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鯀
【說書】堯爺召集了緊急會議,會上推舉出一位好漢。那好漢的名字叫作鯀,端的是膽大包天。鯀爺治水的法子是“堙”,也就是“水來土掩”。據說,天庭有一種神土叫“息壤”,見水就長,法力無邊。為了救百姓,鯀爺可不怕冒險。
水滔天,民飢寒,呼號聲哀。
那四嶽、向堯爺、舉薦英才。
受危命,救百姓,不辭辛勞。
闖帝闕,盜息壤,何懼天條!
實指望,水漲息壤長,息壤比浪高;
又誰知,顧此失了彼,九載水不消。
恨不能,將此身、化作長堤,
拼一死、堙住這、濁浪滔滔。
舜接位,責鯀爺、治水屢敗,
被流放、到羽山,鯀爺他獨自徘徊。
山風緊,似聽得,百姓哀號;
水未平,身先退,心如刀絞。
不能夠、救黎民,我此身何用?
對空山,臨深淵,仰天長嘯。
羽淵清,我的鬚髮皆照;
羽淵深,我的羞憤難消。
都說是,鯀爺沉淵、化為黃能,
他的精魂、孕育文命,繼往開來!
【簡註】
“那四嶽、向堯爺、舉薦英才”:事見《尚書‧堯典》。
“闖帝闕,盜息壤”:《山海經‧海內經》:“洪水滔天。鯀竊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
“九載水不消”:事見《尚書‧堯典》,“九載,績用弗成。”
“堙(音因)住這濁浪滔滔”:《尚書‧洪範》:“我聞在昔,鯀堙洪水。”
“被流放、到羽山”:《尚書‧舜典》:“殛鯀於羽山”,從孔穎達疏。
“化為黃能(音乃,平聲)”:《左傳》昭公七年:“昔堯殛鯀於羽山,其神化為黃能,以入於羽淵。”事亦見《吳越春秋‧越王無余外傳》。“能”字與下面加三點者通,三足鱉 。
“文命”:據《史記‧夏本紀》等,“夏禹,名曰文命”。
鲧的出现与表现,代表着华夏民族治水的初始阶段;这一阶段的特色,是勇敢无畏,但缺少经验,方法简单,因而不免要付“学费”。历来对鲧这一失败者并不给以特别的注意,而本歌词作者却敏锐抓住了这一悲剧英雄——他是治理水患之大链条中一个不可忽略的重要环节。
鲧为兼具悲剧、喜剧性为一身的人物。诗人颂扬了他的大无畏气概,并通过他的治水过程中“堵”的经验教训,衬托出大禹之“导”的正确方法的来之不易,并揭示着“失败是成功之母”的朴素真理,显现出民族性格成熟的一个关键阶段。
对历史上人物的评价,极容易形成“成王败寇”的成见。而人类历史的进步却是无数(包括失败的)英雄为前驱的人们前赴后继、不断探索的过程。最先吃螃蟹者,总是要冒很大的风险,同时也免不了犯很多、有时是致命的错误。因此,那筚路蓝缕者,本应该给以宽容和尊敬;何况本歌词所追忆者,乃是与滔天洪水搏斗的领头人伯鲧(“伯”为首领之意)呢?
鲧的贡献,正在于他那种不信邪、敢于抗争的精神力量,和对民族的无限忠诚。鲧的一言一行,甚至包括错误的举动,都带有大英雄的色彩。敢于“回天”的英雄,其悲剧,亦是不同凡响的大悲剧;其举首投足,皆闪耀着忘我的绚烂光芒。
使鲧身怀无穷力量的推动力是:“水滔天,民饥寒,呼号声哀”,无数的生命将毁灭于洪水,遍野的哀号,让他不忍卒听,面前的饥寒之色,令他不忍目睹。哀鸿遍野,血气弥增。而由于无前人经验可资借鉴,对于鲧来说,迎着滔滔洪水,坚决顶上去——即用“堵”的幼稚方法,似乎是其当时最可能的选择。这样,这一披荆斩棘的英雄,便注定要具有悲剧色彩了。
“受危命,救百姓,不辞辛劳”——这是鲧的勇气与忠心使然,也是华夏民族战胜艰难时所必备的前提条件;而他的“闯帝阙,盗息壤,何惧天条”——则显得勇气有余,智慧不足;“闯”、“盗”、“何惧”,这些字眼,透露着简单、卤莽,也预示着失败的结局。鲧盗用了一种“见水就长,法力无边”的“息壤”:“实指望,水涨息壤长,息壤比浪高”;但现实是,“又谁知,顾此失了彼,九载永不消”。
鲧失败了。他那盗“息壤”的法子,还表明华夏民族仍未离开对“天”的依赖心理,未能掌握“天”的活动规律。“回天”的道路,还刚刚开始。
在这治水失败的时刻,鲧不可避免要遭受严厉的处罚。而诗人对鲧的心理活动作了传神刻画,是极为要紧的:“恨不能,将此身,化作长堤,拚一死、堙住这、浊浪滔滔”——真正的英雄,面临身败名裂的前景,想到的仍是牺牲自己,挽救民族。作者描写这一心理活动,令人击节叹赏。在这里,作者不仅通过描写伯鲧那气吞山河的形象写出一切华夏民族英雄之本质,而且遥遥烘染出下一位即将出场的气概不凡的英雄之子——大禹的气象,可谓妙于用笔也。
鲧,由于犯了大错,他被处予了极刑。《尚书•舜典》就是这样说的:“殛鲧于羽山” (对“殛”一般理解为杀意);但也有解释为流放之意的。例如唐朝孔颖达之“疏”就认为是“流徙”,本歌词作者却不采用这些说法,请看在流放中的鲧的自言自语:
山風緊,似聽得,百姓哀號;
水未平,身先退,心如刀絞。
山风紧,与百姓哀号本无干系,但在英雄之耳中,此山风之声,正是百姓之哀号。接下,诗人以悲壮的笔墨描绘出:鲧的心如刀绞,不是他个人得失,而是生灵灭顶之灾;他“羞愤”,乃为壮志未酬之恨:
不能夠、救黎民,我此身何用?
對空山,臨深淵,仰天長嘯。
羽淵清,我的鬚髮皆照;
羽淵深,我的羞憤難消。
英雄之诞生,本来自群体的需要,是民族存在的重要前提条件之一。《左传》昭公七年记载:“昔尧殛鲧于羽山,其神化为黄能,以入于羽渊”。就是说,鲧是被处死后化为三足鳖(即黄能)的;本歌词作者在此作了一番浪漫惊人的暗示——鲧为了“救黎民”,以纵身“沉渊”的举动,将自身的“精魄”去“孕育”出一种新的“文命”。他以一己生命之终结,揭开了“继往开来”的历史新一页。这种大胆的文学创造,使得鲧的形象高大巍峨,并形象烘托出华夏民族惩前毖后、探索不倦的精神气质。
鲧死了,但他用“沉渊”之死,连接了华夏民族探索奋进的精神脉络,绽放着激励后人永远奋斗的心灵之花,揭示着“失败是成功之母”的伟大真理。
鲧死了,他的精神之化结了硕果——“都说是”三个字,表明了鲧的沉渊之举所带来的巨大影响。人们怀念他,承继着他的路,走下去。失败的英雄,为胜利的英雄,开辟了道路。
真正的英雄,是不会因为失败而忘记了自己对人民的应该担当的使命。“都说是,鲧爷沉渊,化为黄能,他的精魂,孕育文命,继往开来!”应该说,这一结尾,是对一切失败英雄的最高礼赞。“精魂”、“孕育”、“文命”诸字之精微动人处,令人引起双重联想:大禹的名字就是“文命”,而作为生命个体,伯鲧的勇敢无畏、大公无私之精神,被大禹继承下来,是毫不奇怪的;作为失败者的伯鲧的教训,也被其后人总结、反省,“孕育”出一种带有“文命”色彩的成功治理方式,便是势所必至、理所必然的了。
鲧爷的精神勇气被继承下来,他的简单卤莽的方法被抛弃。所谓“文命”,一般指文德教命(文德,指礼乐教化),实质是指一种用来应对、解决社会生活中问题的人类文明与智慧。这是华夏文明的一个重要转折点。
禹之“文命”之所以是转折点,乃是因为这种文命的实质是(和“堵”相反的)“导”——用洞察事物规律的智慧去引导民族达到成熟,顺应时代发展的方向或规律;而这恰与禹之对待大洪水进行疏导的路数是一致的。在阅读以后篇章后,可知揭示这种具有双重意义(对洪水的疏导对人心的疏导之双重意味,在全篇歌词中不断闪现)的“导”,恰是本歌词最巧妙之处。
本部分歌词之最精彩之处,就在于这一高唱入云的结尾。英雄自身所具悲剧与喜剧的双重色彩,也被揭示出来。英雄之悲剧,在于其所作所为,违反了自然之规律,因而必然受到惩罚;其喜剧因素,则是其所受挫折与教训,已被后人所记取,因而成为胜利的营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