的人互相只闻其声,不见其影,而老板娘却一目了然。
进了男汤,还在想着小婷说“出来后我等你”是什么意思,心里乐滋滋的。脱衣服的时候,突然想起小婷在隔板那一边可能也在脱衣服,脸一下红起来,心脏狂跳,生理反应骤起。我怕老板娘看到,取笑我,赶紧拿条毛巾盖住,然后赶快逃进后面的洗澡间。
日本澡堂的洗澡间也是公共的,没有隐私可言。靠墙一排镜子,在半人高的地方有一排热水龙头,大家坐在小椅子上,从水龙头接水往头上身上倒。日本的澡堂文化是一种特殊的文化,从社交角度上来说,有点像美国的教会,或者是广东的茶馆。澡堂里的人自来熟,和蔼可亲,陌生人之间也互相问候,互相帮忙擦背。日本社会是严格的等级社会,高你一级就有控制你命运的权利,平时绝对不敢在先辈上级面前造次,但脱掉衣服后,分不清谁是老板,谁是雇员,谁是教授,谁是学生,谁是先辈,谁是后辈。澡堂里面好像约定俗成,没有等级观念。澡堂里帮你擦背的老头,一不小心可能是你的老板。有不少人其实家里也有洗浴设备,但还是喜欢不时往澡堂跑,就是这个原因。
我坐在镜前看着我自己,任凭热水一盆又一盆地从头倒下。水从身上往下流,就像许多根手指在抚摸我的全身。我闭上眼睛,尽情地享受着这种感觉。我好像很长时间没有这种感觉了,虽然天天来这里洗澡,却没有像今天那样兴奋。是不是因为她也在那边洗澡?这个念头一出来,心里马上产生一种罪恶感,好像我在偷看人家洗澡似的。我赶紧从梦中醒来,往身上倒满洗浴液,然后一阵狂擦,就像要把自己身上的和心上的肮脏的东西一起擦掉一样。
把身子洗干净后,就走进后面的浴池里。澡堂里的浴池都不大,但水很干净,循环过滤。没把身体擦洗干净,或是自家毛巾衣物,是不能带进池子里的。水很热,泡一会儿就全身血管偾张,人也像在云里雾里,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我受不了那么热,泡了一下就起来了。
换了衣服后,我走出门外。小婷果然在那里等着。薄薄的衣衫,贴着她凹凸有致的身体。脸上手上皮肤通红,一头还没干的长发,像瀑布一样散落在她肩上,散发出一阵阵幽香。出水芙蓉,是我这颗理科的脑袋所能想出的最好的形容词。
小婷看到我,赶快走过来,满面笑容:“我找你几天了。我最近在读大陆出的小说《芙蓉镇》,很多问题不明白,想问问你。”读《芙蓉镇》?呵,也真难为她,有很多事情大概谁也说不清。光是右派一词就得解释半天。得,我的机会来了。我说:“我们先把换洗的衣服拿回去,然后我找个地方跟你谈怎么样?”我可不想让臭袜子脏内衣搅了她的兴致。“好,半小时后在街口的吃茶店见。”她答得挺爽快。
我赶快回去放下脏衣服,换了套新的,梳了梳头,就赶往吃茶店去。日本的吃茶店就是Café。西式,没有什么茶,年轻人碰头多在这些地方,就像现在时髦在星巴克碰头一样。坐在吃茶店里,有一种约会的感觉。小婷很快来了,一根发带把头发都拢到后面,一条白色的泡泡裙,令人耳目一新。手上还是拿着那个四方形的藤包包,里面不知放了些什么。单独跟小婷坐在一起,我一下不知说什么好,看着那个藤包包,我灵机一动,就跟她说起包包。不过我马上发现,这是最愚蠢的话题。我说,我奶奶也有一个像这样子的包包。小婷笑了一下,说,是吗,你奶奶很时髦哎,这款包包今年春季才上市,我看着喜欢,又不贵,才三十万日元,就买下了,当书包正合适。我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下巴掉下来合不上。三十万还不贵?那时候,三十万日元对我这个穷学生可是个天文数字,够我交一年房租了。把个流行的包包当古董,自己都觉得土不拉几。小婷好像看到我的尴尬,忙说,现在正流行返古呢。我赶快转移话题,问,“你的书拿来了吗?”小婷赶快从她的藤书包里把那本《芙蓉镇》拿出来。
其实古华的小说《芙蓉镇》我也没看过,只看过谢晋根据小说改编导演的电影,不过这不影响我给小婷侃大山。于是我就从成份讲起,一直讲到反右,四清,文革。小婷显然没听过那些残酷恐怖的故事,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眼圈红红的,说到动情处,眼泪忍不住流出来。我怕吓着她,又不想让她觉得我从小长大的那片土地太过丑陋,以致影响她对我的印象,一些很荒谬的事情到了嘴边,又咽回去了,不敢讲给她听。
我发现我竟然那么会侃大山。一连讲了三个小时,竟然连气都不用喘一下。小婷听得很入迷,不时插一句嘴,大部分时间是瞪大眼睛望着我。瞳孔闪着光芒,嘴唇咬得紧紧的。看她的心情很沉重,我不好意思跟她开玩笑。天色很晚了,吃茶店里的人陆续离开了,最后只剩下我们。我突然觉得不应该继续讲这些令人心酸的故事了,就停了下来。一阵沉默,两双眼对视着,空气也凝固起来。我不知道小婷怎么想,只知道她半天没说话。她是从我的眼睛里看到我那多灾多难的故国呢,还是我的灵魂。最后我忍不住,说,天已晚了,我们走吧。小婷像如梦初醒,赶快向我道谢,然后我们一起离开。我还是把小婷送到她的阿帕托门口,然后向她告别。小婷这时候的心情好多了,笑容又回到她的脸上。她开玩笑说,我们系真应该请你作我们的非常勤讲师(兼职讲师),从你这堂课里学到的东西比我上一个星期课所学到的东西都多。
从这以后我跟小婷的关系变得熟络多了。几天不见,就心里痒痒的,想在什么地方再碰到她。几次经过她阿帕托门口,几次在澡堂换鞋处逗留,都没见她踪影。那时不像现在,人人都有手机,要联络有时不太方便。我们分别在不同的部,平时并不一定碰得见。
东大安田讲堂下面有一个叫阔朴(COOP)的食堂,平时我不大到那儿吃饭。听说那里的烧鲭鱼作得很好,价钱又便宜。所以有一天,我心血来潮,跑到阔朴去换换口味。排队取菜时,听到有人在背后喊我,一看,竟然是小婷。当然又是喜出望外。一问之下,才知她常来阔朴吃午饭。我一拍脑袋,唉,我真傻,怎么就没想到呢,文学部跟阔朴近在咫尺,这里应该是最容易碰到她的地方。小婷也爱吃烧鲭鱼,哈,我们又多了一个共同的话题了。那天的鲭鱼特别香,我好像从来没吃过这么美味的鲭鱼。
饭后我们一起走出安田讲堂,漫步在讲堂前的林荫大道上。安田讲堂是东大的标志性建筑,很多明信片上都有它。这是一栋古朴,红砖的建筑,东大历史上很多大事都发生在这里。一九六五年,中国发生红卫兵运动,日本的左派学生也受到了鼓舞,发起了多次学运。医学部的学生跟校方就教育制度的改革发生争执,得不到解决后,占据了安田讲堂,筑起工事,与校方对抗。最后双方妥协,校方解散了医学部大学院,采取了美国的研修医(住院医)制度,而左派学生则被穿小鞋,发配到边远的城市当住院医。今天的安田讲堂,已经看不到一点昔日的喧闹。讲堂前一条林荫大道,两边排着整齐古老的银杏树。银杏树的树阴,形成了一条长长的绿色隧道。银杏树的叶子,是东大的标志,东大的校徽图案,用的就是它。
我们在路边的长椅坐下。银杏树浓密的树荫为我们挡住了阳光。小婷向我讲述她最近读到的书,以及她们系里的事情。这回轮到她滔滔不绝,没想到她也这么会侃。她说的什么我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两片薄薄的嘴唇和一对一笑就出现的薄薄的酒窝。我们一直坐到我的一个研讨会差不多要开始的时候,那是有关我的研究方向的研讨会,我不能不参加。我们依依不舍的分手,并约定常在这里见面。
我和小婷见面的次数增多了,有时是一起在食堂里吃饭,有时是一起在林荫道上散步。我们一起看着银杏树的叶子从绿逐渐变黄,再慢慢地飘落地上。黄黄的叶子把一条长长的林荫道变成了一条彩带。从小婷的口里,我认识了一个我们曾经很陌生的台湾,也认识了一颗善良美丽的心灵。不过我对小婷的感情,始终保持在好朋友的关系上,我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一步,生怕一不小心,伤害了这份珍贵的感情。
我所在的研究所属于医学部,但我的实验室在附属医院里。跟很多大学不同,东大的附属医院就在东大校园里。日本的老百姓对东大有着一种像对神一样的崇拜,一提到东大的学生,几乎人人都会说,阿塔吗义哪(你真聪明)!附属医院里有很多制药公司的常驻业务代表。其中有一位叫斋藤的就每天到我们医局里“上班”。斋藤是一位非常敬业的年轻人,对我非常友好和尊敬,一口一个“先生”。先生的称呼在日本是尊称,只用于教授,医生,律师等专业人士。公司或政府部门里不管你职位多高,也只被称呼为“桑”。对于平级或下级,人们使用“君”来称呼。我在国内已经医学院毕业了,因此斋藤称我“先生”。每次见到我,他总是给我来一个九十度的鞠躬,从不马虎应付,鞠躬鞠得我都不好意思,因为他和我都知道,我没有处方权,不可能对他所代表的公司有什么贡献。
那时候我拿的是民间奖学金。与文部省奖学金不同的是,民间奖学金数量不一,且不定时。我的一笔奖学金十月份就到期了,下一笔要到下一年一月才开始。这中间有三个月的空缺。没有奖学金的日子真不好挨。东京物价高涨,不到一个月我就捉襟见肘了。我决定找一份阿鲁帕伊多(兼职工作)干干,但又不想让学校知道,怕影响我的奖学金。
学校后门不远有一家叫龙虎殿的中华料理正在招阿鲁帕伊多,我决定试试。在日本,饭店叫这种名字有点怪怪的,因为中华料理店绝大部分都是日本人开的,不会有这么中国化的名。老板娘原来是台湾人,面接(见工)时没说几句话,我就被录取了。工作从每天下午五点钟开始,到晚上十点钟结束,这对我十分适合,我可以每天白天到学校去,五点钟前往后门一溜,到饭店工作。我的工作是歪塔,也就是跑堂。因为我没干过这种工作,老板娘特意安排楼面部部长木村带我。
木村是一个干瘦的中年单身男人,脸上老是阴沉沉的,属于捡到了金子也不会笑的那种。很难摸透他是喜欢你,还是不喜欢你。不过他工作倒是挺认真的,一丝不苟。在木村的带领下,我学会了在客人进店时大喊一声“以拉下一马歇”(欢迎光临),客人离店时大喊一声“阿里嘎多国扎伊马斯”(谢谢惠顾)并深深一鞠躬。学会了单脚跪在地上听客人点菜,学会了背中文菜单的日语发音法。跟着木村想偷懒都很难。他一天到晚都闲不住,客人来的时候迎客,推椅子,端茶倒水递毛巾,听点菜端盘子,客人走的时候送客,整理桌面,没客人的时候擦桌子擦玻璃窗,每小时到洗手间清理一次。开始时我拉不下脸去清理洗手间,木村叫我时,就当听不懂。木村见我没有反应,摇摇头,自己去了。他做事认真得使我惭愧,硬是把个洗手间清理得桌明几净,其干净程度到了几乎食物掉地上也能捡回来吃的水平。几次之后,我也不好意思不去了。
这份工作并不很辛苦,只是心理的巨大落差难以承受。五点钟前别人给我鞠躬,五点钟后我给别人鞠躬。五点钟前别人叫我先生,五点钟后别人叫我君。五点钟前我跟世界级的教授讨论神经科学的最新发现,五点钟后我在餐馆洗厕所。我有时想,我荣辱不惊的心理承受力,是否是那时练就的。我那时特别担心被熟人发现我在这里打工,因为这里毕竟离学校太近了。
一天晚上,我照例溜到饭店打工。那天下着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白茫茫的大雪把店前的路面遮得严严实实的。客人不多,忙了一阵后就闲下来了。我站在巨大的玻璃窗前,望着外面的雪景发呆。忽然,听到木村大叫,“以拉下一马歇”,回头一看,门口进来一老一少两人,那年少的竟然是小婷。我大吃一惊,赶快躲到员工休息室里。不一会儿,木村进来,一脸埋怨。我知道躲不过了,只得出来,走到小婷她们的桌前。小婷看见我,也吃了一惊,但显得非常高兴,说没想到我在这里工作。她把我介绍给与她一起来的那位太太,原来,她是小婷的身元保证人佐藤太太,特意从大阪来看她的。佐藤太太把我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就像丈母娘审视没过门的女婿。佐藤太太说她早就从小婷那里听到过我的名字,但没想到在这里碰到我。我赶紧说我是最近才来这里工作的,所以连小婷也不知道。我不想让这位老太太过多地打听我的事情,因此匆忙地取了注文(叫菜)后,赶紧离开。那天晚上我一直心不在焉,老想着不知她们怎么看我。小婷她们离开时,我也躲着没有出来。
两天后,我刚回到饭店上班,就看见佐藤太太坐在哪里。这次她是一个人来,专门来找我的。寒喧了两句,马上转入正题。佐藤太太说她跟小婷的父亲通了电话,小婷的父亲认为小婷还年轻,正在求学阶段,不应该过分分心。我明白了,小婷的父亲不想我跟小婷来往。我脑袋“轰”了一下,什么话也不会说。我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考虑,嫌我穷,还是我的大陆背景。我问佐藤太太,这也是小婷的意思吗?佐藤太太说,不是,她也不知道我来找你。不过,他爸爸肯定会给她打电话的。我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那天晚上我情绪十分低落,不想吃,也不想睡。我知道我配不上小婷,但我觉得我们的关系还没有到到那种程度,值得他父亲和身元保证人出来干涉。是我的大陆背景呢,还是我在餐馆打工的事实,使他们认为我不应该跟小婷来往。谁叫我只是个穷学生呢。不过我很理解她的父亲,处于他那种位置,大概不愿意有什么跟大陆有关的事情给他的政敌抓住把柄。我找到龙虎殿的老板娘,告诉她,我不想干了,谢谢她的关照。老板娘有点不解,我也不想多说。
第二天午餐的时候,我还是跑到老地方,阔朴食堂,远远的看着小婷买了一份饭,再慢慢地吃完。我没有走上前去,我不想打搅她。饭后小婷走出安田讲堂,走到我们常在一起聊天的银杏树下。显然,她在等我。刺骨的寒风,吹动着她的长发,散落在黑色的大衣上。红色的长围巾,像旗子一样上下翻动。远远的也能看到她呼吸喷出的热气。我站在几十米外一棵树后,让我能看见她,她却看不见我。我什么也没想,该想的都想过了。我的脑袋一片空白,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手指慢慢地冻僵了,脚也没有了感觉。我想小婷也是一样。她站在秃秃的银杏树下,显得那么凄美。我默默地为她祝福,但忍着没有走上前去。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终于看到小婷失望的走了,冷风中也能听到她呜咽的声音。
对不起,小婷,是我伤害了你,求你能原谅我。但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我会让包括你父亲在内的人都知道,我是值得你引以为荣的男子汉。等我功成名就的时候,我再来找你。寒冬中,我暗暗地下定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