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一瓣馨香祭甘地墓 幾番相思落大吉嶺

卻說大千和雯波一出新德里機場,羅家倫已經帶著一批人在外面迎候。老朋友見面分外親切,兩人回憶起在中央大學同事時的舊事,在七裏瀧旅遊時的歡快,不禁同聲唏噓,恍若隔世。

羅家倫考慮到在飯館裏宴請,印度菜肴的咖喱味重,生怕大千吃不慣,特地在使館裏,叫廚師做了一桌四川菜。

晚宴時,羅家倫問大千帶了些什麼作品來展覽。

大千道:“以臨摹的敦煌壁畫為主,輔以山水人物、花鳥魚蟲等,富有中國畫風格的作品。”

羅家倫道:“你去阿旃陀石窟考察的事,我已經和當地聯繫好了,我正在幫你尋找一個懂中國話的嚮導,阿旃陀在印度西南部奧蘭巴加德東北的雅達山裏,離這裏還有很多路,沒有嚮導是不行的。”

大千道:“阿旃陀石窟我一定要去,這是我多年的宿願,因為我從敦煌回來後,許多學者認為因為佛教是從印度傳來的,所以敦煌壁畫也同時從印度傳入。他們以我臨摹的莫高窟第一二四號觀音人物像為例,把那些衣帶的線條,人物的舉止,都說成具有濃厚的印度佛教畫風,甚至還有專家考證出,這種風格是屬於印度中部的摩羯陀式。”

“那你認為呢?”羅家倫問道。

大千道:“我認為敦煌壁畫是中國傳統繪畫發展的結果,雖然在題材和故事上借用了印度的佛教典故,但藝術源流一定是中國的。這類各執一詞的爭論,不經過實地考察,是下不了結論的,所以我想去觀摩對照,作一定論。”

“先生的治學精神實在可嘉。”羅家倫感佩道,“國難當頭,有你這樣的學者在,中國的文化是不會被湮滅的。”

大千問:“我的展品什麼時候能夠叩剑俊?

旁邊的一位參贊道:“大約半個月吧。”

羅家倫道:“雖然香港和新德里有班機來往,但班次不多,上下搬撸?赡芤?M些時間。我已經在你住宿的地方安排了畫桌,你可以隨時作畫。另外我已經派人,明天陪你去德里參觀聖雄甘地的陵寢。”

大千出發前雖然看了許多介紹印度的書,但對許多事情還是不甚瞭解。他問道:“新德里和德里這兩座城市是什麼關係?”

羅家倫道:“新德里原是一片荒涼的坡地。一九一一年開始動工興建造,一九二九年初具規模,一九三一年成為首府,一九四七年印度獨立後成為首都。德里舊城和新德里相毗鄰。德里是印度有名的古都。早在西元一千二百年前,印度著名的史詩《摩呵婆羅多》上就有記載。”

那位參贊又道:“印度民族是個信仰神的民族,所以菩薩雕塑和繪畫在新德里的寺院神廟裏隨處可見,最有名的神廟是比拉財團出資修建的拉希米—納拉因廟。城市的西端,是康瑙特市場,那裏建築新巧,呈圓盤形,是新德里的商業中心,值得一看。”

第二天一早,大千夫婦在那位參贊的陪同下,坐車沿著亞穆納河畔行駛,中午時到德里城位於穆納河旁的甘地陵墓前。

參贊一路介紹道:“甘地被印度人稱作國父,他的政治地位跟我國的孫中山相似。他一八六九年十月二日生於印度西部卡提阿瓦半島的波爾班土邦,從小就熟讀印度教經典,把“逢惡報以善,用德報以怨”作為自己的處世格言。一八七七年,他進入薩馬達爾斯學院,同年到倫敦大學攻讀法學,四年後學成歸國,先後在孟買、拉傑科特擔任律師。一八九三年四月,甘地為處理一起債務糾紛來到南非,在那裏參加了當地反對種族歧視、爭取平等權利的鬥爭。在南非的二十一年中,他把印度教毗濕奴派的仁愛、素食、不殺生主張,同《聖經》、《古蘭經》中的仁愛思想結合起來,並受梭倫、托爾斯泰、魯斯金著作的影響,最終形成了一整套非暴力主義的理論。在這一思想指導下,他領導在南非的印度僑民展開反對禁止印度向南非移民的“黑色法案”和《亞洲人登記條例》的鬥爭,其間,他曾三次被捕入獄,但最終迫使官方作出了讓步,非暴力邉尤〉昧顺醪絼倮?8实厥怯《冉??飞弦晃粋艹龅恼?渭遥?《让褡濯毩⑦動的著名領袖,為印度的獨立貢獻了一生,一九四八年一月三十日被一個印度教徒槍殺,時年七十八歲,這座陵園就是火化遺體的地方,後來為紀念他而修建的。”

大千道:“他和孫中山一樣,都是國父級人物。他用所謂‘不合作精神’迫使英國人讓步,實在了不起,看來對不講道理的統治階級,不合作精神是最佳的政治選擇。”

大家一路閒聊,來到一具黑色大理石築成的棺槨前,這裏是甘地一九四八年被刺殺後的火化地點。棺槨上放置一把盞光明火炬,火光燎燎,象徵甘地精神永照後人,棺槨的四周綠草如茵,鮮花綻放。三個人在棺槨前靜默了一會,圍繞棺槨緩緩繞行,邊走邊撒花瓣。臨離開時,大千在出口處看見一塊石牌,上面刻的是英文。他問參贊:“這是他的墓誌銘嗎?”

“這是甘地在一九二五年所著《年輕的印度》一書所列的專制社會的‘七大社會罪惡’。” 參贊介紹道。

“哪七大罪惡?”雯波好奇問。

參贊用英文讀一句,翻譯一句:“ Politics without principles ,搞政治而不講原則; Wealth without work ,積財富而不付出辛勞; Pleasure without conscience ,求享樂而沒有良知; Knowledge without character ,有學識而沒有人格; Commerce without morality ,做生意而不講道德; Science without humanity ,搞科學而不講人性; Worship without sacrifice ,敬神靈而不作奉獻。”

大千和雯波讀罷頗有同感。

兩個星期後,展品叩搅诵碌吕铩?

開幕那天,參觀者從早到晚陸續不斷,原定兩個星期的展覽,由於觀眾的要求,又延續了兩個星期。許多華僑看後激動不已,有的還帶著兒女,連續來看了好幾次。張大千的名聲,一下在印度的華僑中傳開了。

那天大千從畫展剛回到旅館,一個面色黝黑的中年人在門口,用不流利的漢語問:“您是張大千老夫子嗎?”

“不敢當,敝人就是張大千。”大千拱手道。

“我叫強巴,是藏人,三年前移民來印度。”

“哦哦,你的漢語講得很好,不容易。”大千對答道。

“我也喜歡畫畫,在家鄉時,我的朋友巴桑提起過你,說你送給他一幅荷花,我看後羡慕極了。”

“哦,我想起來了,還有一個叫央措的,他倆是我在青海魯薩爾鎮認識的好朋友,我的一對藏獒就是他們送的。”大千回憶道。

兩人一路閒談,走進房間,雯波泡上茶。強巴站起來道:“聽說您要到阿旃陀石窟去,那裏很遠,如果沒有嚮導,會走很多彎路的。”

大千道:“羅家倫大使正在幫我物色嚮導呢。”

強巴毛遂自薦道:“我前不久去過阿旃陀,熟悉那裏的路,如果老夫子不嫌棄,我就可以做嚮導。”

大千高興道:“好呀,有你當嚮導,語言又通,最好沒有了,不過我要在那裏待一段時間,你能陪我嗎?”

“我單身一人,到處飄泊,能跟隨老夫子是再好也沒有的事了。”強巴高興

道。

大千滿心歡喜,答應馬上就跟羅家倫去商量。

羅家倫正在為找一名合適的嚮導而犯愁,聽大千來說已經找到了一位理想人選,非常高興,還派了兩位使館的年輕人作助理。

五個人從德里坐了一天一晚火車,到達了一個叫 Bhusawal 的車站,然後再從這裏坐兩個多小時的巴士,到達阿旃陀鎮,鎮長把客人安排在一家小旅館裏。第二天陪同他們一起去石窟,從住所到石窟大約還有七八裏山路。

陪同大千的兩位使館助理,一位姓孫,一位姓朱,都是羅家倫的學生。在崎嶇的山路一路走來,大千道:“佛教傳說中的上天竺,就是這裏,當年玄奘也許也是走的這條道,可以想像當年的條件比現在還要艱難。”

強巴道:“好在唐僧有幾位徒弟護送,否則他一個文弱和尚,是到不了西天的。”

那位助理道:“真是湊巧,除了師母外,我們四人正好是一組,老夫子是唐僧。啊呀,我姓孫,他姓朱,你是沙和尚,你們說巧不巧合?”

大千幽默道:“你們都有了名份,那我的太太,只能算是白馬了。”

大家說說笑笑,不一會,遠處出現一個馬蹄形河灣,河畔的峭壁上,鑿滿許多洞穴,強巴指著道:“那就是阿旃陀石窟了。”

大千停住步子,拿出照相機,連拍了一陣,放下相機道:“玄奘七世紀初來過這裏後,後來由於印度民族間的內戰,佛教漸漸衰頹,這裏也開始冷落,成為狐兔窟穴,和我們的敦煌一樣被人遺忘。直到十九世紀才重新被人發現。”

阿旃陀石窟開鑿在離地面十到三十米的山壁上,洞窟比想像中要大得多,中央是一個長方形的空間,周圍有許多方形的立柱支撐,從立柱後面可看到四壁的精彩繪畫。後壁開一個深龕,它比敦煌的佛龕大,像間小房間,裏面供奉著一尊或幾尊佛像。龕外右側,是畫工精美的持花菩薩壁畫。這是一幅富有代表性印度壁畫。畫中的菩薩雙目下視,身體似乎在作 S 型的扭動,手持鮮花向世人微笑,姿態逼真,令人神往,壁畫畫得很細膩,人物眾多,故事內容豐富,令人目不暇接。大千領著眾人從這個洞窟穿行到另一個洞窟,情緒十分興奮。他指著一隻洞窟的頂部道:“你們看這石窟頂部的飛天圖案,雖然畫在棋盤般的方格中,但這些盛開的蓮花和天鵝、魚、還有舒卷的植物紋樣等,都能從敦煌壁畫中找出相應的例證。”

那位姓孫的年輕人問:“張老夫子,你覺得敦煌壁畫和阿旃陀壁畫之間有傳嬗關係嗎?”

“有,有。”大千一臉認真,指著壁畫上的人物道:“明顯的傳嬗關係是人物暈染的畫法,在敦煌早期壁畫中,有種叫“小字臉”的開面法。由於變色的關係,本來是為表現立體感而進行暈染的部位,大部分色彩變黑,只有雙眼、眉棱、鼻樑、嘴唇、下巴這五處留下了白色,形成“五白”的臉部效果。這種畫法與阿旃陀石窟壁畫相比,則是完全一致,這說明敦煌壁畫與阿旃陀壁畫有相當的密切關係。”

大千轉而又道:“敦煌畫的畫風和線條則是我們中國人自己的。而宗教內涵上是一脈相承的,你們看印度的壁畫人物,有一種佛的“悲憫味”,印度古代藝術也講究“味”,這和中國所說的“氣”或“韻”相近,對於古代的繪畫,印度的美學總結出十幾種“味”,阿旃陀的壁畫最能體現其中的“悲憫味”和 “ 豔情味”了。從佛教的思想來說,“悲憫味”應是佛教的主題精神。如剛才的持花菩薩,目光下視,神情飽含著對人世間的關懷,還有很多佛傳故事中表現悉達太子以及成佛以後的形象,他的神情似乎包涵著一種對人世間的眷戀。佛教是宣揚普渡眾生思想的,因此畫面常常描繪菩薩的慈悲面目。”

“張老夫子,你覺得這裏的石窟在建築上和敦煌石窟有什麼不同的嗎?”那位姓孫的青年又問。

“呵呵,”大千對石窟上下掃視,捋須回答道:“阿旃陀石窟,梵音叫毗訶羅窟,翻譯成中文是‘禪室’的意思,功能是供僧人修煉和住宿,在沒有電扇的時代,住在石窟中比住在寺園裏舒服。而中國人開鑿石窟,是供奉菩薩的,不住人,所以敦煌石窟比阿旃陀石窟小。就拿最大的莫高窟第二百八十五窟來比,也不過高一米,僅能容一個人打坐而已,既不能站立,也不可平躺,要在裏面生活,可真稱得上是‘苦修’了。”

大千一路回答,跟眾人走進第十七號窟,這裏有一幅著名的壁畫,是表現古印度須達那太子與妻子在宮中生活的情景,畫上的須達那與妻子裸體擁抱 . 偎依纏綿,大千道:“這就是典型‘豔情味’畫,中國人稱作‘春宮畫’。這類題材,在印度畫中極多,我們看到印度畫中的飛天形象,也大多是以成雙出現的,其中女性的造型多為裸體,這是畫家在刻意表現女性的胴體美,即使是上半身為人,下半身為鳥的那種造型,畫家也故意畫出他們的生殖器。印度畫家在表現宗教的莊嚴時,又不失世俗的豔情。這是中國人想不通的地方,實際上‘豔情’在印度雕刻中一直就很流行,是印度藝術的一大特色。”

好在阿旃陀石窟從東到西長只有五百多米,一共才三十個石窟,其中一個不知什麼原因沒有完成,大千在那裏上上下下,拍照臨摹,日以繼夜,忙碌了一個多月。

那天黃昏,他畫完速寫,看看天色很好,就一個人爬上山頂的平臺,在落日的晚霞裏,他看見水流湍急的瓦戈拉河,從南側的山溝向下沖瀉,形成很大的落差。望著奔騰的河水,他想起故鄉的川西平原,想起了都江堰的漓堆、寶瓶口;想起了三哥麗蘸退母缥男蓿?肫鹆藥孜惶??妥又秱儭??蝗灰还杀尘?x鄉的苦澀湧上心頭。他打開速寫簿,用炭鉛筆寫道:“嫩綠堆鬟尚嫩寒,春來何事強為歡,故鄉無限佳山水,寫與阿誰著意看”。寫完,合上簿子,不由淌下兩行淚水來。

“老爺子,回去吧,別著涼了。”不知什麼時候,雯波出現在身後,把一件衣服披在他身上。

“回去,回去,回哪里去?”聽見這個令人悲傷的字眼,大千失聲痛哭起來。

雯波也在想家,想留在故鄉的兒子心健,正蓉能給他母愛嗎?想到這裏,雯波也止不住地痛哭起來,直到晚風驟起,兩個人才相互攙扶著回住所去。

阿旃陀考察工作完成後,大千如釋重負,打發兩位青年回德里,臨別時把昨晚畫好的一幅阿旃陀佛像交給小孫道:“此畫拜託你交給羅大使,說大千考察阿旃陀的心得盡在畫中,請他指導。”說完,又取出兩張畫道,“這是送給你們二位的,這些日子麻煩你們了,聊作紀念。”

大千送走兩位青年後,回到畫室,拆閱親友的來信,第一封是曾正蓉的,說金牛壩的房子已被合作金庫作價收去,三百元人民幣,約折合米價約二十七擔,錢已平均分發給各房,賣房合同是心慶簽的字,她主動放棄應得的份額……

另一封信是上海的學生顧福佑托香港朋友寄來的,信中內容,不外乎是門生想念,希望早些歸來聆聽指教云云。

顧福佑,名翼,因善於畫虎,拜進入師門後,大千曾給他取過一個名字叫“猛子”意謂如虎添翼,其猛無比,以後他們的來往信件,皆以猛子稱呼。大千隨手裁下一張紙回信道:

猛子仁弟足下:

得書喜慰兼極,爰居印一年,不意世局遽爾大變,成都住宅亦以二十七石米為合作金庫收買去矣,歸,亦無家,不歸,又不可,將先遣眷屬遠居九龍,爰明日下大吉嶺……在陽曆一月底必離印。複書寄九龍彌敦道三十號國際公司轉以,爰行出未定也。松師及稚柳先生晤時乞代磕候,海上友人及諸同學近況望隨時見告……

寄出信的第二天,大千就由強巴領著,和雯波一起去菩提伽葉等六大佛教勝跡旅遊,幾個月後,來到印度北部的喜馬拉雅山南麓的風景勝地大吉嶺。

大吉嶺在英屬殖民地時期,由英國人開發為避暑勝地,這裏的建築帶有濃厚的英國色彩,比如鐘樓別墅、聖安德魯教堂……在一座淡黃色的教堂前,經常有野猴出沒,據說它們聽見鐘樓的鐘聲便蜂擁而至,等待客人施捨。城外的山嶺和村莊裏,居住著許多藏民並建有藏傳佛教寺廟,這裏甚至可以通用藏語,所以強巴像回到了自己的家鄉一樣,如魚得水,幫大千租了一套具有東方色彩的小四合院。這套小四合院,隱秘在樹林裏,開窗見山,大千休息時可以憑窗遠眺,觀賞太虛的陰睛交替,山嵐的清濁變幻,還可以聽到遠處喇嘛寺的法號聲,哀怨淒厲,低沉莊嚴,給人以對人世的變遷和往事的遐想,

剛搬進新居,大千對強巴說,“這地方的中文名翻譯得好,叫‘大吉嶺’,風景也好。這裏有西方的建築,東方的人文,更是民風淳樸,秩序井然,很適宜居住,我準備在這裏住一陣,潛心作畫,寫些詩詞。”

雯波也喜歡這個地方,她幫著大千佈置書房,整理居所,成立了一個新家。

大千一住下,就給羅家倫畫了一幅四尺宣紙的青綠山水,上款還題了一首詩:“江南鶯亂草如茵,正有觀河面皺人,對此茫茫真百感,當時親見海揚塵。”又給兩位青年各畫了一張荷花,上郵局寄了。

古人說安居樂業,大千一住進新居,先將考察阿旃陀的資料整理完,然後擺開畫具,精心作起畫。他是個閒不住的人,作畫時喜歡有人擺龍門陣,可是到了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既沒有朋友,又沒有中文報紙,每天除了聽一會華語“美國之音”外,似乎和中文世界隔絕了。在這些日子裏,他除了作畫,就是寫詩。寂寞時,抱怨自己快要變成一架作畫的機器了,他想起在敦煌的那段時間,雖然也整日忙碌,可是他有一個集體,有謝稚柳、蕭建初、劉力上、張心智一幫人在,有自己的文化圈子,然而現在一切都顯得那麼孤獨,那麼失落。他想起了稚柳這位和他一起在敦煌同甘苦的好兄弟,不知他的境況如何?臨別前把自己把大風堂的事務托給他,會不會給他惹上麻煩?

窗外一片烏雲掠過,瞬間天空黯淡下來,大吉嶺地處高原,氣候反復無常。大千擰亮臺燈,在一長條紙上打起長卷的畫稿來,此刻他的思緒又飛回到四川的家山,江南的丘陵,祁連山的曠野,網獅園的假山,昆明湖的荷塘……他越畫越來勁,欲畫越投入,一直到深夜,才長舒一口氣,擱筆長噓,這時才聽到雯波叫他的聲音:“老爺子哎,可以吃飯嘍?飯菜已經溫過好幾遍了。”

“要得,要得,我馬上來。”大千答應著又提起筆,在卷首寫上《家山萬里圖》,然後又裁下一張紙,寫了一首詩,作為拖尾:“相逢落落便心傾,廿載交情弟與兄,亂世高才誰識汝,佳人作偈氡???暵勁嵯嗳莼矢Γ?H耐曹瞞厭袮衡。消息頻傳知信否?謗書無價幾回爭。詩寄稚柳弟正之,兄大千,爰,於印度大吉嶺。”

“老爺子,我又要叫了噻。”雯波又催促道。

“好,好。既是這樣,你就幫我把寄給稚柳和寫給顧福佑的有關阿旃陀石窟的照片,裝進信封裏,過會等我來寫信封。”

“再不吃飯,得了胃病,我可擔當不起哦。”雯波嘟噥著,接過大千手中的活。

大千吃完午飯,雯波端上一壺茶道:“都說這大吉嶺的茶葉是世界上最好的,英國的皇室都喜歡喝,你說這是真的嘛?”

大千端起茶壺吮了一口道:“大吉嶺日照充足,日夜溫差大,山谷裏常年雲霧彌漫,所以能產好茶。但這種茶只適合西方人的口味,不能夠讓全人類都接受,所以不是完整的好茶。大吉嶺的茶種是從我們中國傳過來的,真正的好茶還在我們中國。”

“看你說的,啥子都是中國第一,人家也有好的嘛。”雯波聽慣了他“中國第一”的老調。

“哈哈,我說的是實話嘛。”大千笑了。

這時強巴進屋道:“老夫子,我在街上看見一個印度人在賣長臂猿,我把他帶進院子裏來了。”

“真的?”大千放下茶壺,起身出來。

院子裏站著一個衣衫襤褸的印度人,手裏牽著五六隻幼年長臂猿,看見大千過來,謙卑地彎腰招呼。

大千讓強巴做翻譯,問明瞭長臂猿的出產的和年齡,隨手攙過一對。說也奇怪,那兩個傢伙看見大千十分親熱,一邊一個,跳到他的肩上,象久別重逢的老朋友,撫摸他的鬍子。

大千擺弄著長臂猿,久久不肯放手,直到那個印度人催問,才叫雯波出來付錢。

家裏添了新成員,大千客居他鄉的孤寂稍許得到了一些籍慰。他每天賞猴作畫,幾個月下來又積聚了不少作品。但是這裏是另外一個文化圈子,他的畫再好也不會有市場,憑他的花錢習慣,不久就坐吃山空,雯波為開銷的事,難免嘮叨,前一陣寄給高嶺梅十幾張畫,又沒有賣掉。大千久居客鄉,欲歸不得,一連串的不如意,使他心中頗為煩悶,情急之下,多年的糖尿病又犯了。窗外下著綿綿長雨,院子裏的長臂猿在啼喚,淒風苦雨,猨啼悲鳴,他提筆寫道:“小屋如浑u並棲,老風老雨總淒淒,苦吟擁被山妻起,認是饑猿作夜啼。”剛寫完,強巴推門進來,交給他一封信。這些日子,強巴看到家中開銷拮据,瞞著大千,到一家印度雜貨店打零工,回來經過郵局時,把大千的信帶上。

“強巴,這些日子怎麼老看不見你?”大千接過信問。

“您整天作畫,我又插不上手,只能在街上閒逛。老夫子您有什麼吩咐嗎?”強巴謙恭問。

“外面有啥子新聞,就捎些回來,讓我消消閒。”大千道。

“哦——”強巴敷衍著出去。

大千打開信,看郵戳是香港的,但字跡是秋君的,心中猜測,難道秋君已經到達香港,打開一看,原來不少上海人不適應在新政權下生活,紛紛偷渡香港,這信是秋君托朋友帶出來的。信中說,大哥祖韓正在接受新社會改造;二哥祖夔前不久被歹徒劫財 , 害死在康平路新居中,新任市長陳毅對此案特別重視,親自抓查,據說歹徒已經歸案;七弟祖萊已抵香港,不日會與你聯繫。信的最後一段,要大千不要自暴自棄,保重身體,少食油膩葷腥,等世道清平,王道順昌之日,必是有你大顯身手之時……大千讀罷,想起在上海時和秋君的舊事,不由喉頭一陣哽塞,眼淚又湧了出來。

雯波進來,看見大千在抹眼淚,吃驚道:“老爺子,又想起前世事啦,眼前的困境早晚會過去的,我一個女人家不哭,你哭啥子嘛。”

大千出示秋君的信件道:“三嬢嬢來信了。”

雯波接過信看完,象哄小孩子般道:“我不知用三嬢嬢的話警告你多少回了,你啊,就是不聽,這下三嬢嬢又警告你少食油膩葷腥了吧,下次你要注意了。”

大千道:“好吧,下次我聽你的了,我寫首詩給你,權作感激。”說完,略作沉思,寫道:“《答雯波》,前序為,雯波諫予曰:君殊不自愛惜,貪食糖果,消渴轉甚,近月以來,瘦且見骨,倘令秋君三嬢知之,又不知將受如何苛責矣!拈四十字答之。詩曰:帶托無移眼,摩挲為颯然。嶙峋餘骨立,饑飽自心堅,求生渾無地,浮生豈問天,向來孤往意,不受一人憐。”

大千下放下筆正要念給雯波聽,只見她捂住額頭,奔進廁所裏去,隨即聽到她嘔吐的聲音。

大千趕緊跟前去,緊張問“雯波,你怎麼啦?”

欲知雯波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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