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我的父亲和母亲﹐一定是先说我的父亲﹐因为要不是我的父亲把母亲娶回家﹐就不会有我和我的两个弟弟﹐就不会在地球上创造出这么一个独一无二的家。
我的父亲在不到二十岁的时候就失去了他的父母﹐作为长子的他艰辛地帶着两个妹妹一个弟弟生活着﹐他们是我的大姑小姑和叔叔。几年后﹐先是大姑嫁人了﹐嫁給了一个医生﹐生活得很好﹐后来是叔叔也工作了﹐家中就是父亲和小姑﹐再就是母亲了。母亲在父亲最困难的时候走进了他的生活﹐幫着他照料家中的事。英俊的父亲后來笑谈那是母亲借机会接近他﹐母亲在父亲讲这些话时通常只是望着父亲笑﹐有时也会辩白说那是她看到父亲一个大男人辛苦地帶着一个小妹妹又要工作又要进修又要做家务而产生出的同情心使然。
父亲和母亲的相识应该是他们上师范的时候﹐聪明过人的父亲只是因为家境的原因上了师范﹐因为上师范不用交饭钱﹐虽然天天都是小米饭。母亲则是家中七个子女中的老三﹐她的上面是她的大姐和二姐﹐俗话说老大是金﹐老二是银﹐老三大概就是土了﹐所以当母亲到来的时候﹐姥姥一看又是个女娃﹐就不想要了﹐还是姥爷把我母亲夺了下來﹐他说男娃女娃一样的养。也许因为生的不容易﹐母亲自小就有着要強的个性。她穿的衣服鞋子一直是姐姐们留下的﹐在她只有八岁的时候﹐她自己打鞋底衲鞋底裁鞋面上鞋面穿上了第一双新鞋﹐她自己做的鞋。姥爷是村子里的开明神士﹐他真的是男娃女娃一样养﹐他让他所有的孩子都去上学﹐这里有我的四个姨姨两个舅舅和母亲﹐除了大姨以外﹐姥爷的其余子女成绩都非常好。母亲上完小学后﹐觉得村子太小了﹐又去上中学﹐中学上完后﹐她就想奔省城了﹐然后有一天她就真的奔省城了﹐她考进了师范学校﹐那时父亲已经在那里上完了初师开始上高师了。
母亲在初师﹐也许由于她优异的各科成绩和大方正直的性格﹐不久以后她就当上了学校的体育部部长,因为她还是学校的女篮5号﹐在校园女孩子们人人一条花裙子的时候﹐母亲一条大短裤威风凛凛地站在体育部的门口。父亲和他的一幫朋友想打篮球﹐那是一定要母亲点头才可以拿到球的。上自习時﹐功课早做完的父亲在教室里坐不住就溜到操场上來了﹐而这时在体育部值班的母亲是绝对不会让父亲拿到球的。这事父亲一直耿耿于怀﹐到老了还念叨﹐母亲就会说那应该是父亲在教室的时间﹐而不应该是在操场的时间。父亲就会反驳说我功课做完了为什么不可以玩。每到这时﹐我和弟弟们就会在一旁看着﹐一会儿看看父亲﹐一会儿看看母亲。父亲常常就会接着讲他自己的光荣历史﹐讲他怎样气他的数学老师﹐考试時五道题只做三道﹐只求及格﹐老師气极了﹐一定要扣他的分让他不及格﹐可怎么找都挑不出一丝毛病﹐父亲讲到这些时是一副很自豪得以的神情。
母亲还特別会洗衣服﹐在她洗衣服时﹐并不象常人先洗领口和袖口这些最容易脏的地方﹐而是先洗最干净的地方﹐然后再洗脏的地方﹐洗一洗﹐和洗过的最干净的地方比一比﹐直到把脏的地方洗得和最干净的地方一样干净﹐所以母亲洗过的衣服在女生宿舍前总是最亮的。这是父亲讲給我们听的。
父亲和母亲什么时候结的婚我不知道﹐因为我不象小弟那么好奇心強﹐踩上凳子打开箱子翻看父母的结婚证﹐可是记忆中和父母在一起的那些快乐的往事总是在我想家的时候历历出现在我眼前。
父亲的手特別巧﹐仍然记得小时候父亲給我们做的六角形的宮灯﹐那是正月里的事。放假在家的父亲先用铁丝弯成灯架子﹐然后糊上淡黃色的纸﹐还贴上精致的窗花。灯笼的八个角上是长长的紅色的穗子﹐到了正月十五的晚上我们全家提上灯笼去看灯。我们家的灯笼特別引人注目﹐因为父亲弯的铁丝架子﹐该直的地方笔直﹐该弯的地方弯得不帶一点犹豫﹐父亲糊的灯笼平展展的没有一丝皱褶﹐整个灯笼就象一件精致的艺术品,我和弟弟还有小姑谁都想提那灯笼。还有猜灯謎的时候也很过瘾﹐因为母亲的语文功底很扎实﹐所以遇到灯谜我們总是去猜﹐特別是字谜﹐几乎沒有母亲猜不着的。看着周围人们羨慕的眼神﹐我们真是开心极了。
还有﹐那时我和弟弟们並沒有太多的玩具﹐但会和胡同里的小朋友玩过家家﹐什么小锅小铲小衣服呀﹐都是用纸叠的﹐可是炉子不好叠﹐我就对父亲说给我做一个炉子吧。父亲满口答应﹐然后在一个星期天﹐就用废烟筒做了一个真的可以点燃的炉子﹐有炉门﹐有灶口﹐有通风口﹐有炉条﹐总之﹐是真正的炉子有什么﹐小炉子就有什么。当父亲把一些小劈柴放进炉膛里点燃后﹐我们围着的一群小娃娃拍着手又笑又叫又跳﹐这让院子里的老奶奶看到了﹐把父亲数落一顿﹕“火也是能玩的吗﹖娃娃们不懂事﹐你也不懂事﹖”父亲把火熄了﹐把炉子放到我们夠不到的地方﹐叮嘱我们自己千万不要去玩那个炉子。小朋友们散去了﹐但那兴奋的感觉久久沒有散去﹐以后的好多天里﹐那炉子和那真的火苗仍然是我们聚在一起时常常谈论的話题。
也就是我和弟弟长大成人之后﹐家里搬到教育局给老师们盖的新楼房了﹐象許多人家一样﹐父亲把阳台也包了﹐把煤气灶从厨房移到了阳台上﹐可是煤气的味道很大﹐夏天还好﹐打开阳台上的窗戶就好了,可是会飞进蚊子﹐冬天可是就更糟了,开窗戶冷﹐不开窗戶就很呛。父亲又开始动脑筋了﹐他先把煤气罩上方的一塊玻璃取掉﹐換上一个小小的排风扇﹐然后他用铁条焊成一个钝角的罩子﹐安上玻璃﹐固定在排风扇的上方。这样做饭时只要把风扇开关一开﹐所有的煤气味就从风扇里抽出去了。我尽管早已知道了父亲的心灵手巧﹐但第一次看到时仍然让我赞叹不已﹐嘴里直嚷嚷﹕“爸﹐真棒﹗你该去申请专利。”父亲只是笑笑﹐一副清高得意的表情,母亲只是说一声﹕“嘿﹐瞧你爸爸。”真的﹐好多年后﹐我在市场上才看到相似的罩子﹐而且比起我父亲做的差老了去了。母亲就在父亲营造的特別适合劳动的地方显示着她的才能。母亲做的饭很好吃﹐米饭都焖得比別人的好吃﹐后來母亲用高压锅蒸米饭﹐蒸出的饭又软又香。有一天﹐母亲又蒸米饭了﹐不知是阀门太老了还是怎么了﹐锅盖一下子被蹦得老高。幸运的是母亲当时不在阳台上﹐不幸的是锅中的大米一粒不剩的全都不知去向﹐更不幸的是父亲精心制做的煤气罩被砸出了一个大窟窿。父亲回到家看到了﹐对着母亲說﹕“你是不是嫌我沒事干呢﹖” 母亲笑笑转身串门儿了﹐她知道﹐父亲就会去修的。
忘了究竟是哪一年了﹐至少十年前吧﹐故乡的城中刮起了一股“刮家”的風﹐刮家”﹐並不是“瓜”分“家”产﹐而是刮家里的墙的意思。这以前﹐家家屋里的墙都是用大白粉﹐小白粉混上百分之多少的胶刷白的﹐那一年﹐不知是怎么的﹐用一种建筑用的小平铲子把一种白色的泥抹到墙上再刮平﹐好多人家都在刮﹐有的是自己刮﹐自己做不了的就请人刮﹐父亲在他的朋友家看到了﹐细心看了一会儿﹐回到家和母亲一商量就动手自己做了起來﹐完工后﹐再看家里的墙﹐墙角一定是三个直角﹐而墙面上沒有一丝裂缝和一毫褶皱﹐光滑得让人怀疑蚊子落上去都得滑下來。父亲又把一面大鏡子嵌在了一面墙上﹐房子里亮堂堂的象是把太阳搬进了家里。
父亲和母亲在阳台上养了很多的花﹐到冬天天冷后﹐就会把花一盆盆地搬进家里﹐放在朝阳的窗台上﹐因为花太多﹐窗台上放不下了﹐父亲就焊了铁架子﹐把花一一摆上去。母亲的朋友到家里来玩﹐看到家里的摆设﹐给父亲起了一个“大娘”的绰号﹐母亲問为什么﹐她们说父亲的手比女人都巧﹐当然得叫他“大娘”了。以后﹐再来家里玩﹐进门后张口先叫的一定是“大娘”。父亲的小学同学春节聚会﹐饭店吃完饭后就到各家去看看﹐进到我们家后交口称赞﹐一致同意把大伙儿买的一盆鮮绿的花草放在我们家﹐说是只有我的父母营造的这个家才配得上那盆花。那盆花在家里放了很久﹐和父母窗台上的倒吊金鐘﹐秋海棠﹐马蹄莲﹐等等等等相映成趣﹐最难忘的是家里的一盆君子兰﹐每年春节前后她就开花了﹐披着美丽的衣裳加入我们的春节家宴﹐俨然是我们家中一位重要的贵客。
有闲暇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常一起做的一件事是下围棋。好像从记事起家里的书架上就放着两个黄色的围棋盒﹐一个里面放着白子儿﹐一个里面放着黑子儿﹐棋盘是一张一尺见方的蓝色塑料布﹐上面画着黑色的格子。父亲棋艺肯定胜母亲一筹﹐因为母亲的棋艺是父亲教的﹐尽管有青出于蓝胜于蓝这么一说﹐但这句话放在这里是不行的﹐但好像父亲仍然从来沒有贏过﹐因为每当父亲眼看就要贏而且得意地哼起日本电影《追捕》中的主题曲“啦 -- 呀啦--﹐ 啦呀啦啦呀啦﹐啦呀啦 --﹐啦呀啦 -- ⋯ ⋯”时﹐母亲就伸出她那一貫勤劳的手指在棋盤中间轻轻地一划拉﹐父亲精心排布的把敌人紧紧合围的眼看就要胜利在望的军队在頃刻间就稀里哗啦土崩瓦解功亏一溃了。父亲抗议,沒用﹔警告﹖更沒用。下次该怎样还怎样。几十年过去了﹐原本就圆圆的棋子磨得更圆且亮了。
记忆中母亲从来沒有叫过父亲的名字﹐有什么事情要找父亲了﹐总是差遣我和弟弟去叫父亲﹐当有一天我意识到这个问题时就问母亲﹕“妈﹐沒有我和弟弟的时候﹐你怎么叫我爸爸﹖”母亲笑笑不出声﹐听到我的问话的父亲也是笑笑不说话﹐我想﹐这也许是他们之间的秘密吧。父亲倒是对母亲直呼其名﹐只是略去了姓氏。可是在外面﹐父亲就不叫了。有一年暑假﹐父亲的学校组织老师们去旅遊﹐母亲也去了。母亲和女老師们住在一起﹐第二天一大早﹐父亲来找母亲﹐站在离门老远的地方叫着小弟的名字﹐母亲听到时起先感到奇怪﹐怎么会有人叫小弟﹐还是別的老师哄笑着提醒說﹕“快出去吧﹐那是你儿子的爸爸叫你呢。”母亲回来后还给我们数叨﹕ “你爸爸可真怪﹐他出了门就不叫我的名字了。”我说﹕“妈﹐你更怪﹐你在家都不叫我爸的名字。”母亲沒有说话﹐但事后我有些后悔﹐我是不是说话太直了些﹐这毕竟是父母亲几十年來相濡以沫相敬如宾而形成的属于他们两人的生活习惯吧。
今年﹐今年与往年有些不同﹐今年里父亲和母亲都要进入古稀之年﹐可是他们在一起确切有多少年我还得打电话问一问﹐不过﹐无论多少年﹐都只是一个数字罢了﹐而父亲母亲在一起这件事才是最重要的﹐因为只要他们在一起﹐我和弟弟还有小姑再加上叔叔和大姑就有了一个心累了可以想一想的家﹐行累了可以歇一歇的家。
人说母亲在哪里﹐家就在哪里﹐其实是母亲在那里﹐父亲在那里﹐家﹐还在那里。
备注﹕ 今天是我母亲的生日,重发此文以祝母亲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