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大千奔進彼德房裏,看見他雙手捂住肚子,在床上翻滾。
“彼德,彼德,你怎麼啦?”大千抱住他叫喚。
“爸爸,我肚子痛。”彼德呻吟道。
“快送醫院!”大千大聲喊,“葆羅,快叫救護車!”
“爸爸,我已經撥過電話了,救護車馬上就到。”葆羅奔下樓,扶起彼德。
雯波抱著心印,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不一會救護車來了,葆羅幫救護人員把彼德抬上擔架,跟車前往。
窗外夜涼如水,大千拉上窗簾,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心中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彼德雖骨格清標,聰穎過人,但從小先天不足,身體羸弱。四哥文修是內江城裏有名的中醫,曾用盡辦法,幫他調理,但起色不大。他三歲那年,跟四哥來網獅園居住,大人們都在作畫,四哥在一旁寫字,他吵著也要紙筆,四哥就給他一套,不料他吖P有序,將一張丁雲鵬的觀音,臨摹得像模像樣,正巧北塔寺的印光法師來作客,看後驚訝道:“天才,天才,張家畫畫有傳人。”印光法師當場要求文修,帶他去北塔寺當沙彌,文修哪里捨得,沒有答應。事後印光法師告訴他:“這孩子是文曲星下凡,恐不能久居塵世,只有當和尚才能葆永年。”大千越想越離奇,難道印光法師的話真的會應驗?
這時候雯波來給他沖茶,看見他呆呆的坐在那裏,勸慰道:“你不畫畫,就早點休息噻。彼德估計是晚飯沒吃,餓過頭,胃痛,到醫院打一針就沒事的。”
大千不語,看看時鐘,已是深夜,便喝了幾口熱茶,回房裏去。
昨晚大千上床後輾轉反側,一直不曾合眼,快天亮時,朦朧中仿佛看見彼德一路啼哭,踏上“奈何橋”,啊呀,這橋架在陰陽河上,過橋就是鬼界,是過不得的,大千上前阻攔,不料那啼哭聲變成了撕心裂肺的號啕大哭,一陣驚悸,睜開眼,看見葆羅跪在床前,哭告道:“爸爸,六哥不行了。”
“怎麼回事?”大千下床問。
“昨晚送進醫院,醫生詳嗍羌毙躁@尾炎,說馬上要開刀,打開腹腔,到下半夜醫生又說,腹腔已嚴重糜爛,沒救了。”葆羅泣訴道。
大千著急道:“他現在人在哪里?”
葆羅站起來道:“醫生把他送回病房,用止痛針控制著。”
“雯波,快給我拐杖,我要去醫院。”大千披上衣服喊。
一群人陪伴大千匆匆忙忙趕到醫院。
彼德靜靜地躺在床上,鼻子裏尚存一絲遊氣,大千上前握住他的手喊:“心德,心德!”
眾人也在一旁飲泣。
彼德微微睜開眼,翕動嘴唇,斷斷續續道:“爸爸——孩兒不孝——不能追隨——您學畫了。”說完慢慢闔上眼皮。
“心德,你是張家事業的繼承人,你不能走哇!”大千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掉落下來,聲嘶力竭地哭喊。
聽到大千的喊聲,彼德的兩顆淚珠從眼眶裏湧出,慢慢地沿著眼角滾落,一絲遊氣從鼻子裏緩緩吐出,最後脖子一梗,氣盡而逝。
“心德,心德!”大千哭喊著。
“六哥,六哥!”葆羅和心澄攀著床沿哭叫。彼德先天聰穎,自小熟讀四書五經,七歲就能吟詩作文。他尊長愛幼,深諳“孝悌”,脾氣溫良,待人洵和,與弟妹們相處得很好,尤其是心澄,大哥小弟,親密無間,所以心澄也哭得最傷心。
彼德的逝世,是滿多賽小鎮的一件大事,許多村民主動前來弔唁,他們為小鎮失去一位年輕的中國畫家而悲傷。大千親自把彼德的靈堂佈置得像畫展一樣,把他生前準備去臺灣開畫展的作品,掛在“昵燕樓”裏的客廳裏,葆羅還用留聲機播放《高山流水》的古琴獨奏,一點也沒有哀傷的氣氛。大千的內心是悲痛的,彼德自小受四哥的文化教育,二哥的道德薰陶,自己對他藝術上的培養是傾注心血的,彼德的繪畫天分,是“心”字輩中的佼佼者,是善子和大千理想的接班人,而今卻一切化為烏有了。
大千在離昵燕樓不遠的教堂邊為彼德選了一塊墓穴。在最初的日子裏,他每天黃昏,拄著拐杖,呆呆地坐在墓壙上,望著飛旋的燕子念念有詞,有時會在雯波的攙扶下,帶上一束小花,和墓碑低聲聊天。
大千的悲痛心情,被遠在臺灣的張群知道了,他擔心大千在精神上受不住打擊,於是和于右任商量,聯名寫信給在美國的王季遷和張孟修,由他們出面,邀請他去美國,一則考察流失在各大博物館的中國古代繪畫;二則可以讓他調節心緒。
也許從命數來說,這幾年該大千交魔苦撸?贿B串的不順遂事情接接踵而至,先是曾正蓉來信,訴說裱畫的鐘福成,因為失業,經濟上陷入困境,你又沒寄生活費去,鐘師母說心健是你們張家的骨肉,強行送了回來,與我一起生活。心慶雖已當兵,但沒有生活費補貼家中,她和心健相依為命,生活十分困苦。心健是大千和雯波生的第一個兒子。離別成都時,雯波把他寄養在開裱畫店的鐘福成家裏,陳德馨出來前,大千托他去打聽下落,可惜沒有聯繫上。信中還談到,留下的那批古畫,每年要花不小的開支進行保管,實在不勝負擔,文教廳方面已經幾次來動員,要求捐給博物館,長子心智也幾次來信,說國內文藝界正在展開整風邉樱?贻p人應該帶頭革命,他堅決主張將藏畫交給四川省博物館代為保存,希望大千定奪。接著宛君又來信,訴說在成都失業已久,因生活無著,已經搬到北京,和唱大鼓書師姐王清華住在一起,家中所藏的敦煌繪畫,因無力保管,有發黴跡象,前不久街道有人來動員,說倘肯將其捐出,可以幫助介紹工作,以此交換云云……大千原以為留下的大量字畫,可以幫助他們解決生活急難,沒想到現在反而成了累贅。他放下信函,給他們寫了回信,大意為,既然家中無力保管,聽憑黴爛,還是交給公家保管為上策。
列位看官,筆者雖然在敷陳演義,但所述故事還是以基本事實為準繩,我寫演義的宗旨,和羅貫中寫《三國演義》一樣,做到盡可能保持歷史真實的部分,不要離事實太遠,在上卷《大陸篇》的結尾(《張大千演義》學林出版社 2005 年 7 月版 P466 ),張大千和楊宛君有這麼兩句對話:
“慢著,你走了,我的生活費怎麼辦?”宛君突然問。
大千轉身道:“我的兩百多幅敦煌繪畫,一幅也沒有少,都在你這兒,如果生活有困難,你就變賣,總夠你吃一輩子吧。”
其實這裏邊有出入,張大千是個聰明人,他早就懂得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裏的道理。離開大陸時,他分別將一批古董和古畫藏在幾房兄弟那裏。而敦煌的二百七十多件繪畫,其中的一百八十五件由曾正蓉保管,其他的幾十件和一些古代藏畫,則交給楊宛君。大千在香港時聽人說,四川文物商店在他家對門的百貨店裏,擺了一家收購舊字畫的攤位,他知道,這是沖著他家的藏畫來的,家中貧困如此,家裏人難免不被誘惑,自己愛畫如命,不等於家裏人和他有同樣想法,古人曰,富不保三代,久聚必散,故宮裏的東西都要散出來,更況乎平常百姓家。我們知道了大千的名士派頭和豁達性格,就不難理解他為什麼當時同意家屬將家中的藏畫交四川省博物館保存,日後又將自己帶往臺灣的藏品,捐給臺灣故宮博物院的原由了。
自從彼德病逝後,整個“昵燕樓”失去了往昔的歡樂,大千也像換了個人似的,整天沉默寡言,畫室裏再也聽不到他爽朗的笑聲,院子裏再也看不到他逗惹猿猴的身影,滿多賽的街上再也看不到這位手執拐杖,見人微笑,飄逸往來的神父形象了,就連經常來院子裏玩耍的兒童,也仿佛知道他的心思,不再來增添喧鬧。
為了撫平大千的傷痛,葆羅整天陪伴在側,負擔起哥哥的責任。
大千已經知道張群和于右任的安排,前幾天還接到王季遷從美國的來電,說他已經向美國的移民局送去報告,美國方面非常歡迎張大千來訪,估計簽證不周就會送達。
大千和王季遷是三十年代在上海時就認識的老朋友。王季遷比大千小八歲,蘇州人,世出名門,是唐伯虎的老師——王鏊的第十四世孫,早年拜蘇州顧麟士為師,二十年代來上海又拜吳湖帆為師。王季遷的收藏興趣和大千一樣,只要看中好東西就千方百計弄到手,不過他和大千的出手不同,大千看到好東西,不惜借貸,一擲千金,傾囊而出;而王季遷則精打細算,花最少的錢,買最好的東西,他收藏的武宗元的《朝元仙仗圖》,本是張大千的藏品,只因大千一時拮据,向王季遷告貸,王坦然相助,但要求將此圖借來展玩。投桃報李,大千當然同意,不料王季遷將圖借去,一觀賞就是幾年,期間張大千每次來告貸,他決不回絕,照樣續貸,直到他的心理價位到了,便將細帳攤給大千,了結前事,當然《朝元仙仗圖》也就歸王季遷所有了。這是筆者從前輩那裏聽來的故事,細節真實只有張大千和王季遷心裏最清楚,可惜他兩均已作古,無從採訪,竟成缺憾。說起王季遷的精打細算,還有兩件小事,可資笑談,每次王季遷來上海,總習慣給上海博物館的馬承源館長打電話,派車來接,一次小車司機在虹橋機場接到他,他慢吞吞地不肯上車,司機催問,才說:“我有位親戚從香港來,請再等個把小時,幫忙一起帶走。”當然王老此舉為親戚節省了一筆車錢,應屬節儉;上世紀八十年代,上海《藝苑掇英》叢刊,為王季遷的藏畫出了一期專輯,他把翻轉片從美國寄來,告訴出版社,每張膠片成本費八角美金,勿忘作稿費支付。在同時代的名人中,大畫家,大收藏家,堂堂億萬富翁,既懂鑒定,又會理財的王季遷可算一個。筆者從臺灣的報紙上得知,前年王季遷在美國過世,整理遺物時,發現藏在保險箱裏的《朝元仙仗圖》不見了,因此引發出一場孫子和女兒間的官司,據說這場官司目前還在進行,眼看王老生前艱辛的積累,將被黑心的律師吞噬不少。
大千在阿根廷過完春節,決定帶雯波去美國考察,本來是計畫陰曆年前去的,只因大千堅持要在彼德的墓前過一次春節,所以推遲了。除夕下午,他果然帶著葆羅、心澄等幾個孩子,去彼德墳前擺了供果,燒了紙錢,作了告別。
大千和雯波是乘美國聯合航空公司的飛機,從布宜諾賽勒斯飛往紐約的,恰巧那天紐約大霧,飛機不能降落,改在華盛頓機場等候了幾個小時,再次回到紐約機場的時候,已近中午。
一進入候機廳,王季遷領著幾位朋友迎上來,第一個從他手中接過行李的是汪亞塵,大千拉著他的手,激動道:“哈哈,終於在這裏碰到你啦?”
汪亞塵比大千年長五歲, 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他的金魚與徐悲鴻的馬、齊白石的蝦,並稱 “ 畫壇三絕 ”, 因為他經商得法,在薛德路有一座小樓,齋名 “ 雲隱樓 ”, 他的太太榮君立賢淑好客,主賢客勤,朋友都喜歡到他家中聚會。他和齊白石和徐悲鴻都是好朋友,兩人來滬,都喜歡住在他的家裏,只要這兩位客人在,大千是每日必到的。 汪亞塵接過行李,對大千道:“朋友們都思念你,聽說你要來,季遷老弟招呼我們早早在這裏等候。”
王季遷道:“想不到紐約大霧,機場能見度極低,誤了降落時間。”
一位說潮汕話的朋友插嘴道:“這樣的大霧,我來美國幾十年還沒有碰上過。”
汪亞塵介紹道:“大千,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紐約潮州會館的董事長王少陵先生,他在唐人街有幾家酒樓,你這次來就住在他家中。”
大千作揖道:“初次見面就給你添麻煩,不好意思得很。”
“張先生不用客氣,最近我新添了一幢別墅,還沒人住過,不知道張先生是否住得慣,不滿意我再想辦法。”
“隨遇而安,不必多麻煩。”大千寒暄道。
五個人正好坐滿一輛車,由王少陵駕駛,開往唐人街吃午飯。
王少陵的酒樓開設在唐人街的黃金地段,取名“潮港城”。
大千走進包廂,看見王濟遠、張孟休、項馨吾等幾位老朋友已經在那裏等候了。大家拱手作揖,大談別後之情,項馨吾是昆曲界的名角,在上海時和俞振飛同台演出過,王濟遠是畫油畫的,在上海時曾擔任過上海美專的教授,十幾年前來到美國,創辦了一所“華美畫學院”專門教授中國畫和書法。
因為這些人都在上海生活過,大家的話題自然先從上海說開去,項馨吾和香港戲劇界的朋友聯繫較多,所以消息也來得靈通,他問大千道:“你的那位好兄弟謝稚柳出事了,你知道嗎?”
“啥子?”大千聽說稚柳出事,十分驚訝。
“據香港的消息說,前不久還在人民大舞臺被批鬥呢。”項馨吾神秘道。
“稚柳是個讀書人,做人小心翼翼,從不在背後論人短長,何以會遭受厄撸俊贝笄?枴?
“嘿,據說他與一名女弟子生了個私兒子,有生活作風問題,還有什麼倒賣古畫的罪行。”項馨吾道。
“稚柳只有兩個女兒,只要自己夫人沒有意見,就是和別人再生幾個兒子,也不算是犯法呀。”大千辯白道。
“哈哈,大千住在天涯海角,看不到香港報紙,不知大陸行情。共產黨提倡一夫一妻制,婚外生子是犯法的。 ” 項馨吾解釋道。
“那我本來就有幾房太太,怎麼辦?”大千不解道。
“由官方做政治工作,勸退。 ” 項馨吾道。
“離婚也要政治干涉,這豈不要天下大亂了,就拿我來說,雯波和我情似膠漆,誰能勸得了她退堂。再說大陸原來有那麼多人納妾的,那些女人離了婚,今後日子怎麼過?”大千有些激憤。
“哈哈,”眾人都笑了。
王濟遠道:“大千,你如果不出來,麻煩一定不會少。”
大千笑而不語。
項馨吾道:“那還了得,大千吃喝嫖賭,這被共產黨叫做五毒俱全。”
“ 共產黨發明的新名字還真不少,什麼‘五毒俱全’、‘三反五反’、‘文藝整風’……連學都學不過來。 ” 項馨吾歎息道。
張孟休在一旁半天不作聲,突然道:“前幾天《星島日報》說,大陸在進行文藝整風。”
“什麼叫文藝整風?”大千住在阿根廷一年多,像躲在世外桃園似的,一無所知。
“文藝整風就是以毛澤東在延安一次會議上的講話為標準,唱戲的要按照這個標準,寫書的要按照這個標準,畫畫的也要按照這個標準……”
沒等項馨吾說完,大千搖頭道:“荒唐,荒唐,搞藝術哪有天下劃一的事。”
張孟休道:“留在大陸的藝術家快要變成政治工具了,文學界搞什麼 《柳樹井》座談會,書畫界搞什麼“抗美援朝書畫義賣會”,陳半丁、葉恭綽、葉溣琛?哐?S、胡佩衡、汪慎生、王雪濤 等人都積極參加了。”
“悲鴻怎麼沒有參加?”大千問。
項馨吾指著大千道:“可見你蟄居阿根廷,脫離了世事,悲鴻兄已經仙逝了,前不久北平剛為他公祭過。”
“啊呀,前幾年我在香港,聽郎靜山說他中風了,不料他走得那麼快。”大千傷感道。
王季遷道:“悲鴻才五十九歲,走得早了些。”
大千正在默默想著悲鴻的好處, 王少陵拿了一卷畫過來道:“一九三九年初,徐悲鴻先生在新加坡,我請他畫了一幅《神駿圖》,圖寄到美國當天。恰巧紐約的華僑在敝店設宴歡送善子先生返國。我出示給他看。善子先生為我題了一段長跋。”
大千打開畫卷,果然是善子的題識:“悲鴻去春由星洲寫神駿圖寄少陵,少陵屬為補勁草。抗戰以來,同志星散,欲雅集揮毫,恐成幻想。少陵之意難卻,信手抹成,籍畫附驥。悲鴻見之,幸勿以添足哂之也。”大千讀罷,想起二哥,為抗戰帶病輾轉美國,鞠躬盡瘁,不由悲從中來,久久不能言語。
王少陵悄悄叫人搬來紙筆,要求大千道:“先生如能不棄,也留些墨寶吧。”
大千從沉思中驚醒過來:“當然,當然,有先仲兄的墨蹟,我不能不題。”接過筆寫道:“癸巳二月既望,予在阿根廷重來紐約,少陵道兄見過旅舍,出示此圖,悲鴻病廢故都,仲兄虎癡下世忽忽十四年,世亂罔極,還鄉無日,雖有奔霄騰霧之志,亦安所歸耶?”
大千題完跋語,王少陵叫人搬上酒菜,可惜一桌好菜肴吃得冷冷清清,沒有笑語,王少陵自知剛才不應出示《神駿圖》,壞了大家的興致,項馨吾也後悔,不應嘴快,把悲鴻的噩耗說出來。
卻說大千離開飯店後,住進王少陵的新居,這裏離市區幾十公里,是一處安靜的所在。王少陵好客細心,在客廳裏搭建了一個巨大的畫桌,足夠畫丈二匹,桌上堆滿了能從美國買到的顏料紙筆。透過畫室的玻璃窗,可以看到門前是一片叢林,一條小河從裏邊彎彎曲曲流出來,遠處有一片大山,嵐氣飄繞,十分幽雅。
居住在美國的朋友,聽說大千來這裏做客,紛紛前來拜訪。大千每日作畫看景,又有朋友來擺龍門陣,生活得十分愜意,心情也很好。
那日下午,大千在臨摹王希孟的《江山萬里圖》,雯波在一旁聊家常。門外突然傳來王季遷的聲音。
大千放下畫筆站起來,看見王季遷領著一個洋人進來。
“大千,我帶了個洋收藏家來看你。”王季遷指著身後一個高大的中年洋人道。
洋人很謙恭,握著大千的手,說了一大通洋話,王季遷翻譯道:“他說,他叫顧洛阜,這是他的中國名字,他很熱愛中國繪畫,也熟悉你的大名,今天見到你很高興。”
“哦,不敢當,不敢當!”大千搖擺雙手道。
顧洛阜又說了一大通洋話,王季遷繼續翻譯道:“他本來是個工程師,後來轉向收藏中國藝術品,將家中的財產變賣,換成了中國的古代繪畫。”
“哈哈,我早就聽朋友說過,美國有位叫顧洛阜的大收藏家,搜了不少中國的古畫精品。”
顧洛阜剛坐定,就從提包裏取出一個手卷,遞給大千,要王季遷翻譯道:“這是他從香港的一位醫生處新買來的宋人手卷,請先生掌眼。”
大千接過手卷,問王季遷道:“你看過嗎?”
王季遷道:“看過,是件開門見山的好東西。”
顧洛阜要王季遷翻譯給大千聽:“上面有你‘大千好夢’的收藏章呢。”
大千接過手卷,輕輕一捏,憑手感知道,這是明代裱工所為,打開畫面,只見上面 “石渠寶笈”、“乾隆御覽之寶”、“古稀天子”…… 的收藏章,紅點璀璨,佈局頗有分寸。再看畫面,人物樹木,山石茅牖,皆工整有序,尤其是畫中的主人公蘇東坡,神情自然,呼之欲出。每段畫面的旁邊都抄錄《後赤壁賦》的段落,通篇連貫。
大千似有故友相逢的感覺,這畫曾經在他手裏盤桓過好幾個年頭,他閉上眼就能回憶起上面的每一根樹枝和山石,記得住成都金牛壩時,他和稚柳經常一起展玩,望著上面一連串印章,稚柳有感而發道:“這卷畫流傳有序,經歷了幾個朝代和不少名人之手,我倆今日展看,也是一段福份。”
大千有些不舍道:“最近有位香港的朋友要來買它,因價格不合,沒有成功,估計過一段時間他還回來。”
稚柳反復揣摩,愛不釋手道:“這樣的寶貝你也捨得賣?”
大千淡然道:“流動流動,流了才會動,我不將她流出去,哪有別的東西流進來呀。”
稚柳道:“換了我就不捨得賣。”
“既是這樣,你就拿去臨個摹本,做紀念吧,我本來就有這個打算,可是我近來很忙,這件事就拜託你去辦了。”
“好呀。”稚柳答應道。
大千清楚地記得,這已經是七八年以前的事了,。
“張先生,這是你曾經收藏過的那張《後赤壁圖》嗎?”顧洛阜的聲音打斷了大千的回憶。
“沒錯,我曾經收藏過,但幾年前把它賣了,賣給一個中國人的。”大千放下畫卷道。
顧洛阜聽了王季遷翻譯,沒有理解張大千話的涵義,連連點頭道:“是一個中國醫生賣給我的。”
大千道:“此畫是北宋喬仲常所繪。喬是李公麟的學生,所以仔細辨別,畫中的人物和山石有李公麟的影子。如果我不記錯的話,謝稚柳曾經有過一個摹本。”
王季遷道:“原作流到了美國,所幸國內還有稚柳的摹本,不知此本還存世否,有朝一日露世,倒也是件有意思的事。”
顧洛阜道:“這位中國醫生,前幾年移民來美,因經濟拮据,將手中的許多古畫轉讓與我。”
大千問:“請問先生,還有哪些古畫?”
顧洛阜扳開手指道:“宋人的《別園春山圖》、五代衛賢的《高士圖》、阮郜的《閬苑女仙圖》……福開森先生晚年時和我是忘年交,我經常去他那裏聽他談中國文化。我也送了我一些東西。”
“福開森,你認識福開森。”大千問。
顧洛阜似乎聽懂了大千的話,沒經過王季遷的翻譯就說:“是的,他晚年和我很親密。”
王季遷道:“他在中國住了近六十年,做了許多好事,《新聞報》是他一手搞起來的。金陵大學也是他打下的基礎,上海的南洋公學也是他一手籌辦的……他對中國現代文化的傳播,作過貢獻。”
“嘿嘿,這個福開森可有眼光呢,他是故宮文物鑒定師中唯一的洋人,不容易。”大千稱讚道。
“據說他能說一口流利的南京話,對中國文化的造詣頗深。”王季遷說著,又用英語再說一遍,讓顧洛阜知道。
大千問王季遷道:“福開森救過張自忠將軍的命,你知道嗎?”
王季遷搖搖頭。
大千道:“這是嶽軍說給我聽的。北京淪陷後, 張自忠將軍成了日軍的追捕目標。他先躲進德國醫院,發現有人認識他,不安全。無計可施時,他想起了福開森,就派人到東城喜鵲胡同三號,與他聯繫。福開森慨然答應。第二天,他親自出面,讓張自忠將軍穿上長袍,扮成學者,秘密住進福開森家中。後來北京城風聲緊了,福開森又將張自忠將軍打扮成工人模樣,喬裝成司機副手,乘美國朋友的私人轎車,安然逃離北平。 ”
王季遷將大千講的故事翻譯給顧洛阜聽。顧洛阜道:“福開森先生晚年非常想念中國,他說中國人聰明馴良,肯吃苦,中國的農民尤其可愛。他說可惜中國的掌權人目光短湥瑖L到權力的甜頭,就不肯放手,搞獨裁,不搞民主政治,如果中國實行民主政治,不消二十年,在經濟上可以超越美國。”
大千道:“這是老話了,當年光緒皇帝看了康有為上奏的摺子,也這樣說過,如變法成功,中國不消三十年,就能趕上英吉利,結果怎樣,國有國撸??忻?。”
大千對談政治的興趣不大,沉默了一會,問顧洛阜道:“你今後準備如何處置你的藏畫呢?”
“捐給博物館,我已經和堪察斯城的納爾遜博物館簽了合約,到時候都捐獻給他們。”顧洛阜坦盏馈?
“好,好!”大千翹起大拇指道,“人生百年,與其說將收藏傳給別人,變成你爭我奪的籌碼,還不如交給某一個機構,作為永久保留,只要能在人世間保存下去,總是好事。”
王季遷道:“在這個問題上,外國人比中國人豁達,他們習慣將遺產捐贈給教會,基金會,不像中國人,講究傳子傳孫。”
大千感歎道:“儘管大家嘴上講富不保三代,但真正能悟透洞徹的有幾人。”
大家談得正起勁時,門外傳來汽車的引擎聲和狼犬的吠叫聲。
欲知發生何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