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舉家擇遷阿根廷 總統造訪昵燕樓

卻說蔣介石正要解釋,只見秘書進來報告:“報告總統,接見外賓的時間到了。”

蔣介石看看手錶,笑道:“哈,時間過得真快,已經三個多小時了。”轉身對宋美齡道,“夫人,就留大千他們在這裏吃晚飯吧,我公幹後回來陪你們。”然後戴上白手套,和秘書一同出去。

大千興致勃勃,和蔣氏夫婦吃過晚飯,又畫了幾張畫,當蔡孟堅用宋美齡的專車送他回到住所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

大千從臺灣開完畫展,回到香港,第二天一早,董思謙神父就來敲門。

大千匆匆迎出來,抱拳道:“抱歉,抱歉!”

“一早就打擾您,請原諒。”董思謙出示一封通道,:“這是貝隆總統夫人的親筆信。”

大千拆開一看,立即交還給高思謙道:“全是拉丁文的,我不認識它哦,請你翻譯給我聽罷。”

高思謙念道:“總統夫人說,她和總統參觀過你的畫展,他倆和許多阿根廷人一樣,十分喜歡你的作品,從你畫的敦煌菩薩從中,可以看到中國人的恬靜和優美,歡迎你早日來阿根廷定居,我們可以向您請教繪畫方面的知識。以下是她介紹阿根廷的情況,我就不翻譯了。”

“這樣看來這位總統夫人也是喜歡畫畫的囉。”大千道。

“是的,她的油畫功底很好。”高思謙道。

大千道:“關於搬家的事,我已經吩咐葆羅去辦了,這幾天他正和一批青年朋友在打包。”

“護照和簽證的事由我替你們辦理妥,這是護照,你們必須在半個月內出境。”高思謙從包裏取出一包護照,交給大千道。

“半個月?”大千高聲問。

“是的。”高思謙答。

“那請您給我向總統夫人擬一封回信,感謝他的關心,我爭取半個月內出發。”

“好,一定。”高思謙答應著,起立。

大千道:“慢著,讓我給總統夫人畫張畫,您給我寄去。”

說著,把高思謙請進客廳,道:“老規矩,我一面作畫,一面擺龍門陣,請勿介意。”說罷,鋪開紙,隨手鉤了一張手執團扇的仕女。那仕女以扇遮面,半嗔半羞,一幅媚態。

高思謙調侃道:“你當著神父塗抹美女,以色相勾人,罪過,罪過。”

大千笑道:“這要看你的修行了,胸中無魔障,眼中自然也無魔障。”

“哈哈——”兩人一齊大笑。

大千在畫上題罷款,道:“你回信時,請代致歉,此畫是半成品,為郵寄方便,沒有裝裱,等我達到阿根廷後再為他裝裱。”

高思謙連連答應,將畫裝入信封,告別而去。

大千送走高思謙,看見嘉德捧著一堆禮物興匆匆地進來,嚷嚷道:“爸爸,目寒叔叔來了。”

“八哥!”她的話音剛落,張目寒已經踏進門檻。

大千趕緊上前,拉住他的手,關切道:“老弟你怎麼來了?”

“哎呀,臺灣的一批朋友知道你要去阿根廷,都想來為你送行,但又怕香港不安全,所以派我當代表。”

“難為大家一片心意了。”大千感激道。

張目寒坐下,從口袋裏掏出幾個信封,交給大千道:“這是嶽軍和幾位朋友托我帶給你的。”

大千拆開一看,每封信函,除了熱情的詞語外,都夾了支票,大千感動道:“時局艱險,朋友們自顧不暇,還如此厚情隆意,大千沒齒不忘。”

目寒道:“阿根廷遠在天涯,大家擔心你到了那裏沒人跟你擺龍門陣,所以派我來陪你擺擺足。”

“那你要在這裏住上幾天囉?”大千高興道。

“哈哈,當然。”張目寒笑道。

大千的家規極嚴,有客人來,子侄和學生只能站立旁邊,允許恭聽,不准插嘴,張目寒和大千幾十年往來,情同手足,親密無間,就像家裏人一樣,孩子們可以和他自由擺談,甚至開玩笑,大千見了也不管束。

大千看完信,把信封排在畫案角上,準備逐一回函。

目寒道:“剛才心嘉跟我說,她不願意去阿根廷,要回上海。”

大千像是受委屈的小孩在訴說道:“你要知道,我之所以有今天的成就,全賴先仲兄的栽培。先仲兄過世早,只留下兩個女兒,因此四哥把彼德,我把葆羅都寄祧到他的名下。大女兒心素已經出嫁,適從宴濟元的侄子宴偉聰,是個化學工程師,已經有了孩子,夫妻兩日子還過得去,小女兒就是這個心嘉了,先仲兄逝世時她只有十四歲,幼而失怙,可憐呐。她是我侄女中最寵愛的一個,因此我想把她留在身邊,可她就是不聽。”

目寒道:“你多勸勸她嘛。”

“唉——”大千歎息道,“我快把嘴唇都磨破了。她對埃及的金字塔感興趣,我說只要你肯待在身邊,我安排你去埃及旅行,她不肯,我又說給你錢,到法國去購物,她還是不肯。我好說歹說,沒得法子囉。”

“她今年也有二十五、六歲了吧?”張目寒問。

“屬虎的,所以先仲兄給她取個乳名叫‘虎女’。”大千道。

“八哥,這孩子也該二十五、六了吧,常言道女大當嫁,你跟他許個人家,不就收住她的心了。”目寒道。

“這個辦法我也想過,但他私下告訴雯波,上海有個對象,姓段,和心素的姑爺一樣,也是化學工程師。先仲兄的兩個女兒都嫁給搞化學的,你看我們張家的畫畫基業不就要斷了香火。”

“八哥,你心中放寬些,凡事有氣數,《紅樓夢》詩詞說,‘訓有方,保不定日後成強梁,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各人各人的命,晚輩的事不是長輩能管得了的。”目寒勸慰道。

“既是這樣,我也只能讓她回去囉,女大不中留噻。”大千無奈道。

“您想通就是了,她的選擇是她命中的事。”目寒道。

“唉——”大千舒口氣道:“幸虧子侄輩中出了個彼德,畫好,人品也好,可以傳承張家的事業。”

“八哥,您去阿根廷準備呆多久?”目寒關切道。

“根據形勢看,近期內回大陸的可能性幾乎沒有,先到了那裏靜待以觀,再作計議。另外,去那裏可以避免都市的喧囂,安心畫些傳世之作,同時將中國繪畫介紹給西方,中國畫的神秘,西方人不甚明瞭,近年在西方展出的中國畫展覽,多浮湶萋剩?蛔阋源?砦覈?睦L畫藝術,近幾十年來,中國內亂,外強入侵,流失在海外的古代繪畫不少,我若能悉心尋訪,說不定能合浦還珠,找回一些,如無力找還,看看也好。”大千道。

目寒道:“時逢亂世,有你八哥這樣的人鍾情中國藝術,是中國文化的幸摺!?

這段日子,大千的住處忙碌異常,工人進進出出,打包搬撸??噥韥硗???b上卸下,目寒親自指揮,他先安排心嘉回上海,然後又幫忙操辦搬遷事,事無巨細,一手包攬,一直送大千全家到機場,才灑淚而別。

大千一到阿根廷首都布宜諾賽勒斯的機場,高思謙神父已經帶了許多華僑朋友在候機廳等待了,十幾輛轎車載著大千一家,浩浩蕩蕩來到一個叫滿多賽的鎮上,這裏遍地鮮花,一片田園風光,高神父把他們領進一幢二層樓的別墅說:“你家人多,我給你挑了一幢大別墅,不知合你的心意否? ”

大千把大家請進客廳裏,拱手道:“我張大千落戶在此,對大家的騷擾甚多,還祈包涵。歡迎大家有空常來寒舍擺談龍門陣。”

這裏的華僑樸實勤勞,聽說祖國來了個大畫家,都主動前來幫忙。眾人拾柴火焰高,托邅淼纳习傧鋾???灰粫?蛶椭?徇M了屋裏。

大千送走客人,帶著雯波和孩子,樓上樓下參觀了一圈,大家對房子的佈局十分滿意。

大千在樓上的大房里安下畫室,彼德的畫室在隔壁。

來到這異國小鎮,生活安靜不少,平時沒有訪客來打擾,可以安心作畫,只有彼德在休息時常來擺談,叔侄兩人有說有笑,生活過得十分溫馨。

那天下午,雯波煮了一鍋蓮心白木耳湯,招呼大千和彼德休息。

大千喝完湯,捋著鬍子上的湯跡道:“我想給咱們的新居取個齋名,你說叫什麼好?”

彼德放下碗道:“把咱家‘大風堂’的匾額掛起來,不就可以了。”

“不行,劉禹錫在《楊柳枝詞》中雲:請君莫奏前朝曲,聽唱新翻楊柳枝。說明藝術這東西要有構思,要經常翻新,不能墨守陳規。”

“那爸爸您的意思呢?”彼德仰頭問。

屋簷下幾隻燕子正在壘窩,大千如有所感道:“我們這次搬家不容易,猶如燕子銜泥,我想取名為‘昵燕樓’,再則我們是中國人,等中國太平了,還要回去,燕子飛來又飛去,你看如何?”

“好啊,‘昵燕樓’,這個名字好聽,有形象,美。”彼德贊許道。

大千回到畫室,裁開一張四尺宣紙,選了枝大號提筆,寫下濃濃的“昵燕樓”三個點劃粗獷的大字,寫畢,貼在牆上,靜靜地欣賞了一會。突然他想起了什麼,鋪開了一張紙,飛快地在上面打了一幅山水畫的炭稿,然後精心描繪,一直忙到吃晚飯,才完成這幅山水傑作,取名《移居圖》,並在上面題了一首詩:“且喜移家深複深,長松拂日柳垂蔭,四時山色青宜畫,三迭泉聲淡入琴,客至正當新釀熟,花開笑倩老妻簪,進來稚子還多事,黯綠篇章學苦吟。”

這幅圖是大千到阿根廷後送給張目寒的,據說張目寒得到這張畫後,給正在臺灣的溥心畬看。溥心畬看到這張圖後,想到大千這些年來到處奔波,竟然找不到一個安身立命之處,一代藝壇奇才,竟然喪亂流離,時耶?命耶?一時感慨良多,在畫上也題了一首詩:“莽莽中原亂不休,道窮桴海尚遨遊,夷歌卉服非君事,何地堪容昵燕樓?”

卻說半年後,大千又托強巴從印度買來了黑白猿、藏獒、波斯貓等寵物,把個“昵燕樓”裝點得像個動物園一般。

大千雖身處異國,但仍然保持著濃厚的中國習慣,他經常手持拐杖,頭戴東坡帽,身著寰勯L袍在街上行走,引來當地人的好奇。不久附近的居民都知道,在滿多賽鎮上有一個中國大鬍子畫家,開了家動物園,名聲傳出去,“昵燕樓”開始熱鬧了,每天訪客不斷,尤其是下午放學的時候,孩子們成群結隊的來和黑白猿玩耍,在院子裏做遊戲,有的還跑到畫室看作畫。雯波熱情好客,經常做家鄉的零食給孩子們吃,特別是她做的怪味胡豆,辣中帶甜,很受孩子們的歡迎。

阿根廷的風光和氣候宜人,大千搬來後心情愉快,作了很多畫,由於這裏的中國畫沒有市場,他只好寄到香港,托高嶺梅代理。

那日一早,大千正在院中逗惹猿猴,只見高思謙匆匆忙忙進來道:“張先生,今天貝隆總統和夫人要來你家作客。”

大千納罕道:“怎麼說來就來,不預先打個招呼,好讓我有所準備。”

“總統夫人也是位藝術家,藝術家做事習慣拍腦袋,突然想起,拖著總統就來,有啥辦法。”高思謙道。

“具體什麼時候到,讓我好告訴雯波,準備茶點。”大千焦急道。

高思謙看看手錶道:“據說過一會就到。”

大千責怪道:“你說話含含糊糊,過一會才到,是來吃早茶,還是午飯?”

“午飯你不必擔心,叫嫂夫人準備些中國茶點就是了。”高思謙道。

大千趕緊回到屋裏,將原委告訴雯波,才回畫室,就聽見門口摩托車響。

大千跟著高思謙出去,沒走幾步路,就看見貝隆總統夫婦在軍警的保護下進門來。

高思謙充當翻譯,把大千介紹給總統夫婦。

回到客廳,分賓主坐定,貝隆總統先介紹了阿根廷藝術家的生活情況,然後 又問大千來這裏的感覺,還再三表示有什麼困難可直接向他反映,沒等總統說完,總統夫人就從包裏拿出大千在香港,托高思謙寄給他的仕女圖道:“我不知道如何裝框,請張先生把它完成了。”

大千接過畫,對夫人道:“過幾天裝裱好後,我將它交給高神父,專呈給您。”

這時雯波從廚房端出幾盤精巧的蒸唬?蜷_簧w,總統夫人指著裏邊的點心,問雯波:“這叫什麼名字?”

雯波照實道:“龍眼包。”

高思謙照原話翻譯了,他怕總統夫婦不明白意思,還特地解釋,因為它形象像龍眼,所以民間就這樣稱呼。

總統夫婦一連吃了幾唬?摬唤^口。揚言下次還要來吃。

用過早茶,客人參觀大千的畫室,總統夫人對吊在筆架上的毛筆很感興趣,問了許多使用軟筆的技巧。

大千從抽屜裏取出一打當年在上海“楊振華筆莊”定制的“豹狼毫”,送給總統夫人道:“這幾枝筆剛柔相濟,彈性適中,你可以使用。”

總統夫人打開包裝,取出一枝,開了筆尖,按照大千的意思,濡墨蘸水,在宣紙上畫了幾枝竹子,畫罷,她左右審視,似乎還缺什麼,總統指著牆上大千的畫道:“中國畫都有印章,你的印章呢?”

“哦——”總統夫人明白了,要求大千在上面畫一方紅色的印鈐,作為點綴。

大千在上面題道:“壬辰秋月,貝隆總統夫婦造訪昵燕樓,夫人枝癢,用中國筆墨試作墨竹數枝,爰作題記,並畫印鈐。”寫完,又換一枝朱砂筆,在下麵畫一方印鈐“背隆夫人之印”,又畫一方稍大的“大風堂”印鈐,作為押腳。

一幅粗疏的墨竹,經過大千的加工,立即變得豐滿有神,總統夫人欣喜若狂,嚷著要和大千一起合開畫展。

送走總統夫婦,高思謙神秘道:“剛才你在總統夫人的畫上畫了一方‘大風堂’印鑒,豈不是把總統夫人攬到門下了?”

“哈哈,見智見仁,各自理解了。”大千赫然一笑道。

一轉眼,大千在阿根廷已經一年多了。他喜愛阿根廷的自然景色,每天晚飯後,總愛拖著拐杖,在院子裏散步,逗弄猿猴,凝望日落,鎮上人看他穿著長袍,背地裏喚他為中國神父畫家。天黑後,他回到畫室,拆閱白天的來函,當日回復,從不宕延。

在阿根廷的日子裏,大千的心情是愉悅的,他覺得阿根廷“江山風物,無不宜人,真有世外意境”。他準備在這裏種菊東籬,頤度晚年。

那晚夜闌人靜,只有客廳裏座鐘的嘀噠聲,在空間流動,大千全神貫注,正為一幅金碧山水畫勾金粉,突然隔壁房裏傳來一陣呻吟。他放下筆,側耳細聽,那呻吟突然變成嘶叫,啊,這是彼德……

大千放下筆,奔出畫室,欲知發生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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