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說國花褒梅貶櫻 巧斡旋逢凶化吉

大千抬頭,見郎靜山神色焦急道:“剛才接朋友來電話,說悲鴻在北京中風了,並且很嚴重。”

“真的,怎麼會呢,悲鴻兄只比我大四歲啊?”大千放下筆喃喃道。

“據說大陸的報紙已經登了,是患的腦溢血,半身癱瘓。”郎靜山道。

“或許太辛勞了。”大千道。

“過去聽蔣碧薇說過,十年前悲鴻患腎虧,一位中醫對他說,如不節制,恐在十年內會耗幹體內的汁液。不幸被言中了。”郎靜山舊事重提。

“在南京中央大學時,我和悲鴻、稚柳一起游秦淮,在夫子廟吃幹絲的事就在眼前。想不到悲鴻就這樣倒下了。而且他人在北京,鞭長莫及,要探望也不成,真是奈何奈何。”大千傷感道。

歎了一會人生無常,郎靜山問:“你喬遷阿根廷的事,進行得如何了?”

大千道:“在香港新華銀行裏抵押了兩張畫,得到的錢款只夠我全家買去阿根廷的機票,我計畫到臺灣開一次畫展,等籌足資金,再作計議。”

自從彼德來到身邊後,大千帶著他每天起早摸黑,耐心指導, 他把善子對自己的苦心培養還給彼德。 幾個月下來,彼德的畫藝也突飛猛進,案頭已經積累了幾十件作品 。大千非常喜歡他柔和的線條和清新的構圖,心中常常自喜,張家的畫藝後繼有人。他計畫,在遷移阿根廷前,到臺北開一次“張大千、張心一畫展”,一來可以為彼德造些聲勢,二來可以賣掉一些畫,籌集資金。

申請進臺灣開畫展的報告已經送去好幾個月了,但是一直沒有批復,前幾天大千還打電話問張群,他在電話中不置可否,似乎有難言之處;他又打電話問檢察院秘書長張目寒,也說不知情;最後又打電話給軍統香港站的站長王新衡。王新衡說最高層發怒了,連嶽軍也無法說項,他要找機會向上面解釋,等最高層緩頰了,再作計議,此事讓大千感到納悶。

“真是莫名其妙,我張大千從不染指政治,為什麼不讓我進臺灣?”那天大千和彼德聊起此事,竟然勃然大怒。

雯波見大千惱火,便勸慰道:“老爺子,發火幹啥子嘛,臺灣進不了,可以去東京嘛。”

一語驚醒夢中人,大千突然想起,離別東京已經有些時間了,不知山田的近況如何。

彼德從大陸出來,未去過日本,聽了雯波的話,也縱容道:“爸爸,在家鄉時常聽你說日本的風光,我們與其說在這裏等著受悶氣,還不如真的到日本去呆一陣。”

“呣,”大千哼了一聲,沒有說話,看神色他已經決定了。

大千帶著全家來到日本,這次他沒住在東京,而是托山田姑娘租下了地處橫濱近郊的“偕樂園”。“偕樂園”傍山靠海,土地遼闊,滿山遍野種植梅花和櫻花,每到春盡花落,地上落英繽紛,花叢中錯落有致地分佈著一幢幢建築精美的日式小木屋,屋與屋之間相隔遙遠,但有小路相通,整個格局既分散又貫通,像一盤氣眼相通的棋局。

大千帶了雯波,選一幢四周遍植梅花的小木屋住下,其他幾位子侄安排在鄰近的住處。

日本的朋友聽說大千來了,爭相來訪,擺龍門陣,尤其是那些志趣相通的朋友,知道大千是一個藏不住閒錢的人,只要看見滿意的畫,就會不計價錢,頃囊而出,於是陪他逛古董店和舊書店,因為那時日本經濟尚未復蘇,為了度生,市場上經常有中國古書畫精品出售,大千經常買,在行業中出了名,許多古董商競相帶了東西上門推銷,所以這些日子,前來索畫的,賣畫的賓客不絕。

那日下午,一位日本中年書畫商,帶了一本吳鎮的梅花冊頁請大千過目。大千平時看畫很快,無論是卷軸或冊頁,稍一展閱,便知真假,不中意者,馬上合攏,退還原主,遇上可以入目的,他會稍加留意,多看幾眼,但對這本冊頁卻興趣異常,一連翻閱了幾遍。日本人焦急問:“張大師,據說這是中國元朝畫家的作品,真假如何?”

大千將畫冊緩緩合攏道:“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直說,這是一本清朝中期蘇州人製作的贗品,行話叫‘蘇州片子’。”

日本人點頭道:“我曾經請你們的溥心畬先生掌過眼,他的見解和你相同。”

“不能說贗品都不好,有的贗品也是高手所為,眼下就是一個例子。”大千道。

“照大師這麼說,這本冊頁還是有價值的?”日本人僥倖地問。

“你想出讓嗎?”大千問。

“本來打算賣一個好價錢,但是經你們兩位大師說是贗品,我就不敢賣了,如果大師喜歡的話,我想跟您換一本冊頁。”日本人狡獪地說。

“你跟我換冊頁?我沒有冊頁哇。”大千攤開雙手道。

日本人指著遠處盛開的櫻花道:“從來沒人見過張大師畫的櫻花,我想請您畫一本櫻花冊頁。”

大千搖頭道:“我不會畫櫻花!”

日本人納罕道:“張大師的手巧奪天工,能畫天下萬物,何以不會畫櫻花?”

“因為我是中國人,只會畫梅花,梅花是我們中國人的國花、國魂。”大千坦然道。

日本人沉默了,過一會又道:“那就請張大師畫一本梅花冊頁吧。只要有大師的落款,作品的地位價位在市場上是相似的。”

“好吧,你既然這樣說,我就跟你作個交換吧。明天這個時候你來取。”大千站有逐客的意思。

第二天下午,日本人果然來到大千家裏。

大千把昨晚畫好的十二張冊頁取出來,只見畫面上枝杆傲然,花苞怒放,梅花神采躍然,傲中有嫵,並且每頁都題了詩,第一張題的是:“《重寫橫濱偕樂園》隔歲重陽別有情,花花葉葉競相迎,老夫愛尚與人異,萬卉中無一本櫻。”;第二張題的是:“《宿玄妙庵洗心亭》一夜濤聲枕上聽,覺來身在洗心亭,垂簾默念櫻花近,何似青松四序清。”;第三張題的是:“《賢崇寺賞梅》閑崇寺梅花複瓣特大,每被誤作八重櫻。如此風標絕世無,忍桃辨杏忍相誣,從君去作櫻花看,信是胡兒只識酥。”

日本人一連讀了幾首詩,也不解其意,合攏冊頁,歡天喜地,拜謝而去。

時間過得真快,大千在“偕樂園”一晃又半個多月過去了,雖然生活上有雯波和山田盡心照料,享盡齊人之福,但不能進臺灣開畫展的謎底至今沒有解開,每每想起,總存疑團。

那天大千帶著彼德訪友回來,看見門口停著一輛黑色轎車,因為經常有坐轎車的客人來訪,大千也不在意,剛進門,葆羅就來告:“爸爸,客廳裏有位叫蔡孟堅的先生在等候。”

“啊呀,來了多久啦?”大千問,顯然客人很重要。

“有半個多小時了。”葆羅道。

大千加快腳步,剛踏進客廳,看見一個身穿黑西裝的大漢迎上來,拉住他的手道:“大千兄,我來遲了。”

“蔡兄,好久不見,我正要找你呢。”大千也搖著他的手。

“哈哈 ,我知道你要找我,所以我故意避開你。”蔡孟堅調侃道

“你這人真不夠義氣,朋友有困難,你故意避開。”大千責怪道。

說起蔡孟堅和張大千之間的友誼,還得追溯到一九四一年。那時大千剛到敦煌。因為敦煌地處邊荒,經常有白俄流寇和當地土匪出沒,為了安全,他尋找當地駐軍,要求派幾位士兵保護。他先找青海河西警備總司令馬步青,省長馬步芳的胞兄,一個胸無點墨的傢伙。

那天張大千穿了一件新買的駝毛大袍,來到馬步青的官邸,馬步青見大千這副打扮,出口不遜,譏笑他是合州東鄉賣雞蛋的老頭,大千一氣之下,叫副官拿來筆墨,當場寫了首詩:“野服裁成駝褐新,闊袍大袖套閑身,無端更被將軍笑,喚作東鄉賣蛋人。”大千寫罷,要拂袖而去,弄得馬步青很尷尬。幸虧被新任蘭州特別市長的蔡孟堅撞見,化解了兩人的不快。

通過這件事,蔡孟堅佩服張大千的傲骨和才氣,兩人遂訂為好友,經常往來。

蔡孟堅是蔣介石跟前的紅人。他曾經幫蔣介石捕獲了中共在上海租界的實際領導人,保衛局長顧順章,進而又逮捕了中共政治局書記向忠法,但在捉拿周恩來的時候,計畫失敗了。所以在以後幾十年政治的生涯中,一直是蔣介石的心腹,現在又是蔣介石特命的駐日私人代表。

“大千兄,我故意避開你是有道理的。”蔡孟堅解釋道。

“我想也許是這樣。”大千理解道。

“去年我回臺灣述職,向老蔣彙報工作,他冷不防說,你在東京,要注意張大千和北京的往來。我聽罷,嚇了一跳,但又不便立即解釋。我懷疑一定是軍統那批混蛋打了你的小報告。”蔡孟堅說道。

“一定有小人搞誣陷。”大千忿忿道。

“以後我就悉心留意,果然是軍統那批人向老蔣上了書,告你三大罪狀,一,你為毛澤東畫荷花,署名‘潤之先生法家雅正’有暗送秋波之嫌;二,你賣《李龍眠夜宴圖》給中共頭領陳毅,有私下勾結之嫌;三,你將《韓熙載夜宴圖》和《瀟湘圖》賣給北京,是明目張膽的通匪行為。據說老蔣看了材料極為光火。”蔡孟堅訴說道。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大千憤怒道,“《荷花圖》是廖夫人向我要去的,我是一個畫畫的人,誰喜歡我的畫,我就給誰畫。我給你蔣介石也畫了不少畫嘛,如果兩面都這樣找麻煩的話,我們畫畫人就沒法生活了;《李龍眠夜宴圖》是我的收藏,我願意賣給誰,就賣給誰,更況且我是賣給曾克耑的,他是一個收藏家,這算什麼罪;《韓熙載夜宴圖》,是抵押給香港大通銀行的,徐大統行長可以作證。”大千解釋道。

蔡孟堅勸慰道:“老兄不必動肝火了,現在已經事過境遷,風平浪靜,沒有問題了。”

“怎麼暴風雨這麼快就過去了?”大千詫異問。

“上星期我去士林官邸向總統述職,正好蔣夫人也在,談完工作,蔣夫人問起你的近況。我說有人參了你一本,正在生氣呢。夫人問誰招惹你了,我說軍統內有人為了搶功,冤枉你給毛澤東送畫。我說據我所知,那畫是‘丁醜( 1937 年)’畫的,有人故意將它說成是‘己醜’( 1949 年),丁醜年毛澤東還不成氣候,張大千為什麼要給他暗送秋波。總統又問你將兩幅名畫賣給大陸是怎麼回事?我說這是畫商們幹的事,大千不知內情,是冤枉的。”

“老蔣怎麼表態呢?”大千急著問。

“總統先沒吭聲,倒是夫人發了脾氣,說軍統那批飯桶老是無事生非,給他們添麻煩。”

後來總統問,大千現在住在哪里?我說他原本打算來臺灣開畫展,可是國防部不給簽證,氣得他跑到日本去了。”

大千笑道:“你說得好。”

蔡孟堅繼續道:“沒等總統說完,夫人站起來給警備司令黃傑掛了個電話,叫他以蔣夫人的名義邀請你返台開畫展。”

“老兄真會辦事,這件事連嶽軍和目寒在總統面前都無法說項,不料你在蔣夫人面前只幾句話,就輕輕化解了。”大千感激道。

“哪里,哪里。”蔡孟堅從包裏取出一封有黃傑親筆簽署的邀請信,和一張宋美齡的畫道,“既然蔣夫人發了話,我隨後就到警備司令部把邀請函給你帶來,告別士林官邸時,蔣夫人送我一張畫,還囑咐道,畫中題詞我只寫了美齡二字,旁邊留白,可請張大千先生代題數語。”

大千心領神會,立即陪著蔡孟堅進了畫室,在那張畫的空白處題道:“峰巒渾厚,草木華滋,大而能秀,細而不纖,寫生妙手也,孟堅兄以總統夫人法繪見示,因題。”

蔡孟堅讚譽道:“大千兄真是高手,寥寥數語,揄而不諛,滿紙巧思,令人佩服。待我安排記者炮製一篇文章,連同這張畫在《中央日報》一刊登,一場誤會可以冰釋霜消了。”

大千連連拱手:“慚愧,慚愧!”

有了警備司令部的邀請信,大千進入臺灣一路順暢。

一下臺北機場,蔡孟堅就乘著士林官邸的汽車,代表蔣夫人前來接機。

汽車一駛入士林官邸的大院,就看見蔣介石和宋美齡在門口迎接。

進入客廳,分賓主坐定,蔣介石先道:“張先生,我時常看到你的畫,卻很少有機會和你長談。”

“難得,難得,我記得上次見總統的時候,是在青城山上清宮。”大千回憶道。

“呣,那是民國二十九年的事了,我去成都視察。”蔣介石感歎道,“一晃,十多年過去了,時過境遷,人事日非。”

宋美齡道:“張先生在我畫上的題詞,孟堅已經給我看了,過譽,過譽。”

“夫人確實畫得很好。”大千恭維道。

“我最近在學撇蘭葉,不容易哦,不是筆力不勻,就是缺乏神彩。”宋美齡道。

“這個很難說,憑夫人的功底不會有問題,估計用的紙筆不順手,待一會我看了你的文房用具再說吧。”

這時廚房端來茶點,宋美齡招呼道:“這是美國加工的巴西咖啡,昨天才飛機叩健!?

大千喝了一口,味道確實香濃。宋美齡道:“這是世界上第一流的咖啡,一年的只產幾十公斤。”

“何以見得呢?”大千放下杯子問。

宋美齡道:“我說出來怕你倒胃口。”

“沒有關係,夫人見多識廣,說給我們聽聽,長見識。”蔡孟堅道。

“南美有一種生活在咖啡樹上的動物叫靈貓,喜歡尋找成熟的咖啡果吃,因為咖啡豆是核,不易消化,第二天會從體內排出來,管林人將靈貓糞洗乾淨加工,就成了這種咖啡。這種咖啡核本身是成熟適度的果核,再加上在靈貓肚裏發酵,所以味道特別香濃。

“我對咖啡總提不起興趣,喝了晚上睡不著覺。”蔣介石從女副官手中接過一杯白開水道。

一番閒聊過後,宋美齡把話引入主題:“我的副官給我買了一本你在大吉嶺畫的手掌冊頁,非常精美,我給他也看了。”宋美齡指指蔣介石道。

蔣介石讚賞道:“畫得工細之極,我是老眼昏花,要用放大鏡才能看得清呐。”

大千道:“古人說窮而後工,我在大吉嶺時窮困潦倒,孤獨難熬,那裏沒有朋友擺龍門陣,除了看風景,就是畫圖,寂寞得很。”

宋美齡把眾人請進畫室,從櫃子裏取出一本手掌大小的冊頁,攤在書桌上徐徐展開,這是一冊山水通景,兼工帶寫,十分精緻,拖尾是大千的題詩:“青絲絡壺春酒香,山陰高屐趁晴光,水邊林下逢奇友,吐盡平生文雪腸。庚寅立秋前一日,大千居士爰。”印鈐為:“張爰、大千父”。

大千摩挲封面,感傷道:“這樣精細的作品,可能以後我畫不出來了。最近我視物模糊,目力有所下降。”

宋美齡對一旁的雯波說:“大千是畫畫的,眼睛很重要,你要好好侍侯,過一會我送你一些美國出產的‘保目丸’,你每天提醒他按時服藥。”

雯波連聲道謝。

蔣介石取過冊頁,用放大鏡觀看道:“了不起,真是鬼斧神工。”回頭對大千道,“大千啊,我真佩服你的功夫。”

“總統過獎了,我只是一個畫畫的人,有啥子本事哦。”大千謙虛道。

蔡孟堅插嘴道:“你倆一個坐江山,一個畫江山,都是有本事的。”

“坐江山的哪有畫江山的那麼輕鬆。”蔡孟堅的阿諛之詞,勾起了蔣介石的心事。他放下放大鏡,對大千道:“我真羡慕你的生活,活得像神仙一樣!”

這時候宋美齡叫人備好紙筆,請大千前去作畫。

大千轉身,面前正好有一張椅子擋著,蔣介石搶先一步,將它移走。

“不敢當,不敢當!”大千連連搖手。

畫案上鋪著的一張四尺宣紙紙,大千對宋美齡道:“夫人的桌子大,可以畫丈二匹。”

宋美齡明白他的意思,叫副官把那張紙移開,換上一張丈二匹的宣紙。

“你和副官一起去磨一大盆墨汁來,我今天要畫大荷花。”大千小聲吩咐雯波道。

過一會副官將墨好的墨汁端上畫桌,大千撩起衣袖,走上前,先將小碗將墨汁潑在紙上,然後用拂塵大小的毛筆,像擦地板似的恣意塗抹,畫完葉片後,再叫雯波用吹風機把紙吹成半幹,最後換一支較小的狼毫,凝神屏氣,沿著畫案奔走,幾個來回,紙上就出現了幾莖挺拔倒伏的荷幹,接著在莖幹上略作點綴,一幅鮮活靈動的荷花圖就完成了。

蔣介石在一旁凝神觀看,一聲不響,等大千放下毛筆,立即叫副官用吹風機把畫吹幹了,掛在牆上,站在遠處,交叉雙手,對大千道:“我看你作畫時很投入,浸潤其中,一定樂趣無窮,難怪宋徽宗迷上這玩意兒,連皇帝也不想當了。如果主給我來生,我也一定當個畫家,不搞這勞什子的政治了。”

宋美齡道:“大令,主賜給我們一切。來生是主賜給的,事業也是主賜給的,我們沒有權利挑選。”

蔣介石正要解釋,門外走進一個人來。

欲知來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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