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
昨晚，我又梦见了她 --------- 我中学时的女校长，我生命中一个值得敬重和爱戴的长辈。像以往一样，她站在很高的地方，笑眯眯地俯视着我，用她惯有的口气问道：笑微啊，你过得怎么样啊？像极了我读高中时她常问我的“你学习怎么样啊？”。这时我总是慌脚乱手忙着转身去找孩子们并大声喊道：“小狮子，小老虎，快l来呀！”等我拉上儿子，女儿，一转身，却什么也看不到了，她犹如一缕轻烟，消失在淡淡的云雾里。 这样的场景多次出现在我的梦里，梦醒时分，我早已是泪流满面。我知道，再也牵不到她的手，成了我今生 无法补偿的遗憾！
记忆中第一次与校长见面是在 70 年代末，我上高中那年，刚刚结束了 10 年动乱的中国，到处都在拨乱反正，落实干部政策。我也随父母离开了下放多年的小城，回到了文革前我们居住的地方，西南边境一个小自治州的州府所在地。那时高考制度刚刚恢复，为我选一所好高中成了父母的当务之急。一个晴朗的下午，刚办完调动手续的母亲匆匆带上我直奔当地最好的高中 -----XX 民族中学。到了教务处，接待人员听完来意，很不客气地说：“我们这儿不是那么好进的，今年高中一年级有 8 个班， 6 个普通班已经人满为患了，两个少数民族班也快满了，而且还要通过我们的入学考试才能进去 …… ” 我和母亲顿时傻眼了，我原来就读的中学特别落后和差劲，成天学工，学农，学军的，就没好好上过课， Y 省编写的初中教材，大多只完成一半到三分之二，英语课压根就没开过，就这样的功底我能考得上吗？再说了考上个少数民族班，两年后能考上大学吗？母亲当即强烈要求见见校长。教务主任把我们领到校长室门前，还好心劝了我们一句：“没用的，到别的学校试试吧！”当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推开校长室的门时，看到的是一位中年妇女，留着齐耳的短发，矮矮的个子，稍微有点胖，正高声地跟人讲电话呢，我印象最深的是她有着在我们当地罕见的白皙的皮肤。等她刚放下话筒，我还没反应过来的工夫里，母亲和她都高喊着“怎么是你？”，接着他们欢笑着拥抱在一起，一幅久别重逢的样子。寒暄过后，母亲拉过我介绍说：这是 D 阿姨，你还记得吗，我们曾在同一个五七干校呆过，我茫然地摇摇头，想不起这是谁了。母亲继续提醒我：那你记得那某某吗，他就是阿姨的儿子呀。这下我想起了曾跟我在同一个幼儿园就读的，高我两班的那个调皮捣蛋的男孩，当年，他曾干了一件轰动整个干校的事，怂恿另外一个小朋友跟他比赛爬树，害得人家从缅桂花树上摔下来，齐齐地摔断了右手右脚。哦，原来是他的妈妈呀，我连忙上前问候了校长大人，尽管她一直笑着跟我说话，我还是感到她目光里透出的一种威严，说实话，我有些怕她。听母亲说完我的情况后，校长马上拍板让我免试直接插进本校高一年级最好的，也就是她儿子就读的高 38 班。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母亲有事先走后，校长把我领去教室，一路上她跟我说了许多鼓励的话，大意是要我努力学习，尽快赶上其他同学，不要让别人背后指指点点的，我明白她指的是为我开后门插班的事。
原来母亲和校长同是 50 年代末主动要求支边的女大学生，那个年代，两人在当地算是凤毛麟角，曾是师大女篮主力的母亲下到边疆后，除了成为一名深受学生喜爱的优秀教师外，还是球场上远近闻名的活跃分子，校长是成都人，根红苗正，高中时期就入了党，一路做各级学生干部直到工作，素来以是培养对象而著称。据说她刚分到边疆，年纪轻轻，就当上 XX 科研所室主任，手下管着十好几号人呐。别看她 说话细声细语，可透过来的聪慧决断，让人绝不敢小瞧。 母亲和她相互欣赏，成为朋友。文革中他们政治观点相近又下到同一个干校，又成了“同一战壕里战友”。干校结束后，她们各奔东西，如今随着落实政策的大潮又回到了原来的城市，只不过工作性质对调了一下，校长进了教育系统而母亲却到了科委工作。这次转学得到校长鼎力相助，可以说就此掀开了我人生中崭新的一页！
带着来自校长的鼓励和压力，我开始了在新学校的学习， 38 班果然人才济济，不仅集聚了全校最好的师资，学生来源也了不得，除了校长的儿子和几位本校教师子女外，还有州委书记，教育局长和其他州委领导干部的孩子。是个名副其实的“高干班”。因为没有学过英语，家里为我请了个家教，我们以最快的速度学完了 Y 省自编的三册初中英语 , 其他课程则是在老爸的“快马加鞭”下补完的，第一学期结束时，我终于可以“崭露头角”了。此后，经历了文理分科和多次快慢分班的考试，我都紧随校长的儿子分在最好的班，再也没有麻烦过校长大人，算是没给她丢脸。每次在校园里见到她，不管人多人少，她总要招呼我过去，询问我的学习情况，末了再鼓励上几句。不知为什么，我一直对她心存敬畏，说话时不敢抬头看她。校长很有大家风度，说她一身正气， 那是一点不假（除了为我插班开了点小后门以外，不过也说明她高瞻远瞩嘛），不论在那个行业做事，她年年都是先进工作者，外加计划生育模范，这是因为她长期以工作为重，自六十年代初生下了唯一的儿子后就提前“落实”了计划生育政策。这在当年可是非常罕见的。再见校长的儿子，他已不再是从前那个顽皮小子，而是 38 班的佼佼者（当然只限于理科），从他上课尽给老师添乱中还是可以看出当年的些许影子。他是个典型的理科型人才，严重的偏科让他在高考时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这是后话。其实，校长儿子在学业上的优秀并没有让我觉得有什么望尘莫及，倒是他那出色的游泳技能让我刮目相看。记得在一年一度的游泳运动会上，每人仅限参加 4 项比赛外加一个接力项目，他囊括了他参赛的所有项目的冠军，还带领我们班得了接力赛的第一名，原来他从小就参加少体校游泳队训练，上高中后因为要考大学才停止的。他是我们班名副其实的“游泳健将”。校长虽是个不苟言笑，感情内向的人，可每次游泳比赛，她总是早早地坐在看台前排，为她的宝贝儿子呐喊助威，毫不掩饰对我们 38 班的偏爱。最近，观看奥运游泳比赛，麦克 . 菲利普斯的精彩表现和看台上他母亲慈爱的目光和丰富的表情常常把我带回到几十年前的那一幕，不分国籍和年代，天下母亲的心都是相通的！
高中两年的时光很快过去了，考完大学后，校长曾对母亲说：“真可惜，两年的时间太短，如果再有一年，笑微可以考上更好的大学！多数女孩子上了高中成绩就走下坡路，笑微年纪小，是全校唯一成绩往上走的女生 ….. ”我听了心中又喜又愧，没想到校长那么高看我，而本人朝思暮想的却是赶快考完了事呢。上了大学以后，校长有几次到省城开会，都会到学校来看我，除了询问学习和留下鼓励的话外，还带来很多好吃的东西，让我们大饱口福。害得同宿舍的室友也经常关心校长什么时候再来开会啊？
由于校长治学有方，学校升学率直线上升，几年后她又调到当地一所重点中专学校任校长。 80 年代中期，随着政府机构改革的需要，校长被提拔当上了主管科技，文教卫生的副州长，再后来她上调省城，成为 Y 省科协主席。有趣的是校长一生中的最后一个永久性职位竟是做了我的婆婆。我也万万没有想到多年前在中学的校长办公室里邂逅的竟是我未来的婆婆！难怪我从一开始就总对她心存敬畏。回想起来，如果冥冥之中有一根红线把我和“游泳健将”拴在一起的话，校长就是那个引线人。从她大笔一挥把我安插进 38 班起，我的一生就发生了根本的改变。结婚后很长时间里，婆婆一直还是我心目中那个可敬可畏校长。 91 年 4 月，我刚开始办理出国探亲手续时，婆婆被查出患了三期乳腺癌，我随即放下手头一切工作，请了长假，到医院照顾她，在陪护她的半年时间里，我见证了她在病魔面前表现出的坚强，淡定和对生命的渴望。她积极配合治疗且乐观向上的态度感染着身边的每一个人。手术后，我为她端水喂饭，洗头洗澡，她开始放疗，化疗后，我陪她做每一次治疗，可以下地行走了，我们就到病房后面的小花园里散步，做气功，我们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有说有笑，不是母女，胜似母女的亲热劲头引来多少医护人员和病人家属的羡慕。一次，婆婆动情地对我说：“笑微，下辈子你做我的女儿吧！ …… ”。更多的时候我们则像朋友一样闲聊，从工作学习到家庭人生，甚至发型服饰，无所不谈 …… 。渐渐地，她不再是我的校长，而是一位开明的母亲和亲密的朋友！她甚至给我讲了她的初恋，那是她的“ high school sweet heart ”，当年学校里的才子。家里的旧影集里还存有他们的合影，比她高不了多少的他，带着圆形眼镜，一幅文质彬彬的样子。我戏称他们是“川味”十足的一对！高中毕业后他们到不同的省份上大学，毕业后，他留在了 C 市的某大学任教，由于婆婆主动报名支边并选择继续留在边疆工作，三年后，这对青梅竹马的恋人终于分道扬镳。随后，同在 XX 科研所工作，幽默开朗，高大英俊的公公走进了婆婆的生活，从此他们相亲相爱，携手走过了一路坎坷 ……. 。婆婆生病前不久，曾到 C 市开会，见到了阔别 30 年的那个他，当年的才子已是小有名气的大教授 ，也许出于对婆婆的怨恨或是报复，教授在婆婆面前失去了以往的风度，一味地夸夸其谈，炫耀他在学术上的成就及家庭的美满幸福，末了还不忘强调他的两个孩子都留学海外等等。一向谦虚谨慎，忍辱负重的婆婆一反平日的低调和冷静，义正辞严地回击了他：“我虽然在边疆工作，可我很有成就感，现在的地位也不比你低，我有一个幸福的家，我爱人比你有男子气概，对我疼爱有加，我很满足！对了，我唯一的儿子也在国外著名的研究所工作……”。那一刻，我想一向粗心大意，还没有什么机会尽孝的儿子终于给他那个心气极高，很要面子的母亲争了口气，这多少也是一种安慰吧！
九二年仲夏，小狮子出生前两个月，在与癌症拼搏了一年零两个月，经历了一次大手术，十几次放疗和 8 次大剂量的化疗后，婆婆衰竭的心脏终于停止了跳动。根据婆婆的遗嘱公公在她过世后才告知我们这一噩耗。没能赶回去见上母亲最后一面成了我们心中永远的痛！记得婆婆在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中表达了她心中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在离开这个世界前看一眼她即将出世的第一个孙子。我曾无数次虔诚地祈求上苍让我赢得这场与时间的赛跑，让我有机会报答婆婆，可残酷的命运还是让我可怜的婆婆连这个小小的心愿都来不及实现就撒手西去了。她最终没有合上的双眼仿佛在向我诉说她是多么留恋这个世界，多想见我们和孩子一面，可是她真的尽力了！
今夜，如烟的往事再次把我敬爱的校长，慈祥的婆婆从遥远的天堂带到我面前。我对她说：“妈妈，你在那边还好吗？如果有来生，我还是愿意做你的儿媳。下辈子我一定会努力做得好一些，一定让您没有遗憾，早日梦想成真！”
谨以此文纪念婆婆逝世 16 周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