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首小姐你早

  这是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 
  苏格兰高原,深沉灰紫色天空,雷声隐隐作动,极远天际云层之中透出闪电。 
  一辆黑色大房车正朝古老维多利亚式庄园驶去。 
  私家路十分遥远,大闸打开之后还有好几分钟路程,一路上经过修剪的松柏树纷纷掠过。车子驶近屋子,玄关的灯亮起来,一个穿管家服饰的年轻人开门出来等候。 
  车上是一名白发华裔男子,他推开车门,抬头看看天空,正好看到一朵巨大乌云掩到头顶,他喃喃说:“可是要下雨了!?”年轻人趋向前,“初春时节,说不定落雹,邓先生,王先生正在等你。” 
  客人拉一拉衣襟,下车来,“你叫什么名字?” 
  “占姆斯,先生。” 
  这时,另有男仆出来招呼远来司机。 
  女仆接过客人外套。 
  一把热诚的声音迎出来:“伯诚,别来无恙乎?” 
  那是大宅的主人了。 
  人客却不为所动,悻悻说:“我好比热锅上的蚂蚁,走投无路。” 
  主人说:“有话慢慢说,进来坐下。” 
  他把客人带到书房,只见四面墙壁上全是一排排精装图书,大张皮沙发,柔和灯光,确是个说话的好地方。丝绒幔子遮住一半窗户,只见漫天撒下斗大冰雹,打在地上沙沙作响,一下子草地上便罩满白蒙蒙小弹子,蔚为奇观。 
  室内炉火融融。 
  主人斟出威士忌酒,加冰递上,“伯诚,喝一杯再说。” 
  邓伯诚一饮而尽,只觉得醇酒象丝绒般滑进喉咙,安抚他焦躁心灵。 
  “再来一杯。” 
  他坐下,叹口气,“王灼荣,融岛快陆沉了。” 
  主人听了,只微微一笑,“都说政客比文人还多大话。” 
  “你知道这是事实,并无夸张。” 
  “融岛并非一个国家,它顶多只是一个县,后边有强大中央政府支撑,你同我放心。” 
  “老王,融岛不可融入其他省份,融岛必须保留百多年来独特属貌。” 
  “大势所趋,伯诚,你应放开怀抱,迎接新的局势。” 
  “不,老王,你听我说。” 
  主人有点无奈,多年老友,非让他把话讲完不可,可是他肯定一说好几个钟头,累死人,他暗暗打一个哈欠。 
  他按铃叫仆人。管家进来,他吩咐厨房作消夜。然后补一句:“请关小姐来一下。” 
  然后他才问客人:“你说到――” 
  “王灼荣,你出山吧,融岛栽培你,现在是你回报融岛的时候了。” 
  王灼荣只是笑。 
  他老朋友急躁,“你长年躲在这种阴湿的地方作什么?难道从来不想念过去与我们在一起运筹帷幄的日子?”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找我?”声线甜美,说话象唱歌一般。 
  声音的主人约二十多岁,长发披肩,穿一件丝袍,容貌亮丽,一见有客,“喔唷”一声,笑着退出去。 
  王灼荣摊摊手,“那是我的女友关明媚,你明白了吧?醇酒美人,我在此隐居,一百年也不闷,你别想我再出来蝼蚁竞血,劳碌三十年,目的纯为替自己赎身……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堕尘网里,一去三十年……我无论如何不会再现身,长话短说,伯诚,欢迎你来探访。” 
  “老王……” 
  “伯诚,融岛起初叫熔岛,因为人人知道它是一个大熔炉,包含多种族文化,有容乃大,在这个大城市内有才之士都可以发挥才能,得到社会赏识,后人觉得熔字火漆太大,太过霸道,一致通过,叫做融岛。” 
  “这历史我知道。” 
  “人与事都有命运,不可强求。” 
  邓伯诚没好气。 
  幸亏这时,男仆捧进宵夜,原来只是一碗阳春面。 
  客人饿了,老实不客气吃起来,又觉这碗面香滑可口,绝非一般白面可比。 
  吃罢,只见那关小姐又探进头来,这回,已经换了便服。 
  她陪坐一会,说几句话。 
  人客只觉得女郎娇俏可爱,全不做作,天生活泼天真,叫人如沐春风。 
  怪不得王某人在这里静享清福,南面王不易。 
  主人对客人说:“有话明日再说,你长途跋涉,想必累了。” 
  男仆进来说:“邓先生,请走这边。” 
  邓伯诚只得退出书房。 
  那一夜,他在静寂的客房睡得很好。 
  第二天,有大量杂声把他吵醒。 
  从二楼窗口看出去,只见管家占姆斯与一大班年轻男女交涉。 
  这班男女举着示威抗议牌子,打着鼓,吸引注意。 
  牌子上血红大字,写着“猎狐者死”、“禁止猎狐”、“猎狐无人道”等字牌。 
  原来大清早来抗议猎狐。 
  推开窗户,只听得管家说:“你们走错地方了,这里没有马厩,我家主人从不猎狐,你们别浪费时间,各位可要喝杯热可可?” 
  众青年垂头丧气。 
  有人问管家:“这附近哪一家猎狐?” 
  仆人用纸杯盛出饮料饼干,那班示威者也不抗拒,纷纷自便。 
  管家微笑,“往这里走,约莫两里路远,步行四十分钟左右,可抵达巴而摩路行宫,女王陛下或许备有猎狐设施,你们可到该处示威。” 
  众年青人面面相觑,知道受到揶揄,败兴而去。 
  邓伯诚看得笑出来。 
  大门关上,不一会又打开。 
  原来是主人与女友吻别。 
  女郎说:“我先到伦敦,再往巴黎,三日即返。” 
  “我等你。” 
  女郎不大放心,“我已买通某些仆人,你当心行为。” 
  王灼荣笑了,“你少淘气。” 
  邓伯诚无比艳羡,只见一架直升机远远飞至降落,主人送女友上直升机。 
  真的,生活如此舒适自在,谁还会复出? 
  稍后,他与主人在早餐桌上会面,咖啡香郁,他连喝数杯。 
  “王灼荣,你不出山,至少同我推荐一个人。” 
  “融岛到底怎么了?” 
  邓伯诚叹口气,“年中李如涧就荣休了。” 
  “什么人继任?” 
  “无人愿意出来继任。” 
  “怎么可能!” 
  “人人想法同你一样,谁也不想出来做这份苦差:天天挨批挨斗,还需日理万机,站不是坐也不是,老李退休,若职位悬空,中央只得派人下来……” 
  王灼荣笑容收敛:“嗯。” 
  “原先以为融岛有的是野心勃勃,爱好功名的才俊,可是你看多么令人失望。” 
  王灼荣象是一下子从温柔乡中走了出来。 
  “融岛为它的成功所害。” 
  “这话怎么说?” 
  “这小小地方拥有五千年来华文从来未曾有过的自由,独步天下,所有放肆不羁的相反意见都可获发表,渐渐形成放纵!太痛快了,只有破坏,并无建树。” 
  “老王,言论自由是融岛至大资产。” 
  “我同意,可是许多人觉得头痛:李如涧不止一次回过来指摘新闻界对他不留情面,把李夫人发型服饰都取出揶揄,每季评分,对内对外,都只给不及格。” 
  邓伯诚苦笑,“作为首级顾问,我也挨骂,我同你讲,背后有人传你谣言是一件事,但是报纸头版斗大字头条指名道姓叫你下台滚蛋又是另一件事。” 
  王灼荣回答:“你可以回骂他们水准低,不明就里,你维持缄默,是因为你有涵养风度,保留辩驳权利,但,言论自由不可少,一个政府必须有量度容忍更坏的恶性批评。” 
  邓伯诚喊痛那样叫起来,“喂,政府里也是人。” 
  王灼荣笑,“忍受不了热度,最好走出厨房。” 
  邓伯诚悻悻,“所以再也无人出来继任首长一职,你知道后果是什么? 
  王灼荣沉默。 
  “后果堪虞。” 
  王灼荣答:“经济复苏在望,前景大好,大部分市民根本不在乎谁担任领导。“ 
  “李如涧是第五届首长,条例指明,六届之后,融岛可一人一票自由选举政府首长,这是何等样特权,历史性大跃进,怎可弃权!” 
  “真的没有人出来继任?” 
  “同高如山及于金玉谈过。” 
  “他俩一向好名。” 
  “都不愿作这职位。” 
  “世上竟有此奇事。” 
  “想法都同你一样,你愿否出来?只一年,十二个月后你大可请辞,然后融岛可获一人一票自选首长。” 
  王灼荣笑:“这十二个月内,我一生结交的女友玉照都会刊登在报章上。” 
  邓伯诚不出声。 
  “我两任前妻为何同我离婚,我性能力的高低,银行存款数目,全部暴露人前,生活琐事会给漫画家画了本子嘲讽。” 
  邓伯诚只得摊摊手。 
  “不,我觉得融岛不需要我。” 
  邓伯诚看着染色玻璃外的绿茵草地,神情沮丧。 
  “来,老朋友,我与你到草地散步。” 
  他俩披上外套走到老远,只见绵羊成群走过,石筑围堤上长满紫色石楠,空气清新如水晶。 
  邓伯诚叹口气,“呜,我也不走了。” 
  “回想你我一生,自小是模范青年,孜孜不倦,勤学向上,吃多少苦也咬牙直过,但是伯诚,岁月不放过任何人,转瞬间已是中年人,我想留些时间给自己,做些自己喜欢做的事,请允许我自私一次。” 
  “老王,我无异议,只是,希望你给一个锦囊。” 
  他俩坐下来,望向天际,一只友善的牧羊犬走近摇尾。 
  邓伯诚这才明白,步行近三十分钟,却仍在王灼荣庄园范围之内。他拥有的土地面积恐怕比融岛还大,要他出山,势无可能。 
  “你对融岛忠心耿耿。” 
  邓伯诚点头,“许多人骂我是庸才,但我爱融岛,天才像你,但不愿出力,又有何用。” 
  他动气了。 
  “老王,”他意兴阑珊,“下午我就回融岛去。” 
  “别急,只有十二个月?” 
  邓伯诚大喜,“你回心转意?” 
  王灼荣摇摇头。 
  “回去吧。” 
  “伯诚,我向你推荐一个人。” 
  “谁?” 
  这时王灼荣身上响起铃声。 
  他自袋里取出一只银底粉红色手提电话,转过头去絮絮细语。 
  “是是,我仍与邓先生在一起,你放心,我不会走开。” 
  他把那只电话对牢老友,原来小小对话器还有视像拍摄传真器。 
  邓伯诚只得向关小姐摆摆手。 
  王灼荣关上电话。 
  他说:“自十五岁起我就渴望有关明媚那样的女友。” 
  “我明白。” 
  “我从未做过少年人,十五岁那年,我半工读,部分薪水还需养家。” 
  两个中年人往回走。 
  管家占姆斯架着小房车出来接他们,远远停住了车。 
  “吃了午饭才走。” 
  邓伯诚却累了。 
  厨子的一碟橘子鸭做的美味无比,他多喝了一点红酒,回房收拾行李,倒头盹着。 
  醒来已近黄昏,房里不知谁人捧进一盆水仙花,幽香扑鼻。 
  他推开窗,看见有几只雉鸡飞过,银绿色羽毛煞是好看。 
  他下楼去吃下午茶。 
  没想到远在异国高原可以吃到新鲜生煎馒头。 
  “来,伯诚,喝一杯龙井茶。” 
  邓伯诚苦笑说:“我真要走了。” 
  “你还没听我向你推荐谁。” 
  “谁?” 
  “我有一个兄弟,英年早逝。” 
  “我听过这件事,深觉可惜,他好像比你大一岁。” 
  王灼荣叹口气,“正是,他与大嫂交通失事失救,遗下一子一女,女儿今年二十六岁。” 
  邓伯诚扬起一条眉毛。 
  “她叫王庭芳。” 
  “一个小女孩?” 
  “二十六岁不算小了,未婚,独身,品格良好,十三岁进伦敦大学修人文学及新闻系,十八岁在史密夫读完博士往联合国工作,此刻帮安南属下一组研究第三世界国家节育问题,已有十年工作经验。” 
  邓伯诚瞪大双眼。 
  “一年,十二个月,我想她能胜任。” 
  “你开玩笑!” 
  “不,我说真的,初生之犊不怕虎,她出身富裕,肯定不会贪污渎职,身家清白,没有历史,学识与工作能力一流,精力充沛,一日工作十六小时毫无倦容,这样的人哪里去找。” 
  “只是一个普通女孩!” 
  “那样还算普通?” 
  “这世上满是有能力父母栽培的平凡天才儿童,融岛怎可交在他们手中。” 
  “伯诚,你迂腐,融岛一早应轰走你这样的首席顾问。” 
  “政治不是艺术,单凭想象力及创意行吗?” 
  “你已走投无路,不转弯更加不行。” 
  王灼荣取出一张照片放在桌上:“王庭芳。” 
  照片中是一个清丽可人的年轻女子。 
  “这可不是参加华裔小姐比赛。” 
  “伯诚,你与其他摄政王的指标其实是一年后一人一票,这一年后由谁出任都一样。” 
  “我不能接受这样儿戏的人选。” 
  王灼荣看着老友,“无论哪个机构得到王庭芳这样的人才都应庆幸。” 
  “我不是那样意思。“ 
  “那么,算是我误会,你也不要介意。” 
  王灼荣的话已说完,他站起来预备送客。 
  邓伯诚迟疑一下,忽然之间作出一个决定,他把桌子上王庭芳的照片及履历收进公事包里。 
  “你说得对,老王,依此刻民智推理,一人一票可能选出当红歌星小露宝。” 
  王灼荣微笑,“质素也不会比本世纪历届美国总统更差。” 
  邓伯诚笑得哽呛。 
  他们互相拍着对方肩膀。 
  司机把车子驶出来,邓伯诚有要事在身,匆匆上车去了。 
  那一天,淅淅下着油似细春雨,水仙花一望无际的在路旁盛放。 
  邓伯诚不由得自言自语吟起来:“美丽水仙,我们为你早逝哭泣,如早升旭日,尚未看到午辰…。。”这是他在大学读英国文学时背过的济慈的诗,至今尚未忘记。 
  车子经过,大闸门又缓缓关上。 
  在地球的另一头,小小公寓房子内小小卧室,一张双层床,下格睡着一个小男孩,上格却是个年轻人,床不够长,双腿伸也不是缩也不是,他也勉强将就,睡得十分香甜。 
  外边狭窄的客厅,年轻人的兄嫂正忙着张罗早餐,吃了好上班去,小市民生活节奏紧张。 
  “去叫小宝起来。” 
  “这孩子十岁整,日日需父母苦苦哀求才会洗澡、吃饭、做功课、起床、睡觉。” 
  “没有一样自动,是谓小孩。” 
  “他抱怨鞋子又小了。” 
  “是,每隔三个月裤子太短、衣服太窄。唉,黄口无饱期。” 
  大嫂进房去把孩子拉起来梳洗。 
  “真得训练小宝独立。” 
  “一日到黑恐吓他要不学乖要不送去寄宿,一日面青唇白回来说:妈妈黄松治去了伦敦寄宿,原来真有如此悲惨遭遇,我说你别担心,我家负担不起这种刑罚。” 
  孩子惺忪换上校服。 
  大嫂瞄了房门一眼,“二叔这一觉又得睡到下午。” 
  “别去理他。” 
  “半年了,不知是我们成功抑或是他失败,也不见他找工作,成日吃了就睡,其乐融融。” 
  “你是大嫂,包涵点。” 
  大嫂说:“我替他可惜。” 
  一家三口出门去。 
  在电梯里大嫂还在说:“当日老爹辞世,节蓄公平分两份,我俩用来置业,至今经济稍微复苏,日子还过得去,他却用来留学,如今多才博学,一肚皮学问,日日睡懒觉。” 
  “他好像打算教书。” 
  “校车来了。” 
  周启之在小床上转个身,他每句话都听到。 
  他睁开双眼,心里想:真该找工作了。 
  可是全部资本已经用来游学六年,文凭一大堆,户口无一文,究竟会些什么,他也说不上来。不过再不搬出去,怕启超在妻子面前日子不好过。 
  连侄儿小宝也问他:“二叔,你不上学,也不上班,你做些什么?“ 
  这便叫做社会压力。 
  他起床梳洗更衣,电话响了。 
  原来是早他三年回来的老友林森。 
  “启之,出来喝杯茶。“ 
  “半小时后我到你办公室见。“ 
  需开口了,已经睡饱,真该找份工作,赚取薪酬,养活自己。
  周启之找到林森,开口说出要求。 
  “我知道你有三张文凭:一张言语系、一张英国文学系、另外一张新闻系,但市场所需是管理科人才,要不,做电脑动画,还有生物科技也吃香,那么三师也总找到饭吃。” 
  周启之摊摊手。 
  林森说:“启之,一早同你说,要不教书,要不来帮我。” 
  “四间大学里我都递了申请表,迟迟未有答复。” 
  “有无兴趣到政府工作?” 
  周启之只是笑。 
  “那么,到鄙公司上班。” 
  “你办报纸杂志,用不到我。” 
  “你看不起我。”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林森说:“你不明何以一个论文写《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中人物与中华文化密切关系》的博士会得在融岛办秘闻杂志。” 
  “林森,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启之,掀开名人假面具是十分有趣的一件事。” 
  “把人脸皮都剥开,未免血淋淋。” 
  “当年回流,我也像你这样,在家躺了一年,高不成低不就,结果承继了舅父这间领先出版社,一做下来,其乐无穷。” 
  “华人有一句话,叫久入鲍鱼之肆。” 
  “你做不做?” 
  周启之叹息:“我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我在郊区有一间小平房,另外可派一辆吉普车给你,从今日起,你是领先杂志特约记者。” 
  “什么?” 
  “你是新闻系高材生,当年你带领一班同学协助教授破了一宗陈年旧案,甚获好评。我至今记得,津津乐道。” 
  “性质不同……” 
  林森看着他。 
  周启之静下来。 
  “本公司员工福利著名超卓,另设奖金,你放心做。” 
  周启之不出声。 
  “你的首宗任务是这个。“ 
  林森把一张大头照片放在桌子上。 
  周启之只见照片中是一个清秀的年轻女子,一眼吸引他,他从未见过那样炯炯有神的眼睛。“这是谁?“ 
  “启之,你在山洞睡太久了,这是融岛特区最新行政首长王庭芳。” 
  周启之大大讶异:“这是几时的事?” 
  “你家不看新闻吧?下午侄儿霸住看日本动画,晚上大嫂看长篇话剧,你完蛋了。” 
  “不,我肯定从未见过这女子。” 
  林森嘻嘻笑:“启之,消息自日本东京传来,官方尚未证实。” 
  周启之坐下来:“日本人仍然对我们这样密切注意?” 
  “真可怕,他们派拍摄队到上海北京也还算了,可是一直取道延安窑洞,又代表华裔追寻黄河源头,当然不会放过融岛。” 
  “虎视眈眈。” 
  “日本人把王庭芳的背景查的一清二楚。” 
  “她叫王庭芳?” 
  “是融岛一班智囊幕僚破釜沉舟推举的人才。” 
  “你指酒囊饭袋。” 
  “当然,在融岛,你可以持有相反意见。” 
  两个老同学齐齐唏嘘,“真是大幸。 
  “所以,这是你的任务。” 
  “什么是我的任务?”周启之张大嘴。 
  “特首小姐王庭芳。” 
  “什么叫王庭芳是我的任务?” 
  “发掘特首小姐贴身秘密,令城内好事读者疯狂,使鄙杂志销路节节领先,独占鳌头。” 
  “你疯了。” 
  林森拉长面孔,“连东洋人隔着一个东中国海都感兴趣的事,我们怎可放过。” 
  林森取出一本周刊文春掀到某页,图片中正刊登王庭芳同一帧近照。 
  周启之看到内文其中一句说:“伊平日喜穿香奈尔套装,但星期六一定脱下高跟鞋换上平底…” 
  “你看,同胞能不争口气吗?” 
  周启之说:“这是特区最后一届推举的首长,你莫坏了大事。” 
  “我们是做新闻的人,需报道事实,焉可天天在蛋糕上涂奶油。” 
  “林森你叫人对新闻自由这四个字另眼相看。” 
  林森取出一只信封:“薪酬、门匙、车匙,全在这里,工作立刻开启,你做,还是不做?” 
  周启之叹口气,“逼良为娼。” 
  林森狰狞大笑:“逼你是社会,不是领先杂志。” 
  “你好像很高兴。” 
  “周先生,这十年来,凡是赚过一点合理报酬的编辑与撰稿人,均从秘闻杂志出身,即使离职,还引以为荣,念念不忘,如果没有我们,文人哪里去赚壹圆美金一个字?都还孵在没有冷气的老报馆作业,还有,算起稿费来,要扣标贴!领先有什么不妥,你说说。” 
  周启之抹了抹额角的汗。 
  “等到大学给你长期合约,你大可离开领先,然后撰文痛骂领先这等败类是害群之马。” 
  周启之点点头,“我一定会那样做。” 
  林森把信封推到他面前。 
  周启之把它收进口袋。 
  “领先有一组人正在策划这件事,我们会通知你怎么做。” 
  “哗。” 
  “我们工作态度一流,读者要什么,我们提供什么,人家怎样看待我们,管它呢。” 
  一辆小小半新旧吉普车在门口等他。 
  周启之打开信封一看,里面装满千元钞票,足足一寸厚,老友待他不薄,他驾车到平房宿舍。屋里布置简约,但是设施应有尽有。 
  周启之躺在沙发上叹口气,就这样,走进火坑,万劫不复。 
  啊,找到工作了。 
  他离开新加,往商场买了若干礼物。 
  一直听兄嫂说想要一架平面直角型电视,他即时替他们办妥。 
  侄儿要的最新电子记事簿也有现货。 
  周启之忽然觉得他有资格做人二叔了。 
  启超两夫妇均是官校老师,下午四时多,他们一家三口拖着疲倦身躯回家。 
  看到礼物,精神一振,欢呼起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 
  周启之答:“找到工作了,今晚搬出宿舍住,这是我新地址电邮电话,打扰兄嫂这么久,不好意思。” 
  大嫂眉开眼笑,象是看到太阳升起来那般,“真舍不得你走。“ 
  小宝一直叫:“二叔二叔,帮我将手提电脑充电。” 
  周启之忽然明白都会这许多女郎纵身跳入淫逸火坑的原因。 
  大哥轻声问他:“是什么工作?” 
  他回答:“大学里文书工作。” 
  他没吃晚饭就告辞了。 
  小宝追出门来话别。 
  “二叔,有一套任天堂……” 
  “你写给我,我明日派人给你送来。” 
  回到宿舍,他取出王庭芳小姐的照片,贴在书房的布告板上,这才是真正老板呢。 
  又把领先杂志交给他的中英法文资料看个清楚。 
  文字重复着王小姐履历,因为年轻,她毫无历史污点,那班智囊也许终于移植了若干脑细胞:给你一张白纸,你最多批评她是一张白纸。 
  周启之打电邮到联合国问朋友“你可听说过王庭芳此人?” 
  答复很快就来了,“最近才听说,她已离职,传说有优差等着她,大家好奇,急急打听,近身同事说王庭芳果断、沉默、办事能力属甲级,但最为人乐道是她修理容貌,请记住联合国有万多名员工,我云人亦云。” 
  嗯。 
  “推荐她做新工的人叫王灼荣,你应知道他是谁,他是融岛鼎鼎大名的红顶商人,是王小姐的亲叔父,王小姐父母双亡,可以说由叔父养大,可以想象王小姐不过出面,末后另有功臣。听说王先生对侄女说:你的秘诀是什么也不用做。” 
  启之笑出声来。 
  真有趣,诸文艺青年盼望多年的大时代终于来临,却未料身历其境,竟会如此诙谐。 
  搬了出来,周启之静了好几天。 
  他可以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再也听不见中文电视台那些天大哭大叫大笑大闹大跳得噪音,全世界都没有融岛那样歇斯底里的电视节目,真不知是成功抑或失败。 
  领先的精英到他家开会。 
  小组共十个人,他们叫启之做先锋,“启之象书生,人家不易起疑。” 
  “他本来是书生。” 
  “现在不是了,启之,此刻你是秘闻记者,这是你的生活工具。” 
  摊在桌子上的是笔状摄录影器,打火机录音机,针尖麦克风…… 
  周启之笑了,“你们忘记一件事。” 
  同事一丝笑容也无,“什么事?” 
  “我如何接近王庭芳?” 
  同事不慌不忙答:“我们已经买通了她家三十年老司机,他将退休,推荐你去继任,你是他外甥。” 
  啊。每个人都有一个价钱。 
  “当然,王小姐白天自有官方司机接送,可是夜生活更令我们感兴趣。” 
  “也许她夜间也用官方司机。” 
  “不,王庭芳是知识分子,她懂得规矩,下了班,她决不会贪纳税人便宜。” 
  “呵,市民有福了。”同事语气有点讽刺。 
  “谁说不是呢,她工作能力、人格品德,都比官场老油条胜十倍以上,谁知道,误打误撞,也许真能做些什么出来,又或许什么都不做,也造福人群。” 
  这时另外一位同事取出一轴图则,在大桌子上摊开,只见是一张详细的街道图。 
  “这里是凤凰台,王庭芳会住进一号,附近,这几条街道完全不准停车等候,拍摄实在不易,只有在牡丹格才能有机会用远镜头拍摄。我们已在该处租下一个单位,”他取出大厦照片,“自这个窗口看出去,可以清晰见到凤凰台一号大门。“ 
  周启之发现,如此部署,不惜工本,几乎同打仗一样,为的是揭密,值得吗? 
  “我们为读者服务。“ 
  “可是,王庭芳还没有上任。” 
  “请读明日新闻。” 
  “主要工作还是得由启之进行。” 
  “启之,加油。” 
  周启之见他们一本正经,不禁啼笑皆非。 
  这时,组长把手放在他肩膀上,“启之,无论做什么工作,一定要认真做好它。” 
  启之汗颜,“是,是。” 
  一天到晚自觉大材小用,怀才不遇,又有什么用,更贱多七成。 
  手头上无论拥有什么都是最好的,必须尽忠职守。 
  “启之,明日起你将学习驾驶大型房车,公司派了师傅给你。” 
  “明白。” 
  “别忘记我们有大量竞争对手,用同样或更劲辣的手段争取新闻。” 
  接着下来,组长分配各人工作。 
  轮到启之,他说:“启之,你负责每日提供500字,配图,你的栏名叫《特首小姐你早》。” 
  “你自新闻系毕业,此事难不倒你。” 
  “可是,每日500字,何以为继?” 
  “那就看你的了。” 
  启之叫苦:“她迟早发觉身边有奸细。” 
  “那也同样看你本事,你得巧妙隐瞒身份。” 
  “哗,我好惨。” 
  同事们都笑起来。 
  “启之,我看好你,没问题。我们回报馆向林森汇报。” 
  也许公务员工作态度如果象他们这般起劲努力认真,可能环境会完全不同。 
  周启之觉得他象已加入一个秘密组织,宣誓入会,歃血为盟,以后要离开,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晚上,他躺在舒适的床上,对是非黑白似乎失去辨认能力。 
  第二天一早他醒来,打开电视,被爆炸震撼性新闻吸引。 
  王庭芳在十多位政治元老推举下继任。 
  那样年青,那样秀美,怎样担当重任? 
  一看她身边十多名穿黑西装的中年男子,周启之想到小学时做过的一个科学试验:老师坐桌子上,廿多名同学每人只用两只手指,一起运力,便可把桌子连老师一起抬离地面,他们想必用同一方式。 
  王庭芳穿着一套天蓝色西服宣誓为融岛忠诚服务,那素净明亮的颜色,使她看上去高洁无匹,真是最佳选择,衣服发式,想必由专人策划。 
  她短发拨往耳后,更觉英姿飒爽,全身并无任何首饰,表示实事求是。 
  仪式一贯亢长沉闷。 
  启之本来想看到完场,但是教车师傅已来找他。 
  一小时下来,启之的驾驶技术被师傅批评得流血。 
  “去非法斗车的话你不做大哥也做得了阿二,载客呢,即日扫地出门。” 
  “我愿意学习。” 
  “这还差不多,孙子兵法说:欲速则不达。” 
  是吗?孙子说过那样的话吗? 
  不管它了,周启之从头用心学习驾车。 
  稳、顺、捷是三字秘诀。 
  三天之后,启之已大有进步。 
  深夜,电话铃响:“启之,明早七时你到凤凰台去面试。“ 
  啊,大日子来临。 
  师傅天未亮就来找他。 
  “看到东家,恭敬、含蓄,眼神不可正面接触,低声肯定地称呼王先生、王太太,或是王小姐已经足够,明白吗?“ 
  启之自觉象上阵打仗,“知道。” 
  “祝你好运。” 
  第二天一早,他准时到一号按铃。 
  女管家出来应门,“你是宋伯的外甥小周?这边来。” 
  凤凰台一号布置异常朴素,白墙、木板地,一尘不染,灯饰、家具,比一般民居还普通。 
  但是简约中有一股庄重气势。 
  启之被带到偏厅,一早有人等他。 
  那是一个浓眉大眼的年青女子,神气活现,穿着便服长裤,她伸伸手,“请坐,我叫爱司,负责保安。” 
  只见她指节起茧,一看就知是空手道好手。 
  爱司上下打量新来司机,又查阅他履历。 
  只见小周面貌端正憨厚,又不多话,已觉及格。 
  她把他姓名地址拿去警署覆核,证实是一级良民。 
  “你几时可以上班?” 
  “今日。” 
  “管家会给你制服。” 
  “知道。” 
  “记住,外人无论问起什么,你一概摇头不知,明白吗?” 
  “知道。” 
  爱司转头问管家:“王小姐准备上班没有?” 
  “她十分钟下楼。” 
  爱司对小周说:“日更司机獐头鼠目,我不喜欢他,已要求换人,你今早负责送王小姐上班,快去换制服。“ 
  管家十分和蔼,对启之解释,“陈爱司警队出身,语气是硬一点,你别介意。” 
  制服并不合身,启之只用领带及帽子。 
  “新制服一天可以做好。” 
  启之一见王庭芳出来,立刻开启车门,说声:“王小姐早。” 
  王庭芳答:“早。” 
  她坐到后座。 
  爱司是她贴身保镖,坐司机身边,轻轻喝道:“开车,小心。” 
  王庭芳穿奶油色西服,真人个子比想象中娇小,五官精致姣好,却无笑容。 
  她一双眼睛晶光四射,象是看穿人的心思,周启之不由得低下头去。 
  呵多么特别的一个女子。 
  一路上三个人一句话也没有。 
  当然,保镖与司机都不容许多话。 
  车子驶到立法大楼停车场。 
  爱司护着王小姐下车。 
  启之看着她俩精神闪烁的背影,由衷敬佩,女子真的担上半边天了。 
  落后封建社会硬是贬低女性,叫她们蒙脸,锁她们在家中,结果国家少却一半劳动力,家庭自断一臂一足,活该落后贫穷。 
  启之把车停好,走到立法楼的工人合作社去喝咖啡。 
  大家对他很客气,纷纷打听消息。 
  “王小姐脾性如何?” 
  “可准时?我东家例牌迟到半小时。” 
  “我们家太太不肯过马路,一定要车子兜上大半小时对准大门才下车。” 
  合作社的檀岛咖啡居然十分香甜。 
  忽然一众司机都静了下来,低头装作看报纸。 
  原来有一个陌生女子走了进来,她身上挂着摄影机及录音机,一看就知道是名记者。 
  呵大水冲到龙王庙,鲁班门前弄大斧。 
  那女子搭讪着走近周启之。 
  “你是特首小姐的司机?” 
  周启之装聋作哑,叫记者不得要领。 
  接着,一名管理员上前干涉,“这位小姐,合作社只限员工进出,并不招待外人。” 
  女记者只得悻悻离去。 
  手法那样拙劣,当然一无所得。 
  合作社柜台后有一架小小电视,新闻正直播特首陈辞,周启之凝视。 
  镜头对牢王庭芳秀丽的面孔,她用不徐不疾,不温不火的语气这样说:“这是令任何执政人最沮丧的时刻,我喜欢开诚布公地讨论,意见不合也无所谓,千万不可抱怨消极,这种态度使我再也不愿与高级公务员讨论削减人手问题。” 
  哗,这样大题目由年青貌美的女郎说出来,效果奇特,全场肃静。 
  王庭芳说下去:“政府内部已就本年度财政开支达成共识,接下来要处理的,是下年度以后的开支预算,我们的目标是要把公共开支缩减到五年前的水平,但除出认定必须要实施删减以后,公共开支仍全然失控,有些官员以辞职相胁,反对政府的节流措施……” 
  这番话好比千斤重,压得启之透不过气来。 
  他冷汗爬满背脊。 
  一般是年轻人,人家王庭芳为国为民,他周启之则以揭密为生,且百上加斤,骚扰好人。 
  有人扭转线路,转到晨操台去。 
  启之低下头,刚好看到一张畅销报纸上的漫画,主角一眼就知道是王庭芳,漫画中的她满头大汗,鞋脱袜甩那样赶往立法会,手袋摔地上,口红粉盒丢满地,这已是最起码的揶揄,可是周启之已经看不过眼,他愤慨的把报纸扫到地上。 
  有人拾起,坐到他对面。 
  原来是陈爱司。 
  启之替她叫一杯咖啡。 
  爱司坐下,笑笑,她有张好看的小圆脸,不说,谁也不知她是个近身保镖。 
  她轻轻说:“王小姐却不介意,她叫秘书剪齐了漫画收册子里,今早她看得哈哈大笑。” 
  启之不出声。 
  “你很好,你很忠心。” 
  “你也是。” 
  爱司叹口气:“王小姐只得我们了。” 
  启之暗叫一声惭愧。 
  奸细不好做,这种违背良心的事,叫周启之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他回家写了第一篇特首小姐你早专栏。 
  “……已经骂走五届首长,仍然不改旧习,动辄叫嚣,下令落台,一不高兴,即时取出王牌,制造影响……” 
  组长收到电邮,来电警告:“不是叫你写社评,你得以轻松手法,正写花絮,侧写政治,无需悲天悯人,她即使下台,仍系千金小姐,你我失却饭碗,即刻要勒紧肚皮,记住,你得以一个妙龄女记者身份写出特首日常生活点滴。” 
  启之答:“是是是。” 
  是,是,是是是是是是是。 
  练多几次,不是太难,很快就习惯成自然。 
  这次,他这样写:“是谁替王庭芳设计发型服饰?资料显示,中学时期她蓄长发,样貌清丽,有点象红歌星余小娟,大学时期她剪短发,今日,她留着齐耳发型,各位太太小姐,切莫有样学样,弄得不好,会变妈姐。” 
  “又一向传王庭芳喜穿名牌香奈尔。这并不正确,她的服饰全由融岛服装设计家刘碧瑶负责,下篇,本栏则专访刘小姐。。。。。” 
  这次,组长大乐。 
  “人才即是人才,启之,副刊畅销全靠你了。” 
  启之汗颜。 
  第二天晚上,他带了蛋糕水果去探访大哥启超。 
  启超正在阅报,看到点心大乐,他在读的,正是“特首小姐你早”。 
  小宝立刻偎依到二叔身边,启之取出任天堂礼物塞进他手里。 
  一切都靠一个专栏的收入,所有荣誉均来自它,能不小心做好工作吗? 
  大嫂满面笑容,“二叔留下吃饭,我刚好买了海鲜。” 
  又是一家人了。 
  启之替小宝补习算数,那孩子很快做妥功课。 
  吃完饭启之取出杂志社送给员工的冰上嘉年华门劵,“这个小宝喜欢。” 
  大嫂忙不迭道谢:“唷,这可是二百元一张的前座票,一共四张,小宝还可以请朋友。” 
  第二天,周启之在专栏上反驳其他报纸:“特首小姐手袋中只有两种化妆品,小小一盒十二号两用粉,及一管三十四号豆沙色口红,牌子:姐妹唛。” 
  据组长说:这两种化妆品,一个上午被抢购一空。 
  还有,刘碧瑶亲自登门道谢:“我这星期接的定单比往时一年还多。” 
  “融岛人应用融岛货。” 
  “请问可以与专栏作者芝子见个面吗?” 
  “作者需维持神秘感。” 
  锦衣卫陈爱司却起了疑心。 
  她问:“记者怎会知道这许多琐事?领先报特首新闻排山倒海,十分精彩。” 
  周启之当然是装作一篇懵然。 
  过一会陈爱司又说:“唉,又不是国家机密,算了。” 
  启之放下心来。 
  陈爱司忽然问:“小周,明日我放假,你可有事?” 
  启之心想:哟,不妙。 
  “一起出去逛逛可好?” 
  爱司主动,要求约会。 
  启之急得面红耳赤。 
  陈爱司觉得他有趣,今日还有会脸红的男人。 
  “对不起,我家有事。” 
  “那改天好了。” 
  第二天,管家把小周叫进屋里。 
  “小周,相帮搬动家具。” 
  “是。”屋里少了男丁。 
  他跟管家到二楼。 
  原来要把一张明式红木供桌搬到楼下。 
  周启之用一条旧毯子包住保护古董家具。 
  书房门开着一条缝,他无法不听到房里对话。 
  他刚好可以看到王庭芳坐在书桌后边。 
  她穿便服、球鞋,象是刚运动完毕,书房里另外有一个人,背着门,看不到容貌。 
  只听到王庭芳说:“我不需要幕僚,这一组一共十个人,年薪津贴加在一起伍仟多万,可捐到儿童医院。” 
  “庭芳,儿童医院设备完善,这班人是你的顾问。” 
  王庭芳语气温和肯定:“交通部有事问交通部长,能源部、贸易部、社会福利——依此类推,为何多出这班高官?” 
  “他们是将是你的代罪羔羊,他们随时可以引咎辞职,以平公愤。” 
  “诚叔,我已决定解散这个小组。” 
  “庭芳,你在位不过一年——” 
  “今日我在位,今日我做决策。” 
  那个叫诚叔的人哑口无言。 
  王庭芳说:“这是节约的时候了。” 
  这时管家轻轻掩上书房门。 
  她说:“当心供桌四条腿,不要拖行,要抬起来走。” 
  启之答声:“是。” 
  他回到家这样写:“王小姐喜欢打什么球?原来是乒乓,大众化、方便、简约,她用的球拍是双面胶奇英牌,每朝与她的护卫员陈爱司过招,激烈运动三十分钟,已足够维持苗条纤细身段。” 
  他的专栏很快成为读者最爱。 
  林森打电话给他:“写的很好,但是语气太温和了,你需尖锐一点。” 
  “读者接受不就行了。” 
  “太象口香糖,不似文学。” 
  启之微笑,凡是执笔人均想进入文学殿堂,林森也不例外,有趣。 
  “启之。” 
  “是,还有什么问题?” 
  “你同她说过话没有?” 
  启之答:“我正面也不敢看她。” 
  “你打算一辈子做司机?” 
  “不,我扔在等大学聘书。” 
  林森问:“她可有男朋友?” 
  “我没见到。” 
  “下星期我在大会堂与她吃饭跳舞。” 
  “单对单?” 
  “与另外一百五十人。” 
  “那么,林森,把握机会,努力自我表现,你只有说三句话的时间。” 
  “启之,我记得你会跳舞。” 
  “又有什么事?” 
  “教我跳探戈。” 
  “学费每半小时叁仟元。” 
  “启之,你一早应该发财。” 
  “现在还来得及。” 
  “傍晚到你家来。” 
  英俊潇洒的林森带着漂亮女伴及跳舞音乐一起来到。 
  启知不知多久没有跳舞,脚步生疏。 
  少年时由母亲教会他,“启之,女生都爱跳舞。”此刻,他十分怀念慈母。 
  他示范了三步四步,及其他社交舞蹈。 
  最后他教林森与女伴跳起探戈。 
  “探戈不是一种优雅舞蹈,它源自南美贫民区,年轻人藉之发泻过度精力及不满情绪。记住,要把怨怼在音乐中宣泄出去。” 
  林森是聪明人,一下子就跳得似模似样。 
  三个年轻男女出了一身汗,坐下喝冰冻啤酒。 
  那女郎问:“周启之你有没有女朋友?” 
  启之摊摊手:“惭愧。” 
  “何故?” 
  “我无力成家。” 
  那女郎大奇:“谁要一头家?我们只不过想开心一下,象今晚一般,无拖无欠,快乐似神仙。” 
  林森说:“周启之自三迭纪来,别去理他,我们即去跳舞厅练习探戈。” 
  女郎欢呼。 
  启之把他俩送出门去。 
  那一晚他没睡好,整夜耳边都听见絮絮的探戈音乐。 
  第二天一早管家打电话给他:“小周,你来一下。” 
  启之迅速回到凤凰台。 
  管家问:“小周,你可会跳舞?” 
  启之一怔。什么风,吹得人人想跳舞。 
  管家笑了:“看样子你这憨小子也不会。” 
  “不不,我会。” 
  “很多人都认会跳舞。” 
  “我真会。” 
  “好,跳来看看。” 
  管家带他进书房,开了音乐。 
  启之笑:“跳探戈需要两个人。” 
  “你不介意我作你女伴吧?” 
  “是我的荣幸。” 
  保镖秘书与女佣人都挤到书房来看。
  启之小心翼翼与中年管家挑了起来,带动女伴进退自如,半途众人已报以热烈掌声,一舞既终,众人欢呼不已。 
  爱司一步踏前:“轮到我。” 
  启之微笑把爱司带着起步。爱司学武,身形灵活,配合得更好,最后一转身扭腰,外套敞开,露出腋下枪套。 
  爱司忙站立好拉好衣襟。 
  大家都有点惆怅,这里是凤凰台一号,禁止喧哗谈笑。 
  管家说:“周你完全及格,由你负责教王小姐跳社交舞。” 
  什么? 
  “下星期凤凰台举行慈善宴会,各国使节均在邀请之列,门劵每位壹万,全数捐赠飞行眼科医院,我们这才发觉王小姐不会跳舞,那怎么行,急急叫人来教,又怕泄漏此事,成为报上花边新闻,你会最好,小周这两天不用开车了,专教跳舞。” 
  周启之吞一口涎沫。 
  运高华盖,天下竟会有这样好差使。 
  管家问:“你这老实人怎样学会跳舞?” 
  那当然因为他不是老实人,不知怎地却瞒过了精明的管家。 
  大家笑着各就各位。 
  女佣人取着当天报纸上楼,一边说:“那芝子写的专栏最好看,只有芝子不骂人,时时帮王小姐说话。” 
  没想到到处是读者。 
  半晌女佣人出来说:“王小姐对于今日华南早报的社评有点生气。” 
  大家摊开华南早报扉页,看到一张巴掌大四乘六吋漫画,把王庭芳画成一只扯线木偶,口作人言,说:“我是一个真人!”故事源起著名的木偶奇遇记。 
  管家很不开心:“太刻薄了,人家不过是廿多岁女孩子,怎么吃得消。”指着报纸说:“你也有女儿,人家也有父母。” 
  忽然听见一声咳嗽,原来王小姐下来了。 
  “小周,由你教我跳舞?” 
  周启之连忙答:“是。” 
  “需要换什么衣服?” 
  启之想一想:“添条裙子吧。” 
  女佣立刻上楼去取。 
  “我要学探戈。” 
  启之忍不住问:“为什么是探戈?” 
  问题出口,才觉冒昧。 
  却不料王庭芳轻轻答:“财政部长好主意,我们一众公务员跳探戈,每支壹万元,筹款活动。” 
  原来如此,怪不得林森抢着排练。 
  女佣帮王庭芳系上一条灰紫色乔其纱裙,她看上去很可爱,运动衫运动裤上加条纱裙,裙上隐约钉着亮片,不很多,偶然反光,闪一闪,又回复沉静,真是条漂亮裙子。 
  音乐开始,启之耐心地一步一步教。 
  星期六,不用上班,王庭芳精神比较松弛。 
  可是聪敏能干的她真的全然不会跳舞,四肢顽强,不听使唤,启之只得先教她几个瑜伽热身动作。 
  慢慢地,她身体软化了,才教她基本舞步。 
  奇怪,最难的工作难不倒她,最容易的舞步叫她尴尬。 
  启之教了一个上午,两人均满头大汗。 
  启之一直低头,不敢看到她的眼睛里去,当然不是怕羞,而是怕眼神会揭露他那奸细身份。他也尽量不去接触她身体,怕冒犯她。 
  这样藏头露尾,鬼鬼祟祟,居然也教得了跳舞,不可思议。 
  两人不多说话,就在擦汗喝水之际,王庭芳忽然问:“你可会一个扭腰动作?” 
  启之鼻尖滴出汗来。 
  他想说不会,那才是最聪明的答案,但不知怎地他口不对心,居然答:“我会。” 
  “那么,请你示范。” 
  音乐重新响起。 
  启之轻轻搂着特首小姐纤腰,他踏前她退后,两个交叉步,然后启之轻轻说:“现在,dip。” 
  王庭芳往后一仰,启之承托她的腰,无可避免,不得不看到她眼睛里去。 
  启之从未见过那样美丽的眼睛,碧清眼神象是可以看透人心。 
  刹那间启之鼻酸,他控制情绪,深深吸进一口气,把王庭芳轻轻拉起。 
  王庭芳有点晕眩,“哗,谢谢你小周。” 
  周启之放开她。 
  王庭芳问:“跳探戈有什么秘诀?” 
  “练一百次,还不行,练五百次。” 
  王庭芳点头:“同做所有其他事一样。” 
  启之退出。 
  管家看着他,“小周你真是一个好规矩青年。” 
  小周黯然地笑。 
  他想说:我是一只披上羊皮的狼。 
  与员工一起吃过午饭,有官员到凤凰台开会。 
  管家请他们到二楼书房。 
  出来时手上有张条子,印着书房座位方向,管家用铅笔打着记认:施生咖啡两糖少奶,刘生龙井茶,张生泡沫奶茶……象做茶餐厅生意一般。 
  两个佣人一起做,托盘有点重,启之说:“我帮你捧到楼上再说。” 
  女佣笑:“小周你真没话说。” 
  书房门打开,王庭芳仍然穿着纱裙,象是不舍得脱下。 
  但是口气换了一个人。 
  她说:“这些年报,本本陈腔滥调,听听,00年说:‘局内职员压力倍增’,01年说‘资源有限,需求无限,沉重工作压力令前线员工疲于奔命’,今年这样讲:‘财政紧绌而需求不减,系统负荷日重,前线人员疲于应付……。” 
  大家不敢出声。 
  “到底由谁执笔?” 
  “这――” 
  “何用每年派员去史丹福与剑桥读工商管理?干脆派上清华好,读写中文是正经,我很严肃并非玩笑,今日就开办中文班。” 
  女佣取着空盘出来,掩上书房门。 
  启之趁这空挡回家写稿。 
  才执笔,他又鼻酸。 
  咄,他同自己说:小周你还有什么想头不成。 
  好不容易写妥芝子专栏,他接到大嫂电话:“启之,回家吃饭如何?如有朋友,一起带来。” 
  启之去买了一箱橘子当礼物。 
  饭后他教小宝跳舞,大哥讶异:“启之,你还记得这个?” 
  大嫂笑:“这份新工作很适合启之。你看他精神多爽利。” 
  叔侄二人在小小客厅表演探戈,启之居然扮女生,引得兄嫂大笑。 
  他忽然接到急电,管家召他:“小周你到海宁街十号去接司马医生到凤凰台。” 
  启之吓一跳:“谁不舒服?” 
  “教育部长何先生。“ 
  启之立刻出去。 
  司马医生已在门口等,车子风驰电掣驶返凤凰台。 
  只见何先生躺在会客室长沙发上呻吟,司马医生立刻替他诊治,原来胃气上涌,痛得不能形容。 
  叫记者看见了,少不免赠以脓包二字。 
  管家煮了一锅小米粥,拿出去给何部长喝了暖胃。 
  半晌他好些了,仍然得回书房开会。 
  这会开到黄昏才散。 
  众高官出来时面如土色,一言不发。 
  不用讲也知道是吃足苦头。 
  启之低着头笑出起来。 
  爱司迎出来,用国语说:“酒囊饭袋,王小姐限每人一个月里真正学妥普通话,不得有误,你呢,小周,你可会说普通话?“ 
  启之摊摊手:“我本是普通人,自然会说普通话。“ 
  爱司笑了:“那你的英文程度如何?“ 
  “还过得去。“ 
  “咦,美国口音。” 
  启之索性学着电子游戏中盗墓者罗拉的纯正英国口音说:“我父亲是大使先生――” 
  爱司笑得弯腰,“呵,小周,我许久没笑了,真好,你能叫我们这一代的女生多笑。” 
  有人轻轻在厨房门口走过,呆了一会。 
  管家眼尖,“王小姐,你要什么,我给你拿上去。” 
  只听得王庭芳轻轻答:“我来拿一杯水。” 
  众人立即停止讲话,管家马上去斟水。 
  爱司跟着出去听吩咐。 
  接着几天,小周仍然管接送,一手车已开得十分熟练,照镜子时,启之觉得他活脱脱像个司机。 
  他的芝子专栏愈来愈受欢迎,无论什么,一受群众抬捧,便有摹仿者,这群人通常不肯承认抄袭,你说他青出于蓝,他还要不高兴呢。 
  起码有三个以上专栏,题材语气跟足芝子,可是又对芝子嘲讽揶揄,时唱反调。 
  林森说:“这个金子学的有三分似,那个波子只得一成,还有一个媚子,完全没有纹路。” 
  启之唯唯诺诺。 
  “启之,芝子专栏需要加把油。” 
  不知是酱油还是麻油,启之不出声。 
  “有没有劲一点的新闻?” 
  启之瞪大眼睛。 
  “她一定有异性朋友,她可能妙龄守斋,还有,她睡衣款式颜色……你明白吗?” 
  启之正在喝咖啡,差点吞了下去,他呛咳起来,用手帕捂住嘴巴。 
  “要不,打听到几时加税减税,裁员,取消联邦汇率,我们就抛离对手了。” 
  启之低着头。 
  “下星期大会堂宴会厅举行慈善舞会,我要你混进去拍照。” 
  启之说:“你也会在场,你为什么不自己拍?” 
  “启之,我要你拍我与特首小姐舞姿,明白吗?我捐款五十万,为的是什么?” 
  “我不再认识你,林森。” 
  林森兴奋的说;“电视台接触凤凰一号,说是愿意免费摄制舞会片断,制作成影碟义卖,可是已被拒绝,因此图片更加珍贵。” 
  启之问:“你如何得到门劵?” 
  “请帖,启之,不是门劵,领先杂志手上有几张某人不可见光的照片,某人是权贵,我一开口,他立刻替我张罗到门劵,不,是请帖。” 
  “林森,你真卑劣。” 
  “启之,你也在这只贼船上。” 
  那天下午,他看见有人送一只大盒子进来,爱司接过检查,轻轻打开,原来是一件晚服,灰紫色小袖子软缎长裙,款式保守,但不失典雅。 
  启之凭记忆用彩笔绘出晚服,送往领先。 
  组长兴奋极了,“有奖金。” 
  “最好在当日刊出,否则她可能有时间更换衣服。” 
  “当然,当然。” 
  他逐日逐篇专栏出卖她――一个与他无怨无仇的毫不相干的妙龄女子。 
  他时时在车子倒后镜里偷看她,她低头审阅文件,面色沉静,象尊玉像,偶然抬起头,看向窗外,但是一言不发。 
  全融岛都知道她是一个孤儿,亦无兄弟姊妹,寂寞吗?一天工作十六个小时的她可能没有时间问这个问题。 
  她呆视窗外神情至为凄宛,眼睛失神,变成大颗玻璃珠模样,呵。 
  那天早上,芝子专栏披露了晚服彩图。 
  爱司第一个炸起来:“屋内有内奸。” 
  管家说:“不,由时装店那边泄露出去才真。” 
  爱司说:“对,店里人多手杂。” 
  秘书说:“必须换一个设计师了。” 
  “王小姐怎样说?” 
  “她看了专栏一眼,又再研究文件,她打算全面回复英语教学。” 
  “那岂不是要招非议?” 
  “她背脊已插满箭,弱势政府管治难,哪能令人高兴?说得好听是共同承担,说得难听是人人水深火热,政府一举一动均会挨骂。” 
  说得再好没有。 
  傍晚,小周去接王庭芳。夏季,日长,天色尚未全暗,只见王庭芳缓缓穿着晚服,走出来,婀娜多姿,但不知为什么,清丽的她带一股不可抑制的寂寥。 
  她没有即时上车,她在门口逗留一下,一阵微风吹来,衣裤飘起,煞是好看。 
  爱司一直在她身边,是晚保镖亦换上黑色晚服,丰满身段毕露,不知配枪藏在何处。 
  终于她们上了车。 
  启之已带着笔尖摄影机。 
  怎样跟进去呢? 
  到了现场,爱司忽然轻轻说:“十点是跳舞时候。” 
  启之看着她。 
  “可以赏脸跳只探戈吗?” 
  启之暗自叫一声:天助我也。“我在这里等你,你带我进场。” 
  只见所有客人都经过金属探察器检查,鱼贯而入。 
  记者涌在门口,逐个贵宾拍照。 
  启之看到林森带着女伴昂然进入会场,唉,人各有志,所谓青菜萝卜各有所爱,他喜欢出人头地,追逐名利,明天玉照上报。 
  十时正,爱司应约出来找他。 
  她带他进场,只见水晶灯下衣香鬓影,许多男宾手上拿着一个牌子轮侯与王庭芳共舞。 
  爱司轻轻说:“估计可筹得善款百万。” 
  “那么多?” 
  “乐队已把每只音乐缩成一分钟。” 
  啊,轮到林森上去邀舞,启之连忙对牢老友拍了好几张照片。 
  真好笑,两人舞步都由他所教,跳得中规中矩。 
  拍到了照片,启之放下心,饭碗保住啦。 
  他带着爱司下舞池,爱司高兴极了,一口气跳了三次。 
  启之轻轻说:“我到露台站一会透口气。” 
  爱司依依不舍,但也感心足,到底,这是她工作时间。 
  启之走到露台,发觉是条露天长廊,另一头,远远,距离十多码,有个人影。 
  她坐在藤椅上脱下缎鞋,正在休息。 
  他看见她,她也看到他。 
  正想招呼,爱司找到了她。 
  启之连忙躲到柱后。 
  爱司劝喻她回去。 
  她无奈穿回鞋子,跟着保镖回到室内。 
  启之轻轻吁出一口气。 
  抬头一看,月亮如银盆般大,晶光灿烂,照着这地球亿万年。 
  他回转宴会厅。 
  爱司说:“我送你出去。” 
  她推开横门。 
  “小周,谢谢你。” 
  启之连忙说:“哪里的话。” 
  回到车里,他把照片用手提电脑传到报馆。 
  照片异常清晰,林森与特首小姐脸容都十分清楚。 
  启之看着照片微笑。 
  舞会十二时未散,但是王庭芳先走。 
  她上车不多久已经盹着,到了凤凰台一号她才醒转,进屋。 
  回到家,启之发觉林森已经打了十多次电话来。 
  “精彩,启之。精彩。” 
  启之不去理他。 
  他脱下西服揉揉双目,倒在床上,就这样累极睡着。 
  第二天闹钟一响,跳起床来,头一件事是淋浴,他发觉身体汗臭。 
  梳洗更衣,出来吃早餐时发觉钟点女工一边看电视新闻一边打扫,满脸笑容,指着荧幕说:“德政。” 
  只听得新闻报告员说:“自四月一日起,本岛所有中小学均用英语教学,中文辅导,又取消学生购买大量教科书制度,笔记书本均由学校图书馆供应,不但省下大笔金钱,亦免学生每日背负沉重书包上学,引致百分之三十学童脊椎弯曲……” 
  钟点女工兴高采烈,“我家有两个小学生,这下子好了,不用再吃苦了。” 
  这样简单,效仿欧美的优良方式,为什么要待今日由年轻的王庭芳提出来? 
  他打开报纸,在头版看到特首小姐与林森的跳舞照片,放到四分之一版面大。 
  他摇摇头。 
  林森的电话又来了,“启之,我已派人送奖金来。” 
  启之赔笑。 
  “继续努力。“ 
  那日回到一号,只听得众人群议纷纷,秘书指着报纸:“谁拍的照片,它如何泄漏出去?” 
  “百多人在场,良莠不齐。魔高一丈,肯定会避过检查站。“ 
  “去查一查领先报老板怎会得到请帖。“ 
  “好消息是共筹得三百万,飞行眼科医院兴高采烈,明早出发飞往乌兰巴托。” 
  “王小姐说,每次在报上看到自己的照片与名字,都会吓一大跳,恐怕永远不会习惯。” 
  “今日又收到电台邀请她为公益表演节目剪彩。” 
  秘书声音低下来,“王小姐已经推辞。” 
  “为什么?”爱司失望,“我正想看歌星明星。” 
  “私人顾问不同意她到这种娱乐场所去。” 
  “怕什么,她是女子,又不会给人一种大帅捧戏子的感觉。” 
  “嘘。” 
  管家开门给人客,一个相貌堂皇的白头中年男子匆匆进来。 
  那人正是邓伯诚。 
  王庭芳迎出:“诚叔找我何事?” 
  邓伯诚急急说:“庭芳,此事万万不可。” 
  王庭芳答:“我已经决定了。” 
  “庭芳,没有人预算你作任何事!今日官场环境险恶,不慎言行,动辄得咎,非公务员出身的你将被指分化社会,破坏社会和谐,后果严重。” 
  王庭芳嫣然一笑:“我不怕。” 
  “请收回成命。” 
  “诚叔进书房来谈。” 
  启之心想:“什么事?” 
  做小司机也有好处,单顾自己起居饮食已经功德圆满。 
  这时管家叫他:“小周你到飞机场去接一个男客。” 
  她给他一个小纸牌,上面写着LC两字。 
  “留意班机号码。” 
  “我立刻去。” 
  “小周,这件事,不可对外说一言一字。” 
  “明白。” 
  谁是这神秘客人? 
  启之驾车到飞机场,到等候区举起牌子,不到十分钟已有人走近。 
  “我是LC,庭芳差你来?” 
  启之一听他直呼特首小姐芳名,已是一怔,目光落在他身上,不禁自惭形秽。他从未见过卖相这样好的男子:斯文,英俊,身段适中,又有一股淡淡书卷气。 
  启之即时说:“请随我来。” 
  客人上了车,一言不发,由司机送到凤凰台一号。 
  一进门,王庭芳过来紧紧拥抱他,仔细打量,随即肩碰肩上楼去。 
  启之的下巴碰到了胸口。 
  爱司过来问:“途中有无碰到记者?” 
  启之摇摇头。 
  “那最好不过,免得他们胡乱做文章。” 
  只见仆人把行李挽到楼上,很明显,客人打算在一号留宿。 
  这一定是她的男朋友了。 
  第二天早上那年轻男子下楼来,朝每个人招呼:“各位早。” 
  王庭芳站在他身后,毫不避忌的双臂搂抱他肩膀,“各位,让我介绍,这是我弟弟王朗权,比我晚出生三分钟。” 
  启之愣住。 
  什么,是孪生兄弟! 
  怪不得如此亲密,形影不离。 
  只见两人手挽手走进早餐间去。 
  管家取过领先报,面色不大好看,指着头版。 
  启之看到照片中正是王朗权走进一号大门情况,清晰可见启之正在一旁挽行李。 
  “神秘男子凤凰台一号过夜!” 
  启之知道这是同事在对街偷偷拍摄所得。 
  糟糕。 
  果然,片刻新闻部长已经赶来。 
  秘书说:“请领先报,光明报,以及融岛日报三位总编辑即来一聚。” 
  新闻署长立即答应。 
  他也真有办法,一小时诸位应当在家睡觉的总编辑通统赶到。 
  王庭芳一出现,他们肃立叫声王小姐。 
  王庭芳很客气,“各位请坐,喝杯茶,我为你们介绍一个人。” 
  王朗权这时缓缓走出来。 
  “这是我亲生兄弟王朗权,他在伦敦大学生物系任职,各位可去证实。” 
  几位老总面红耳赤。 
  “各位,日本人已把融岛经济不景气个案编入管理科教科书内作为反面教材,目前融岛情况难有好转,尚未脱离危险期,各大报章为何用宝贵头条替神秘男子做宣传?我们应当团结起来,努力复兴工作。” 
  各位老总面面相觑。 
  “怎可如此不分轻重。” 
  “王小姐,言论自由,公众有知情权。” 
  新闻秘书忍不住斥责:“是你们努力把公众最坏的好奇心勾引出来加以利用。” 
  王庭芳说:“各位回去吧。” 
  又有人忍不住:“王小姐,希望你按时与媒介会面,澄清谣言。” 
  秘书实在生气,“你们若停住制造谣言,哪用任何人澄清谣言,政府如每日疲于奔命地应付传媒批评,还剩多少精力处理大事?” 
  “王小姐你态度不够民主。” 
  “这从来不是一个民主政制。” 
  “秘书长,我们希望听到王小姐亲口说话。” 
  王庭芳站起来:“各位可以回去了。” 
  “王小姐,请允许拍照。” 
  王庭芳摇头。 
  老总们沮丧,“真不公平。” 
  周启之躲在书房门口一边搬动盆栽一边拍摄多张照片。 
  他人缘好,大家都喜欢他,任由他四处走动。 
  在门口,他把那枝笔状摄影机偷放进领先同事口袋里。 
  第二天,领先报轰动性发表王氏姐弟图片。 
  爱司无奈。 
  “这分明是偷摄。” 
  秘书更加气馁,“难怪独裁者叫记者先搜身蒙眼才见他们。” 
  王庭芳轻轻说:“且别为琐事烦恼,大家来读这段新闻,‘屈就’一词快要成为融岛就业的常用词,外汇商利亨过激昨日招聘职员,有近十名昔日年薪百万的专业人士应征月薪壹万的见习生职位——十一个职员,七百人应征。’” 
  大家噤声。 
  王庭芳皱眉说:“这个才值得担心。” 
  周启之听见了,低下头,不出声。 
  那天晚上,他去见林森。 
  “我不做了。” 
  林森立刻写一张支票给他:“这是奖金。” 
  “与钱无关。” 
  林森斥责他:“你今年几岁?十八抑或二十二?世上有什么事与钱无关?所有可以同钱撇清关系的人都因为他们或他们的父母已拥有大量金钱。” 
  “我良心受责备。” 
  “启之,我把你酬劳加倍。” 
  “林森,人家不是呆到不发觉身边有蛇虫鼠蚁,人家是专心做事,无暇追究。” 
  “那多好。” 
  “我不想乘人之危。” 
  “你又没推人落海。” 
  启之摇头。 
  “启之,你走了,我也会找人替你,那人工作态度肯定比你更为激进。” 
  启之不为所动,“这是什么理论?我造成的伤害较浅,所以我应继续伤害她?” 
  林森静了下来。 
  半晌他问:“她?谁是她?” 
  启之回答:“王庭芳。” 
  “你觉得你伤害了她?” 
  “是。” 
  “启之,我们对事不对人,凤凰台一号无论住着陈小文亦或陈大文,我们都会深入调查报告满足读者。” 
  启之站起来:“我不是人才。” 
  “启之--” 
  “林森,多些提携。” 
  启之那日比什么时候都累。 
  他在心中盘算如何向管家辞职。 
  “乡下父母有事,叫我回去。” 
  “打算升学,继续进修。” 
  “要结婚了,暂停工作。” 
  他不是要管家相信,只不过向找个借口离职。 
  第二天去凤凰辞职,他出门之前深呼吸。 
  驶进一号,已发觉情况不妙。 
  只见高举抗议牌子群众呼喊口号,他们非常愤怒,手挽手联一线,一步步向一号逼近。 
  警察已在附近戒严,见车子驶近,逐辆截停询问。 
  周启之停下车子,警方认得车牌,低声说:“兄台,今日要额外留神。” 
  “什么事?” 
  “听新闻。” 
  启之连忙扭开车中收音机。 
  “昨午立法会宣布裁减公务员十五至三十百分点薪酬后,政府大楼已受包围,愤怒公务员团体表示对政府食言极端失望及悲愤,不甘惨遭出卖,抗议示威,有与警方对峙迹象——” 
  启之立刻加速。 
  到达一号,爱司迎出来,“小周,今日你送王小姐到立法会。” 
  “是。” 
  “小周,你要小心,我与王小姐坐后座。” 
  “明白。” 
  王庭芳如平日一般,穿淡色套装,不发一言,神色却比平日苍白。 
  这时有辆黑色大房车在门口停下,乘客不等司机开门,已经跳下车来。 
  他是邓伯诚。“庭芳,且慢。” 
  王庭芳按住他的手:“一个人必须要做他要做的事。” 
  邓伯诚叹气:“庭芳,你何苦蓬车西征。” 
  “你们推荐我做到这个位置上,我总得做一次丑人——你也不肯背黑锅,他又要做老好人,我不怕。” 
  “庭芳--” 
  王庭芳忽然拥抱邓伯诚。 
  邓伯诚颓然,“那你去好好做丑人吧。” 
  王庭芳取过公事包,他们上车出发。 
  周启之从另一条路驶往立法会。 
  一路上王庭芳沉默如金。 
  车子还没有停下,记者已经冲过戒备线来拍照。 
  闪光灯不住闪烁,照亮四周。像闪电一般。爱司明显紧张,紧贴王庭芳身边。 
  启之看着她们进了大门才放下心来。 
  他到合作社看电视现场直播。 
  有人想转台,被他喝止:“别动。” 
  “小周今日怎么了?” 
  “也许他关心减薪一事。” 
  “他并非公务员。” 
  只见荧幕上王庭芳开始发言。 
  “融岛是世上提供公营服务最慷慨的地方,但融岛又是税基最窄的地方,政府与立法会必须作出史无前例的艰难决定,落实解决收支平衡问题。” 
  这时大家都坐下来细听。 
  “政府当务之急,是做到收支平衡,经常收入只有六元,支出却高达十元,已经不能‘慢慢来’,立法会已决定六月一日起,裁员百分之三十以上。” 
  这句话一讲完,只听得街外游行抗议人士怒吼大作。 
  周启之听见有人叫:“王庭芳下台,王庭芳即时辞职。” 
  可是又有相反声音大喊:“王庭芳有益家长学生,王庭芳连任。” 
  员工走近窗口一看,吓得退后。 
  只见声势汹汹,大量人群包围大楼,一共三四层人头各抒己见,各不让步,一派拥护王庭芳,一派反对,吵个不休,一触即发,警员苦苦拦阻。 
  启之身边电话响起来。 
  林森的声音:“启之,你此刻身在何处?” 
  “立法大楼。” 
  “好家伙,情况如何?” 
  “乱。” 
  “我们的记者只能在外头拍摄,启之,不要放弃好机会。” 
  启之忽然说:“电话没电,我接收不到,喂喂喂。” 
  他按熄电话。 
  只见电视荧幕上逐个官员发言,个个脸色凝重。 
  一个司机喃喃说:“今日可怎样离去?” 
  另一人开玩笑,向合作社老板:“老王,你还剩多少鸡蛋面包?我们起码在这里住三日三夜。” 
  人群愈聚愈多,开始互相掷物。 
  终于散会了。 
  爱司护着王庭芳出来。 
  警方说:“王小姐或者需要到休息室稍候。” 
  爱司代答:“王小姐需往东京开经济会议。” 
  “我立即找人手开路。” 
  一名警官随同他们到地下停车场。 
  爱司与王庭芳坐在后座。 
  警员犹疑一下,“王小姐,可否戴上帽子免他们认人。” 
  王庭芳拒绝:“我没有帽子。” 
  警官说:“那么,我与司机跟车。” 
  王庭芳又说:“我已有保镖。”声音又冷又镇定。 
  警官只得朝周启之使一个眼色。 
  启之出了一身冷汗,他点点头。 
  车子缓缓驶出去。 
  一个转弯,本来已抛离人群中心。 
  可是刹那间有人发觉,努力朝车子奔来,启之想加速,已经来不及,车前也有人围拢。 
  王庭芳在后座说:“小周,不得伤人。” 
  一句话时间,车子已被铁桶似围住,动弹不得。 
  启之跌脚,本来尚可把人群挤开,脱围而去,偏偏王庭芳又怕推倒人群。 
  只见他们扑过来敲打车身,见惯大场面的爱司连忙召警协助。 
  人群把面孔贴到车窗来张望,面目狰狞,十分可怕。 
  他们发觉茶色玻璃另一面正是王庭芳。他们大叫起来:“擒贼擒王,捉蛇拿七寸。” 
  王庭芳凝神,动也不动。启之暗暗佩服。 
  这时警队已经赶到,推开人群。 
  车子正要脱离困境,忽然有一个中年男人奔过来,双手持有武器,电光石火之间,他奋力用武器袭击车子前方玻璃。 
  刹那间启之看到他一手拿着大铁锤,另一手拿一面斧头,劈到车窗,强化玻璃粉碎弹开。那男子跳上车身,把斧头大力扔进车厢。启之在千钧一发中,整个人伏到车窗前保护后座乘客。 
  忽然听得鸣枪一响,鲜血溅出,凶手倒下。启之颓然坐倒座位。警员一拥而上。 
  启之看见爱司扑上来扶住他说:“启之,你别怕。” 
  怕,启之茫然,怕什么? 
  蓦然低头,发觉一把利斧正砍在他左胸,奇怪,他一点也不觉得痛。但是他害怕得不得了。天呵,他想:周启之不过是在小报写花边新闻的一名龙套,怎么糊里糊涂变为烈士? 
  他口中却问:“王小姐--” 
  “我无恙,我在这里。”声音仍然镇定。 
  这时,救护人员已经赶至,把他抬出车子。 
  周启之眼前渐渐暗下去。他心中低叫:“妈妈,妈妈。”内心十分平静。 
  周启之失去知觉。 
  醒来时躺在医院,左胸裹着纱布,动弹不得。
  “醒了。” 
  是爱司的声音。 
  “王小姐――” 
  “放心,王小姐已赴东京。” 
  启之忽然脸红,幸亏没有人注意他神色变化,因为陈爱司的双颊更红。 
  医生进来,微笑说:“周英雄醒了。” 
  启之无地自容。 
  不过,他很庆幸可以活转来。 
  医生说:“幸亏胸肌厚实,才不致伤及筋骨内脏,不过缝了二十多针,之后需做物理治疗。” 
  这时管家挽着特制营养食物进来。她鼻子红红,“小周,你吉人天相,我确实没有看错人。” 
  “那凶手呢?” 
  “他左臂中枪,情况普通。” 
  真算不幸中大幸。 
  “示威人群见看到鲜血,也惊呆了,纷纷散去,留下一地示威横额招牌字条,各报头条呼吁市民冷静,共度难关,政府开源节流乃属必须必行措施。” 
  启之问:“市面已平静下来?” 
  爱司点点头。 
  启之看到她手上裹有纱布,“你亦受伤?” 
  “被玻璃割伤。” 
  启之再问:“王小姐没事吧?” 
  “王小姐无损,她坚持按照议程赴东京开会。” 
  启之吁出一口气,一口口喝着管家送来的粥。 
  稍后,他的兄嫂侄子也来探视。 
  启之讪讪不好意思。 
  家人却兴奋地以他为荣。 
  小宝说:“哗,同学都知道我二叔是保护特首小姐的英雄。” 
  大嫂笑:“怪不得不允透露职位详情,原来责任重大。” 
  “连凶徒都向你道歉,市民齐齐谴责他滥伤无辜。” 
  他们留下水果走了。 
  爱司却一直留在启之身边。 
  启之累了,小睡片刻,醒来,爱司尚未离去。 
  启之诧异,“你怎么不回去休息?” 
  爱司轻轻咳嗽一声。 
  “你有话要说?” 
  爱司点点头。 
  “请讲。” 
  “周启之,我很喜欢你。” 
  “爱司,我也很喜欢你,试问有哪个女孩子会叫自己头牌Ace?”他哈哈大笑两声。 
  爱司的声音低下去,她再一次表态:“我是认真的。” 
  启之呆住。伤口忽然痛起来,他呻吟一声。 
  爱司问:“周启之,你认为我俩可有发展机会?” 
  启之呆呆看着这个短发圆脸直肚肠的女子。 
  他缓缓说:“爱司,我笨拙低能,又贫无立锥之地,过一天算一天,没有将来。” 
  “不怕,我俩辞去工作,到欧美去游山玩水,每个小镇住上三个月,快乐似神仙,不需要很多银两。” 
  她的面孔贴的很近,任何男人都会知道该怎么做,可是周启之心中的却是另外一双大眼睛,他为自己的妄想鼻酸,他闭上双眼。 
  “你累了,我明天再来。” 
  第二天一早,头位访客却是林森。 
  他推醒启之。 
  “启之,请你把受伤过程从头到尾叙述一次,由这位新同事做记录,你放心,会以第三者笔法出现,你的身份绝对安全。” 
  周启之看着他的好友,一个人这样尽忠职守,实在难得,他眼中除出领先报没有其他事。启之答:“我已辞职。” 
  “这是最后一篇。” 
  启之推搪:“我受伤,醒来已在医院。” 
  “很好,这是一个开始,我出去打一个电话,你有话同新同事说。” 
  林森走出病房。 
  新同事是个年青女子,看着启之,咳嗽一声,打开手提电脑。 
  “周大哥,我叫余小娟,第一次出差,若空手而归,即日卷铺盖,请周大哥高抬贵手,赏口饭吃。” 
  不知怎地,这个女孩语气温宛,口角似武侠小说中人物,却句句属实,打动了启之的心。启之凝一凝神,开口叙述:“那一日,同往日毫无分别,自凤凰台一号出发……” 
  十五分钟后,故事讲完了,余小娟也把全文记录在手提电脑中。 
  “周大哥果然是英雄。” 
  启之微笑,“行走江湖,荣辱不计。” 
  余小娟说:“周大哥,感激不尽。” 
  “是你本身能干,好自为之,青山白水,后会有期。” 
  女孩抱拳拱拱手。 
  这时林森回来了。 
  “这个月薪酬,我已叫人送到启超那里,你放心休养。” 
  启之不出声。入了黑社会,哪里轻易走得出来,一辈子的事。 
  “你放心,我们不会伤害你的女神。”启之呆住。 
  “我们都看得出来,都说《特首小姐你早》是至温婉的情书,王小姐可是你的读者?” 
  她公事繁忙,哪里理会芝麻琐事。 
  “小娟,我们先走。” 
  启之叹口气,闭上眼睛休息。 
  稍后,有人轻轻推门进来。 
  “启之,”是爱司的声音:“是王小姐。” 
  启之睁开眼,,只见王庭芳一张素脸,穿着藕青色外套及长裤,分明刚由飞机场回来,先到医院探访启之。他连忙说:“王小姐早。” 
  王庭芳俯身看他:“谢谢你启之。” 
  “那是我的职责。” 
  王庭芳轻轻说:“做这份工作之前,我没有朋友,也没有敌人,可是我此刻朋友多,敌人也多。” 
  爱司这时退到门外守候。 
  王庭芳问启之:“痛不痛?”启之摇摇头。 
  她叹口气,低下头:“快点出院。” 
  “明白。” 
  她站起来走了。 
  那倩影却一直留在病房里,无处不在,周启之看得到她,她一忽儿站窗前,一下子又坐在床边头,不住问启之:“痛不痛。”又说:“快点出院。” 
  她回来了,爱司再也没有私人时间,启之松口气。 
  不到一个星期,周启之出院。 
  管家最感动:“年轻力壮到底有这个好处。” 
  她天天炖了滋补的汤大家一起喝。 
  一日有人摊开报纸说:“这个叫芝子的写作人到底是谁?我们的事她都知道,仿佛躲在我们床底下偷听似的,真灵光。” 
  “真无聊才真。” 
  “真奇怪,从哪里打听来?大家在外头说话要小心。” 
  “说不定有卧底。” 
  “那一定是你了,哈哈哈哈。” 
  这时管家进来说:“小周,邓先生想与你说几句话。” 
  周启之心中一凛,邓伯诚是个厉害脚色,他想说什么?他只得跟管家出去。 
  在楼下一个大书房,邓伯诚一见他就笑说:“是周启之?请坐,多亏你保护庭芳。” 
  只见这位政府里的首席顾问白发,白眉,尖锐双目象一只鹰般炯炯有神,钩鼻显得他精明果断,一看就知道不易相处。 
  启之只好扮绵里针,不动声色。 
  “启之你伤口无碍,值得庆幸。” 
  启之唯唯诺诺。 
  邓伯诚忽然低声道:“启之,我查得你在英美多间大学取得学位,为何在凤凰台做司机?” 
  启之一怔,随即坦白告知:“我找不到工作,在家耽搁大半年,神憎鬼厌,老舅舅退休,推荐我来这里,我心想做什么都好过闲着,生活费也有着落。”有什么比说实话更好呢?句句是真。 
  没想到邓伯诚耸然动容:“市道竟这样差了。” 
  “也许是我功课读得比较杂,高不成低不就,几家大公司象和成、功就、英绩、美均……我都应征过,都回信说不适用,融岛四间大学都有我的申请表。” 
  邓伯诚见他这样坦白,便也爽快的说:“我可以做你的保人。” 
  周启之却说:“邓先生一开口,即变成不公平交易,以公营私,记者知道了,又大做文章,必牵涉到王小姐,那不好。” 
  邓伯诚不禁说:“你讲得对。” 
  “邓先生,司机也是一份正当职业,我不介意蓝领白领,我会做好工作。” 
  “听你的话,叫我想起融岛五六十年代好风气好精神。”邓伯诚叹息。 
  后来经济起飞,遍地黄金,人心变得浮夸骄矜,种下失败因素。 
  这时邓伯诚忽然问:“最近在看什么书?” 
  “新版十万个为什么。” 
  “还有呢?” 
  “一个美国女性作者写的小书,主角是一名十四岁无辜被虏遭到杀害的少女死后在云层往下看人间叙述的故事,笔法无奈凄凉惊怖,写的极好,已经登上畅销书榜。” 
  邓伯诚说:“嗯,你是个脚踏实地的人。” 
  “我大哥却担心我不切实际。” 
  “我得悉令尊令堂已经不在了。” 
  “是。”启之低下头。 
  “启之,你是一个好青年。” 
  这时有人轻轻在门外说:“诚叔一早又来是为着什么事?” 
  邓伯诚看周启之一眼。 
  启之立刻说:“没事我先退下。” 
  王庭芳却说:“启之,请把今日报纸取来。” 
  邓伯诚答:“民意调查中你的名望骤升十个百分点。” 
  王庭芳轻轻说:“这次可是我手下性命博回来。” 
  启之取了报纸轻轻放书桌上退下来。 
  他听见邓伯诚说:“听说你决定关闭政府两大宣传机关。” 
  庭芳答:“是。” 
  ”庭芳你胆子愈来愈大。” 
  “是诚叔给我壮胆。” 
  “这两个机关约四千多名员工,你可知后果?” 
  “正如你说,诚叔,四千多五千人,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作了什么出来?非裁减节约不可。” 
  “你是一个独裁者。” 
  “就算一人一票公决,也不过是少数服从多数,一样有人不开心,我们有资格学加拿大吗,魁北克可应独立?一人一票,卑诗省可应举行冬季奥运?又一人一票,全国一年到头游行抗议示威,要求政府免费供应毒品针药设安全注射站——”
  邓伯诚语塞。 
  “诚叔若对我不满,可罢免我。” 
  “你不应操之过急。” 
  “已经没有时间了。” 
  邓伯诚说:“下午我会召集元老开会。” 
  王庭芳哈哈大笑,“我也来。” 
  启之知道邓伯诚要出来了,连忙躲到一边。 
  启之低头叹口气。他从来没有见过王庭芳笑。这时,她美丽头颅里装着的脑袋究竟在想些什么? 
  只听见王庭芳说,“在南美洲巴西,有一名心脏科医生,大胆把垂危病人坏死心肌割去,结果也救活病人,北美医生开始震惊地认为野蛮残酷,最后却派员去探讨其可能性。” 
  邓伯诚看着王庭芳,“看看我孕育了一个什么怪物。” 
  庭芳却笑了,“我以为我是独裁者,管家,送客。” 
  邓伯诚一生人并没有被人强行送过客,震惊地说不出话来。他脸色煞白地走出凤凰台一号。 
  信差送杂志来,管家拆开一看,原来是时代周刊美洲版,她“呵”一声,“王小姐封面。” 
  秘书连忙接过,“照片拍得不太好。” 
  大字英语标题:“铁腕政策。” 
  内文这样开始:“标准普尔见融岛决心改革经济,将之升级,一切关乎一名年轻女子史无前例的决策,她叫王庭芳——” 
  爱司陪同王庭芳出门去公干。 
  下午,启之去探访大哥大嫂,他们有事出去了,只余小宝一人在家,家务助理正在打扫。 
  启之放下一叠图书,小宝笑嘻嘻送二叔一张自制卡片,打开一看,里页写着,“英雄救美”,分别贴着周启之及王庭芳的照片。启之看得呆了。 
  照片自报纸里剪出,拙劣地贴在白纸上,童体字也写得歪歪斜斜,可是启之异常珍惜,伸手轻扶照片。 
  他把卡片珍藏怀中,再三拥抱侄子,小宝说:“二叔,我生日也要。” 
  启之没等大哥回家就走了。 
  他先到医院做物理治疗,然后才回家。 
  启之把照片用镜框镶起,放在书桌上欣赏。 
  收晚报时才发觉有一封信。信封上印有大学标志。 
  呵,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五十五十,他拆开信。 
  ”亲爱的周先生,本校有一个空缺——” 
  启之跳起来,大声欢呼,又学泰山那样用双拳擂胸,然后坐下来读信中详情。 
  不过是一个临时讲师职位,已经叫启之雀跃。他立即电邮大学答允面试。 
  兴奋地应付了正经事,勘杯啤酒,独自喝一口,才想到要离开凤凰台了。他不禁黯然,一瓶接一瓶,不觉略带醉意。他咚一声倒长沙发上。 
  想到在欧美大学无忧无虑欢笑度日的岁月,不禁落下泪来。他睡着了。 
  “启之,启之。”是林森的声音。 
  “启之,醒醒,收到你辞职信,这回真留不住你了,多可惜,你是一个不可多得好记者。” 
  启之一身酒气坐起来。林森身边是新进记者余小娟。 
  “小娟接替你写芝子专栏,你赠她几句。” 
  “我且去洗把脸。” 
  小娟却笑了,“师兄不用客气。” 
  启之吁出一口气,他甩难了。 
  林森说:“启之,多谢三个月帮忙,托你鸿福,领先报果然节节领先。” 
  “不是我一人功劳。” 
  “大家有份,你且因公受伤,本报一定作出劳工赔偿。” 
  启之低下头。 
  小娟眼尖,看到了照相架子里英雄美人的照片。 
  大家都识相地不出声。 
  林森说:“启之,可否定期替我们做特写。” 
  启之想一想:“近年融岛市面出现一些丑类无比的建筑物,需一一点名指摘。” 
  余小娟笑,“我拍照,你撰文。” 
  林森很高兴,“你俩慢慢谈,我有事先走一步。” 
  他驾跑车走了,肯定又去追名逐利。 
  余小娟同师兄这样说:“请指点我一二。” 
  “真的叫我指手画脚?我可不客气了。” 
  小娟一本正经点头,严阵以待。 
  启之笑,“我自己也是新入行,哪里懂什么。” 
  “可是师兄你专栏是那样受读者欢迎。” 
  “可能是实情实景吧,读者觉得可信,于是逐日追读。” 
  “读者要求究竟是高还是低?一直有个说法,说读者水准日益低落。” 
  “说这种话的,总是一撮长久得不到读者欢心的作者吧,读者要求写作人纯为他们服务:不可自我宣传,也不可为一个政权或一间机构宣传,要忠心视读者为唯一对象,专一,心无旁骛,尊读者为先。” 
  “是,明白。” 
  “我讲完了。” 
  “谢谢师兄。” 
  启之摊摊手。 
  余小娟又问:“师兄在领先报地位薪酬超然,为什么要去大学做龙套?” 
  “人各有志。” 
  “是否轻贱记者这一行业?” 
  启之抬头想一想。 
  既然要走了,好来好去,何必还说难听的话,他答:“记者也有很多种,你要做姬仙阿玛普与巴巴拉华德斯。” 
  余小娟笑,一看就知她绝顶聪明。 
  “师兄,人的机遇随天时地利人和而定。” 
  “说得好,小娟,做特首新闻,请手下留情。” 
  “你不觉得她比任何一届长官都有担待又够果断?” 
  “她付出庞大代价。” 
  “师兄,我会照实报道。” 
  “那最好没有,她只比你大几岁,这年头女子愈来愈能干。” 
  余小娟感喟:“时势不一样了,早几十年,女子躲在家里不管闲事,稍微重一点的家具杂物都有男人代劳,现在我们做完自己那一套,还得扛住老人幼儿满街跑。” 
  启之搔头,“是男人不中用吧。” 
  “社会不景气,四支手胜于两只手。” 
  “小娟,与你讲话真有趣。” 
  “师兄,托你做一件事。” 
  小娟取出一枚小小银元。 
  “这是什么?”启之愕然。 
  “偷听器,请师兄在一号选个角落放好。” 
  启之霍一声站起来,“小娟,时间晚了,再见。” 
  余小娟看着他,“林森说你在凤凰台一号的身份就是一只窃听器。” 
  启之根本不想辩驳,“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余小娟叹口气,轻轻离去。 
  周启之松口气,好一个厉害脚色。 
  他把那只窃听器扔进坐厕冲掉。 
  幸亏走得快,周启之背脊已经爬满汗。 
  有人敲门。启之一惊,这又是谁? 
  那人在门外说:“我是爱司。” 
  启之开门,“爱司,你为什么不在王小姐身边?” 
  “我也有放假空间。路过,想来喝杯茶。” 
  启之让她进屋。 
  “听说你辞职了。” 
  “爱司你消息十分灵通。” 
  “大家都喜欢你,刚才我送王朗权到飞机场,他也说很欣赏你为人。” 
  “王朗权人才出众。” 
  “真不知这两姊弟的母亲喂他们吃过什么才这样出色,王朗权此行到陕西去研究濒危的朱鹮鸟。” 
  “羡煞旁人。” 
  “他劝王小姐适可而止。” 
  “两人性格大不相同。” 
  “姊姊主张急攻,弟弟崇尚无为。” 
  启之敬上香片茶。 
  “王小姐希望当面挽留你。” 
  启之咳嗽一声。 
  “留着你自己同她说吧,你的心意,除却她之外,人人都知道。” 
  启之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爱司黯然,刚毅如男孩般的她也轻轻叹气。 
  启之又咳嗽一声,“时间晚了。” 
  “谢谢你的茉莉香片茶。” 
  原来一向潇洒的爱司驾机车来,只见她戴上头盔上车走了。
  启之一人在书房看动画片小飞象,看到登宝夜访生母一场,忽然落泪,闷闷不乐,上床睡觉。
  第二天一早到一号,管家迎出来,“启之,留不住你。”
  启之汗颜。
  “王小姐等你说话呢。”
  他走进书房,不见王庭芳。
  一扇通向花园的长窗敞开,启之探头一望,看见她坐在藤椅上眺望荷花池,他从未见过更寂寥的背影。
  她在想什么?
  可有懊恼背着这样一个重担?
  他缓缓走近,“王小姐早。”
  她闻声转过头来,“启之你来了。”
  “王小姐找我?”
  “听说你要到大学工作。”
  “今午面试。”
  “那多好,祝你前程似锦。”
  “谢谢王小姐。”
  佣人斟出冰茶来。
  她坐在树阴旁,忽然说:“上头赞我做得好呢,说是大刀阔斧,对症下药。”
  “十分明确。”
  “我是孤儿,喜事恨事都无人倾诉,启之,听说你也只得兄嫂。”
  启之点点头,内心恻然。
  “世人常说孤儿寡妇,这两种人最苦。”
  “的确是。”启之黯然。
  “今日我一定是累了,说话罗嗦。”
  “启之连忙答:“没有,没有。”
  王庭芳忽然微笑,“你们与我说话时一如对着太婆。”
  启之也笑。
  “迟些别当我是老佛爷就好。”
  这时管家来说:“王小姐,政务司来了。”
  启之连忙告辞。
  王庭芳叫住他:“启之,下星期大家一起吃顿饭。”
  “是,我与管家约时间。”
  他出去时与政务司擦身而过,那个小个子中年男子面色灰败,像斗败公鸡,不知王庭芳又要训些什么话。启之有点同情他。
  但凡无能之辈一直升职到某个地步,必定不胜负荷,精神慌乱。
  只听得王庭芳轻轻斥责:“你同记者说些什么?”
  “王小姐,言论自由。”他还想抗议。
  “你完全搞错了,你代表政府,言论要符合身份,你的家是官邸,并非私人寓所,你二十四小时当更,同我一般凄惨,你有什么自由?”
  启之微笑,怪不得师妹要装窃听器,该等对白,何等精彩。
  下午,他去大学面试,顺利获得聘用。
  高层对他异常客气,一个系主任泄露口风:“邓伯诚先生是我们的校董呢,特别关心图书馆建设。”
  启之苦笑,他又靠了裙带关系。
  邓伯诚这时却在夏威夷群岛的卡呼拉威岛上作客。
  这座别墅建在山上,一望无际,蔚蓝的太平洋几乎与露台连接在一起,四季如春的园子里种满鲜红棘杜鹃,嫩黄蛋黄花,以及无数栀子茉莉,惹得银绿色蜂鸟在花丛中飞舞。
  世上虽无乐土,这也很接近了。
  邓伯诚说:“老王,这里像天堂一样。”
  他的老友王灼荣答:“伯诚,放下自在,你握着权柄不放,当然白了中年头。”
  邓伯诚叹口气。
  “再来一杯威士忌加冰。”
  秀丽的土著女郎温柔地斟上醇酒,身上沙龙在熏风中飘拂,贴住蜜色皮肤及美好身段。
  邓伯诚不禁说:“这种地方醒来,真会怀疑自己已经死去,升级天堂。”
  “多谢赞美。”
  “上次来你这里,我好比热锅上的蚂蚁,这次来,已经煮熟了。”
  “伯诚,恭喜你,你的计划已经奏效。”
  “啊?”
  “我同你最喜欢的一本书叫孙子兵法,大学里在图书馆借到中英文版本天天读。”
  邓伯诚愁眉百结中也笑出来,“是,当时已知是宝书可以活学活用,像敌退我进,以及敌进我退,就是练探戈舞口诀。”
  两个中年人大笑起来。
  “现在连美国国防部长都在电视上大谈孙子兵法。”
  “伯诚,此刻你的敌人是谁?”
  “五百万融岛居民。”
  “人多势众,恃着言论自由,逢政策必反。”
  邓伯诚渐渐想起来,“灼荣,那斗马的故事?”
  “是,两个贵族赛马,各有上中下三匹骏马,甲那三匹马比乙的三匹马水准略高,怎样斗呢?乙一定输梗。”
  “这时,孙子上场了。”
  “对,孙子说,以上马对上马,中对中,下对下,一定输。”
  “于是,拿乙的下马去斗甲的上马,输一场,以乙的上马对甲的中马,赢一场,又以乙的中马对甲的下马,再下一城,三盘两胜,乙的三匹马实力均不如甲,可是他赢了这场赛事。”
  “当乙拿下马出来斗甲的上马时,旁观者哗然。” 
  “灼荣,王庭芳是那匹下马?”
  王灼荣连忙更正,“我不会那样说,但是她的确缺少经验,因此勇气十足:虽千万人,吾往矣。”
  “因此市民对她的铁腕政策无可奈何。”
  “外国人都赞她做得好,对症下药,再简单没有,但是以往的长官就是要做滥好人,不敢灌药。”
  邓伯诚喃喃说:“这药顶可怕。”
  “良药苦口,忠言逆耳。”
  “她任满后一人一票,我们再推一匹上马出来。”
  “你终于明白了,伯诚。”
  邓伯诚忽然问:“届时庭芳怎么样?”
  王灼荣笑笑,“女孩子叶落归根,也是结婚生子的时候了,王家长辈伸着脖子等第三代不知已有多久。”
  “那样勇敢的女子少有。”
  “是,我为庭芳骄傲。”
  这时,邓伯诚忽然听得莺声呖呖,“原来是邓先生来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
  邓伯诚笑逐颜开,知道美妙的声音属于好友的红颜知己关明媚。真好,桃花依旧笑春风。
  他转过头来,只见那出色的年轻女子身披沙龙,神情说不出柔媚,靠在王灼荣身后,手搭在他肩上。
  “邓先生,你来得真好,替我主持公道。”
  邓伯诚身不由主地说:“请讲。”
  她十分委屈地说:“王先生不愿同我结婚。你说我该怎么办。”
  “这,太过分了。”
  女郎大喜,推一推王灼荣肩膀,“听见没有。”
  王灼荣握着她玉手,叹气说:“结婚才害了你,你我年纪相差三十年,你很想盛年做寡妇?”
  桌上刚有一盒新鲜奶油,用来吃司空饼用,关明媚用银匙勺了一匙,塞进王灼荣嘴里。
  她一转身出去了。
  王灼荣摊摊手,“看,我多烦恼。”
  “想留住伊人,就结婚吧。”
  “一旦注册,她可凶了。”
  “敌进我退,敌退我进呀,这样美丽的敌人,多有趣。”
  “伯诚,还有八个多月,你那一人一票愿望便可实现。”
  邓伯诚遥望蔚蓝的太平洋,忽然显露一丝老态,“但望如此。”他一瞬间又恢复了英明本色。
  下午,他在泳池里荡漾。
  傍晚,乘直升飞机去看基威维亚火山的熔岩,之间巨型暗红色火舌流向悬崖坠落海水,蔚为奇观。
  王灼荣说:“土著说大地不属于人类,人类属于大地,想想真有意思。”
  邓伯诚对大自然心服口服,不再言语。
  他心平气和回转融岛。
  一见王庭芳,一颗心又几乎自胸膛里跳出来。
  “什么?”
  “有好几个财团支持我竞选连任,我已着手筹备竞选组织,诚叔,你任何意见都是宝贵的。”
  邓伯诚瞪大双眼,呵,请客容易送客难。
  “连任为期三年,最多做两期,因为我这一年也算一期。。。。。”
  邓伯诚不敢相信双耳,王庭芳说做就做,毫无犹豫,该做什么,立刻实施,渐得民望,大有希望连任成功。这与邓伯诚以及一班谋臣预料的大有出入。连王灼荣都没有料到这一着。
  孙子兵法竟然失效。
  王庭芳微笑,“邓叔,我的看法是这样:你劳苦功高,不如归山,局里会以最高荣誉恭送你退休。”
  邓伯诚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眼前一切像变成慢镜头,王庭芳一举手一投足看上去得不真实,他忘记孙子四字真言: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他不知己,也不知彼,全盘低估王庭芳心计及能力,故此一败涂地。
  姜是老的辣,他问:“几时?”
  “一年后。”
  “为什么还要拖一年?”
  庭芳微笑,“那才叫功成身退。”即这几个月还需要邓长老。
  “一人一票,你有信心?”
  王庭芳收敛笑容,“全民投票,民众意愿不可忽视,倘若融岛自由选举成功,制度可推往各大城市。”
  邓伯诚呆了半晌。
  王庭芳的意愿与他完全一样。她简直是他的承继人,所以,她要他退下。
  邓伯诚刹那间顿悟,他微微笑起来。
  “庭芳,你是首长,帅印在你手中,剩下八个多月,我会全力支持你竞选连任。”
  王庭芳松口气,“谢谢你,邓叔。”
  “不同政党将派不同选手——”
  他们一直谈到深夜。
  邓伯诚渐渐支持不住,香浓咖啡一杯接着一杯,心灵虽然愿意,他的肉体却软弱了。
  相反,庭芳越夜越精神,双眼像是射出晶光来,索性把政务司一班高官也叫来旁听,以便日后分配工作。单是她的精力足够斗垮所有中年竞选对手,真正厉害。
  大部分手下仍然拘泥:“本子纪录得清清楚楚,改例恐怕要经过释法。”
  较年轻的一个说:“所有律例都随环境需要不住修改而来,否则我们还在跟随科举制度。”
  会议一直开到凌晨三十分。
  王庭芳忽然说:“今天兴旺街有一建筑地盘塌棚架七名工人重伤,谁愿跟我去医院探访伤者。”
  众人发呆。
  只有一个女将举手,“我去。”
  “各位回家休息吧。”谁都听出王庭芳语气中有揶揄之意。
  爱司立刻准备出发,充任司机。
  庭芳问:“这班人精神为何这样差?”
  爱司答:“离婚结婚旅游耍乐投资金股都需要花费大量精力,他们都有丰盛私生活。”
  “啊。”
  “就你一个人没有自己呢,王小姐。”
  庭芳又说“啊。”
  到了医院,当值医生见到她,十分感动,立刻将工伤情况详细报告。 
  警方也即时派人来汇报,接着,建筑署人员也出现了。 
  最觉安慰的还是伤者家属,本来愁眉苦脸,忽然见到王小姐,纷纷围上来。 
  庭芳的工作不过是细细聆听苦情,鼓励士气,了解事实。 
  一名少妇垂泪说:“我家有两个极小孩子,我是主妇,全靠我丈夫。” 
  社会福利署人员立刻说:“我们会跟进。” 
  一个少年走近说:“你是王小姐。” 
  “我的确是王庭芳。” 
  少年打量她,“你年薪数百万,住在山顶,坐欧洲大车进出,吃鲍参翅肚,送子女到英美读书,你知道民间疾苦吗?” 
  王庭芳微笑。来了。自由社会最多这种刁民。 
  少年又问:“你可知道地铁公厕时时淤塞吗?” 
  庭芳立即回答:“地铁站不设公厕,你是伤者什么人?” 
  少年见难不倒她,倒也佩服。 
  “我是他小弟。” 
  “你需要什么协助?” 
  他同福利署人员诉起苦来。 
  伤者大都昏睡,其中一个人有生命危险。 
  庭芳同爱司说:“看新闻是一件事,现在巡视感受大不相同。” 
  四十分钟后她俩离开医院,回到凤凰台一号,王庭芳继续阅读文件。 
  清晨,周启之早起读报,“特首小姐你早”一栏已由师妹执笔接替。 
  余小娟写得很好。 
  可能太好了,绘形绘色,像是置身现场一样,对一切琐事了如指掌。启之开始怀疑。 
  这个师妹慧黠如狐。 
  他低头沉吟,电光石火之间,呵地一声,立刻跳起来在厅内各角搜索。翻倒茶几,发觉茶几底贴着一枚硬币大小窃听器。 
  启之吁出一口气。 
  慢着,她在屋内逗留良久,还有什么布置? 
  在书架上又找到针孔拍摄机。 
  启之忽然生气,太过分了! 
  接着,吊灯,墙角也发现机关。 
  余小娟虽然急进,但不至于如此大胆妄为,一定是林森在背后教唆。 
  周启之愤怒地取起电话,预备斥责老友。 
  回心一想,缓缓放下电话,这间乡村屋本来属于林森,他要拍摄周启之出浴镜头,也有权这样做。 
  过不盖功,周启之呵周启之,你切莫忘恩负义。 
  他恼气渐消,斟一杯冰冻啤酒,喝完之后,好过得多。 
  找地方搬出去是正经,这屋里不知多少陷阱。 
  只见照片内王后穿着自巴黎名师订制的华丽钉珠服饰,艳光四射。 
  “看到她的钻表吗,我也有一只,大学毕业时叔叔送我的礼物。” 
  启之忽然说:“国家与人民那般贫困,她打扮得再华丽也没有用。” 
  “王后也得有王后的样子。” 
  “贵族更应身先士卒,有权柄的人一定有更大义务。” 
  王庭芳吁出一口气,“你说得真好。” 
  启之有点不好意思。 
  “启之,你我其实都不是喜欢说话的人,可是与你谈天说地真有意思,一点负担也无。”
  启之不由得说:“因为我幼稚一如小朋友。” 
  王庭芳忽然笑起来,容颜像绽开云层见到晶光般亮丽。启之看得呆了。 
  就因为不常笑,所以笑起来才这样好看。他不敢逼视,连忙低下头。 
  厨子做出了清淡的三菜一汤,出乎意料,王庭芳吃得很多,真看不不出纤细的她胃纳一如壮汉。 
  她笑笑说:“非吃不可,否则,食少事多,其能久乎。” 
  启之想起来,“这是孔明自叹吧。” 
  “你可爱读三国志。” 
  启之笑。“你虞我诈,真没意思。” 
  她酌了一碗鸡汤给启之。 
  ------你希冀她下下厨为你做三菜一汤? 
  “你有心事。” 
  “什么?” 
  王庭芳说:“启之,你有心事,起初见你,你笑口常开,近日转了高职,反而心事重重,放心,启之,你一定胜任有余。” 
  启之低下头,“王小姐,你待人至诚。” 
  庭芳忽然问:“是谁先叫我王小姐?” 
  “因为你不是王先生,又不是王太太。” 
  庭芳抬起头,“这一叫,恐怕要到六十岁,永恒的老小姐,多可怕。” 
  “你是地方长官,他们不好叫你名字。” 
  “你呢?” 
  启之惆怅,“我更加不可,我是一号的司机。” 
  “现在你是我朋友。” 
  启之冲口而出:“首长身份,哪里还有朋友?只得中央与下属了。” 
  王庭芳本来在吃冰淇淋,忽然怔住,缓缓低头。 
  “你说得对,启之。” 
  启之以为饭局已经结束,可是庭芳邀请他到园子散步。 
  “不可,不知道多少长距离摄影机对着你,” 
  她微笑,“这一季好多了,除出领先报,大致还算平静。” 
  启之暗叫一声惭愧。 
  “市民仿佛已经消化我的办事作风,可是门口永远驻扎一队示威人群,每天一个新题目,不论什么,一定有人反对。” 
  启之但笑不语。 
  搞破坏有时也很有趣,大学里有的是淘气鬼,工程系学生每年一次把校长车子吊到大树上,叫他防不胜防啼笑皆非。 
  这时,门外一声咳嗽。爱司回来了。 
  庭芳立刻轻轻放下保护罩,语气谨慎起来。她低声问:“启之,下星期三有空吗?” 
  启之一怔,“下月三号是我侄子小宝生日,我一早答应陪他吃饭。” 
  “啊。” 
  爱司进来,“王小姐,工商署长自纽约回来,有要紧报告。” 
  王庭芳知道已经没有时间再说私事。“那么,爱司你送启之出去。” 
  爱司答声是。 
  一路上她与启之都没有言语。 
  “爱司-------” 
  她扬扬手,“我明白,大家都是好兄弟。”启之十分尴尬。 
  “启之你不要介怀,我心中没有芥蒂。” 
  启之微笑,“你是英雄。” 
  爱司又问:“伤口都好了吗?”启之点头。 
  “那次你受伤救了特首府名望。” 
  “爱司你太客气。” 
  “市民并不嗜血,见了红,大家都慌了,也许太过分了,渐渐收声,单挑重要的事来说。” 
  “像大屋搬小屋,开头总不习惯,故此吵闹不安。” 
  爱司问:“你觉得屋子面积更改了吗?” 
  启之连忙改变话题:“我自大哥家搬出来住得很舒服。” 
  爱司却说:“不过自市区搬到了郊区罢了。” 
  “王小姐有什么大计划?” 
  “她要出门。” 
  “这并不是希罕事。” 
  “到几个大国首都推广融岛,在哥伦比亚区华盛顿可能见到美国总统,整个行程两个多礼拜。” 
  “呵什么时候出发?” 
  “下星期四一早。” 
  启之怔住。 
  下星期三有空吗? 
  那天是小宝生日。 
  也许要同小宝商量一下,改期迁就,提早一日庆祝。 
  那晚回到家里,周启之辗转反则。 
  吃完饭,又再约他,是什么意思? 
  是,抑或不是? 
  手臂枕在颈后,想了半夜,渐渐入睡。 
  朦胧间同自己说:喜欢看到她说话,就赴约吧,多想干什么。 
  这时,电话铃响了。 
  启之惊醒,取过话筒,一把声音这样说:“师兄,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了,敬酒不吃吃罚酒。” 
  启之不禁笑出来。“卿本佳人,缘何做贼?” 
  “为着生活。” 
  “嘿。” 
  “周启之,如果我们告诉凤凰台一号你是内奸,王庭芳会怎样想。”启之跳起来。 
  “师兄,避重就轻提供资料,大家好下台。” 
  “你敲诈我?” 
  “正是。” 
  “像黑社会一样,” 
  “师兄,你以为这世界是什么颜色,淡蓝抑或粉红?”太可恶了。 
  “快,师兄,截稿时间已到。” 
  启之只得将王庭芳行踪透露一二。 
  余小姐满意地挂上电话。 
  灯火通明的报馆办公室里还坐着林森与新闻组长。 
  大家沉默一会。 
  终于林森说:“事情居然演变到这种地步,始料未及。” 
  组长说:“他对她有感情。” 
  余小娟也说:“这还不奇,看情形,这感情还不是单方面的事。” 
  “什么?”林森跳起来。 
  “王小姐对他另眼相看。” 
  林森与新闻组长齐齐大声喊出来:“特首恋爱,哗,世纪新闻。” 
  余小娟说:“慢慢来,切勿打草惊蛇。” 
  “是是,呵,天助领先报。” 
  他们松一口气。 
  另一头,周启之却像吞了一大口粗盐,苦不堪言。 
  没想到离了职更惨,即无报酬又得提供消息。无论说什么,他都在出卖王庭芳,真叫他懊恼。 
  天亮了。 
  启之推开窗。 
  忽然听到布谷鸟叫,鸣声温柔又渴望,他脱口而出:“妈妈,是你叫启之?”泪盈于睫。清晰地回忆到,少年时放学下了电车,与小同学李景开一起过马路回家,已可看到母亲的面孔在厨房窗口张望出来,妈妈每天总是这样等他放学。 
  启之哽咽,苦恼地用手捂着面孔。 
  电话又响了。 
  是凤凰台管家找他,“启之,周末也早起,真是好青年。” 
  “有事找我?” 
  “王小姐有话说呢。” 
  “这么早?”启之意外。 
  “她迟些有事。” 
  “我马上来。” 
  到了凤凰台,周启之看到奇景。 
  只见王庭芳穿着运动服与一中年男子打网球,那男子正当壮年,可是稍作运动,已经气喘脚软,叫苦连天,额露青筋。 
  只听得王庭芳对他说:“CS,你是文康署长,平日多运动,有益身心,明早再来,我陪你练好球为止。” 
  那男子杀猪似说:“明日轮到律政署长。” 
  王庭芳想一想,“那么,双打吧,爱司可与我成一组。” 
  周启之低头忍住笑。 
  王庭芳走近,“启之,你来了,要不要下场?” 
  启之拾起球拍,“失礼了。” 
  管家在一旁看这对青年男女打球,只见两人在场地奔驰接发网球,动作轻盈却够劲,速度十足,旗鼓相当,一时飞跃,一时转身急救,好看煞人。管家不由得鼓起掌来。 
  两人这才停下擦汗。 
  王庭芳对周启之说:“下星期三----” 
  启之连忙说:“我决定推掉小宝。” 
  庭芳却说:“不好,不如我俩一同陪他庆祝生日。” 
  “什么?” 
  “我可以上你大哥家去。” 
  启之张大嘴,心中感动,双手发抖。 
  启之点点头。 
  “一言为定,我得更衣去检阅后备警队。” 
  她进屋子去了。 
  周启之坐在球场细细回味她的好意。 
  有人坐到他身边。 
  一抬头,发觉是像一只老鹰似的邓伯诚,他的眉毛也全白了,衬着白头。像武侠小说中什么帮的帮主。
  邓伯诚双目炯炯地看着他,像煞在说:“周启之,凡事,你瞒得过王庭芳,你瞒不过我。”
  “邓先生。”
  他一开口说:“庭芳对你好感。”
  周启之立即说:“王小姐对每个人都很好。”
  邓伯诚却笑,“她有些手下见她像见阎王。”
  启之想起那文康署长,不禁笑起来。
  “她叫他们受兵训。”
  启之答:“对身体有益。”
  邓伯承问:“大学录取了你?”
  启之说声是。
  “有女朋友没有?”
  启之一怔,怎么问起私事来,“返来之后未曾约会。”
  “你觉得庭芳如何?”
  启之赫一跳,“王小姐工作认真,秀外慧中。”
  邓伯诚拍他肩膀,“我不打算听外交辞令。”
  周启之沉默。
  这人是忠是奸?他只听说过一句成语叫做老奸巨滑。不由他不小心应付。
  他这样说:“王小姐智勇双全,顶得住半边天。”
  这时邓伯诚笑起来,“你的术语比我多,你可出任宣传部长。”
  周启之轻轻说,“我怎样看王小姐无关轻重,大家都觉她做得很好。”
  “的确比先前想象中尽责,暑期工能做到这样,真正了不起。”
  暑期工?
  “她任期在十一月结束,政府成功过渡委任期,可以正式一人一票选首长,这才是关键。”
  周启之怔住。
  邓伯诚兴奋地说,“我们将推举刘镇文代表公民党出选。”
  周启之意外到极点。“王小姐将竞选连任。”他提醒邓伯诚。
  邓伯诚瞪大双眼。“她一连串麻辣政策,不顾后果,搞得神憎鬼厌人怨,甚至酿成流血事件,你就是受害人,还有谁会投票?暑假过去了!”
  周启之这时肯定邓某是歹角。
  “启之,我看庭芳与你匹配,离开凤凰台一号之后,我想她会回大学工作,那时,你们顺理成章是一对,五十年后,大可对孙儿说:‘信不信由你。祖母曾经出任融岛特首一职呢。’”
  周启之不相信双耳。
  由他亲手策划捧王庭芳上台,现在他有计划拉她下来。
  这白头人权倾朝野,他自身并不下场玩,可是却有能力任意捧一个人出来担任首长。
  “启之,我关心庭芳,希望她有一个好家庭。”
  “邓先生鼓励我?”
  “正是,你要努力争取。”
  “我哪里敢轻举妄动。”
  “庭芳有大笔妆奁,你不用担心。”
  “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是他们两人都听见脚步声。
  王庭芳在书房门出现,有点诧异,“你俩谈得好不投机。”
  邓伯诚打个哈哈,“启之十分博学,我俩谈到自由选举。”
  庭芳微笑,“我们看好自由党蒙惠明。”
  周启之站起来,“我还有点事。”
  庭芳说:“那不要浪费你的时间了。”只见邓某一脸关注听王庭芳说话,但是心中却觉得她根本不是那块材料,已打算推荐别人。
  说到尔虞我诈,凤凰台的墙壁若有眼镜耳朵,见闻可以写一本巨著。
  邓公为什么把他心中意思告诉周启之?他是要借周启之的嘴巴向王庭芳示意,叫她知难而退。
  但是启之另有主意。
  他咚咚咚跑到领先报,林森与同事正举行例会。
  “林森,我有要紧事。”
  林森自会议室出来,“有何贵干?”
  “领先组织可否协助王庭芳竞选连任?”
  林森坐下来。
  他先叫人做一壶好茶,慢慢品尝。然后沉吟半晌。
  他这才开口:“周启之,你有什么好处?”
  启之一呆,他没想过利益,他只是代庭芳不服。他答:“我不知道。”
  林森斥责:“启之,所以说你是个浑人,不利己的事,做来做什么?”
  启之说:“能为王庭芳出一份力,我已经很高兴。”
  “呵,这也是利益。”
  “慢着,我又有什么好处?”
  启之笑,“你想想,要是王庭芳在你协助下当选,这社会如此趋炎附势,从此领先报的广告岂非挤破版面?”
  林森一想,咧开嘴笑出来,但随即又问:“倘若她不当选呢?”
  “林森,针无两头利,押大还是押小,你想清楚。”
  林森抬起头来,“我是一个赌徒。”
  “你打算怎么做?”
  林森拍拍胸膛,“我是宣传高手,但凡宣传,只得两回事,一是抬高自身,二是贬低对方。”
  “那么,你现在开始踩低公民党的刘镇文及自由党的蒙惠明,也是时候了。”
  “对,我会把这两个人小学三年级时欺侮小女同学的臭史都掀出来。”
  “拜托。”
  “慢着,启之,当然,我们也需要王庭芳一手独家资料来飨读者。”
  “你不会失望,我答应尽量供应。”
  “难得你如此合作,启之。”
  启之不出声,此一时彼一时也。
  “你同特首小姐居然有这样神速奇特发展,始料未及,可得多谢领先报撮合。”
  启之垂头不语。
  “怎么了?”林森拍拍启之的背脊。
  “齐大非偶。”
  “启之,你也不是小鸽子。”
  “林森,你真对我好。”
  “一个人能有几个老友?”
  启之不由得说:“仗义每多屠狗辈。”
  林森啼笑皆非,“谢谢你的赞美。”
  启之说:“届时我会投王庭芳一票。”
  “你俩进展到什么地步了?”
  “她愿意上我大哥家吃饭。”
  “呵,已到见家长地步,好家伙,了不起,会咬的狗不叫,信焉。”
  轮到启之没好气,“狗口长不出象牙。”
  “甲狗恭喜乙狗。”
  “林森,你得保护我身份。”
  “启之,这个内奸身份你迟早得放弃,君子待人以诚,你总不得一辈子瞒着她。”
  周启之黯然,“都是你害的。”
  “我们会尽量做得含蓄,保住你身份地位。”
  启之点点头。
  他离开领先报回到大学,到小小办公室巡了一遍,觉得内疚。
  为着帮王庭芳,却进一步出卖她。这是什么世界?
  他开始新工作。
  立刻觉得女同事及女同学对他有特别好感。
  “你就是救特首小姐的英雄?”
  “王小姐对大学生特别优待,她增拨补助,功德无量。”
  “周启之,周末可有空,欢迎参加聚会。”
  启之缄默低头工作,这时,连男同事都觉得他不是坏人。
  星期三到了。
  启之肾上腺分泌异常,他兴奋了一天,下午下班时就准备细节,他去买蛋糕,选礼物,接着淋浴更衣,开车去凤凰台接王庭芳。
  庭芳在偏厅等他。她穿一套蛋黄色便服,平跟鞋,淡妆,微笑说:“走吧。”
  启之看一看,“爱司呢?”
  “她放假,今晚,你保护我。”
  启之毅然点点头。
  庭芳微笑,“短短几个月长官生涯,已觉宠坏:出入有大车司机,身边有保镖护卫,说话由新闻主任代言——一旦退下来,不知会否习惯。”
  走到门口,她问启之:“你的车子呢?”
  今晚,全靠他的了。
  小小车子开到中级住宅区,停下车,他与庭芳刚踏出车门,已经被好奇眼尖市民认出。
  一位中年太太手挽水果及小孩凝视庭芳,脱口问:“是王小姐?你微服出巡?”
  庭芳笑起来,“我一向只得这些衣裳。”
  中年太太忽然说:“王小姐,做得好,中小学实施免费午餐,我们得益匪浅,你若连任,我一定投票。”
  庭芳笑着点头,启之连忙把她拉走。
  进了电梯, 才松口气。
  庭芳说:“我带了一只学生表给小宝。”
  一按铃,门就打开,小宝扑出来。
  周启超没想到还有女客,连忙殷勤招呼。
  王庭芳自我介绍:“我是启之同事阿芳。”
  阿芳。她真幽默。
  大嫂勘茶出来,看到女客,有点意外,随即笑逐颜开,“请坐,别客气,当自己家一样好了。”
  小巧客厅忽然多了个客人,转弯都要小心翼翼。
  小宝打开蛋糕盒子,满意之极。
  “妈妈,看,是蜘蛛侠蛋糕。”
  “喔约,真新奇。”
  只见庭芳十分自在,她投入温暖家庭气氛,轻松享受闲情。
  大嫂做了鸡丝面,另外有可口的冷拌小菜。
  阿芳吃了许多,添了两次。
  大嫂笑,“时下小姐吃饭,都似黄莺似尝一点点,不似阿芳这般大方。”
  饭后切了蛋糕,启之做了咖啡。
  庭芳说:“大嫂,我帮你洗碗。”
  启之大吃一惊,“不用客气, 我与大哥来好了。”
  “应该的。”
  庭芳已经动手,把碗筷收拾到厨房。
  小小公寓房子的厨房只够站一个人。
  大嫂轻轻问启之:“女朋友?多久了?”她没把庭芳认出来。
  启超说:“这女孩很可爱,绝不做作,易相处。”他也没把庭芳认出来。
  小宝把手腕给父母看,“阿姨送我的手表。”
  “二叔给你什么?”
  “二叔送我一只数码照相机。”
  小宝拿起照相机对着厨房里挽起袖子戴着黄色胶手套的庭芳阿姨拍照。庭芳拧过头来对牢镜头嫣然一笑。
  大嫂切了一碟子水果出来。
  她问启之:“你认识阿芳多久了?”
  “五个月零三天。”
  “哗,记得那么清楚,”大嫂笑,“可见她地位非比寻常。”启之低头微笑。
  “读书还是做事?”
  “她有很好的事业。”
  “呵,在公司里做得很高?经济独立,随时可以成家?”启之不出声。
  大嫂很高兴,“人也长得清丽,没有时下染发打钉浓妆陋习,真难得,连首饰都不戴,十分脱俗。”
  庭芳洗妥碗碟出来。
  大哥给她一盘橘子。
  大嫂说:“劳驾你了。”
  “千万别客气。”
  大嫂开玩笑,“阿芳,我们还有三天的衣服没有洗,你也做一做。”
  大家都笑了, 气氛异常融洽。
  一边小宝不住拍照。
  庭芳问这个手脚不停的孩子:“爱上学吗?校里最好是什么,最差又是什么?”
  “最好是年轻老师多,没有架子,同我们有商有量,最差劲是运动场重建了整年都未完工,我都快毕业了。”
  “好,我会记住。”
  大嫂真不愧是大嫂,又把话题兜回来,“你们两个有什么计划?”
  庭芳看启之一眼,启之不出声。
  大哥也说话了:“不要怕,当年我与你大嫂结婚,也没有盛大婚礼,我们二人合共只得七千元存款。”
  “相爱就行了,凡事以对方为重,勿以自己为首。”
  庭芳笑,“大哥大嫂,多谢指教。”
  “启之一直内向,阿芳你要鼓励他。”
  大哥加一句:“我真想看到启之成家立业。”庭芳只是微笑。
  “时间不早了, 明天还要上班,你们回去吧。”
  一家三口送到门口。小宝还在拍照。
  关上了门,小宝把照片用打印机打出来。
  周启超说:“让我看看,咦,拍得很好:洗碗,吃水果,喝茶——这张正看着你二叔,含情脉脉的样子,老婆大人,我觉得阿芳有点眼熟。”
  “像谁?可是那个女明星?”
  “不,她不似女明星。”
  这时,小宝取出报纸,“爸,我的照片拍的比记者好,记者拍得有点凶,没笑容。”
  他父母把报纸取过一看, 只见王庭芳的玉照端端正正刊在头版, 正在宣布不知什么措施。”
  周启超呆住,半晌说不出话来。那个阿芳正是这个阿芳。
  小宝说:“芳姨真人比照片好看多了。”原来,小宝一直知道她是谁。
  他母亲吸进一口气。
  “阿芳。”
  “王庭芳。”
  “启之的女友是王庭芳!”
  他们贤伉俪忽然觉得头晕。
  “啊约。”
  那边,启之送庭芳回凤凰台, 车子甫开出, 已看到有报馆的采访车逐幢大厦搜索。启之不声不响,一溜烟似抄小路驶走车子。
  庭芳称赞他:“小周,做得好。”
  “我对该处环境是特别熟。”
  “到一号来喝杯咖啡吧。”
  启之转过头去:“不如到舍下松一下,明天就要出远门。”
  庭芳点点头。
  “看到大国大统领,打算说些什么?”
  “世界和平。”
  “融岛小小一个县,你得用丹田之气喊出意愿才行。”
  “我与教育部长及环境署长一起去学习。”
  “他们可在英美受教育?”
  “他们多数是融岛精英。”
  “那就不大了解受教育的真谛了,融岛学生只知争取高分。”
  “分数的确重要,英美加诸国亦重视积分。”
  “不是一切呢,你看小宝已经五百度近视,多可怜,成日困课室或家中,没有活动空地,我记得在加国见过某中学附设球场,背山面海,连绵十多亩地,车子驶了好久,仍看到学生在宽敞绿茵地上三五成群的追逐踢球。” 
  “地理环境不一样,融岛亦有可为。”
  启之答:“是,我不应作不公平比较。”
  “融岛自会改良。”
  到了家,启之请庭芳进去。
  庭芳立刻挑长沙发坐下。一点架子也无,好像回到老朋友的家,又似置身大学宿舍。
  启之问:“你是衷心喜欢这份工作吧。”
  “我喜欢为市民服务,可惜这是一份不能低调的工作。”
  “传媒都说你厚此薄彼,不愿接受中文访问。” 
  “没有的事,我对英语媒介也没有说过什么。”
  “可会接受领先报访问?”
  庭芳诧异,“你认识领先报?”
  “不不不不。”急急说了一连串“不”字,感觉像圣经中彼得在鸡啼之前三次不认主。启之又蒙蔽了王庭芳。
  “领先报采访时不择手段,不敢领教。”
  “但它是一张中立报章,纯为读者服务,故此畅销,它不收任何津贴,每个专栏每段文字均独立自由运作,不接受任何政权组织利益。”
  庭芳想一想,“这是真的,读者眼睛雪亮,像某报某作者,每隔三两天就大事宣传一个政权,读者心中有数,只觉厌恶。”
  “编辑部为何闭着一只眼?”
  庭芳答:“也许,这根本是最上头的指示。”
  “自由社会,言论自由,读者自由选择。”
  庭芳说:“今晚真高兴。”她伸了一个懒腰。
  这时,电话铃响了,启之去书房听。
  爱司的声音:“王小姐在你处?”
  “是。”
  “我来接她,时间不早,她明晨要出门。”
  “我会告诉她。”
  电话挂断。
  启之走出去,“爱司来接你——”
  一看,庭芳已经盹着,她仰着脸,靠在椅背,嘴巴微微张开,神情十分可爱,显然是累极入睡。
  启之怜惜地走近。
  特首小姐也是一个人,也会累,也有七情六欲。
  有人轻轻敲门。
  启之一看,果然是爱司来了。
  她一言不发,轻轻进门,看见庭芳,趋向前去,低声叫她:“王小姐,我们回家去了。”
  只见庭芳摇摇手,“不要吵我,历史笔记在桌子上,抄完放回原处。”原来半明半灭间她还以为睡在大学宿舍里。
  “王小姐,我是爱司。”
  她睁开眼睛,“唉”的一声。
  启之静静站在一旁。
  庭芳向他道谢,在爱司保护下离去。
  启之站在门口看司机驾着大车在街角消失。
  他身后传出声音:“约会特首,滋味如何?”
  启之转头,“又是你余小娟。”
  小娟笑,“不请我进去喝咖啡?”
  “明天一早我得回学校。”
  “有什么资料?”
  “明早新闻处自然发布消息。”
  “读者对官样文章不感兴趣。”
  启之想一想,“我待会传真给你。”
  “不怕字迹落在我手?”
  启之苦笑,“我怕什么?难道我还有什么痴心妄想不成?”
  余晓娟恻然。
  “师兄保重。”
  “师妹好走不送。”
  第二天启之在电视新闻上看到王庭芳在飞机场情况,众人拥簇下的她像公主般珍贵。
  领先报有他提供的消息:特首关注融岛教育制度。
  领先报此刻关于王小姐新闻报道正派得乏味。幸亏另有一段“王小姐夜访民居, 找的是谁”补充趣味。
  人一走,周启之就静下来了。
  学校生活宁静平和,值得珍惜,启之天天绕校园跑步,不到一星期,便有一班同事同学追随他每朝六时在晨曦中运动。
  新闻片断中王庭芳秀丽容貌不住出现,与她合照的外国首长不少以诧异眼光看她,像是不相信这样年轻漂亮的她有能力领导一个大都会。
  王庭芳擅英法西语,够派用场,可是她谦逊地称:“还在努力学习德语。”
  她实事求是态度争取外交上进展。
  一日, 余小娟问启之,“你可有握过她的手?”
  周启之答:“没有。”
  “肩膀?”
  “也没有。”
  “衣角?什么也无?”
  “你全讲对了。”
  余小娟说:“依照惯例,民众一概不准碰到英女王伊丽莎白二世的肢体,可是近年在外国,许多平民看到她揽住她肩膀拍照,女王与护卫都没有干涉阻止,周师兄,你也不用太拘谨了。”
  “女王也渐渐熟不拘礼了,多好。”
  “所以,凡事都有转机。”
  启之当然知道小娟说的是什么。
  “世雄,你也并非全无希望,王庭芳也是人,他们说愈是美人愈寂寞。”
  启之笑,“所以许多丑人也争认寂寥,你呢,小娟?”
  小娟苦笑,“我只希望赚多点奖金。”
  “小娟,你事事金钱挂帅,何故?”
  “师兄,我在贮学费前往加国读新闻及政治系。”
  启之肃然起敬,“哪一个省份?”
  “渥太华,顺便把法文学好。”
  “回来后可加入法新社工作。”
  余小娟忽然笑了,“不,我在领先报停薪留职。”
  周启之一怔。
  “那意思是,毕业后我会回到领先报工作。”
  启之瞪大双眼。
  (漏了16和17上)17 下 
  周启之的一颗心咚一声掉到脚底。 
  “周启之,你做的好事。” 
  启之不出声,他用手遮住脸。 
  “你怎么做得出来?” 
  启之叹口气。 
  “你真好意思。” 
  “对不起,我已经辞职。” 
  “对不起,一句对不起想了结此事?原来你就是领先报的芝子,‘特首小姐你早’专栏由你所撰,今早王小姐接到消息,她神色惨败,好比融岛染上瘟疫,她待你以诚,你当她是什么,摇钱树?”
  启之无地自容。 
  爱司痛斥他:“男人中最卑贱是四处说女人是非者,你还要绘形绘色写出来,怪不得芝子知得那么多,原来就是她身边人出卖她。” 
  爱司把一只文件夹丢在周启之面前。 
  “听说稿酬极佳,每只格子,填满与否,均值一元美金,原来友谊有价,轻易算得出来。” 
  文件夹中全是剪报,“芝子专栏”四字像尖刀般钻入眼帘。 
  ”大家都喜欢你,尊重你,可是大家都有眼无珠,看错了你。” 
  启之站起来,“我想见王小姐。” 
  “还有什么好说?” 
  “我想亲口解释。” 
  “她没空见闲人。” 
  启之颓然坐下。
  “你违反了雇员合约,你等着见律政部人员讲话吧。” 
  启之沮丧得说不出话来。 
  “像你这种没有良知的人,活该吃官司。” 
  这两句话说出口,连爱司自己都觉诧异:这种控诉耳熟能详,什么地方听过? 
  咦,秦香莲痛斥陈世美之时,不知是否用同样语气? 
  爱司立刻警惕,一声不响开门离去。 
  一切交给法律处置,她不宜发表私人意见。爱司大力关上门。 
  小屋墙壁像是震动一下。 
  周启之觉得头晕,他倒在沙发上。 
  他人格是否卑贱已经无所谓,最叫他难过的是他伤害了王庭芳。 
  周启之后悔得想自杀。 
  他斟了一大杯烈酒灌下肚子。 
  忽然之间,周启之落下泪来。 
  电话铃响,他不予理睬。 
  有人在电话录音机中留言:“启之,我是大哥,有空回家吃饭,阿芳如果有时间,无任欢迎,我们已知道她是谁,十分意外,又觉荣幸。” 
  大嫂加一句:“放心,家居照片,绝对不会发表。” 
  人人都有良知,周启之除外。 
  他又斟多一杯酒。 
  电话铃再响。 
  “师兄?我是师妹,今日有什么新闻?” 
  启之苦笑。 
  他用坐垫蒙头,昏睡过去。 
  梦中听到同学叫他,母亲的声音轻轻对小朋友说:“启之有点不舒服,别去吵他。” 
  他想挣扎起来,不够力气,听得小朋友呼啸着离去,好不失望,但又昏睡过去。 
  “启之,醒醒,醒醒。” 
  启之睁开眼,“哎哟,我要迟到了。” 
  林森告诉他,“周末,接着复活节假期,你不用上班。” 
  “你如何进来?”启之吓一跳。 
  “门没上锁,一推即入。” 
  启之发呆,他已失去日常运作功能。 
  “启之,东窗事发。” 
  启之坐起来揉脸。 
  他叹口气,“为什么叫东窗,不是西窗或南窗?” 
  林森说:“你真幽默,王庭芳的新闻组已把领先报列入黑名单,新闻发布会再也不通知我们。” 
  启之发觉自己呕吐过了,客厅一阵臭酸味。 
  他打开窗户通气,只觉头痛欲裂,连忙服止痛药。 
  找到臭味源头,原来垫子上有秽物,他连忙把坐垫丢垃圾桶。 
  一边林森不住发牢骚:“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周启之,都是因为你。” 
  启之斟杯番茄汁喝。 
  他问:“谁是萧何,他做过些什么好事坏事?” 
  林森责备他:“你的身份已经败露,你太不小心了。” 
  启之答:“我是间谍,像玛泰哈利一般,将遭处死。” 
  “启之,你宿醉未醒,胡言乱语。” 
  “是,他们已知道芝子是周启之。” 
  “是谁泄露机密?” 
  “据说是政治部调查所得。” 
  林森摇头,“我不相信。” 
  “政治部确有这点能耐。” 
  “整件事充满鱼腥气,我怀疑有人通风报信。” 
  启之呆呆坐着。 
  头痛渐渐减退,胸上却似压着千斤闸,透不过气。启之知道这是失恋的苦楚。 
  他无奈地说:“林森,事情总有拆穿一天。” 
  “我不甘心。” 
  嘿,他不甘心,启之几乎想笑。 
  “是否行家妒忌我们,去新闻处打小报告?” 
  林森说:“他们也用同样手法,怎敢揭发我们?凤凰台一号的园丁根本是朝日报社的采访主任。” 
  有这种事! 
  林森问:“会不会是内奸?” 
  启之呆呆看着他。 
  “即是领先报自己人。” 
  启之不感兴趣。 
  “周启之,你要看医生,你双眼像死鱼。” 
  启之已经不介意这个头号损友说些什么。 
  林森探过头来,“你喜欢王庭芳,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今日,林森丢下许多书包人名及成语故事,令周启之无法招架,谁又是司马昭? 
  “启之,实际一点,庄子说,尽其本步而游于自得之场,好好找名淑女结婚。” 
  启之道谢:“小弟顿首。” 
  “千万不要苦雨恋春风。” 
  这几个字倒是像游丝般钻进周启之耳朵。 
  苦雨恋春风,形容得多好,简简单单五个字,像青橄榄一般,清洌但带苦涩,回味无穷。 
  启之躺在沙发上不动。 
  林森在他客厅踱步,“我们要另作安排,启之,你有什么意见?” 
  启之回答,“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这不是说禅的时候,我得回公司开会部署下一步。” 
  启之说:“好走不送。” 
  即使是周末,他也回大学去。 
  图书馆仍然开放,他取了一叠参考书,挑一个有阳光的座位,打算找些资料。可是一行行的字全在他眼前浮了起来,继而跳舞,他根本无法专注。 
  可是他不愿回家。他也不敢接近同事同学,怕口气内尚余酒精味。 
  真苦。 
  中午,他到合作社买午餐。 
  所有菜式均太过油腻不合口味,他摇摇头,买了一杯红茶。独自坐在一张小桌子上,看着同学嬉笑聊天。 
  忽然有人站到他身前,挡住他视线。 
  “周先生?”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年轻男子。 
  “周先生,请随我来,王小姐想与你说几句话。”启之低下头。 
  王庭芳也许不知道她已染上官场习气:要见一个人,立即命手下随时随地传他候命。 
  启之又抬起头来,“我没有话说。” 
  年轻人意外,压低了声音,“是特首王小姐。” 
  “我知道,我没有空,我有事做。” 
  “周先生,王小姐有话说。” 
  启之微笑,“融岛还是自由都会。” 
  年轻人未想到周启之有这样奇特反应。他的经验是:一提“王小姐”三字,即使是融岛首富,也会如奉纶音,这人是谁,如此大胆? 
  他尴尬地退出。 
  周启之看着他背影喃喃说:“狗腿子。” 
  不一会,身侧却有人说:“这可是叫做恼羞成怒?” 
  启之转过头去,“爱司。” 
  爱司穿着缩水运动衣,梳马尾巴,不施脂粉,看上去活脱似一般女学生。她轻轻坐下。 
  启之鼻酸,“我无面目见你。” 
  “我又不是王小姐,你太言重了。” 
  她似有倦意,“请帮我斟杯冰水。” 
  启之想一想,帮她倒了温水,爱司一饮而尽。 
  “你不舒服?” 
  “这两日陪王小姐与医务人员开会,两家公立医院急症室突传一种急性脑膜炎,一星期内上百一至十岁儿童求诊,需设立特别隔离病房,今晨,有消息说青少年亦受感染,现正追查源头。” 
  启之关注,“可以注射疫苗吧。” 
  爱司点头,“医务署正火急筹备。” 
  启之看着她,“你打算原谅我?” 
  爱司没好气,“我不是圣人,况且,你出卖的不是我。” 
  “那么,听我解释。” 
  “不必了,你一定怪社会怪奸人,千错万错,不是你个人的错。” 
  启之先发制人:“那么,你找我干什么?” 
  “羞辱你。” 
  周启之再也想不到爱司会这样直爽,啼笑皆非。 
  “我已无地自容。” 
  “王小姐要见你,还不动身?” 
  “我没有准备好。” 
  “芝子君,拿点勇气出来。” 
  启之忽然镇定下来,“你尽情侮辱我吧,我的确该死。” 
  爱司狰狞地笑,“我还没开始呢。”她站起来,忽觉头晕,需用双手撑住桌子。 
  启之吃一惊,爱司身体一向良好扎壮,今日是怎么一回事?他去扶她,触到她双手。 
  “爱司,你发高烧。” 
  爱司坐下来,启之老实不客气把手放在她额上,“爱司,我立刻送你去医院。” 
  “我自己会走。” 
  “你算了你。” 
  他扶起她就走。原来平时英姿飒飒的她身量并不太重。 
  到了急珍室,医护人员一经检查,便立刻说:“病人需即时送到慈恩医院集中处理。” 
  “什么事?” 
  “怀疑是急性脑膜炎个案,这位先生,你与病人是什么关系,接触过什么人,你亦需自愿隔离。” 
  爱司清醒,她听得到每一个字,她对启之说:“我即时要通知王小姐。” 
  医生如雷殛震惊,“你是王小姐什么人?”他立刻去知会院长。 
  “如果我受到感染,王小姐亦有危险。” 
  电话响了两下,即时有人来接。 
  “我是爱司,王小姐在什么地方?” 
  “王小姐在科技大学参观一种可穿着在身上的机械技术,简称机械衣,护士若穿上它,即时力大无穷,可单人将病人抱起放轮椅上,你说多有趣。” 
  “接过去,我有要紧事。” 
  院长赶着过来,“我同王小姐说话。” 
  电话接通,这时,爱司已经紧张得满面通红,额上全是豆大汗珠。 
  院长轻轻说了几句,挂上电话。 
  “王小姐立刻会到慈恩医院检查,两位请先走。” 
  启之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 
  院长轻轻说:“这件事请勿张扬。” 
  启之忍不住说:“慢着——” 
  院长看着周启之,“这里没你的事了。” 
  爱司需要照顾,她整个人烫如一块火炭,真没想到细菌如此暴烈。 
  启之在爱司耳畔说:“你放心。”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 
  爱司看着他点点头。 
  “融岛有最好医疗设施。” 
  爱司轻轻说:“周启之,你废话特多。” 
  “听着,爱司,设法同王小姐说,疫症如此凶猛,迅速传染,一定要即时知会公众,不可隐瞒。” 
  “周启之我与你均不懂政治。” 
  “艰深政治已经过时,爱司,代我忠告王小姐,宜与市民开心见诚共渡难关,政府透明度愈高市民愈是安心。” 
  “面子——” 
  “生病同面子有什么关系?” 
  “你不明白她那班幕僚。” 
  “请把我意见转告王小姐。” 
  救护车到达慈恩医院,两人即时隔离。 
  医生检查周启之。 
  “你无恙,请回家休息,勿往人多处,勿与人接吻或吸同一枝烟与喝同一杯饮料,如有发烧,立即往医院报到。” 
  “医生,看情形已有多人受到感染,为什么尚未公布消息?” 
  医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我想见一见我的朋友。” 
  护理人员老实不客气的下令叫他走。 
  周启之回到家中,二话不说,与领先报联络。 
  “林森,融岛爆发脑膜炎,请跟进新闻。” 
  “好家伙,到底想起了我们,我们已接到医院线报说源头在一间青年度假营,因床位挤迫,一人患病传染迅速,像火烧连营般传到社区。” 
  “打电话、传真、电邮,迫医务署承认此事,并宣布防范措施,刻不容迟。” 
  “你说得对,传媒也有社会责任。” 
  周启之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他拨了王庭芳私人电话。 
  电话响了两下,启之的一颗心像是在胸腔中跃出。只听得王庭芳的声音喂了一声。 
  “王小姐,我是周启之,作为融岛市民,我有一个要求——庭芳,你无恙?” 
  王庭芳声音十分镇定,“我亦有感染迹象,正打算入院。” 
  “那班与你开会的护理人员呢?” 
  “也已入院检查。” 
  “庭芳,这是一次严重的考验——” 
  “爱司已把你意见告诉我,在这之前,新闻处已决定每日傍晚发布新闻,政府将成立小组,每日下午五时公开即日情况。” 
  周启之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多谢你关心。” 
  “庭芳你身体——” 
  “我还有点事。” 
  放下电话,发觉手心可以滴出水来。 
  王庭芳从未告诉他这个私人电话号码。这是他出任凤凰台司机一职时候偷偷查探所得。他也还是第一次用。 
  傍晚,新闻公布,环境卫生署要求市民注意疫症,倘若染病,立即求医,并且保证情况已受控制。 
  林森十万火急找周启之,“听说王小姐染病入院,请证实。” 
  启之毫不犹豫地回答:“正确,她与一组医务人员研商对策之际受到感染。” 
  林森顿足,“那班人为什么这样不小心?她若病了,谁来做事?” 
  大批记者包围慈恩医院。这时,开始有市民送花到医院门口给王庭芳。他们三三两两,静静放下花束,悄悄离去。花束附着卡片,“祝王小姐早日康复”、“由衷祝福”、“为你祷告”、“芳龄永继”…… 
  周启之看着电视新闻,忽然泪盈于睫。 
  他在长沙发上躺到天亮。 
  清晨新闻中心记者这样说:“王小姐恳请市民将花束花蓝款项捐赠慈善机构,她正接受治疗,情况良好……”医院门外花束已像小山一般。 
  爱司呢? 
  爱司情况如何? 
  他拨了许多电话,均不得要领。 
  他在屋里踱步,在领先报做了一段时间,也学会一些技巧,他把凤凰台发给他的职员证取出来,又换上司机制服,出门到医院去。 
  在医院大堂他扣上职员证,询问爱司病房号码。 
  职员看到他的证件,“周先生,你要找的病人在深切隔离治疗室。” 
  “我只想隔着玻璃看看她。” 
  职员看着周启之憨厚面孔,“你是她男朋友?” 
  周启之立刻答:“是。” 
  “你跟这位护士上去吧。” 
  “谢谢。” 
  “呵法律不外乎人情。” 
  周启之穿上保护衣物戴好口罩到达六楼。看护带他到隔离病房玻璃窗外。 
  启之看到爱司躺在床上。平时活泼佻脱的她此刻打败仗,完全似个病人,圆脸歪在一边昏睡,鼻端搭着管子。 
  启之心酸。 
  “她情况如何?” 
  “平稳。” 
  启之略为放心。 
  只见爱司一个转身。 
  她睁开眼睛,可是没有焦点,看护轻轻进去,示意爱司看向启之。 
  她转过头来,这才看到玻璃外的启之,启之连忙朝她招手,爱司眼睛忽然亮起有了精神,她牵牵嘴角,抬起手来。 
  启之也很高兴,用简单手语示意:“快点痊愈,大家都爱你。”爱司微笑。 
  启之在玻璃窗外站了五分钟,看护示意他离去。启之向爱司说再见。 
  看护说:“你明日同样时间再来吧,病人需要精神鼓励,她没有访客。”启之点点头。 
  他忽然问:“王小姐情况如何?” 
  看护笑了,“何用替王小姐担心,她是主角明星,连外国元首都致意送花,市民的心都为她悬挂,她确是成功人物,不到一年,赢尽民心。”启之沉默,不住点头。 
  看护说:“我另外给你一个探访证。”这是奖励他雪中送炭吧。 
  启之除下保护衣物回家淋浴清洁,然后在互联网上寻找脑膜炎资料。 
  呵各种可怕疾病叫周启之耸然动容,生活在先进都会的他统共不知地球上只得百分之五人口可以如此舒适丰足,而霍乱痢疾天花疟疾小儿麻痹症甚至麻疯这种传染疾病仍然存在。 
  周启之食不下咽。 
  他动笔写了一篇特写给领先报。 
  林森来电:“启之你没有事吧?”电话另一头传来唱圣诗的声音。 
  启之奇到极点,“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礼拜堂,牧师正为王小姐举行祷告会,我们也参加。” 
  “祷告时不宜讲电话。” 
  “闷极,我一边读你的大作,写得很好,有数据有感情。” 
  “查到内奸没有?” 
  “我已心中有数。” 
  启之冲口而出,“不会吧。” 
  “你想想,还会是谁?” 
  启之不禁叹息。 
  但是他有更重要的事做,他继续发表意见:“政府应精明、果断和谦虚地处理这次事件,与时间竞赛,全天候进攻,市民不会猜测建议背后所牵涉的权利斗争问题,请政府以客观、以融岛利益为大前提,以披露为主,给予市民一个透明的政策。” 
  写完之后,他出外透空气。 
  车子不由自主驶近凤凰台。 
  还未到一号,已经有辆四驱车在他车旁停下招呼。 
  “是小周?”原来管家已把他认出。 
  “启之,好久不见,可是来看我们?进来喝杯茶。” 
  启之的车子跟管家驶进凤凰台。 
  她带他进员工康乐室。“还记得这地方吗?” 
  启之微笑,“像第二个家一般。” 
  管家取出热茶点心招待,“启之你就是这一点讨人欢喜。” 
  管家仍然不知他是坏人,是王庭芳与爱司保存了他的颜面。 
  “唉,启之啊,融岛多事,我在此生活三十余年,还未见过这种场面。” 
  启之连忙说:“否极泰来。” 
  “人人都说融岛是块福地,堪称五十岁以下的人都未吃过什么苦头,每次不景气之后总有大反弹,小挫折后时时拗腰翻得更高,今次不知怎地,人人气馁。” 
  “一定会好转。” 
  管家苦笑,“王小姐气弱,平时用神过度,体质是差些,听说用过氧气罩,你也担心吧?” 
  启之点点头。 
  “你放心,医生说她康复有期。” 
  “小病是福。” 
  “我也这么想,王小姐终于可以睡足,又可以吃些清淡家制粥面。” 
  启之意外,“可以携带食物入院?” 
  “我想王小姐是例外啦。” 
  启之点点头。 
  “你有什么话同王小姐说?” 
  启之想半晌,“不用说我来过。” 
  管家了解地拍拍他肩膀。 
  启之告辞。 
  他回家亲手做了一锅干贝白粥。第二早拎着进医院去探爱司。  
  看护追出来,“手上是什么?” 
  启之据实答:“我亲手炮制温暖牌白粥。” 
  看护凝视他,“好吧,”她叹口气,“病人精神好得多,大家希望你今日会来。” 
  启之隔着窗看到爱司。爱司微笑朝他点头。 
  启之做了几个字牌,举起给她看,“老虎也有瞌睡时”、“闷时可背主祷文”、“出院可以继续侮辱我”…… 
  爱司笑了。 
  她看到白粥,异常意外,忽然落泪,看护连忙劝止。 
  启之看到爱司嘴形说:“他不是我男友。” 
  看护却说:“以前不是,现在也是了。” 
  启之守在门口,静静看她吃完一碗粥,才挥挥手离去。 
  第三第四天他又去看爱司。 
  爱司已可坐起来,病了一场,有点憔悴,又没有修饰,整个人像被小孩玩得又脏又旧的洋娃娃,似乎更加可爱了,叫人心痛。 
  那天启之离开医院,看到南翼停车场挤满了记者及市民,他不禁好奇,缓步过去,在人群背后问:“什么事?” 
  有市民兴奋的告诉他:“王小姐康复了,王小姐出院了,你不知道吗?” 
  不,周启之不知道。 
  “我们也是刚听说,立刻赶了来一睹风采。” 
  “这个女子了不起。” 
  “人家父母真能干,怎么教的女儿,一人照顾整个融岛,成绩斐然。” 
  民心转移得真快。 
  也有人说:“我还是喜欢男人做首长。” 
  “只要真心为市民好,谁管他是男是女。” 
  “王小姐为什么忽然出院?” 
  “要证明疫症已受控制呀,这才能纾解市民忧虑。” 
  “真用心良苦。” 
  “来了,来了。” 
  记者一涌而上,有些还自备铝质高梯,叫同伴架开,摄记便爬上去获取好角度。 
  启之来得迟,霸不到好位置,只在人群肩膀及头发之间看出去。 
  只见医院大口门口忽然一亮,王庭芳与她的下属诸新闻官及护卫出现,闪灯像闪电般亮起,叫人眼睛都睁不开来。 
  特首小姐穿着一件蛋青色长及膝盖外套,象牙白的肤色楚楚动人,头发挽在脑后,她瘦了许多,下巴尖尖,脖子纤细,弱不禁风,可是眼神坚定,微笑与市民招呼。 
  有人鼓起掌来,也有年青人上前送花。 
  启之在人群身后呆呆地看着众人像公主般拥撮她上车离去。 
  这不像是王庭芳的暑期工呢。 
  也许她可以连任,一次又一次的灾劫只证明她与市民在一起呼吸生活,她并非自尊自大高高在上的一枚橡皮图章。 
  启之把双手插在口袋里,呆了一会,打算离去。 
  “师兄。”转过头去,原来是余小娟。 
  她正在收拾工具,刚才爬上铝梯架拍照的,原来是她。 
  可是她胸前的记者证已经换了招牌。本来是领先,现在写着前方。 
  小娟说:“师兄,林森用劳工法例解雇我,补了六个月薪水,叫我即时收拾私人物件离开公司。” 
  “是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 
  “你这么快找到新工?佩服佩服。” 
  “你也是呀,师兄,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芝子专栏呢?” 
  “昨日起已经取消。” 
  启之一怔,感觉像照顾了大半年的小孩被人带走,十分空虚。“为什么?” 
  “换版面,转口味。” 
  “就是这么简单?” 
  “师兄,来喝杯茶慢慢谈。” 
  余小娟吩咐同伴几句,看情形,她也已经升格为师姐了。 
  他们两人到小小茶餐厅坐下。 
  余小娟轻轻说:“林森怀疑我是奸细,将你及芝子身份向凤凰台一号揭露,真是冤枉,我百词莫辩。” 
  “不是你?” 
  “你也怀疑是我?”小娟几乎跳起来。 
  启之连忙说:“不不,但,那又是谁呢?” 
  小娟颓然,“我也不知道,看情况,沉冤永无得雪之日。” 
  “六月飞霜。” 
  “师兄,拜托你别挖苦好不好。” 
  启之道歉,“我本来不是这般凉薄的人,只是近得领先报同人日久,也变成同类。” 
  小娟啼笑皆非。 
  “师兄,你猜猜这告密人会是谁。” 
  “告密是一种奇特行为。” 
  “是,出卖了人还自以为主持正义。” 
  “黑手党处置这种人是把他们双腿种在水门汀沉入海底。” 
  小娟说:“我不会行私刑,我只想世人知道那奸细不是我,我在这个行业找饭吃,我又不妒忌谁,我为什么要拆穿芝子身份。” 
  启之的心一动。“告密是因为妒忌?” 
  “妒忌是很大的动力,除此,就是为着利益。” 
  他们两人喝干了好几杯檀岛咖啡,想了很久,得不到端倪。只得话别。 
  “师兄,你写得一手好文章。” 
  “哪里,你太器重我。” 
  他俩分道扬镳。 
  第二天一早,启之又准时到达医院。 
  到了六楼,从玻璃窗看进病房,只见一张空床。他一惊,忍不住大声叫喊:“来人,来人呀。” 
  看护奔出来,意外,“怎么是你?” 
  启之声音都颤抖:“病人呢,病人去了何处?” 
  “呸,你放心,她出院了。” 
  启之“啊”地一声,“原来如此。” 
  看护问:“你不知道,她没通知你?你俩有龃龉?” 
  启之低下头。他什么都不知道。 
  “怪不得她留一封信给你。”看护取出一只白信封给周启之。 
  “我还有几句忠告。” 
  启之说:“请指教。” 
  “追上去,别放弃。” 
  启之微笑,“谢谢你。” 
  他取了信匆匆回到车里。 
  他忙不迭拆开信,白纸上用蓝色钢笔写着娟秀的字体:启之,你看到这信的时候,我已离开融岛了。 
  启之觉得像是文艺小说中女主角告别留言一般,语气不但真挚,且有点凄凉。 
  “启之,我多次向你示意,可惜不得要领,你的眼睛,总看着别人,每次你见到她,面孔总会忽然亮起来,瞒不过任何人。” 
  启之抬起头,摸自己面孔,真的,真的会发光?他可怜自己。脸皮你也太不争气了。 
  “我很妒忌,然后,凭自己的观察及调查能力,发现你是领先报的卧底,于是,我向她揭发你真正身份。”是爱司,原来那人是爱司。 
  “王小姐得悉真相,脸上悲怮、失望、落寞的神情,即时叫我后悔,但,已经太迟了,原来,她对你也有真实的感情,而我,却一直把她当机械人。”启之闭上眼睛,一会才有勇气读下去。 
  “我们都错了,她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真人,你在她背后插了一刀,我又把刀柄推到她的心脏,我们是坏人吗,在这之前,我从未做过坏事。” 
  启之内疚,不,爱司,你很好,这件事里只有一个坏人,那是我。 
  “我决定离开凤凰台一号,我已在别处找到工作,启之,也许我们永远不会再见,但是在病中,我看到真情,感谢你照顾,永志不忘,爱司。” 
  启之掩上信纸,把脸埋在手里。 
  原来是爱司。 
  启之抬起头,深深吸口气,拨电话找林森。本来,他不想与领先报再有任何轇轕,但是这关系余小娟的名誉,是,秘闻记者也讲名誉。 
  “林森,小娟不是奸细。” 
  林森一楞,“那是谁?” 
  “一号里工作人员。” 
  林森声音懊恼:“我错失一名大将。” 
  “你是否真的后悔?” 
  “有什么办法?” 
  “加一倍薪水,亲自赔罪,她会回来。” 
  “这——” 
  “如果觉得错有错着,那就算了。” 
  “不,面子算是什么,我马上与她接触。” 
  “能屈能伸,才是好汉。” 
  “明白。” 
  启之松一口气,谁会想到一个专栏会引出那么多曲折离奇的人物与事故。他深深叹口气。 
  一个假期就这样过去了。 
  他回到学校,主张加多体育课程,加建泳池及健身室,设缓跑径,课室必须通风,一定要开窗叫空气对流…… 
  有人说:“小周,大学不是健身室。” 
  “可是,病人不能读书,病人不能毕业,一切均从健康而来。” 
  “周先生揶揄我们是东亚病夫。” 
  “我们在这里操劳十多廿年,倒要叫周先生教训。” 
  忠言逆耳,要效忠小小一间学校都会引来百般阻挠,王庭芳在凤凰台的艰难可想而知。 
  幸亏上司是个明白人,“先自卫生着手:合作社、会客室、饭堂、洗手间必须加倍清洁,宿舍访问一定要登记……” 
  启之叹气,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忙着建立个人势力,非得推倒某些人,拉拢另一些人不可,做了这些,忘却工作,不顾大局,当然一败涂地。
  他苦笑。 
  倘若周启之是个富家子,一定躲到山上去过日子。可是,每个人都避世避是非,谁来服务社会。 
  唉。 
  下班时分,余小娟在门口等他。她微微笑,“师兄,谢谢你,我已获平反。” 
  启之替她高兴。 
  “启之,你是我的话,你回不回领先?” 
  启之摊摊手,“我不是你。” 
  “好马不吃回头草呢。” 
  “我告诉你什么才是好马:身壮力健,知道方向,哪里有草到哪里的就是好马。” 
  余小娟沉吟。 
  “你的目的是赚学费,哪里高薪哪里去。” 
  “挥之即去,呼之又来,好像一点骨气也没有似的。” 
  启之也很感慨,“找生活荣辱不计,事事讲尊严,算原则,怎样吃饭。” 
  “启之你是读书人,你也这样说,叫人难过。” 
  “读书人也得每月付十多条账单,水电煤气,欠一不可,读书人也得照顾老小,背起担子,读书人也得打理家务,叫家人整洁舒适,读书人也是人。” 
  “那我就回领先吧。” 
  “问林森要间宿舍住。” 
  “是,师兄。” 
  “也别太舒适了,否则,再也不想读书。” 
  余小娟凝视师兄,“你为何神情忧郁,落落寡欢?” 
  “我一向如此。” 
  “你有什么不高兴?” 
  “读书人太开心了不像读书人。” 
  “是为着她吧。” 
  “胡说,你做记者做上瘾了。” 
  “看得出来:得不到的爱,荡气回肠。” 
  启之不出声。 
  “她此刻那么忙,怎会有空恋爱,况且,到哪里身后都跟着贴身保镖,你俩在戏院前排,佩枪的护卫就在后排,拉个手说句话都有眼睛盯着,行吗。” 
  启之只得说:“师妹,好丰富的想象力。” 
  余小娟叹口气,“事与愿违。” 
  “你讲完没有?” 
  启之拨一个电话,同林森说:“小娟在我身边,你加一间宿舍吧。” 
  “山下还是山腰那间?” 
  “山腰,好叫人人都知道你林某礼贤下士,人人都以追随你为荣。” 
  林森呵呵笑起来,“可是我没留得住周启之。” 
  “一言为定。” 
  “叫小娟马上来签新约吧。” 
  电话挂断,小娟说:“我因祸得福,师兄你是最佳仲裁人,也不枉我叫你一声师兄。” 
  “举手之劳。” 
  “我很幸运,我碰到的是好人多。” 
  启之想一想,“全是坏人也不要紧,你需要面对的是读者,你做好工作,他们喜欢你即行。” 
  余小娟点点头,她凝视启之,忽然说:“算了。” 
  “什么?” 
  “算了,即使在一起,她每天晚上同十个八个大汉开会,你一个人在家看书,有什么意思,半夜她来,你有话说,她会答:‘亲爱的,我累极了,明日打电话到我办公室讲吧’,那又有什么思。” 
  启之啼笑皆非。 
  她拍拍师兄的肩膀走了。 
  大哥启超找他:“呵,总算听到你声音了,星期六小宝学校举行卖物会,来凑个热闹可好?” 
  启之沉吟。 
  “启之,放心,我们保证不讲你不爱听的话。” 
  启之不好意思,“一家人,大哥,爱说什么就说什么。” 
  “届时见你。” 
  星期六他与大哥一家去卖物会游览,小宝骄傲地告诉他:“运动场已经盖好。” 
  一定是庭芳的功劳,她说她会跟进。 
  掷球换物摊位有个漂亮的小女孩一直掷不住目标,启之见义勇为,锄强扶弱,帮她赢到一只大白兔玩具。 
  小女孩的阿姨出来道谢,她同外甥女一般漂亮,邀请启之吃冰淇淋。 
  到处是芳草。 
  但是周启之完全不打算归还好意。 
  这时,有一个小小男孩神气地走上讲台,拿起金色小喇叭,嘟嘟地吹响。 
  这是什么一回事? 
  家长渐渐往讲台围拢。 
  只见校长笑嘻嘻走上台,“各位来宾各位同学,欢迎光临我校卖物会,今天我们有一位特别嘉宾,为新建运动场剪彩,请各位欢迎王庭芳小姐。” 
  哎呀。 
  大嫂立刻说,“哟,我完全不知此事。” 
  大哥也说:“真意外。” 
  启之当然相信他们。 
  这时王庭芳款款上台,取过劳作小剪刀,剪断缎带,也不演说,开始与家长交谈。 
  家长们高兴极了,又拍照又发表意见。 
  新闻部显然没通知记者,场子里没有外人,分外自在。 
  启之躲在人群后静静看她。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这样很好,保持一个距离,只要知道她安好,他已心足。 
  庭芳穿着灰紫色套装,时髦的短发型,戴珍珠耳环,她瘦了一点,但是精神很好,全神贯注,眼对眼那样听家长倾诉。家长们被那种眼神慑住,陶醉不已,完全被她的魅力征服。 
  启之微笑。 
  庭芳又老练进步了,这班孩子的爸妈简直无交架之力。 
  大哥大嫂站在一旁不出声。是,是这个伊人,曾经莅临他们蜗居,吃饭洗碗聊天。好像已是很遥远的事了。 
  忽然小宝走近去,他刚要叫她,她已被校长护着离去。 
  她的保镖警惕地四周张望。那是一个新人,爱司果然已经离职。新护卫比爱司更加神气,像是大内高手。 
  小宝抬头失望说:“她不认得我们了。” 
  “不不,”大嫂说:“今天人太多,家长们缠着她不放。” 
  有家长说:“她最受学生欢迎,一年来为教育处做的事,比人家十年还多。” 
  “最佳例子是限书包重量及功课数量,状似琐碎,实则救了八十万学子,还有大量采购图书,扩建校内运动场及图书馆,采用电脑教学——法宝数之不尽,教育部官员需直接向她汇报。” 
  启之低头走开。 
  大哥的手轻轻搭在他肩上,“我真的不知道。” 
  “我明白。” 
  “真的一丝希望也没有了?” 
  启之点头。 
  “试试努力。” 
  那天回到家中,启之再拨她的电话,已经不通。 
  他已尽了力。 
  相信她也是。 
  人对了,但是时间与地点完全不对。 
  稍后,王庭芳竞选连任的宣传排山倒海而来。 
  她的竞选团体派了眉目清秀的学生在街角摆摊位送襟章及海报。 
  周启之路过,每样选一款。 
  那女学生殷殷叮嘱:“你是王小姐的拥趸吧?襟章别这里,海报贴窗上,图案字样向外,好让别人看见,三角小旗贴在车上。” 
  “谢谢。” 
  没走几步,又被别的政党代表拦住,“喂先生,你不是真的相信王庭芳干得了大事吧。” 
  启之答:“我不会那样说。” 
  “想清楚,女人主政,非吉祥之兆。” 
  启之头也不回走开。 
  城内一片热闹,市民受到一人一票刺激,似打了强心针,浑忘经济不景,疫症连绵。 
  领先报一贯洒狗血,大字血红标题:一人一票,自由选举,死也死在自己手下。 
  赫坏人。 
  融岛史无前例的首次选举领导人。 
  启之又到王庭芳选举总部去张望。 
  只见人头涌涌,朝气勃勃,人人兴奋投入,忙碌不堪。 
  特色是年轻,工作人员平均年龄据说只有二十五岁,王庭芳主张大量聘请应届大学毕业生。 
  像所有自由选举一般,竞选者均尽量把对手抹黑,抬高自身,在他们口中,王庭芳弱不禁风,喜怒无常,专耍小性子,冲动冒失,差些没加上水性杨花,朝秦暮楚这种字眼。真不是平常人可以抵受得住。 
  大嫂看完头条问丈夫:“你一定去投票吧。” 
  “当然,难能可贵机会,焉可放弃。” 
  “投给谁?” 
  “王庭芳呀,因为她亲身来我家拉票。” 
  “我也是,亲友也喜欢她,说她愿赴全力,又无家累,全心全意服务融岛。” 
  “我从未投过票,不知可会手颤。” 
  “从前是盲婚哑嫁,稍有风吹草动,即可破口大骂,怪政府赖社会,现在自由恋爱,错了只好哑子吃黄连死忍。” 
  大哥说:“不怕,三年后若觉得她货不对版,又可另选他人。” 
  大嫂点头,“这制度真好。” 
  周启超深深吸口气,“你说的对。” 
  凡是拥护王庭芳的市民均读领先报。 
  余小娟回巢之后文字论点愈发精湛,她的专栏仍叫《特首小姐你早〉,不过已不是花边揭秘式文字,她实事求是地向领导人提供有建设性意见。 
  政府新闻组开始重视这个专栏,有问必答,迅速回复,造成一条新渠道,他报纷纷效尤。
  林森为此得意得不得了。 
  “周启之,都是你的功劳。” 
  启之说:“这还关我什么事。” 
  “启之,你了解她,你接近过她,你知道她脾气,你肯定她是一个明智开放会的接收相反意见的人。” 
  那天傍晚,电视新闻片段上王庭芳正接受市民访问。 
  有一嚣张的中年人这样挑战:“你独裁地削减社会福利经费,你是慈禧太后!” 
  本来王庭芳不必回答这个问题,甚至可以把发问人请出去。 
  她却心平气和回答:“这位先生,政府面对庞大财赤,每个市民坐同一条船,定需开源节流,裁减各项津贴,均属迫不得已,此事亦为大众接受,你有什么更好建议?” 
  大家目光落在发问人身上。 
  “船要沉下去了,必须扔包袱进海,减轻重量,才能有机会存货,这种道理你还不明白?你都中年了,你在何处任职,家里几个子女,如何教育孩子?” 
  众人哄笑。 
  真没想到短短十个月,王庭芳已学会了领先报记者问责方式,领先报是始作俑者,真正该死。 
  这个王庭芳,已不是一年前周启之到凤凰台一号做司机时遇见的王庭芳了。 
  大家都赞赏。 
  庭芳受到那样严格的在职训练,当然已经金睛火眼。 
  她的对手强劲,各有个伎俩,自由党蒙惠明主张复兴经济,开出支票,他若当选,一定在任内做到各行各业加薪百分之十以上。 
  他并非吹牛,他有许多理数根据:图表,推算,统计,依照他的政纲,无往而不利云云。 
  又公名党的刘氏则赞成减税及增加福利,由他打理融岛的话,社会有希望变成乌托邦,人人无忧无虑,经费从何而来?他也有一套计划:由政府负责卖地,采矿,拓展工业——
  周启之觉得眼花缭乱。
  不过这一段日子真热闹,到处搭着张灯结彩的平台有人演讲,市面顿时兴旺起来。 
  有市民发表意见:“各代表的竞选经费如果可以捐出给慈善机构,一定可观。” 
  竞选人连忙答:“我们不会忽略慈善机构。” 
  大日子终于来临。 
  启之清晨六时就出门投票。 
  在选票上打了指定符号,投入选票箱。 
  身后一个老太太问他:“你选谁?” 
  启之不出声。 
  老太太说:“我选王庭芳。” 
  启之好奇问:“为什么?” 
  老太太答:“她长得像我的孙女。” 
  启之微笑,这也是一个很好的理由。 
  老太太问:“她会选上吗?” 
  “你老人家选她,她一定会连任。” 
  老人很满意,“我第一次投票,我孙女同我说,一定要去投票站,每张票子都是一把声音,人人可以当家作主,不再有皇帝圣上长官这种了。” 
  启之肃然起敬,“你孙女说的好极了。” 
  老太太打量他,“年轻人,你有伴没有,我介绍她给你认识。” 
  启之连忙说:“不敢当不敢当。” 
  走出投票站,只见人龙已经颇长,秩序良好,选民鱼贯入内。各拉票队在门口做最后努力。 
  这时天开始下毛毛雨,颇觉寒意。人龙并不退缩,愈排逾长,每人脸上都露出兴奋之意。 
  是,自己捡的人,同自由恋爱一样,死也死在自己手里。 
  报摊上的领先报鲜红头条:“鹿死谁手!”领先报永远这样血淋淋不留余地。 
  启之买了一份报纸回家。 
  进屋他脱下湿外套挂好,做一大杯热咖啡喝。 
  他坐窗前看雨。 
  上班时间还未到,他还有三十分钟闲情。呵初识伊人之际,是早春时分,如今已是初冬。 
  电话铃响了。 
  启之接过电话。一把声音轻轻说:“启之,早。” 
  咦这是谁呢,“早,请问是哪一位?” 
  “启之,我是庭芳。” 
  启之一震,电话差些落到地上。且慢,世上有许多淘气鬼像林森与俞小娟之类,不由周启之不小心行事。 
  “庭芳,”他说:“我侄子叫什么名字?” 
  “他叫小宝。” 
  启之放心了,这时,他双手不再颤抖,可是略觉心酸,他很客套地问:“票数如何?” 
  “太早了,尚无消息。” 
  “你做得很好。”出了口又觉多余,她还要他来讲? 
  唉,讲话是愈来愈难了。 
  “启之,你会跳华尔兹吗?” 
  她怎么会问这个?周启之不明所以然。 
  “启之,万一连任,庆功宴会中需要跳华尔兹,我却不会,你可以教我吗?” 
  启之忽然哽咽,说不出话来。 
  “启之?” 
  “有需要的话,我马上可以来。” 
  “你学校今日有课没有?” 
  “下午两时至五时才有学生。” 
  “那么,请你现在来一次,司机会来接你,你说,我一小时可学得会?” 
  “一定会。” 
  “你是好老师。” 
  电话挂断不久,司机便来敲门。 
  启之带了几张旧唱片。 
  车子往凤凰台驶去。 
  管家站在大门口欢迎他。 
  “启之,见到你真高兴,你怎么瘦了,教学生活想必辛劳。”她热诚招呼启之。 
  “爱司已另有高就,这位是劳应心小姐,我们叫她阿心。”那样大块头倒有一个漂亮名字,始料未及。 
  她过来对启之说:“王小姐已准备好。” 
  呵王小姐。这上下在融岛一提王小姐,谁都知道即是庭芳。 
  书房门打开,只见家具已被移到一边,王庭芳转过身子来。 
  周启之刹时间泪盈于睫,只见她穿着缩水运动衫裤,腰间系条旧纱裙,打扮同上一次学探戈时一抹一样,一脸笑容,清丽如昔,只是眉宇间比从前精炼得多。 
  “启之,多谢你来。” 
  启之只得说:“我带来一段音乐。” 
  “我也有田纳西华尔兹。” 
  “你若嫌俗气----” 
  王庭芳笑,“哪有什么事比庆功宴更俗。” 
  歌声轻轻唱起:“我与爱人共舞,音乐叫田纳西华尔兹----” 
  启之低声说:“请。” 
  他轻轻托着她腰肢,“开始,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不多久他便发觉王庭芳完全懂得拍子舞步,根本不需要他来教。她是找借口见他。这次之后,落选,不方便见,当选,更不方便见。这才是唯一时机。 
  不过启之还是诚心诚意教她舞步,且把心里百般滋味按下去。直至两人都出了一身汗。 
  庭芳叫人送了冰茶进来。 
  启之咳嗽一声,“我有话说。” 
  启之微笑,“不解释,不抱怨。” 
  启之只得静静盘膝坐地下。 
  庭芳把一张小小红丝绒椅子拉出来,坐着看住周启之。
  他仍然憨态毕露,粗眉大眼长方面孔,说他是个坏人真是过度恭维,可是老实面孔也有点想法,否则眼神不会那样无奈忧郁。 
  “启之,你好吗?” 
  “托赖,过得去。” 
  “大学工作可适合你?” 
  “环境很好,上司也算赏识。” 
  “家人呢?” 
  “也平安如常,稳如磬石,融岛好市民。” 
  “我已投你一票。” 
  庭芳嫣然一笑,“可是对手也很强劲。” 
  “竞选宣言内容不能同你的比。” 
  “真的,启之,你真的那样想?” 
  “诚心诚意。” 
  庭芳罕有地展齿而笑,“政纲都差不多,大家都希望天下太平,市民安乐。” 
  启之点点头,“那两个也是好人,在任何情形下,若果不是巧遇王庭芳,也应该当选。” 
  庭芳忽然说:“领先报专栏一向把我写得那样正面,事事护着我,藉文字把我带进市民生活,成为他们朋友,都是你的功劳吧。” 
  启之一愣,低下头去。只有她才明白他的心思。 
  “芝子帮了我很大的忙,芝子专栏使我形象亲切,市民见我,都说早已认识我,称赞我亲民。” 
  启之轻轻说:“我写过一阵子芝子。” 
  “刁钻的领先报事事对我网开一面。” 
  “你是王小姐,领先或任何人讨好你,打好关系,都有益处。” 
  “他们找到我在大学时期醉酒闹事的纪录,都没有发表。” 
  “或者,留待将来才炮制你。”王庭芳笑了。 
  这时,门外轻轻有人咳嗽,是新任保镖阿心,她在门外说:“王小姐,选票初步数目已经出来。” 
  庭芳问:“谁领先?” 
  “蒙惠明。” 
  “我们第几?” 
  “第三。”
  王庭芳却不以为意,她看看时间,同启之说:“来,我们再跳一次,练好功夫等走运。” 
  启之答:“是。” 
  他俩穿着运动服共舞,庭芳身上散发淡淡香气。 
  她双手仍然十分小十分柔软。指尖有点冷,身体轻盈灵活,偶然错一步半步也看不出来。 
  音乐声终于冉冉结束,余音袅袅。 
  启之想说这是他一生中最值得回味的一支舞,可是忍住不出声。一生那么长,说出来显得轻率。 
  这时秘书敲门,“王小姐,芬兰总统府覆电肯定下月一号约会,总统无比欢迎王小姐。” 
  庭芳答:“知道了。” 
  启之轻轻说:“芬兰的总统是女子。” 
  庭芳回答:“是,芬兰也选出有史以来第一位女总理,因此,她是欧洲第一个同时由女性分担总理及总统的国家。” 
  “呵。”女性当家。 
  庭芳说:“我愿意向她们请教学习,日后并且打算写一本书,集中资料,说一说世上各位女性领导人。” 
  “哗。” 
  庭芳笑了,“启之,我从来没有怪你。” 
  “宰相肚里可以撑船。” 
  “你总对我说好话。” 
  又有人敲门。 
  庭芳无奈,“看到没有,永无宁日。” 
  是一把兴奋声音:“王小姐,我们在静安区及华安区开始领先。” 
  庭芳过去打开书房门,“我们排第几?” 
  “我们一路带领。” 
  众人围上来,兴奋地发表意见。 
  启之轻轻退下。庭芳转过头来,眼神与启之接触,像是说再见。 
  管家向启之招手:“这边。”启之走近。 
  管家说:我有一个侄子,英语基础欠佳,想找一个可靠的人补习,启之,你可有人选?” 
  启之答:“我马上推荐一个最佳学生给你。” 
  “启之,有空常常来坐,你是一号之友。” 
  “明白。” 
  一号之友。 
  顶着这个名字,可以在江湖上放肆行走:打遍天下无敌手一号之友笑面虎周启之! 
  启之不由得咧开嘴笑起来。 
  他自后园离去。 
  有人按车号,一抬头,看到庭芳。“送你一程。” 
  启之一眼看见保镖坐在车后,他摇摇头,“我自己有车。”保镖明显松口气。 
  庭芳说:“那么,后会有期。”看,完全像武侠小说一般。 
  启之开着小房车走了。 
  回到学校,只见学生们围牢电视机看选举新闻。 
  镜头接到各个选举总部,王庭芳总部挂满蛋黄色气球,精神奕奕。 
  启之提高声音:“各位,选举结果要待午夜才又分晓,请各位先上课为要。” 
  学生不愿移动双腿。 
  “老师,当作补习公民课,融岛头一次投票选举首长。” 
  “你们投票没有?” 
  “还早呢,看看形势再说。” 
  “你呢,周老师?” 
  “我一早已投票。” 
  “投给谁?” 
  “怎么可以这样问人,投谁属私人秘密。” 
  “你们女生一定投女生票。” 
  “女人会得修身,又懂理家,想仔细了,一个城市同一头家其实差不多,且听我说:体谅别人,以市民为重,还有,量入为出,勿作大花筒。” 
  “说得好。” 
  “两个伊丽莎白都是英国历史上最好君主,还有维多利亚,更称欧洲之母。” 
  “有无人统计一下,世上现今究竟有几个国家由女性领导?” 
  “喂,这是我的论文题目。” 
  “你登记没有?” 
  “我这就去登记。” 
  荧幕下方不停打出选票数目。 
  王庭芳渐渐去到第二位置。 
  启之有点紧张。 
  他的手提电话响起来,启之走到走廊去接听。 
  是小娟的声音:“你在什么地方?” 
  “学校里。” 
  “今日人人无心工作,你倒是勤力。” 
  “市民像观世纪球赛似,就差没啤酒爆谷。” 
  “还早呢,下午一定开始庆祝。” 
  “你看谁会胜出?” 
  小娟答得好:“谁赢我都高兴,这是融岛第一次自由选举,谁当选不是问题,只要自由选举成。” 
  “你很激动。” 
  “师兄,我忍不住热泪纵横。” 
  启之微笑,“在这以后,相信为失恋流泪的年轻人少一点。” 
  “师兄,我守在凤凰台,王庭芳出来了,她穿淡紫色套装,哗,整个人似霞彩般美丽--” 
  “小娟,你去做事吧。”他挂断电话。 
  只见电视上王庭芳出现了,她站在一号大门外与市民说话,群众守候多时,纷纷送上花束,她一一亲手接过,镜头推近,小娟有点夸张,启之觉得庭芳并非艳若春花,可是那股淡淡书卷气袭人而来,看了真舒服,明亮双眼又充满智慧,她完全成熟了,已变成一个瞩目的政治人物。 
  记者提高声音不知问了一个什么问题。 
  她这样说:“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启之脱口问:“什么问题?” 
  学生答:“问她有意中人没有?” 
  “咄,真无聊,记者才不会问蒙慧明这种问题,他三年前离婚,至今未娶。” 
  “性别歧视。” 
  启之提高声音:“各位同学,我们不如租一辆十四座位车,亲身到各投票站兜一兜。”大家举手赞成。 
  启之不忘说一句:“回来要写报告。”学生们一哄而出。 
  那天阳光极好,街上非常热闹,有点过年气氛。 
  各个投票站都有人龙,自二十一岁到八十岁的市民都出来排队,近住宅区票站还有家庭主妇带着孩子们一起来。 
  拉票队伍在投票站外各施各法,送气球襟章不止,还有人舞起狮来,更有锣鼓助兴。 
  同学们很高兴,有几个忙着取出笔记本子写下数据,他们各自投票。 
  跑了几个区,累了,坐茶餐厅吃午餐。 
  同学们七嘴八舌高谈阔论,启之抬头看到电视上报告:“三个竞选人争持不下,并不如当初想象会有一面倒现象。”启之多喝一杯咖啡。 
  回到十四座位车时看到一个交通警察在写告票。 
  “什么事?” 
  “逾时停车。” 
  “我们自投票站回来。” 
  “今日还给告票?普天同庆呀。” 
  交通警察抬起头想一想,“你们说的对,这个停车表坏了。”他缓缓走开。 
  同学们欢呼。 
  一直巡到下午,投票人龙愈来逾长,他们的十四座位车厢里有一股汗燥气,大家都兴奋,买了冰茶,在车中喝了解渴。 
  有女同学说:“我累了,腿酸脚痛,想回学校。” 
  有人举着摄录影机说:“还剩两个区,撑一撑。” 
  “吃块巧克力,吸收能源。” 
  启之说:“我想去王庭芳竞选总部。” 
  “好主意。” 
  王氏竞选总部内似通了电,人人精神奕奕,神采飞扬,忙得不亦乐乎,但是显然有条理,有次序,有节奏,每当王庭芳多得一票,大家就欢呼起来。 
  有人忽然叫:“启之,快请进来。” 
  启之一抬头看到管家,他一愣。管家怎么在这里? 
  “我替三军张罗粮草呀。”对,这才最重要。 
  “我们这边餐桌有鸡粥,炒面,牛肉三文治,奶油蘑菇汤及各式饮品,咖啡是蓝山牌。” 
  同学们见到食物,一涌向前。启之一直点头。 
  管家轻轻说:“王小姐已经领先。” 
  启之吁出一口气。 
  他四周围看一看,只见整个天花板上都挂着一层层黄色气球,待会胜利,这些气球想必都会降下来。 
  “启之。”管家叫他。启之明白这老好人知道他将会永远失去王庭芳。 
  “启之, 你前途似锦。”启之紧紧握住她的手。 
  他们一大队人告辞。 
  同学说:“真精彩,每一票都接到终端电脑,即时知道赛果,勿须点票。” 
  “亦无可能作弊。” 
  “科技万岁。” 
  在车上,年轻人已经睡着。启之当然没有那般撇脱,他感慨万千。 
  抵达宿舍,同学们都说休息一会便回到康乐室看竞赛结果。 
  启之回家洗了一个澡,他勘出一杯冰冻啤酒,打开电视。 
  原来竞选队伍趁黄昏日落,抬出霓虹光管名牌作最后努力,像嘉年华会般热闹。 
  王庭芳继续领先。 
  这情况真不是一年前可以想象,市民是衷心喜欢王庭芳,他们彼此带出了双方最好一面,像一对合拍的伴侣,擦出火花,这叫做缘分。 
  启之躺沙发上渐渐倦极入睡。
  上次带庭芳往启超家吃饭已似前世之事,唉。 
  他睡得很熟。 
  启之被欢呼声吵醒。 
  什么事?他睁开双眼,刚好来得及看到荧幕上放映王庭芳竞选总部天花板上所有黄色气球缓缓降下。庭芳的双臂被助手举得高高,她脸上绽出晶光。 
  她得胜了。 
  但并不是全面性压倒,她只赢了蒙惠明一万多票,但是民主选举中,一票赢也就是赢了。 
  天色已经鱼肚白。 
  启之听见有人放鞭炮。 
  是庆祝王庭芳胜利吗? 
  也许只是庆祝自由选举成功。 
  启之忽然哽咽,一个小市民,在时代转变中,做了见证。 
  电话铃响起来。 
  不知是什么人找他,启之实在不想说话。 
  他揉揉双眼,走到门前邮箱去拾领先报。 
  一打开便看到王庭芳一整版那样大玉照,相片中的她正在接受市民献花,一脸祥和,清丽动人,大字标题:《特首小姐你早》。 
  本来,启之会觉得这是阿谀献媚,奉承到肉麻地步,可是照片中的王庭芳是那样漂亮,使读者认为亦可以接受。 
  打开报纸,内页全是王庭芳消息,二十多名记者二十四小时辛劳报道。也真亏得他们。 
  电视上排山倒海是王庭芳消息。 
  王氏助选团彻夜不寐,清晨仍不愿回家,驻扎重要路口,高举“多谢选票”字样,向一早上班的投票人及车辆致谢,车子响号回应,场面动人。 
  国际新闻网络亦有报道此事,短短几句,同时打出王庭芳照片。 
  天渐渐亮了。 
  电话铃又响起来。 
  这时启之精神比较好一点,他取过听筒。 
  对方这样说:“启之,我当选了。” 
  启之楞住,他当然认得这把声音,刹时间他像是被人扔进水池,又似踏在云端。周启之一时说不出话来。 
  “曾经一度是蒙惠明君领先,十分惊险。” 
  启之清清喉咙,他浑身千亿个细胞缓缓逐个活转来。 
  他轻轻说:“我都看到了,恭喜你。” 
  “启之,长话短说--” 
  “是是。” 
  “启之,下星期就职礼晚会,我想邀请你做我舞伴。”启之呆住。 
  “启之,请你答允赴会。” 
  周启之听见自己这样回答:“我——这是我最大荣幸。”他面孔通红。 
  王庭芳松口气,“启之,我会送请帖来。” 
  启之听见那边有人叫她:“王小姐,记者们在等你。” 
  庭芳犹自说下去:“启超一家好吗,几时再去吃饭,这一阵子忙得一点私人功夫全无,试过开会期间盹着自椅子上摔下,唉。”启之静静聆听。 
  身边人不住催她:“王小姐,记者会鼓噪。” 
  庭芳说:“启之,下次再谈。” 
  电话挂断,启之放下听筒,这才发觉手指酸痛,原来刚才握得太紧。 
  他呆了片刻,忽然跳起来,满屋又跑又跳,手舞足蹈,这惊喜叫他无所适从,终于,他到浴室取过一条大毛巾,蒙住头,像一个幼儿般,在毛巾下大声喊出来,似要叫全世界听见。 
  他叫得直至有人大力敲门:“师兄,师兄,为什么不听电话,你没事吧,快开门!” 
  启之这才摘下毛巾去开门。 
  小娟看着他微笑。 
  “我接获线报。” 
  “什么事?” 
  “启之,领先报一定要得到你与特首小姐共舞的照片。” 
  什么?他也是刚刚才知道此事,领先报莫非又买通了一号的工作人员?可是周启之再也忍不住,咧大嘴,笑了起来。 
  这等于亲口证实了流言。 
  余小娟由衷替他高兴:“你这愣小子福至心灵,守得云开见月明,难得之至。” 
  启之又怪叫起来,跳上沙发,又跃下,满屋乱跑。 
  余小娟笑得淌下眼泪。 
  地球的另一边。 
  雪山之上,一幢原木建筑的大屋内,邓伯诚与王灼荣两个老朋友又见面了。 
  邓伯诚再开了一枝香槟,身边已有好几只空瓶,他们兴高采烈,酒逢知己,一千杯也嫌少。 
  每喝一杯,便仰起头,对着天花板, 哈哈哈大笑数声,叫水晶吊灯都微微震动起来,轻轻叮咚作响。 
  邓伯诚重重吁出一口气,“总算叫我偿了多年心愿。”满头白发的他窝在大皮沙发里,看着熊熊炉火,七分满足,又有三分伤感。“连眉毛都白了。”他叹气。 
  王灼荣笑,“的确是,但却不一定是为融岛而白。” 
  “你也开心呀。” 
  “当然,庭芳连任,证明我眼光正确,我兄弟在天之灵有知,也觉安慰。” 
  “可是,你仍然不打算回融岛。” 
  “融岛这地方什么都好,就是不宜养生。” 
  “融岛一波三折,也大不如前了。” 
  “仍有作为呢。” 
  邓伯诚又举起酒杯,“看年轻人了。” 
  “庭芳做事大刀阔斧,敢做敢为,又毫无私心,我为她骄傲,我兄弟生了一子一女,一个消极,一个积极,性格南辕北辙,奇是奇在庭芳女生男相。” 
  邓伯诚忽然笑了。 
  他的老朋友看着他,“这笑声里有内情。” 
  邓伯诚说:“整件事过程都在你我意料之中。” 
  王灼荣摇头,“你起先想不到庭芳会连任。” 
  “不,八月时大家已很清楚她深得民心。” 
  王灼荣想一想,“还有一件意外。” 
  邓伯诚承认,“是。” 
  王灼荣说:“一个叫周启之的傻小子闯进了凤凰台一号。” 
  邓伯诚说:“这年轻人不知有什么本事,吸引庭芳注意,曾经一度,她考虑为他放弃竞选,为他做一个普通人。” 
  王灼荣咳嗽一声。 
  邓伯诚警惕。 
  “伯诚,多年老友了,明人眼前不打暗话,我听人说,你曾经向周启之暗示,叫他放胆追求庭芳。” 
  邓氏打个哈哈,“什么都瞒不过你法眼。” 
  “你不想支持庭芳,你心目中另有人选,你希望庭芳退选。” 
  他抢着说:“可是我很快了解到庭芳的实力。” 
  王灼荣目光炯炯,“你是一只老狐狸。” 
  邓氏不服气,“彼此彼此。”王灼荣失笑。 
  邓氏说:“你派人向庭芳揭露周启之真实身份是记者,好叫庭芳与他反目。”王灼荣不出声。 
  “你也会耍手段,而且手腕比我厉害。” 
  王灼荣答:“我是家长,我不赞成庭芳在这种时刻谈恋爱,而且那周启之资质平凡,你说他老实呢,他居然到一号去做卧底替小报挖新闻,你说他油滑呢,他又蠢得要命,死心塌地护着庭芳。” 
  邓伯诚走近大露台。 
  这时,一个仆人走近。轻轻拉开了长窗。 
  清冽如水晶般的冷空气立即透进室内,叫人深深吸口气,地球上居然还有如此自然新鲜空气,太难得了。 
  邓伯诚又说:“就得你会享受生活。” 
  他们两人走到露台看风景。 
  是一个大晴天,阳光射在厚厚积雪反弹,叫人炫目,万里冰封,冬青树上全是白雪,这种景色,使人心旷神怡。 
  忽然之间,邓氏听到犬吠。 
  这是什么一回事? 
  只见远处有两列雪橇向大屋奔驰而来,在雪地上留下两行长长痕迹,煞是好看。雪橇各由十来只爱斯基摩犬拖着咆吼飞速奔腾。这爱斯基摩犬的近亲是野狼,土著将它们训练成工作犬,它们力大无穷,很快奔进大屋。 
  两架雪橇显然在竞赛斗快,一先一后差十码左右抵垒。 
  只见那跑第一的人身穿鲜红色滑雪衣,哈哈娇笑,原来是一个女子。 
  这时王灼荣挥手,“明媚,这里。” 
  笑声,犬吠,招呼声,大屋前忽然热闹起来。 
  这时自然有仆人过来带走狗与雪橇。 
  邓伯诚也向两个女子挥手。 
  那穿红的戴着一顶银狐帽子,真是漂亮,她除下帽子,露出雪白面孔及机灵大眼,可不正是老王的女伴关明媚小姐。 
  邓伯诚由衷问候美女:“别来无恙乎,关小姐。” 
  她也扬声,“我很好,谢谢你,邓先生,欢迎大驾光临。” 
  邓伯诚转过头去问:“你俩结婚没有?” 
  “还没有。”王灼荣笑。 
  声音自身后传来:“邓先生,他不肯同我注册呢。” 
  邓伯诚笑,“你俩在一起超过三年,依照北美洲规矩,注册与否,他一半财产都是你的。” 
  大家都笑起来。 
  邓伯诚这时看到一个驾雪橇的人。他朝她点点头。那也是一个妙龄女子,身段健美,再厚的衣物也遮不住。 
  那女子开口:“邓先生,你好。”
  声音真熟,邓伯诚一怔。姜是老的辣,他何等机灵,立刻认出声音来,“爱司,原来你在这里。” 
  那女子笑了。她摘下帽子雪镜,可不正是爱司。 
  她瘦了一点,脸上稚气退尽,比在王庭芳身边时更加老练,刚才显然是故意让关小姐赢了第一。 
  邓伯诚脱口问:“你现在替王先生工作?” 
  爱司笑笑答:“我一向负责保护关小姐。” 
  电光石火间,邓伯诚完全明白过来。 
  这时,王灼荣与关明媚站到露台上看风景,邓伯诚喃喃说:“厉害,真厉害。”爱司只是微笑。 
  “你一直是老王手下的人,由他派你去看住王庭芳。”爱司默认。 
  “原来如此,揭发周启之是记者身份的人,也是你吧。”爱司点点头。 
  “老王教你那么做?” 
  王灼荣走进屋内,“都是我。” 
  关明媚笑说:“我去换件衣服,你们慢慢谈。” 
  邓伯诚喝了许多香槟,他放松精神,跟着说:“王庭芳真可怜,身边都是奸细。” 
  王灼荣说:“我们都为她好,现在她有能力独立,我们可以放心。” 
  邓氏看着爱司:“你把凤凰台所有事都向老王回报?”爱司又笑。 
  “怪不得,老王,你身退势仍在。” 
  王灼荣伸手出去拍打老友肩膀。 
  邓氏毕竟不服气,“老王,你也有失算的时候。” 
  王氏看着他,“我不明白你意思。” 
  邓伯诚笑咪咪,“王庭芳在就职典礼宴会与谁共舞?” 
  王氏不由得气馁,“全世界都知道是周启之。” 
  “这周启之到底有什么好处?” 
  他们没有留意到爱司突然变得黯然的神色。 
  “爱司,你说说看。” 
  爱司轻轻开口:“周启之对人十分体贴,他细心,会得替人着想,有学问,懂得生活情趣,会跳舞,又不多言,且不追求功利,十分难得。” 
  “爱司,你观察入微。” 
  爱司牵牵嘴角。 
  “这么看来,庭芳是想事业与家庭并重啊。” 
  关明媚换了便服出来,见他们还在聊天,十分诧异。 
  她说:“爱司,辛苦你了,你去休息吧,王老头你缠住爱司说些什么?”爱司笑着退下。 
  “老头?” 
  关小姐靠在男友身边,“是呀,他不愿同我结婚,我便侮辱他,叫他老头。”邓伯诚骇笑。 
  关明媚说:“不过,他也虐待我,他也有不好听的名字叫我呢。” 
  邓伯诚忍不住问:“叫你什么?” 
  关明媚的俏脸亮了起来,“他叫我妖女,哈哈哈哈。”邓伯诚不出声。 
  老王真会享受,他乐极人寰,与女友环游全世界耍花枪。这间原木大屋里容不下客人。他识趣地说:“老王,我告辞了。” 
  关明媚好不失望,“邓先生,你为什么不多住几天,你若嫌闷,我替你介绍朋友。” 
  “不,我很好,我约了家人到欧洲度假。” 
  王灼荣苦苦挽留,“无论如何吃了饭才走。” 
  关明媚忽然说:“咦,远处雪崩。” 
  她立刻取来望远镜,交给客人。 
  邓伯诚走到露台,用望远镜看到山颠去。只见山顶松散积雪像雪浪似往山下滚。 
  “滑坡了。” 
  远远传来闷雷般声响,一大幅塌下,接着又是一幅,如万马奔腾,煞是奇景,邓伯诚看得呆了,片刻,雪山又转为平静。 
  王灼荣轻轻说:“人类多么渺小,”他忽然吟道:“是非成败转头空,几度夕阳红。” 
  关明媚莺声呖呖问:“在说什么啊。”冰雪聪明的她当然不是不懂,只是不想男伴颓气,故佯装不明。 
  那晚,一顿饭吃到深夜。话题仍然围绕王庭芳。 
  关明媚问:“一个女子,事业与家庭并重,可以吗?” 
  她男伴回答:“那会像玩杂技走钢丝般困难。” 
  “庭芳做得到吗?” 
  “我不知道,也许可以,也许不。” 
  关明媚幽幽说:“我既无事业,又无家庭。” 
  王灼荣笑了。 
  他这样说:“明媚,我们在一起也有多年,彼此有相当了解,又互相爱护关怀----” 
  关明媚看着男伴,轻轻叹气,以为接着又是“何必一定要注册签字”之类推搪之词,深觉无趣,可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王灼荣竟这样说:“----明媚,如果你不嫌弃我,我们正式结婚吧。” 
  他取过一只锦盒,打开,里边是一套闪烁的蓝宝石首饰,他取出指环替女友戴上。 
  关明媚掩着脸喜极而泣。蓝宝石配着她的雪白玉手,煞是好看。 
  这时,仆人进来说:“王先生,牧师来了。” 
  关明媚一怔。 
  王灼荣站起来,“邓兄,劳驾你做一次证婚人。” 
  关明媚欢呼一声,整个人跳到王灼荣背上,像只小动物般伏在那里不肯下来。 
  王灼荣哈哈大笑,“明媚,让我告诉你,这套香奈儿首饰,有个名堂,叫做‘说故事的人’。我就是喜欢这个名字,才选了它。” 
  牧师满面笑容进来。 
  “邓兄请你做见证人。” 
  邓伯诚说:“是在下的荣幸。”他大笔一挥。 
  短短十五分钟,关明媚小姐正式签名成为王灼荣夫人。 
  邓伯诚第二天上午才离开雪山。新婚夫妇送他上车。三个人都吁着白雾,叮嘱对方珍重。 
  车子载着人客愈驶愈远,终于转上公路。 
  半年后。 
  融岛。 
  领先报陋习不改,大清早,报摊上出现的头条是:“夫复何求:打得,睇得”,读书人很难想象如此俚俗字眼可以用来形容融岛的领导人既会办事,又长得漂亮。可是,愈是市井愈够传神,这也正是心花怒放的市民心声。 
  周小宝如常做他的小学生,这半年来他的书包轻松得多:用电脑作功课,省下书纸笔,规定每天功课时间不得超过六十分钟,大量增加课外活动时间,小宝只觉得他愈来愈喜欢上学。 
  他父母心情也好得多,最近两人都获得加薪,虽然只得百分之五,可是无论如何是一种鼓励,肯定了经济向上,政府一连串新措施显著见效。 
  今日,周小宝要向同学讲解show and tell:每人在家带一件独一无二的物件,到班上演说它的历史,内容,用途——
  周小宝带了几张照片及一件纪念品。 
  “这是融岛特首王庭芳,亦即是我二叔周启之的女朋友,这张照片中,她正在帮我妈妈洗碗,芳姨对我很好,她会讲希腊神话给我听,又送我这件礼物。” 
  他又把小小纪念品取出来,原来是一架小小驯鹿车。 
  “芳姨到芬兰赫尔辛基开会时顺道带给我。” 
  大家都趋近欣赏。 
  小同学都艳羡,“王庭芳不凶恶?” 
  “不,她和蔼极了。” 
  “她会与你二叔结婚吗?” 
  “暂时还不知道。” 
  “她那么忙,时时上你家?” 
  “不时时,但请她一定来,爸爸说需预约。” 
  “她真会洗碗?” 
  “洗得很干净。” 
  “这些照片,不是电脑特技吧?” 
  “嘿,不睬你。” 
  年轻的女老师凝视照片良久,啧啧称奇。 
  洗碗,不可思议。 
  她有点羞愧,也许,下次到男友家吃饭,也该学着帮伯母洗碗。 
  小息时她也忍不住问周小宝:“请问你二叔做什么职业?” 
  小宝很神气:“他在大学做讲师,最近才升职。” 
  老师心里啊一声,这不算是高职。也并非院长,或是得过诺贝尔奖。 
  她微微低头,她男友追求她已三年,她一直嫌他在家庭小生意帮忙,不像是有出息的样子,这时,好像觉得过分势力,也许亦是改变态度的时候了。 
  老师又问小宝:“他们在一起,你有没有看见是谁将就谁多一点?” 
  小宝老气横秋地答:“他们是好朋友,他们天天欢欢喜喜,他们互相尊重。” 
  老师又啊地一声。她心中还有许多问题,只是为人师表,怎好问个不休,只得硬生生忍住。 
  “周小宝,你今天做得很好。” 
  小宝笑嘻嘻,郑重地,收好了照片及纪念品,跑出操场。 
  真令人三思,可是特首小姐都可以这样迁就,其他女子也应相继学习。女教师用手托住腮深思。 
  不骄,不矜,勤工,好学,才是好女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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