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言

  二○○四年。
  大都会。
  陈萼生坐中法合制的长征协和号飞机于当地时间晚上九点半抵达,航程已由十二小时缩为六个钟头.
  年轻的她只携带简单手提行李,打扮如普通学生,短发、卫生衫,卡其裤,戴一只男装大手表。
  一走进飞机场萼生便有一种奇特的感觉。
  太静了。
  静得不似中国人的地方。
  萼生持加拿大护照,她来自西岸的温哥华,经验告诉她,凡是有华人聚集的地方,最大特色是吵嘈,不论来自哪一个省份,开口必定哗,嗨、嗬、哎、呀、哩,充满惊叹,反正白人已几乎撤离温市,大家更可肆无忌惮表达丰富的感情。
  此处没有道理这么静。
  且秩序井然。
  人们说话的时候,居然统统把身子趋向前,低声讲,绝不骚扰他人,全世界只有一种民族有这样的习惯:英国人。
  萼生抬起头,看到“外国人”的牌子,排到那行去。
  她前边站着十来个人。
  萼生有点紧张。
  说真的,她还是在这里出生的呢。
  这次回来,时间允许的话,她想到故居去看看,十二岁才离开的萼生对香江有颇深的印象。
  轮到她了。
  穿草绿色制服的移民局人员拾起头示意她前去。
  萼生用谦恭的身体语言,把护照打开,递给柜台后的年轻人。
  人离乡贱,萼生才不好意思像在自己国家那样,嚼着口香胶糖,戴着耳筒录音机吊儿郎当十问九不应,遇不开心事即时要见公务人员的上司。
  年轻人向她笑笑.他有雪白的牙齿,随手按动电脑,查她的记录。“陈小姐,你以学生身份来旅游?”一口英语发音准确得叫人吃惊。
  “是。”萼生肃然起教。
  “打算探亲吗?”
  “没有近亲了。”
  “可是,我们知道你有位舅舅同一位阿姨住在香江。”那年轻人抬起炯炯有神的双目。
  好家伙,萼生不动声色,仍用美国口音的英语说:“已经不熟悉他们,有空或许会见面。”
  “陈小姐,欢迎你来香江,旅游愉快。”
  “谢谢你。”
  年轻人又向她笑笑,转过头去招呼另一位旅客,帽子中央的一颗装饰红星闪了一闪。
  萼生怔怔地走到行李检查处。
  他们什么都知道,而且不介意让旅客知道他们什么都知道。行李经过输送带到达透视器前。
  萼生听到轻微嘟嘟响。
  “小姐,请开启行李。”
  萼生立刻拉开手提包拉链。
  “请问这是什么?”
  萼生连忙回答:“这是我健身用的一条横杠。”
  “谢谢你。”
  萼生才转身,就听到检查人员用普通话低声置评,“他们只晓得玩玩玩。”没料到旅客全听得懂。
  萼生不是不感慨的,人家说得对。
  尤其是他们这一代,除了玩,还就是玩。
  星期五提早两个钟头下班,驾车出城,跳上风帆,便是一整个周末,非晒得龙虾似不回家,星期一上班,肉体坐在会议室,灵魂还在海风中荡漾。
  以她为例,从来没有想过抱负、建设、创业。
  小时候也问过母亲:“妈妈,我长大该做什么样的人?”
  母亲亳不犹疑,“快活的人。”
  那便是陈萼生的大目标。
  步出飞机场才松口气。
  她打算乘旅游车进市区,略为便宜点,一个小伙子却前来兜搭,“五十块美金,希尔顿,喜来登,五十块美金。”
  萼生笑了,这才象样嘛,她还价:“三十块。”
  “小姐,按里数看表,要八十块。”
  “四十元。”
  “跟我来。”
  萼生上了他小小半新旧丰田牌计程车。
  那小伙子在倒后镜看她一眼.“多久没回来啦?”
  “十三年。”
  “呵,你走的时候,此地还由英国人管辖。”
  人生地不熟,萼生决定说话小心些。
  “飞机场搬是搬了,仍叫启德,免召疑窦。”那小伙子异样的活泼。
  也没有什么稀奇,所有大都会计程车司机均是这种习惯。
  萼生注意到道旁非常整洁,五月份天气刚刚转得温暖,那风味,便有点像新加坡。
  交通畅通,所有红绿灯均愉快操作,萼生记得她小时候大都会的路面情况已达不堪地步,车子动辄贴着一步一步走,时听得母亲抱怨道.“单为这个,已经应该移民。”
  这次她回来,睁大双眼,张开耳朵,什么都要仔细观察。
  母亲不让她来。
  萼生只说往东南亚,最后一站是星洲。
  可怜的母亲,永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听得司机说:“我们拥有一个美丽繁华的城市,你说是不是?”
  “是。”萼生承认。
  道路与大厦都维修得无懈可击,但是萼生微笑,经验老到的人都知道,自飞机场往市中心这条外宾必经之路,修茸得美奂美仑,实属必须,萼生这次来,是要揭发它的阴暗面。
  她暗地里磨拳擦掌。
  “我们搞得比英国人更好,小姐你说是不是?”
  萼生没有回答,车子驶过两道桥,两条隧道,方抵达目的地,看看表,才走了三十五分锺。
  “司机,这是假日酒店,我去喜来登。”
  那滑头的司机笑嘻嘻:“我明明听你说假日。”
  萼生哪里肯饶他,“是吗,我俩到派出所再说一遍。”
  “好好好,这位小姐,我载你去,加多十块钱。”
  “你再讲多一个字,司机,我倒扣你十元。”
  那小子吐吐舌头,迅速转动车驮,驶往对面马路,停在客人指定的酒店门口。
  萼生结果还是数了五十块给他,他千恩万谢。
  马上有服务员过来替她开车门取行李。
  这一天已经算很长,萼生叫一客三文治一瓶啤酒,淋过浴,便拨长途电话给母亲报平安。
  她觉得疲倦,倒在床上,沉沉入睡。
  有人最善控制时差,有人不,她是后者。
  往往睡醒已经是十多小时之后。
  萼生第一个要求是看报纸。
  坐在咖啡厅中,她同拿一中一西两分早报。
  穿小凤仙装束的女侍应满脸笑容的给她取来咖啡吐司以及日报。
  萼生全神灌注打开第一页,她看到的大标题是“外资企业法实施细则,广州外商吁尽快修订”与“宁波被誉为东方鹿特丹,具备大规模投资环境。”
  英文报图文并茂:“上海允许外商设银行建机场,买卖土地,规划分三步,投资几百亿。”
  萼生抬起头,召来女侍应,客气地说:“我想看普通的报纸,有本地新闻、副刊、影视版那种。”
  换句话说,她看惯的温哥华华文报刊。
  女侍应稀罕地回答:“我们一向只有这两份报纸。”
  萼生不置信,“这两份?”
  “正是。”
  “可是,我听说,从前有数十份华文报!”
  “从前?什么时候?”女侍应骇笑。
  萼生呆呆地,“没事了,请给我加点咖啡。”
  发生什么事,其它的报纸呢?
  她打开华南西报与香江日报内页,全不见有母亲说的精彩内页。
  移民后老妈时常感慨她至大的遗憾是不再有阅读副刊的乐趣,海外华文报纸篇幅薄弱,未能满足她。
  这当然不是母亲唯一的遗憾,其它的,不提也罢。
  喝罢咖啡,萼生走到酒店的杂志报摊角落店去亲自检阅。
  几乎所有的外国报章杂志全部整整齐时陈列出来,包括老好国家地理与屋宇花园。
  “本地的杂志呢?”
  售货员连忙礼貌地微笑;“在本地书店发售。”
  萼生连忙出门去。
  “推开酒店玻璃门”猜猜她见到谁,昨天接载她的司机小子,正手舞足蹈地向司阍大声解释些什么,他显然遇到了窘境。
  萼生童心大发,咪咪嘴笑,叉着腰走过去。
  那小子一见她,忽然理直气壮,“喏”朝她一指,“陈小姐来了,我骗你作甚,她指定叫我这个时候来接她,你们这些人,一天到晚就是会狐假虎威。”
  萼生马上明白了,同司阍说:“确是我叫他来的。”
  司阍说:“陈小姐,饭店的专车较为安全,你当心这个司机乱敲竹杠。”
  “不怕,”萼生笑笑,“来,小刘,我们上车去。”
  那司机立刻跑去把车子驶过来。
  萼生上车,同他说:“送我到本市至大的书局去。”
  “商务?”
  “就是它。”
  “是,陈小姐。”
  救了他的贱命,一句多谢都没有。
  “有点闷热,开开冷气。”
  “抱歉,陈小姐,这辆车没空调。”他在倒后镜里看着女乘客。
  萼生问他;“尊姓大名呀。”
  “你不是叫我小刘吗?”原来真姓刘,“叫刘大畏。”
  萼生嗤一声笑出来,还大而无畏呢。
  小刘不忿,“资本主义社会最讲究阶级观念,司机的一切必然是好笑的。”
  “我没有那个意思。”
  “算了,只要小费给得多,让你取笑好了。”
  “刘大畏,你在家看哪一张报纸?”
  “我没订阅报纸,挺贵的,且本市没有大新闻。
  “这么大的都会,没有新闻?”
  “人人忙着做生意,发财,要不就象你这样前来观光游览,有什么新闻?”
  “没有劫案,没有风化案?”
  “本市的治安全世界一流。”
  萼生点点头,几乎夜不闭户,可是那样?
  “商务印书馆到。”
  “你在横街等我。”
  萼生跳下车进书店,店堂清静宽大,萼生走到书架子前去,只见分门别类陈列着各种各样工具书,应有尽有,光是字典就千余种。
  她问店员:“小说呢,有没有小说?”
  “请到这边。”
  萼生看见红楼梦、水浒传、西游记。
  “我找今人的作品。”
  “那一格。”
  萼生又看到鲁迅、巴金、徐志摩。
  “不,不是他们,是活着的,正在操作生产的写作人。”
  店员转过头来,“我们只得这些。”
  “你有无听说过岑仁芝这个写作人?”
  他摇摇头,“没听说过。”
  这时,萼生的声线已经过高,有人咳嗽着走过来,问道:“什么事?”
  萼生只得说:“我找大字红楼梦。”
  “那是珍本,在地库出售。”
  “谢谢你。”
  萼生额角已经冒出汗来,连忙离开书局,在转角找到小刘的丰田车。
  “小刘,”她怔怔地说:“我想买普及通俗书,你是否识途老马?”
  “你?”小刘大吃一惊。
  “带我去。”
  小刘的车子风驰电掣驶离市中心,来到横街窄巷一所旧楼停下。
  他悄悄同客人说:“快要拆卸了,当局有气象全新十年计划,要使这个城市没有一丝斑渍。”
  他带领客人上楼,电铃按三长两短。
  有人来开门,小刘带着她闪入。
  萼生真不相信买本小说有这等阵仗,可是她马上明白了,那屋主人随即取出三两本黄色杂志来示范。
  “不!”萼生反而松一口气,“不是这些。”
  小刘愕然,“不是它们又是什么?”
  “有没有岑仁芝小说?”
  那人不耐烦的摇摇头,表示听都没听过。
  小刘没命价道歉,拉着人客离去。
  “我不相信本市没有报摊。”
  “陈小姐,我几乎给你累死。”
  “带我到报摊去。”
  “今天算你包车,收一百块。”
  报摊上所有印刷品均与工业及各类生产品有关,统共没有消闲的电影画报妇女杂志。
  萼生颓然。
  竟全部失踪了,那数之不尽,看之不完,胡天野地,精采万分的闲书,统统哪里去了?
  “请送我回酒店。”
  “午饭时间到了,陈小姐,一起去吃个汉堡如何?”
  “小刘,你从哪里来?”
  “我?我是不折不扣香江出生的香江人,持香江身份证明书,你别以为我是土豹子。”满委曲的。
  “你几岁?”
  “廿二,怎么样?”小刘讲话挑衅性甚强,证明他自卑。
  这么年轻,难怪。
  “你既然在本市长大,定对从前精采的连环图画书有印象,告诉我,它们都到哪里去了?”
  萼生没想到她得到一个异常爽直正确的答案:“没有市场,自然淘汰,纷纷停刊。”
  “可是销路一向最好的也是它们……”
  “多久以前的事了?陈小姐,时移世易。”小刘揶揄她。
  萼生说不出所以然,只觉事情有点跷蹊。
  到达快餐店,正是中午时分,顾客却不挤,刘大长笑嘻嘻大刺剌坐下,专等白吃白喝,萼生走近柜台,电光石火间,她明白那怪异的感觉从何而来了。
  没有孩子。
  飞机场、酒店、马路、书店,甚至快餐店里,都看不到有孩子们。
  萼生最喜欢孩子,最爱同他们搭讪、聊天,绝不轻易放过他们,爱煞他们的清脆笑声,喜欢听他们的独有见解。
  当下她不动声色,买了食物,回到座泣。
  小刘问她:“价格比起外国如何?”
  萼生答,“稍贵,不离谱。”
  “服务可佳?”
  “一流。”
  小刘象是满意了,他为他居住的城市骄傲。
  萼生一直注视门口,半晌,总算有两名儿童由大人牵看手进来,她松口气,但,慢着,他们是金头发的洋童。
  萼生虽在外国长大,父母亦从不蓄意促她学习中文,但母亲书房中有的是宝贝,她对于古典名著并不陌生,这个时候,她忽然想起西游记中一个故事来:一夜之间,城中所有孩童都被妖精摄走,去作炼丹用。
  她脸色有点不妥。
  市容实在太过整齐,机械化,无生气,萼生唯一遇到堪称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物,恐怕是司机刘大畏。
  此刻他正狠吞虎咽地享受食物。
  萼生注意到他袖口边有污渍,但是整体外型对一个走单帮生意的年轻人来说,不过不失。
  他送她回酒店,她数三十元给他,他鬼叫。
  一进房间,萼生马上拨电话给小舅舅。
  “岑仁吉教授。”
  “哪一位?”一位少妇的声音。
  “我是陈萼生,岑仁芝的女儿,岑教授是我舅舅。”
  “萼生,我是小舅母,你在哪里?”充满诧异。
  萼生报上酒店电话地址。
  “你等等,我去叫教授来。”
  去了颇有一点时候,萼生已趁空档换下鞋袜,也许居室比较大,也许舅舅行动略慢,他总算来了,“萼生,真是意外之喜,今晚六点我开车来接你。”
  “一言为定。”萼生放下话筒。
  萼生本来还想找阿姨岑仁屏,但一早已经注意到她没有通讯号码,萼生写了张便条,打算耽会儿寄出去。
  她正要扭开电视,了解民生,有人敲她房门。
  萼生启门。
  门外站着一男一女,两个年纪都与她相仿,卖相奇佳,笑容满面。
  “陈萼生小姐?我们可否谈谈。”
  萼生也笑,“可是我不认识你们。”
  那位女生先取出证件,“我们是旅游协会公共关系部的工作人员。”
  萼生稀罕到极点,仍然客气地说:“我想休息,我们不如改天闲聊。”
  “十分钟而已,陈小姐。”
  萼生实在是好奇,于是示意他俩进房。
  两人端坐在沙发上,萼生则靠单人床边,凝视他们。
  他们穿着浅灰色制服,仍然笑容可掬,丝毫没有尴尬的神情,开口便问:“陈小姐这次是独行?”
  萼生点点头,“我一个人来。”
  “真可惜,我们曾经多次邀请令堂岑仁芝女士回来观光,均不获要领。”
  萼生早已提高警觉,“家母身体一直不大好。”
  “许多老朋友都想见她呢,象周彦生、李华厦、张堪……都十分想念她。”
  萼生客气地答:“我会转告家母。”
  “岑女士的才华是我们十分钦佩的。”
  “她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
  他们资料丰富,对答流俐,不像聊天,倒似启播录音机。
  “陈小姐以学生身分旅游?”
  萼生一凛,点点头。
  “陈小姐不是在去年已经自卑诗省大学新闻系毕业了吗?”
  萼全欠欠身,自手袋中取出学生证,“我刚报名读硕士班。”
  那个年轻人笑说:“学无止境,信焉。”
  “但是陈小姐仿佛也接过当地报章一宗采访任务。”
  萼生看着他俩,“旅游协会的资科真详尽。”她实在忍不住了。
  “陈小姐是名人之后,行动当然惹人触目。”
  “太客气了,家母退休经已超过十年,坊间统共找不到她的作品,恐怕已遭时代洪流淘汰,这样经不起考验,还称什么名人。”
  这时男生朝女生打一个眼色,两人分别掏出卡片搁茶几上,说道,“已经占用陈小姐不少宝贵时间,陈小姐若有事,随时与我们联络。”
  萼生送他们出去。
  关上门只觉累得似与人打过架,她打开小冰箱取出汰冻啤酒,开了盖,对着瓶咀就喝。
  两张卡片告诉萼生,那两个人,男的姓胡,女的姓吴。
  申请东来的时候,新闻科严教授已同她讨论过:“你有没考虑到身份会不方便。”
  “廿一世纪,文明世界,没有问题,不晓得有多少行家聚集那边采集新闻。”
  “她们的家长不叫岑仁芝。”
  萼生笑:“一个人该做什么就得去做什么。”
  严教授想了想,“我相信你会安全的。”
  “我也这样想。”
  严教授鼎鼎大名,有生之年恐怕不能回国,他是著名离心分子,一直以来,并未入籍,只以工作证办居留权,在加拿大住了十五年。
  萼生用冷水敷脸,假寐一会儿。
  朋友中数关世清最支持她,那小子比她更不堪,中文都说不好,却教她“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以及帮她瞒着伯母:“木己成舟,徒呼荷荷”。
  萼生到街上溜达。
  触鼻全是栀子花清香。
  酒店在银行区附近,街上停满司机驾驶的豪华房车,想是在等老板下班,好一个繁华景象。
  她打听可有包车愿意载她住市郊,司机统统摇头。
  萼生浏览的目光忽然停在一处,忍不住莞尔。
  她再一次看到了刘大畏这个人。
  他正倚在车边大口吃冰。
  奇怪,通街不见小贩、他手上那团可怖草绿色巨型棒冰从何而来,只见他嗒得津津有味,舌头都变成绿色,一边吃一边与别的司机天南地北地穷聊。
  不是不逍遥快活的。
  敞着领子,过宽的长裤用一条旧皮带束着腰头,戴只假金表,这家伙为大都会的小人物写生。
  他分明做着违法勾当,可是谁会同他斤斤计较,于是在夹缝中寄生下来了。
  刘大畏像中国抗日战争时期著名漫画家张乐平笔下的角色三毛,只不过小刘已经成年。
  精灵的他眼波一转,显然也看到了老主顾,连忙举举手,飞奔过马路来。
  他混身散发着愉快的汗酸味,“陈小姐,去哪里?”
  “我只在附近走走,对,你不用做生意?”
  “兜了好几转了。”他把手在裤子两边擦擦。
  “很卖力呀。”
  “储钱娶老婆。”他神气地答。
  萼生肃然起敬,好,有志向,不揩女人的油,愿意负责任,这人不简单。
  但嘴里却笑笑说:“结婚才不用花线。”
  “我可不想亏待意中人。”他神气的说。
  萼生忽尔感动了,没想到这个小人物这样懂得爱的真谛,如此为对方着想。
  萼生声音变得十分柔和,“她是一位标致的姑娘吧。”
  刘大畏立刻翻出皮夹子,取过一张小照便递给她看,萼生接过,小小彩照内与他合照的女孩于有张异常清秀的脸。
  “她的户籍在上梅。”小刘在一旁做注解。
  这时萼生听到一阵汽车喇叭声,抬头看去,一男一女坐在小轿车向她招手,她看看腕表,离六点还有五分钟,莫非是舅舅舅母。
  萼生连忙将照片物归原主,“有人来接我了。”
  “明天用车鸣?”小刘这人永远忘不了生意经,也许只有他肯唯利是图,开长途车。
  “明早十点正。”
  萼生奔过去。
  车中打扮时髦的妇女已经下车,“陈萼生?”一脸笑容,紧紧拉住外甥的手。
  舅母能言善道,擅于客套,车厢中气氛热烈,萼生成年后从来没有与他们见过面,却没有陌生的感觉。
  车子朝山上驶去。
  舅母一路介绍:“街名屋名都没有大改,当然,用外国人命名的那些势不能沿用,其余照旧,皇后道公主道改作人民路也是很应该的。”
  萼生不出声。
  “同你的记忆有点出入吧。”舅母看看她笑了。
  萼生不知道怎么形容才好。
  她离开的那年是一九九二,十二岁,对这个城市有非常完整的记忆。
  她记得它嘈吵,挤逼、忙乱,市民平常生活也十分紧张,看电影、听演唱会都似打冲锋,动作稍慢,会被母亲催“快点快点,怎么姓陈的事事都慢半拍”,人人额角都聚着亮晶晶的汗,有一两个地区,行人如过江之鲫,肩膀擦肩膀那样过,就在移民前一两个星期,萼生约同学在那里吃冰,遇见官兵捉强盗,满街追,枪声卜卜,萼生如置身警匪电影现场,也不晓得怕,躲在冰室半日不敢出去,然后看到军装警察整队操过……
  是一个藏污纳垢的大都会,黑白两极泾渭分明,有情有义,有血有泪,光明一面造就无数人材奇迹。
  舅母的声音:“没想到本市还可以精益求精吧。”
  现在是不同了,不觉恬静,但感肃穆。
  舅男开口:“你让萼生休息一会儿,到家坐好才说。”
  舅家在半山宿舍。
  表弟子和迎出来,萼生愕然,印象中他应当只是中童,可是真人已经接近一八O公分高,穿运动服与球鞋,上下打量表姐,神情略见嚣张不驯,萼生天性敏感,观察力特强,颇觉该名少年不好相与,幸亏只是过客,她不动声色坐下。
  “子和今年十入岁,”舅母笑着褒奖儿子,“功课还不错,明年升大学。”
  萼生想起来,“与仁屏阿姨的儿子同年吧。”
  舅母本来在笑,一听到这个亲戚的名字,马上噤声,根本不愿置评,过一会儿,顾左右而言他。
  萼生识趣,他们与仁屏有龃龉,两家不和。
  “去,子和,同表姐参观你的书房。”舅母象是对这个家十分自豪。
  子和邀表姐坐下,马上问:“加拿大是否一个美丽的国家?”急不及待。
  萼生想一想,点点头。
  子和艳羡道,“我看过许多画册,十分向住西方生活。”
  萼生对小表弟笑笑,“有空请来观光,我招呼你。”
  “真的?”子和露出狂热的目光,“只可惜申请不易。”
  萼生不清楚他们的规矩,故不言语。
  “表姐你真幸运,在你们那里,每个天才都可以充分发挥,社会富庶,予取予携。”
  萼生睁大双眼,“你听谁说的?”
  子和愕然,“资料告诉我的,资本主义社会应有尽有,资源无穷,取之不尽。”
  “你在说香格里拉抑或是仙乐都。”萼生笑出来,“我念四年大学,还靠半工读,天天下课在一间中文报馆做练习生,按钟头算人工,每月加币四百大元。”
  子和一怔,偏偏嘴,随即笑起来,“表姐真会说笑。”
  什么说笑,千真万确。
  子和何处听来的天方夜谭,不实不尽。
  舅母进来看见笑咪咪,“我早知道你们姐弟俩谈得来。”
  一会儿舅舅也走进书房,“你母亲好吗?”
  “很想念家人。”萼生赔笑。
  舅妈忽然叹口气,眼睛瞄着丈夫,又看看外甥,“你妈呀!真是个怪人.你外婆故世,她都没有回来。”尾音拖得长长的。
  因是事实,萼生无法争辩,只觉这舅母好厉害。
  舅父连忙叉开话题,“萼生这次来还打算见谁?”
  “仁屏阿姨。”
  又惹来一阵沉默。
  过一会儿舅舅才说:“她住罗湖那一头。”声音轻轻。
  “没关系,过两日我去找她。”
  接着萼生参观了岑教授的整间宿舍,只觉设备齐全先进,应有尽有。
  稍后萼生闲闲问子和,“你们同仁屏阿姨不常见面?”
  子和倒底小,不防什么,使顺口答:“她住乡下。”
  “嫌市区吵吗?”
  子和有点诧异,看看表姐,“不,她不够分,没有资格住城市,前年被贬到乡间务农。”
  萼生耳畔嗡地一声,什么,计分?有这种制度?
  她拾起头来。
  她拾起头来。
  舅父咳嗽一声。
  萼生失声,“舅舅请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
  岑仁吉沉吟一下,想一想,笑着,“资本主义社会不是也有卫星城市吗?市中心地产价格高企,一般市民负担不起,便渐渐往两侧迁徙,发展边陲地区……”岑教授的声音有点干。
  萼生可不接受这个理论,“我们是自愿的,我们可不受制度编排控制。”
  岑仁吉干笑一声,“萼生你太天真,商业社会中一切均受经济原则无形巨手控制。”
  萼生拚命摇头,“不,不是这样的。”
  舅母此时忧形于色,“教授,我们是否一定要讨论这个问题?”
  萼生受到极大震荡,口齿发滞,“对,资本主义社会中,收入差的家庭可能会受到影响。”
  舅父打断她,“萼生,公平点,什么叫做可能!贫民窟,如何形成,贫穷线怎样界定?你是新闻科的高材生,你应当有答案。”
  萼生却不气绥,“我们的穷人有机会翻身,随时白手兴家,因为机会均等。”
  岑仁吉教授耐心解释:“本市的评分制度亦每年从新审核,分数一旦合格,马上可以升级。”
  舅母这次真正急了,“教授,萼生刚到,她一时间没有办法明白这个制度的优点。”
  萼生说:“我太明白了,这是精英制,旨在淘汰所有弱者。”
  岑仁吉额角亦冒出汗珠,“今年的强者明年可能成弱者,或是相反,人人机会均等。”
  萼生嗒然。
  她明白了,所以城市中几乎看不见孩子们,儿童没有实社会功能。又无生产能力,况且,成年人个个怕分数降低,人人拚命努力工作,谁还敢花时间养儿育女。
  舅舅不是没有道理的,只不过在所谓自由社会中,人们为着追求更佳生活,自动对生命中一些至美至好的东西弃权。
  统世界人口老化,因生活的鞭子也好,制度的鞭子也好,渐渐听不到孩子们欢笑声。
  客厅中静寂一片。
  萼生的心一动,“老人呢?”她脱口而出。
  “够了,”岑仁吉教授和蔼地说:“今晚我们不再讨论社会问题。”
  “该吃饭了。”舅母总算松口气。
  但是萼生已经失去胃口。
  菜式极其丰富,萼生知道有几味是母亲梦寐以求的家乡口味,譬如淡口清香的香椿菜麻油伴豆腐,十二年前在外婆家吃过之后就到今天了。
  “我妈见了这桌菜不知会多高兴。”
  舅母又说:“她怎么肯回来,她要是赏脸,我天天治酒请她。”
  萼生接不上口。
  舅母又说:“国家又不会叫她吃苦。”
  萼生放下筷子。
  岑教授说:“人各有志。”一边向妻子使眼色。
  这样的聚会实在不算愉快,舅母不住对牢萼生挑剔她母亲,诚属无礼,倘若萼生对长辈拍案而起,反斥其非,更加离谱,只得默默忍耐。
  好不容易吃完饭,萼生疲态毕露,站起告辞。
  由子和驾车送表姐。
  子和在车中问萼生:“表姐你戴什么表?”
  萼生伸手结他看清楚。
  “什么,”子和脸都黑了,“米老鼠手表?表姐你真爱搞笑。”
  失望得无以复加。
  “你喜欢什么牌子?”
  子和得意洋洋说出一连串瑞士名牌手表。
  萼生点头,“我见酒店附设的店铺都有得出售。”
  “贵。”子和老气横秋的说。
  “这种奢侈品,全世界售价划一,均贵不可言。”
  子和不服气,“可是你们收入那么好,”他看萼生一眼,“应当携礼物来探亲。”
  终于抱怨了。
  萼生睁大眼,半晌想说几句话来解释,但是张大嘴,又不晓得说什么才好,于是又闭上,过一会儿,不甘心沉默,又张开嘴,她不是不知道举止滑稽,似金鱼吸水,也顾不得了,忍不住说:“收入好?我父母初移民时向银行借了十五万加币做屋宇按揭,到今天还没还清本金,子和,你对资本主义生活彷佛有点认识不足。”
  星宇才怪,你们穿得好,吃得好,住得好,有空到处旅游,自由自在,爱过怎么样生活都可以。”
  萼生马上知道,子和看外国香烟广告看得太多了。
  “你看本市的外国人”子和说下去,“要什么有什么,就因为手中持外国护照。”
  萼生吃惊,这子和不满现实,活脱明是一个愤怒青年。
  “子和,找相信你也是个人上人了。”
  “父亲去年的分数是三十五,只比去年升一点。”
  “最高是几分?”
  “知识分子至高升到四十二,干科学的加五分,商贾根本不受点分制规限,我有几个同学家里不过做小生而已,已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明年也许自费留学,羡煞旁人。”
  至此萼生词穷。
  子和把她送到酒店门口,“表姐,明天我来找你。”
  “明天我有事。”
  “那么后天下午。”
  “我们再说吧。”
  萼生下车。
  还用讲,萼生完全不喜欢岑子和,说真的,也根本不想再见他,见到他也不晓该说什么话好。
  她转一转腕上的米奇老鼠手表,刚想回房,听见有人叫她一声陈小姐。
  不知凭地、萼生好比惊弓之乌,霍地转过身子,发觉站在她面前的是刘大畏,才松口气。
  “你干吗,长驻候教?”她厉声问。
  “小姐,我不在观光饭店门口做生意,你叫我往何处去?你比警察还厉害。”
  讲得合情合理。
  萼生叉起腰,“明日一早我要去罗湖那头,你留神些。”
  “哟,去到那么远,服务费另议。”
  这样会讲钱,居然还没发财,可见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小刘说:“我得去准备准备,轮胎打打气,车头加点水,免得半途抛锚。”
  萼生忍不住问:“小刘,去年你拿什么分数?居然可以住在长安。”
  “我缴够税额,当然有资格住市区。”小刘神气活现。
  原来如此,失敬失敬。
  “陈小姐,你何为一脸晦气?”
  是吗,看得出来?太吃亏了,应当喜怒不形于色才是,萼生连忙松一松绷紧的脸。
  “明早见。”她转身回房间。
  桌子上好几张留言纸。
  第一张上写着“速电家,母亲”。
  萼生倒不惊奇,她迟早会知道,纸焉可包得住火,责备两句,不了了之。
  另一张:“欢迎大驾莅临,明日请尽早与我们联络,美新处史蒂文生。”
  还有关世清的“想念甚,如隔三秋。”
  萼生倒在床上,半晌才决定起身把汗腻烦闷洗掉。
  她很快入睡,但是不住做梦。
  梦见外婆坐在路前,手执蕉芭扇,一下没一下在身上拍动,轻轻同童年时的萼生说:“五二年我偕你母亲舅舅阿姨南下,你太外婆送我到火车站,你知道她怎么说?她当时道:'你们这次去,以后可没有机会见面了。'”
  这个故事萼生在十二岁前听过多次。
  她一直不觉得有什么特别意义,老人家喜欢呢喃一些陈年旧事,小辈肯蹲着聆听,他们已经心满意足。
  但这一次萼生在梦中忽然哭了。
  外婆不徐不疾地说下去:“萼生,你没想过外婆也有母亲吧,当时我同母亲说:“什么话,去去就回来,一两年的事罢了,她只是看看我笑,谁知道一语成谶,往后数十年,真的没再回去,直至她故世,母女都没再见面。”
  萼生低头拭泪。
  “这次你们去,也不会再回来了吧。”外婆忽然说。
  “不,不,”萼生争辩,“会回来,十二个钟头飞机,为什么不回来。”
  “可是,外婆有种感觉.外婆再也看不见你了萼生。”
  外婆丢了扇子,与萼生抱在一起。
  萼生痛哭失声。
  外婆发髻上总有点油腻味,此刻又悠然钻进鼻端,老人家少不免疏忽个人卫生,再说,他们也不赞成天天洗头沐浴。
  萼生此刻为了这股油腻味更搂得外婆紧紧的。
  “回来,回来,一定回来。”
  铃声一下一下催响,萼生自梦中惊醒,双手握着拳头,混身是汗,面孔濡湿,一抹,全是泪水。
  是电话铃。
  天已经亮了,夜竟如此的短。
  萼生接过听筒。
  “这边是美新处史蒂文生找陈萼生。”一口流利的普通话。
  “史蒂文生,早。”
  “陈,我们一起吃早餐可以吗?”
  “人们会怎么想?不大方便吧,稍后我上贵处来。”
  “老总吩咐我俩在街上见。”
  “旅游协会已经有人来探访过我。”
  “哦,那更加无所谓了,十分锺后我在咖啡室等你。”
  “喂喂,我俩素昧平生。”
  他笑,“我听说你长得不赖。”
  挂上电话,萼生犹自记得梦中每一个细节。
  外婆穿洗得发白的香云纱旗袍,右边脸颊上一颗日益圆大的痣也清晰可见。
  因为她的缘故,萼生拨电话给母亲。
  母亲的声音很烦恼激动,“陈萼生?我要你乘下一班飞机马上回来。”
  你要我要他要,人人都要要要要要,从没想过,不是一声要别人就得言听计从。
  萼生赔笑,“母亲,再过几天我就回来了。”
  那边沉默片刻,“萼生,我做错了什么?”
  “母亲,别失去控制,别将事情夸大,我十天之内必定回来,以后有机会便向你报到,好不好?”萼生提高声线。
  母亲不言语。
  “谁出卖我的行踪?”
  “还有谁,你舅舅。”
  世上充满奸细,“记住,母亲,我是成年人,我能照顾自己,我清楚我在做什么。”
  母亲太息,萼生震荡,这一声叹息同外婆的口气一模一样,萼生顿时软下来,“我爱你,母亲。”
  她母亲却苦笑数声且先挂了电话。
  爱母亲,抑或纯粹利用?
  会走路,摇摇晃晃,已经忙着挣脱母亲的手,也不理是否有这个能力,企图独立走路,等到看腻了风景.便回到母亲膝下,两只胖胖的手一举,表示要抱,便可以坐在大人手臂上回家。
  萼生苦笑,当然爱煞母亲。
  出门前应当与她商量一下,此刻后悔伤她的心。
  电话铃又响,史蒂文生来催,抱怨女人婆妈,手脚慢,他已在楼下等了五分钟了。
  萼生连忙赶下楼去。
  一看就知道谁是他。
  面孔晒得似龙虾,金发蓝眼,穿卡其裤白汗衫,额角如凿着“美新处记者”般字样,正捧着啤酒杯子痛饮。
  萼生坐过去。
  史蒂文生上上下下打量萼生,微笑说:“他们的形容末曾公平待你。”
  “闭咀,说公事。”
  “这是你十天的开销,多除少补,回加拿大后,写妥报告直接寄往华盛顿。”
  讲完了吃花生米,展露雪白牙齿。
  “你不打算帮我忙?”萼生睁大双眼。
  他举起双手,“我们统统独立工作,文责自负。”
  萼生点头,很公道,各人支各人薪金,各管各办事,扫自家门前的雪。
  “你驻这里多久了?”
  “六个月。”
  “有何置评?”萼生虚心讨教。
  “比她的女孩子们部那么美丽!”他是由衷的,
  史蒂文生扬扬眉毛,“你应该有,他们早已知道你是岑仁芝的女儿,严某人的高足,以及受美新处所聘,前来写特别报导,你期望他们怎么样,视若无睹?”
  真的,理亏的似乎应该是陈萼生。
  “放松点.切勿接触人家的敏感范围,据实报导,下次还能再来。”
  “这已是上好忠告,谢谢你,史蒂文生。”
  “没问题,没问题,真的有什么事,你大可找找商量,还行,什么事都没有,我们也可以出来喝一杯。或是跳舞。”他眨眨眼。
  千年不变的美国人。
  “史蒂文生,我仍然觉得这个地方有点怪怪的。”
  金毛儿笑“我与女同事谈过,她们都不大喜欢这里,大概是不容易找得到异性伴侣的缘故。”
  “不!”
  “别担心,在这里,多数人会被钉梢。”
  “为什么?”
  他耸耸肩,“一处乡村一处例。”
  萼生啼笑皆非。
  “你总听说有些缺乏自信的人吧,喜欢钉住爱人不放,非得知道对方一动一静才睡得着觉,大抵是同样的情意结作祟。”
  萼生不出声。
  “我约了人,失陪。”
  萼生与他握手道别。
  “当心。”史蒂文生似被她小小蜜色脸庞感动,讲出真心话来。
  萼生拍拍他的肩膀。
  史蒂文生才踏出去,咖啡室门口就一阵骚动。萼生抬起头一看,不禁摇头太息,还有谁,是领班与侍应生不肯招待衣冠不整的刘大畏先生,正把他挡在门外。
  看到萼生,他指指腕表,表示时间己到。
  萼生迎出去,板着脸告诉他:“你在门口等我就行,不必走进来扰攘。”
  刘大畏咀角吊着支吸管,委屈地说,“处处分阶级,农民变贱民。”
  萼生纳罕,“你倒是出口成章。”
  “嘿,小姐,这两句口诀可不是我发明的,城里人人会唱。”
  萼生听出纰漏来,笑嘻嘻说:“你不是讲,此刻的管理,比英国人还要好吗?”
  刘大畏并没有被难倒,“我就是不喜欢这些酒店,一幢幢似从前的租界,进得门来,就照外国人规矩。”
  萼生的心一动,他说得对,每一幢商业大厦,每一间银行,一旦签约租借出去,就变成小型租界。
  刘大畏见解独到,萼生开始觉得他有点意思,可惜这人卖相奇差,举止粗鲁,有时甚至故意夸张,象是对社会消极抗议。
  萼生微笑,也许她把他的层次高估了,也许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江湖小混混,因居然可以在都会立足,占一席地位,故处处把握机会,作经已抖起来状。
  到处都有这样的人。
  萼生知道要作颇长途旅行,故备下矿泉水及三文治,又被刘大畏君讥笑一番,“中国人不能喝中国水。多稀罕,洋水喝进肚子,能长春不老还是恁地。”
  萼生呼喝他:“废话少说,照这个地点,快快驶去。”她把地址字条递给他。
  小刘气鼓鼓发动引擎,把车子驶出去。
  萼生在后座戴起耳机听录音带。
  萼生一直喜欢听傻气的情歌,新旧统杀,耳畔传来女歌手无奈寂寥的呻吟:自从你去了之后,我整夜耍乐整日睡觉,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可是,可是我心底却知道,没有什么可与你比较,没有,没有什么可与你比较……
  窗外风景不住向后飞驰。
  刘大畏在倒后镜看她,暗暗纳罕,她在听什么?脸上竟会露出如许温柔婉约的神色来,奇怪,她分明是感动了,有什么可以使这般霸道悍强的女子软化?匪夷所思。
  萼生除下耳筒,叹口气。
  车子一驶离市中心,市容便开始破败残旧,道路凹凸不平,渐渐有点两个世界的感觉。
  抵达隧道,车子停下付费,萼生看到两条管道左边一条,有大量脚踏车驶进去,铃声叮叮叮,轮子擦轮子,蔚为奇观。
  电光石火间,她领会到以前摩托车行驶的隧道此刻已辟给脚踏车用。
  为什么?只有两个原因:不是汽车少了,就是脚踏车多了。
  萼生佯装什么都没看到。
  倒底年轻,她脸上讶异感慨的神情,早已落在司机眼内。
  过了这条隧道,名正言顺,驶进市郊。
  萼生一背脊汗,衬衫贴在身上,车子的避震差劲,背都酸了。
  她叫小刘停车,移到前座位子去坐,希望舒服些,又拿出矿泉水旋开瓶盖喝两口。
  小刘口渴,又不敢出声。
  萼生只得给他一瓶,咀巴不饶人,“这可是洋水啊,喝了生蛊胀。”
  小刘气结,索性下车,跑到街喉去接生水喝。
  萼生自十三四岁过后,就不再与男生玩斗气游戏,颇恍然若失,今重拾笞兽,有意外之喜,哑然失笑。
  街喉锁得紧紧,不得要领,小刘只得回车来,低声下气喝口洋水,没想到水是咸的,且冒泡,呛得他咳吐起来。
  萼生知道这个时候如果再笑,就不大善良了,别转头只是看着车外风光,
  小刘咕哝:“唉,出尽洋相。”英雄气短。
  当下不言语,把车子一直向前驶去。
  和平乡十一弄四号。
  快可见到仁屏阿姨。
  当年移民,母亲一早在表格上填妥阿姨名字。
  可是他们统在内地出生,根本没有证明文件提出亲生姐妹证据,阿姨并不热衷,“听其自然”是她的口头禅。
  可惜这世界没有什么事毋须争取而会自然发生,所谓听其自然,并不代表任何工夫都不做,而是做得不露痕迹,做得含蓄,不那么恶形恶状,争先恐后,已经叫做顺其自然。
  仁屏阿姨结果留下下来。
  萼生知道她一向是搞美术的人,不知怎么务农。
  “和平乡到。”小刘大声喊。
  萼生挥挥汗,已有尘满面,鬓如霜的感觉。
  只见绿油油一片菜田,小小两进石屋,满鼻植物芬芳,空气通爽,萼生此时又觉务农并无不妥。
  下了车,她随即知道轻敌,无数小小昆虫迎面扑向她面庞,挥之不去,已经钉了几口,痕庠起来。
  一抬头,刘大畏正看看她笑呢。
  各人有各人的短处!谁又是国际化全天候人才。
  萼生打开旅行包,取出一瓶避蚊水,住身上就喷。
  小刘没想到她真的有备而战,倒是非常佩服。
  第三间屋子就是四号,两扇木门虚掩,里边有墨绿纱窗。环境并不差,萼生这才放下一颗心。
  原先她还以为阿姨在此垦荒,此刻才知道可能是归田园居。屋内无人。
  萼生轻轻推开纱窗,示意小刘跟着她。
  室内十分阴凉舒适,“仁屏阿姨,”萼生叫,“有人吗?”
  小刘看见桌子上有壶茶,忙道:“姑娘,赏口茶吃。”
  萼生笑不可仰,一到乡间,小姐变姑娘,真有他的。
  “请便。”
  小刘自斟自牛饮,又说:“喂,你不是有面包吗,还不拿出来共产,皇帚尚且不差饿兵。”
  萼生不敢待慢,连忙把成盒三文治递给他。
  趁无人,她打量石屋内陇,只觉窗明几净,地上铺着青砖,陈设简单,并无长物,也不见先进设备,时光宛如倒流半个世纪,多好,无案牍之劳形,无丝竹之乱耳,风一吹过,只听得窗外一排芭蕉叶萧萧地响起来,萼生神驰。
  壁上挂着几幅水彩画,笔迹秀丽,萼生趋向前去,看到一张风景上题着两行字:静中真气味,所得不在多。
  呵,看来阿姨已臻化境。
  为什么城里亲戚如此看低她?莫非是争名逐利,已成习惯,根本忘却世上尚余其它有价值的享受?
  萼生探首看一看卧室,只见床上设着帐子,便退出坐在小刘对面。
  小刘举案大嚼,口沫横飞地问:“还要等多久?”
  萼生不去回答他,兄是说:“乡村生活不错呀。”有点憧憬。
  小刘嗤的一声笑出来。
  “有什么好笑?”
  “小姐,你看清楚些,这间石屋并无自来水设备,门处有一口数十户合用的井,每一滴水,吃的喝的洗的用的,都得靠人力打回来!你受得了吗?”
  听他这么说,萼生暗叫一声惭愧,她竟没留意到。
  小刘笑嘻嘻,“自然亦无卫生间设备。”
  这下子萼生以被人打了一记闷拳。
  他指指天花板,“幸亏还有电灯照明。”
  萼生脸上适才被蚊子钉的地方已经肿起来,痒不可当。
  “沟里孑孑繁殖得快,黑细蚊至毒。”
  “你说什么?”
  “孑孑是蚊的幼虫,你没听说过?蛆是苍蝇的幼虫……”
  萼生混身寒毛竖了起来,连忙咳嗽几声。
  小刘这才结束谈话,轻轻道:“嘿,乡村生活好。”
  这时有人推开纱门进来,萼生连忙站立,扬声:“我叫陈萼生,来探阿姨岑仁琴女士。”
  来人是位粗眉大眼的年轻人,晒得漆黑,闻言笑了,牙齿雪白,他说:“我们接到你的信了,表姐,我是蒋午昌。”
  萼生与他握手,午昌一双大手颇为组糙,又有力,热情、由衷,萼生非常喜欢这个表弟,眼角有点润湿,“你长这么高了。”
  午昌笑,“表姐才比我大几岁罢了,口角倒似长辈。”
  “十多年没见。”
  “上回见表姐,弄坏表姐的洋娃娃,表姐很生气。”
  “是吗,有这样的事?”萼生拍打着他肩膀。
  忙着聚旧,冷落小刘,他也识趣,避到门口去乘风凉。
  “好吗,习惯吗,阿姨呢,怎么不见她,姨丈在哪里?”
  午昌的汗衫已经穿孔,萼生把手指穿过去拨弄。
  午昌坐下来,斟杯茶给表姐,“我妈跟爸爸已经分开。”
  “什么?”
  午昌无奈,“嫣的分数低,拖累他,他心有不甘,同妈离婚。”声音低下去。
  “几时的事?”
  “四五年了。”
  萼生气忿得无以后加。听母亲说当年姨丈反对移民,说要迎接新时代新纪元,大抵多少因为尊重他,阿姨才不热衷想办法,没想到一有事,他倒见利忘义,先撇下阿姨母子。
  “父亲在城里已经再婚。”
  “阿姨呢,怎么不见她回来?”
  “知道你这一两日要来,去买菜了。”
  “忙什么呢。”
  “她同姨妈最热厚,她知道你来,心里喜欢。”
  午昌是个实实在在的好青年。
  “生活是否待清苦?”
  他笑笑,“习惯了,无所谓。”
  纱门处人影一闪,“萼生?”
  萼生连忙奔出去,可不是阿姨,挽着老大菜篮,见到外甥,连忙丢下来相会,使萼生讶异的是阿姨同母亲有如一个胚子印出来,只是母亲白嫩矜贵,至今事事讲究品味姿势,而阿姨肤色黄深,衣着朴素,是另外一个极端。
  两姨甥凝视对方半晌,努力把形象烙入脑海,然后才搂着肩膀进屋来。
  “午昌陪你走走,我准备饭菜。”
  “不忙不忙。”
  “要的要的,对了,门外坐着的是谁?”
  “是替我开车的伙计。”
  “午昌,你陪表姐走走。”
  “来,表姐,来看我们养的猪。”
  萼生呆住,她从来没有见过真的猪,也没想过有一日见到真的猪。
  说起来,萼生这才发觉午昌身上有异味,开头还以为是汗躁臭。
  步行十来分钟,到了小型猪场,只见大大小小廿来三十只白皮猪正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地在泥淖里打滚叫嚎。
  萼生平生第一次见到如此阵仗,瞠目结舌。
  “这便是我们全副家当了,养大了一半猪要缴上去当税金,一半自己用。”
  “税那么重?”
  “明年还要加百分之二十,母亲打算种点玫瑰花帮补,好的种子要到日本买,难办。”
  小猪最好玩,成堆伏在老母猪腹下,露出卷曲猪尾巴,不住摆动,萼生被引得笑起来。
  午昌说:“我国养猪有六千年历史了。”
  “猪为什么拱泥土?”
  “家猪都由野猪进化,野猪没人喂,要找食物,要吃到食物的块根与籽实,就得--”
  萼生给接上去:“钻营。”
  午昌大笑,“所以猪棚要用坚硬材料。”午昌已是个专家了。
  这时大母猪站起来,浑身颤动,泥斑四溅,萼生脸上身上均中了招,她乐极而笑。
  喜欢这个表弟而讨厌那个表弟绝对不是偏见。
  回到石屋,只见炊烟已起,没想到小刘居然在帮手,只见他手势纯熟,切的切,煮的煮,工夫不下于妇女。
  趁众人忙,她走到卧室自皮夹子中掏出所有美钞,对折了,塞进五斗柜一格抽屉里,连带把米老鼠也除下放一处。
  萼生知道母亲一直寄外汇给阿姨,每个月当件正经事办,但这一小笔款子,萼生希望阿姨用来买玫瑰花种子。
  菜摆出来时是下午四点多,因肚子饿,四个人吃了顿早晚饭,滋味奇佳。
  萼生觉得面孔麻痒,搔两下,小刘一看,便说:“发出风疹块来了。”
  午昌连忙说:“我去打盘水给表姐敷脸。”
  萼生急,“有只抗生素药膏--”
  眼看见小刘正微微笑,使噤声。
  阿姨歉意的说,“我们这里什么都没有。”
  萼生豁出去,“没关系,我不怕。”
  洗了脸,不但没有好转,麻痒渐渐扩张,萼生只得死忍。
  阿姨问:“萼生你这次只逗留十天八天吧?”
  “我临走前必定再来看你。”
  “好几个钟头的车程,不必麻烦了,替我问候你母亲。”
  “阿姨,外婆故世,我妈没回来,你怪不怪她?”
  “我们赶到医院,老人早已魂归天国,严格来说,谁也没送到终,况且,平日还是数你母最肯出钱出力。”
  萼生听到这句公道话,才松下一口气。
  “天色快晚,你回去吧。”
  萼生点点头。
  母子两人送亲人到路。
  小刘揶揄萼生,“没有勇气上茅厕?”
  萼生白他一眼,下车再次与阿姨拥抱,才依依不舍上车离去。
  在车上她沉默良久,经过此役,已把小刘当作熟人,因问:“路边尚有街喉,为何自来水管不敷设至和平乡?”
  “上头有上头的方向。”
  “又是不够分数?农民缴的税可不少,都用来干什么,装修大都会的门面?”
  刘大畏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说:“小姐,我要是你,千里迢迢来到人家客厅大堂坐着,就不会随口批评家私陈设。”
  萼生冷笑,“警告?”
  “为你着想。”
  萼生叹气,她有点自顾不瑕,摸一摸额头,只觉发熨,要命,乡间一日游,好象已经叫她吃不消。
  萼生倒在后座,昏昏入睡。
  醒来是因为拿电筒照她的脸,她擦擦双目睁开眼,“什么事?”车子已经停下来。
  “小姐,”车门被打开,“请出示阁下身分证明文件。”
  是两个穿制服的警察。
  萼生头晕身热,十分驯服,取出护照给他们视察。
  其中一名说:“陈小姐,你好象不大舒服,回到酒店,我建议你马上找医生看。”
  随手把护照还她。
  萼生点点头。
  “去吧。”
  小刘得令,速速把车驶走。
  这时已可看到公路尽头灰色天空下大都会高楼大厦的剪影,白森森,有点可怕,萼生不由得闭上双目。
  刘大畏问:“你觉得怎么样?”声音充满关注,“忍一忍,马上给你叫医生。”
  萼生羞惭地呻吟,“我真无用,全身痕痒,混身发熨。”
  “你会不会对猪只敏感?脸上都是风疹肿块。”
  太滑稽了,太娇纵了,萼生无地自容,无论哪个国家靠她这种年轻人,都肯定前途堪虞。
  她问:“刚才那个检查站,查什么?”
  “许多乡下人想偷到城内干活。”
  “呵。”
  “务农多吃苦,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时间,天蒙亮起来,不停操作,直至天黑,哪有午饭时间,下班钟数,公众假期。”
  “可是我表弟午昌很快活满足。”
  “他端是个好青年。”
  萼生又呻吟一下。
  “你怎么样?”
  “我好象要客死故乡了。”
  刘大畏实在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响亮豪爽的笑声注满车厢每一个角落,萼生这次一点不怪他,反而觉得他笑声令人振作。
  小刘呢,也对这位女客好感渐增,适才看到她对穷亲戚毫无保留的热情爱护,端的十分难能可贵,小刘总以为西方大国长大的人,多多少少势利功利,他意外了。
  到达酒店门口,萼生像看到家一样,忙不迭跌跌撞撞下车来。
  小刘扶她进大堂,萼生即时叫服务人员替她叫医生。
  小刘对她笑笑,“我明天来看你。”
  外籍医生在廿分钟后赶到,和蔼可亲,笑道,“我们好似患了敏感症呢。”
  萼生照过镜子,面孔已经红肿得同猪头一样。
  她急得淌下泪来。
  “别怕别怕,我能看看你的护照吗?”
  再看要烂了,萼生取出小册子给医生过目。
  “加拿大人,好极了,我们是同乡。”医生笑,这才开始替萼生检查身体。
  萼生疑窦顿生,“你只替加籍公民看病?”
  “对。”
  “当地人呢,看当地医生?这么怪。”
  “当地医生不足,我们应聘来工作,酬劳十分理想,陈小姐,请伸出舌头。”
  “医生都到哪里去了?”
  “你没听过本市在九三九四年的著名移民潮?”医生诧异。
  萼生不语。
  “肿块过两天就会褪掉,我给你服食镇静剂,希望你稍安毋躁,还有,城市人还是留在城市观光的好。”医生笑着离去。
  萼生倒在床上,忽然想起家来。
  母亲们许有母亲们的道理,孩子们非要到吃了苦,才会知道,平日只觉她们只会千方百计阻扰扫兴泼冷水。
  萼生叹息一声,药力发作,在轻柔的弹簧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萼生接到男友关世清的电话,她一边取小镜子照面孔,一边说:“我也想念你。”看到肿块比昨日更红更专,气得眼泪情不自禁淌下。
  那头关世清听得女友饮泣,深深震荡。啊!原来她爱他。“萼生,萼生,你要我来?”
  “不,不。”
  “我立刻去办手续。”
  “不,你听我说--”这傻小子。
  “为汁么要压抑自己的感情,为什么不敢抒发出来?过十年八年,青春一逝,机会不再,一定后悔。萼生,我知道该怎么做。”关世清竟挂断了电话。
  “喂,喂!”
  萼生也不再去理他,自顾自下床梳洗叫早餐换衣服。
  旋开水龙头,伸手接着冷热水,才懂得感激现代生活。
  有人敲她的房门。
  “谁?”她扬声,千万不要是旅游协会人马,她今日没有精力聊天。
  “刘大畏。”
  萼生一急,顺手抓一方纱头巾,蒙在头上,才去开门。
  险些儿不认得刘大畏,为了方便出入酒店,他修饰过了,头发往后梳,露出一张开朗的长方脸,短袖衬衫与长裤均十分整洁,脚上是双新球鞋。
  “还没有好?”又说:“哗,一个人住双人大房。”
  萼生烦恼,“似个大麻疯。”
  纱巾是黑色的,印着一只只蝴蝶,小刘依稀可看到萼生五官,感觉奇突,似蝴蝶停在她脸上。
  “我给你带来了黄糖生姜汤,这是我家土方,一喝风疹就好,你要是不敢喝呢,我也不怪你。”他取出一只保暖壶放桌子上。
  萼生一向把所有土方当巫道,可是今天想法完全不同,她打开壶盖,一口气骨朵骨朵,把姜汤喝光,土方洋方,治得好病的均是良方。
  小刘十分高兴。
  早餐来了,他一贯谗嘴地看银盘上的食物。
  萼生微笑,“我只要咖啡,余的请你。”
  她说话的时候,口气喷在纱巾上,它便扬一扬,小刘很喜欢看,又不好意思盯着瞧,故低头大嚼。
  “有没有后悔?”他老气横秋地问她。
  “才没有。”斗嘴硬。
  小刘看看她,“你今天不出去了吧?”
  萼生气馁,“打败仗,无话可说。”
  他忽然要求;“你把盖头掀开我瞧瞧。”
  不知恁地!萼生居然驯服地掀开纱巾。
  只听得小刘松口气,“好多了,立刻见功。”
  萼生取过镜子,说也奇怪,只见脸上累累肿块已经渐渐平复,她不由得重重吁出一口气。
  小刘说:“你休息吧。”
  她叫住他,“明早我要用车。”
  “十点正,我在大门口等。”
  萼生感激他,想给他小费,不知恁地,出不了手,稍一迟疑,刘大畏已经出门去,这时候,她才想起,她还欠他昨天的车资。
  静下来,萼生打开日记,她这样写:书店内陈列出售的书全已经过洗涤检查,总算偿了一些人的心愿,一直以来,有人都认为政府应当管制书报杂志,以免造成太杂太乱局面,什么才是对青少年有不良影响毫无价值的书刊?现在好了,统统禁掉,连自以为廉洁严肃得可以过关的作者也一并遭到牺牲……
  本来应当受市场淘汰的印刷品此刻由上头控制,变成毫无选择余地,选择就是自由,人们已经失去阅读的自由。
  萼生掷下笔。
  过一会儿,她又写:短短十天访问,时间已不敷用,我竟患敏感症,被逼躲在酒店房内,太悲哀了,怎么告诉上司,如何向他交待?
  扭开电视机,刚刚听到新闻报告:“广深珠公路六十亿融资,计划以美元贷款为主……”
  萼生又写:这个都会似一个国家的Facade,装修得美奂美仑的座牌楼,可是后边是什么?一座空阁,海市蜃楼?真的要了解真相,恐伯要住上一年半载。
  现在浮光掠影,把见闻写出,恐怕幼稚不堪,惹人耻笑。
  萼生的一支笔从来未试过有这么重。
  访问报告完毕,电视台上播放着政府讯息:维持香江整洁、市民最后报税期限、以及最新天气报告、交通情况。
  接着是剧情平庸一般的连续肥皂剧。
  萼生不相信就得这些蹩脚节目。
  大抵另外有线路电视供外宾外商欣赏,只不过,不够分数的一般市民,没有资格观看。
  身分再低一点,像仁屏阿姨一家,连电器都不配拥有。
  没想到每个社会,每种制度,都那样喜欢把人分等级,一个世纪前的印度:竟将人民分为九等,最低一级,干脆叫贱民,生生世世不得翻身。
  上头不规定划分,人们自己也忙不迭的分高下,资本主义社会中事事以财富为重划清界限:住山上的肯定是高贵的人,大家呼啸着出尽百宝往上挤,念名校的必然是天才,当然要效孟母三迁以便近水得月,萼生现住的温哥华,风气也渐渐畸怪。
  她想起母亲发牢骚时说的“我痛恨帝国主义,我害怕社会主义”当时父亲笑问:“你要不要移民到另外一个星球去?”
  萼生苦笑。
  她靠着沙发上憩着,日记本子啪一声掉在地上。
  有人蓬蓬蓬地拍门。
  是外婆来了,萼生急急去开门,一看,不是,是母亲,母亲竟找下来。
  “妈,我没事。”
  “萼生,快跟我回去。”
  “等我收拾行李。”
  “记得带护照。”
  护照,对,那本陈萼生从来不晓得有多矜贵的护照搁在什么地方去了?
  她满头大汗的找,寻着了,才想松口气,却发觉护照深蓝色的面子渐渐变色,不对了,不是它,怎么办?
  萼生惊醒,连忙扑到床上打开百宝袋翻出护照。紧紧抓在手中,三魂六魄才归了位。
  房门蓬蓬地响。
  萼生去开门。
  门外当然不是外婆,自然也不是妈妈,而是表弟岑子和,他身边还拖着一个打扮妖娆的长发少女,他怎么来了,萼生一脸茫然。
  “表姐,我们约好今天下午见面,贵人善忘?”
  约好的?几时?
  子和却已经招呼朋友进房来。
  萼生只得退开让他们坐。
  那少女一只手握紧子和的手,整个身躯往子和手臂上靠去,眼珠子骨碌碌不停地转,像是要自眼眶中直转出来掉下楼梯去。
  眼看见萼生才摘下的纱巾,就立刻伸手取起,爱不释手地把玩。
  子和即刻说:“表姐这种小零小碎的玩意儿最多,你喜欢你就拿着好了,表姐自会送你。”
  萼生白比他们大好几岁,一时间却以哑子吃黄连,不知应付。
  那少女老实不客气,立刻把纱巾系在脖子上,腾出空手,又来搜别的东西。
  子和又笑说:“表姐,麻烦替我们叫两客咖啡,两客公司三文治,两客粟子蛋糕,对了,你吃什么?”
  萼生真正愕住,太厉害了。
  一时失策,竟拨电话叫侍者把食物送上来。
  咖啡来了,喝过吃过之后,子和说:“表姐,我今天来,有事与你商量。”
  萼生睁大眼睛。
  这时那少女使劲推他,子和便介绍道:“表姐,这是我女友博小欣。”
  萼生早已对该名女子刮目相看,历史上的尤物大抵都是这副德性,否则怎叫异性神魂颠倒,死而后已。
  子和说下去:“表姐,这次我来找你,母亲是同意的。”
  “有什么话,你说吧。”大抵是要一两件小礼物。
  “表姐,我要到加拿大去。”
  萼生一时还不明白,“去旅游?你办了手续没有?”
  子和低了声音,“你回到家,替我做签证,申请我过去。”
  萼生一怔,“假使你打算过去读书,先要联络学校。”
  “不,你做保证人,给我一封信,我在这边走后门,给个十万八万美金费用,马上可以成行,表姐,这件事你一定要帮我,款子我将来会还给你。”
  萼生不相信双耳,她瞪着这名表弟,无言。
  子和说下去:“小欣想跟我一起去,好事成双,表姐,反正你有能力,举手之劳耳,到了加拿大,我们先住你家、然后结婚、读书、找工作、不消一年,赚够了钱,把小欣父母也接出来,你就没事了,你看,这件功德无量的事,就交在你手中了。”
  说罢洋洋得意,神气活现。
  萼生眨眨眼,不相信这番话会自岑教授之子子和嘴里说出来,传出去,陈萼生随时会罗辱华大罪,竟把这里的优秀知青形容得这般无知无良,那还得了!
  定定神,萼生说:“我觉得你刚才说的话,同事实有点出入。”
  子和扬扬眉毛,完全不明白表姐在说些什么。
  千头万绪,萼生不知怎么样为他分析才好,她取起咖啡杯子喝干,然后说:“搞移民,应当往这边的加拿大公署办理申请,索取表格填写。”
  子和一征,老气横秋的说:“那是没有特权的人所做的事。”
  萼生急了,她不想误导他,给他虚假的希望,便直接了当地说:“在我们国家里,没有人是特权分子。”
  子和脸色一变,十二分不高兴地说:“表姐,天下乌鸦一样黑,尤其是老资本主义社会,怎么会没有后门可走!”
  说出来没人相信,陈萼生这一生人,偏偏就没见过后门,她只知道付多点钱可以买到头等戏票,如此而已。
  “子和,我是一个学生,到今日尚无经济独立能力,没有资格做任何担保工作,况且,你只是我的表弟,路人皆知,五大类亲属移民中并不包括表亲。”
  这时,子和的女朋友傅小欣忽然冷笑起来,用一双灵活的眼睛睨着萼生,以一种很揶揄的语气说:“你不肯帮忙罢了,何必讲一车废话。”
  “冤枉,”萼生叫苦:“非不为也,乃不能也。”
  子和说:“表姐,我有很多同学,都是这样出去的,不到一年,就赚大钱,发大财,汽车洋房,应有尽有,所以母亲才叫我来跟你商量。”
  萼生张大咀,无言以对,她好象已对岑子和说过,他们陈家在温哥华的小木星,迄今仍需供款。
  岑子和同女友已经站起来,“我回去同妈妈说,你不愿意帮忙。”
  “子和,你听我讲。”
  “我才不要同你说,有话你同我妈说。”
  岑子和竟拂袖而去。
  萼生哭笑不得,她竟不知舅母有这样大的权威,此刻毫无疑问,整件事已经升级,她要与长辈对话了,萼生累到极点。
  用手托住头,不发一言,独守斗室。
  所见所闻,都颇有点叫她吃不消。
  她轻轻拾起那本珍贵的护照。
  护照与陈萼生与生俱来,甫满月,就跟父亲入籍,做了外国人,去领了第一本护照,首页小照片内是一个黄皮肤的新生儿,没有什么头发,眼睛还不大睁得开,可见做不做加国公民,完全不是她的选择。
  萼生的父亲是六十年代的留学生,到七十年代乌倦知返,才办妥入籍事宜。
  最奇的是母亲,她一直只用临时身份证明文件旅游,在国籍一项后面,偌大一个无趣的字:STATELESS,无国籍。
  在香江住了三十年,没有国籍,身分不明,十分暧昧,当时英国殖民政府发一本小小绿皮书给她应急,待随丈夫到了加国,因不愿办理宣誓唱外国国歌手续,一直没取到正式护照。
  萼生听过母亲慨叹:“活了大半生,无法证明自己是什么人,天天这样非驴非马的过。”
  岑仁芝不愿意做外国人,但是她爱上目前这种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于是继续含糊地过日子。
  成年后萼生劝过母亲:“只不过是一本旅行证件而已。”
  岑仁芝这样回答女儿,“对,你也兄不过是我体内一组细胞繁衍的结果而已。”
  母亲不是普通的母亲,萼生哪里说得过她。
  陈萼生连岑子和都应付不了。
  两个表弟,性格相差天共地,最令人不服气的是,岑子和也好算是特殊阶级天之骄子了,他的享受,很可能由蒋午昌这种劳动阶级用血汗缴税间接供奉,却当不知足,误听山海经,以为西方社会遍地黄金!拾得动就可以拾,一定是看荷里活电影看得太多了。
  与子和一席话,萼生情绪低落,连脸上的肿块消失也没有庆幸。
  傍晚,史蒂文生前来照顾小师妹:“我们在三楼的音乐酒吧,下来喝一杯。”
  萼生原以为可以向外国通讯社的前辈讨教讨教,谁知那几个人的身边都带着女伴,萼生完全不方便讲话,过了十来分钟,她识趣地告辞。
  史蒂文生追上来,“你有心事?”
  萼生点点头。
  “明天有什么节目?”
  “去参观本市各项伟大的建设。”
  史蒂文生会心微笑,“我早说过,女同事们都不大喜欢这个城市。”
  萼生没好气,“洋基回家。”
  第二天早上,酒店门外停着辆大型旅游车,自有车掌小姐向每位人客介绍:“欢迎免费参加本市最新建设,三小时后送返酒店。”笑容可掬。
  萼生没有上车。
  她要看的,肯定是另外一面。
  背后传来一把声音:“你应当上车,节目不错。”
  这准是刘大畏,回头,果然是他。
  只见他邋遢如故,拍着手说:“今天不做蒙面女侠了。”
  “请问节目包括什么?”
  “参观三间大学的先进设施,股票交易所运作,东南亚最大卫星传播站,电脑控制的本市交通系统,还有,最新蓄水库,以及脑、心、肺科医院。”
  难怪免费,闷死人,恐怕贴上午餐亦乏人问津。
  “我不要看。”
  “小姐,你要看什么?”
  神秘的东方:鸦片窟、妓院、三合会、石板街、避风塘、蛋家妇撑着小艇过来招手,哈罗哈罗,身边蹲着衣衫破烂出屁股的小孩……
  乞丐、水兵、酒吧、脱衣舞、城寨、徙置区,最好还有崇洋的亲友,看见萼生诚心拜服,而不是像岑子和那样毫无惧色地索款讨债。
  太先进了,太干净了,萼生不要上车。
  “还是你带我到处逛逛吧。”
  第一站到银行,她要去兑美金,付车资结刘大畏的时候,她厉声说:“收取外币是违法的。”
  他答得飞快,“你不讲,谁知道。”
  萼生随即发觉她言重了。
  走入最大型商场,她发觉所有名贵消费货品均可以美金作交易单位,同前从没有什么不同,出示护照,放行支票立刻兑现,方便之至,唯一分别:售货员服务态度之佳,堪称一流。
  她什么都没有买,价钱实在太贵了,令萼生咋舌,在北美洲中级城市长大的她穿惯了八十元一件的连身裙,认为一千八百的衬衫简直荒谬,穿上可以任意飞翔吗,还是脚踏实地的好。
  小刘站她身后,留意她表情变化,细听她的评语,不禁深深叹息,资本主义搞什么鬼,怎么栽培出这样朴素纯真的女子来。
  游览半晌,萼生转过头来向小刘眨眨眼,“汉堡?”
  刘大畏胃口壮大了,“天天汉堡?”
  “老刘,你别过分。”
  “我听说日本菜最好吃。”
  这下子陈萼生上当了,在她的地头,因为海产丰富,日本菜并不算特别名贵,所以她只略想一想,便豪爽地说,“你带路吧。”
  那刘大畏如愿得偿,大喜过望,搔着头皮,一副不知自己交了什么好运的样子。
  到餐厅坐下,打开菜牌,陈萼生看到价钱,额角险些冒出汗来,风疹差些复发,倒底有涵养,只是瞪老刘一眼,只打算叫客面条。
  老刘忽然轻轻说:“看你,荷包比我还涩,我请你算了。”
  比陈萼生阔绰有什么稀奇,只有岑子和母子才会相陈萼生随时一丢手就能甩出十万八美金,直至今日萼生每月只能自父亲领得三百元,每次取款,父亲还绝不放过她,拧拧地面颊,笑“这女儿恐怕要养一辈子”,萼生不知道多么渴望经济独立,不然的话,不会一听美新处的出价,立即忙不迭把功课接下来,不过这次不能叫刘大畏请。
  辛辛苦苦走单帮,冒风险,他贮钱娶老婆的故事感动了她。
  吃顿好的不算过分,她扬手叫来女侍应。
  一边还不忘打听民生行情,客人都是些什么人,你们老板是谁,生意好不好……女侍应很大方地告诉她,铺子属于泰古集团,生意一贯不差,客人华洋杂处,萼生记得泰古这间大公司早已是迁册,可见亦是外商。
  听不出端倪来,萼生因问小刘:“一两百美金一顿饭,你也要赚好几天吧?”
  小刘说了实话,“我的收入哪里有准则,遇上淡季,三天没一单生意,这馆子里客人阶级不一样。”
  “不都是无产阶级吗?”
  “开头的时候是,后来生活在俗世上,身外物未免积聚日多,扔都扔不掉。”
  萼生差些没笑出眼泪来。
  她没想到一万数千公里外的一个司机与她可以谈得这么投机,不过这句话有语病,阶级观念太重了。
  最终由萼生结帐,她一生中最贵的一餐,毫无疑问。
  原本想匆匆离开这所消费昂贵的大厦,刘大畏叫住她。
  他有点忸怩。
  “什么事?”萼生大奇,他也会不好意思。
  他指指橱窗,那是卖体育用品的店铺。
  “劳烦你替我买双六号女装球鞋。”
  是给他的爱人的。
  萼生温和地说:“我同你进去挑。”
  “算了,我这身打扮,徒遭白眼。”
  “金钱面前,人人平等,来。”
  “小姐,”他急了,“你倒底帮不帮忙?”
  萼生扭他不过,只得叫他在门外等,跑进去,买一双六号鞋交他手中,他要把钱还她,萼生拒收。
  他爱她。
  这样千方百计要对她表示一点心意。
  萼生主观地认为刘大畏不是一个坏人。
  回程,萼生吩咐小刘载她往儿时熟悉的地方游览,她就读的小学却已经拆卸,改建为一座设备先进的半自动邮政局。
  萼生惆怅地留恋门外一棵影树。
  就在这棵树下,小同学与小同学虚荣地比较午餐便当之优劣,萼生被比下去那日,使回家哭着脸诉苦。
  母亲教训她;“将来你是谁才最重要,一个人的高下,同午餐盒子里装哪种三文治有什么关系。”
  母亲真是有个百折不挠的大女人,把所有细节抹煞,目空一切琐事。
  话是这么说,倒底第二天还是给女儿换了喷香的烧牛肉三文治。
  太多回忆,萼生蹲在凤凰木下不肯走。
  将来结婚生子,如果够运,养的是女儿,能够把她带到这棵树下来,把往事都告诉她,多好。
  假使是儿子,不必了,他们不会懂,要是明白,也太不象须眉男子。
  刘大畏蹲在一角陪她。
  退学那日,老师对她说:“陈萼生,你是一个好学生,我们不舍得你走。”
  师生一起傻气地流下眼泪。
  同学们送她一本纪念册,上头有全班报名照与电话地址,她一直放在身边翻阅,结果大意地遗漏在飞机上,父母一直托航空公司找,自然毫无音讯。
  回程中刘大畏忽然说:“你外国朋友不少呀!”
  萼生一愣,此话何来?
  “我亲眼看见外国人把整卷美钞交你手中。”他看到的一定是史蒂文生。
  萼生本想解释,一转念,觉得没有这种必要,便稀疏平常地说:“这种男明友,我全世界都有。”
  刘大畏这精灵的小子,便马上知道人与人之间还是维持一个距离的好。
  “晚上我还要出去,九点请来接我。”
  她数钞票给他。
  奇迹出现了,小刘居然推搪,“不用这么多。”
  萼生笑,“啊,忘了娶老婆的事了。”
  真的,怎么可以忘掉,太不象刘大畏了,于是才勉勉强强的收下。
  舅母在酒店大堂等她。
  萼生看看时间,正好喝下午茶,使请她到咖啡室坐。
  舅母气色本来不大好,后来见萼生小心服侍,使回心转意。
  她开门见山说:“子和有子和的不是,无端端把女朋友也带来见你干什么?”
  萼生唯唯诺诺。
  “我根本不喜欢那个博小欣。”
  萼生急忙把点心往舅母跟前送。
  “子和说你已经答应他,我们这边就开始办事了。”
  萼生吓一跳,泼翻手中咖啡,“舅母,我什么都没答应过,你误会了,我根本没有能力,我不名一文。”
  舅母双眼瞪出来,表情如被人灌了一嘴海水。
  萼生双手乱摇,“这件事我担当不起,舅母,你多多包涵。”
  舅母的手本想往桌上一拍,可是回心一想,明明有求于人,态度怎可强硬,气焰便短了一截,又见萼生一脸惶恐,不似假装,便想留个余地。
  “你没有办法,你父母有哇。”
  “舅母,整件事在移民法律上是行不通的。”
  “怎么不通,把人先弄出来,木已成舟,读书也好,做小生意也好,甚至结婚也可以,一定能够获得居留权。”
  萼生几乎没冲口而出:除非岑子和愿实与我结婚。
  不行,舅母一听,保不定明天就去办喜事。
  只听得她痛心愤慨地说:“你们不肯帮忙罢了。”
  “舅母!”萼生实在忍不住,“依我的观察,你们一家过的日子,在本市堪称上上,即使成功移民到加拿大,顶多做一户中下人家,为何弃上而取下?”
  舅母呆住,她似乎也弄不懂,说不出所以然,风气流行走,走得动表示有办法,有门路非钻不可,否则没有话题,无事可做,于是你走我走人人都走,走风自九十年代吹起迄今未停。
  一直闹走,吵得岑教授都不再搭腔,现在被萼生一问,结巴半晌,她答:“子和在这里生活,前途会受到压抑。”
  萼生直言,“你怕子和不够竞争能力,将来拿不到分数,要撤到乡间住。”
  舅母双眼忽然红起来。
  萼生知道她猜中了,暗暗叹口气。
  “在我们的社会中,竞争只有更激烈,淘汰更加剧烈,适者生存,都会好比原始森林,年轻人一样要花尽心血明争暗斗,假如子和不善奋斗,在哪里都不会出人头地。”
  舅母一怔,眨眨眼睛,泪水汩汩流下。
  萼生得理不饶人,“哪里都是人吃人的世界,你听说过资本主义社会不良少年问题没有?似一个毒瘤,永无治愈希望。”
  萼生的舅母擦干了眼泪,“只要你答应照顾子和。”
  “舅母,我没有能力,我只比他大几岁,我自身难保。”
  “怎么会,你吃的你用的你住的分一半给子和不就已经很好?这只不过是暂时性的,又不会一辈子靠你,何况他是你兄弟。”
  萼生再一次哑口无言,脑海中电光石火间闪过两个字:共产。
  她不置信地问舅母:“你叫我与子和分享我的一切?”
  舅母理直气壮,“不应该吗?”
  萼生瞪大双眼,她想说:在我们的社会里,个人的名利、成就,诚属个人所有,即使意图回馈社会,亦另有途径,量力而为,毋须交出一半。
  萼生完全无法与舅母交通,脑电波频率搞错了,接收失败。
  两个人两种不同的观点与概念早已根深蒂固地植入思想,无法转移。
  只听得岑太太说下去:“子和的要求不高,照你目前的生活水准对他,他已经满足。”
  呵,原来岑子和并不想过帝皇般奢侈生活。
  萼生哭笑难分。
  “令堂当年一走了之,老人便交由岑仁吉照顾,还有,你外公好不偏心,所住的一幢公寓,亦判给岑仁屏,我们一无所有,全靠自己,你同令堂说,此刻帮我们这个忙,也是应该的。”
  阿姨有房产?萼生是第一次听说。
  萼生至此已经被舅母缠得晕头转向,她打退堂鼓,“我有点头痛,我想休息。”
  “这件事,就一言为定了。”她硬是要萼生答应,硬说萼生已经答应。
  萼生的牛脾气也来了,“我不能答应。”她鼓起余勇,看到舅母眼睛里去。
  没有用,她心底下知道,舅母还是当她应允了,日后必然口口声声冤枉萼生食言,而父母定会怪她不自量力,夸下海口。不晓得应允人家什么条款。
  萼生累极,在帐单上签了名,拂袖而去。
  她统共不打算养活谁,道年头,人人迟婚,即便成家,亦将生育计划有那么迟推那么迟,皆因养不起,国家声泪俱下,大声疾呼叹人口老化,小国民不够用,大伙只是假装听不见。
  萼生但愿她是孟尝君,食客三千,视作等闲。
  谁不想帮人,施比受有福,何用计较岑子和身份的亲疏,无奈没有这个能力,只怕累人累己。
  本来萼生还想进一步说,子和即使到了彼邦,也不会快乐,后来还是决定噤声。
  躺在床上,耳畔犹自象听到舅母尖刺的声音。
  岑子和根本没有考矿过奋斗,他只想分享。
  人民原是国家最宝贵的资源,倘若人人有这样想法,这个国家前途堪虞。
  萼生似听见子和妈咆吼;“你说得容易,因为你不了解,你一生人要什么有什么。”
  在舅妈心目中,陈萼生已经享受够了,此刻拿一点出来,天经地义。
  萼生把脸浸入冷水。
  她太震惊了。
  萼生拨电话结母亲:“妈妈,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最好不要说。”
  萼生叹口气,“我会尽快回家。”
  “你同关世清那愣小子联络过没有?”
  “讲过几句。”
  “他告诉找,他已经买了后天的飞机票,赶来与你会面。”母亲语气中有“瞧你惹下的好事”意味。
  什么!“我不要他来。”
  “你自己同他说,我连管教女儿都失败”我还管他人呢。”母亲挂了电话。
  倘若有入窃听电话,定失望,岑仁芝同普通的母亲并无异:罗嗦、多心、担忧,并且,与女儿不算谈得来。
  萼生心目中的母亲只不过略略与众不同。
  做女儿的不是不知道母亲写作为业,五六岁时,偶而也获准进入母亲书房游览,工作时,母亲却必关上门,不受骚扰。
  一次小小萼生闹脾气,槌着门一定要母亲出来,半晌不得要领,哭倒在地,父亲气不过,抱起女儿,在门外斥责妻子:“你别乱煞有介事的好不好?”
  岑仁芝自书房内回答:“你看不起我不要紧,毋须君子,亦应自重,我瞧得起自己即可。”
  小小萼生已经隐隐觉得在母亲心目中,身份地位彷佛还不如某一样东西。
  幸亏移民后母亲随即放弃该事,她记得妈妈亲口说:“不能写写写乱写,还有什么意思。”
  又说:“写作只应服务广大读者。”
  从前的作品,都封在一只只只盒内,堆在地库。
  去年罢了,萼生要求拆启开藏、母亲笑了,“不看,你还会当我是一个作家,看过之后,只怕要失望,不不不,我不能冒这个险,我要我女儿崇拜我。”
  问父亲,他只答,“文字大抵还过得去吧,像是有几个读者。”
  可是催稿信一直不断。
  来自各地都有,最刺眼是香江作家协会的公文,口口声声要求岑仁芝为当地文化事业服务,岑仁芝不但不覆,到最后,连信都懒拆阅。
  “我哪儿有空,”她说:“我教孩子还来不及。”一转头,真的坚决反对女儿把房间髹成粉红色。
  要到今日,萼生才明白母亲不是无聊,而是无奈。
  去到极端,便是历史上竹林七贤,诈痴佯狂。
  作为知识分子,创作力又正旺盛,却因环境因素,提早退休,多多少少感到压抑。
  心情不愉决,会与父亲斗嘴,老推更年期,几乎连地球生态出现危机都是女性更年期的错。
  想到老好母亲,萼生会心微笑。
  奇突的妈妈?才怪,她的焦虑、小心眼、唠叼,同所有母亲并无不同。
  前年,作家协会邀请她回国开大会,怕她推辞,请帖及飞机票特地由大使馆一名二等书记亲自送上门来。
  母亲一声不响跑到纽约去住了两个星期,避而不见。
  回来同严教授说:“不必动我的脑筋,我这人对政治没兴趣。”
  当地却起码有三名以上的写作人受宠若惊似的赶回去参加这个作家盛会。
  人各有志。
  是那个时候开始,大使馆认为太没有面子,自此让岑仁芝生活在寂寞中。
  大抵这个名字也进入黑名单。
  听旅游协会的工作人员提起岑仁芝三字,不但悻悻,而且遗憾。
  母亲不是任何会的会员,一次严教授说她是独行人,她答;“谁说的,我是美国运通卡会员。”
  退休后日子清闲,萼生觉得妈妈有太多的时间盯着她,故说:“他人的母亲都上班。”
  萼生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醒来天已经黑了,电话铃不住响。
  “我是小刘,怎么样,还要不要车,我在大门外。”
  “要要要,等我十分钟,我马上下来。”
  漱口洗脸,本想擦点口红,可是小小化妆袋不翼而飞,半晌萼生才记起那双骨碌碌的眼睛以及不停翻东翻西的双手,准是她顺手牵羊,绝对不是酒店的清洁女工。
  萼生叹口气,打开小冰箱,取出两罐啤酒,下楼去找小刘。
  刘大畏又在吃棒冰,他是真的好这一味。
  看见陈萼生,他递一团给她。
  萼生光是看那颜色已经受不了,自顾自拉开罐盖喝啤酒,这才真正醒了。
  这是个温暖的夜,花香无处不在、看样子城市设计师是花过一点心思的。
  “小刘,载我到维多利亚公园去。”
  小刘愣然,“什么?”
  这个诧异的反应证实了萼生的疑窦,她笑笑,摊开城市地图,指着说:“维园,你不会忘记老好市肺维园吧,现在叫人民英雄公园。”
  小刘哼一声,“你老用旧名称,谁记得。”
  “老刘,”萼生用炯炯目光看到他灵魂里去,“一个在本市土生土长的人,会得忘记皇后大道、京士柏、玛丽医院,但一定会对老好维团有印象。”
  刘大畏脸色一变,但犹自装得嘻皮笑脸,“我那时太小。”
  “不小了,有十岁八岁了,爸妈没带你去过维园?不可能。”
  小刘不再强辩,他完全静下来,一门心思开车。
  “老刘,你不必瞒我,你根本不是本地人,你从外省来找生活,对不对?”
  他仍然不出声。
  “本来是不该拆穿你的,你对本市也已经相当熟悉,又开得一手好车,我只是想你知道,我不是一般游客。”
  小刘像是被吃瘪了。
  萼生说下去,“我推测你来自上海,所以未婚妻在那里等你。”头头是道地推理。
  又过许久,小刘像松了口气,然后委琐的说:“都被你猜中了。”
  “你本来是个知青是不是?”
  “知青一文钱一百个。”
  “别说这种丧气话。”
  小刘让她在公园门口下车,他自己去停车,伸手抹一抹额角,全是汗水。
  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在路灯下伏在驾驶盘上,一颗心犹自忐忑。
  并不是害怕,他的身份拆穿与否均不重要,但是伤害一个那样单纯的女孩子真是罪过。
  她是他所见过的成年人中最可爱最没有机心的一个,真不能想象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可以培育出如此奇葩。
  从小事往外推,对于别人的社会,他倒底知道多少?
  最令刘大畏受不了的是,陈萼生对于陌生人是那么毫叛保留的信任、对人以诚本来是美德中的美德,但这一次,恐怕陈小姐要失望了。
  他看着陈萼生缓缓走进公园,站在人民英雄纪念碑之前仰望。萼生完全呆住了,水银灯照耀下,纪念碑是这样巍峨,起码有一百公尺高,状如一支火箭,直矗星空。
  这是本来安放英国女皇推多利亚铜像的位置。
  的确应该更名了。
  供奉一个番邦的贵妇有什么意思。
  萼生有冲动朝纪念陴恭恭敬敬鞠一个躬,一转念,便问自己:阁下对人家的英雄,认识又有多深?
  她十分困惑,要爱不肯爱,要恨不敢恨,怎么办?
  幸亏小刘走过来了。
  萼生只得把大前提暂且放下。
  他俩缓步向公园内走去。
  “几点题关门?”她问他。
  “十点。”同从前一样。
  公园里游人少得出奇,萼生不服气,她这次特地挑这个尴尬钟数来这里,为的就是要看公园里的情侣,可是他们却躲到哪里去了?一对都没有。
  小时候每与同学经过维园,都结伴进来兜个圈子,看到双双男女旁若无人似藤般把身体缠在一起!就偷偷的笑,听说晚上这种现象更猖狂,小萼生一直想实地观察,可惜家长不准。
  一次,跟高班同学为游泳比赛来维园,散场已是黄昏,终于被她看到奇景,印象深刻,蔚为奇观,所以成年后决定旧地重游,萼生相信从至细微的地方可看到大风气。
  逛了二十分锺!不见老人孩子不稀奇,连恋人都没有,出乎意料。
  呵,莫非要肃清市容、不再允许有伤风化举止?
  “喂,老刘,你是导游,你倒说说看!公园里双双对对的情侣都到哪里去了,莫非时间还早,好戏尚未开场?”
  刘大畏又笑出声来。
  “老刘,你笑我什么。”
  “谁还有闲情逸志谈恋爱,你倒说说看。”
  嘎,没有人恋爱?一次二次大战战场里尚又发生多少可歌可泣的伟大爱情插曲,如今太平盛世,为什么不能恋爱?
  “生活逼人,自动放弃恋爱权利,遇到合眼缘的异性,三下五除二,谈好条件,越快结婚越好,还浪费时间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呢,简直累人累己。”
  残忍。
  “你同女友也是这样想?”她试探问。
  小刘微笑,“我?我大半年没见过她了。”
  “结婚要申请吗?”
  “一定要正式办手续,那也是申请的一种,合乎条件规格,当局才会批准,你们那边何尝不一样。”刘大畏处处护着他的政府。
  “我看够了,”萼生说:“你送我回去吧。”其实她什么都没有看到。
  “这几天来,你的观感如何?”刘大畏问她。
  “不知道怎么说好,总而言之,感慨万千。”
  萼生搔搔头。
  “还喜欢吗。”刘大畏试探地问。
  萼牛肯定她还是喜欢温哥华多一点,但是对着人家说不觉得人家的城市有什么好,是非常无礼的一件事。萼生只是笑了笑。
  刘大畏说:“我们回去吧。”
  萼生忽然好奇,“你住在哪里。”
  刘大畏又一怔,萼生觉得他今夜似有心事,这样一个经风霜跑码头的健将,居然露出忐忑之态,可见一定遭到颇大的困惑。
  半晌他回答:“你才不要知道我住什么地方。”
  可能不是体面的住宅区,也许只是租用一间小房间,位于城市与乡镇边缘。
  “你有烦恼。”萼生问。
  刘大畏哑然失笑,“我是个粗人,不懂这些玩意儿。”
  这几天小刘一直努力蓄意地向她表现他粗扩的一面,萼生早就注意到了。
  车子驶回酒店去。
  时间已经不早,萼生拍拍小刘的肩膀,表示安慰,小刘真有趁势按住她手的冲动,用了千斤之力,才按捺住了,萼生离去之后,他才知自己用了九牛二虎力道,手臂酸软不堪。
  他驶走了小轿车。
  酒店横门地库是一间唱片夜总会,热闹喧哗的乐声使劲外泄污染了空气,有三三两两打扮浓艳的女郎在门外徘徊。
  萼生摇摇头,只要是大都会,就有藏污纳垢的缝隙。
  这些女孩子站在这里干什么,路人皆知,当然是为着做生意。
  叫卫生管理队把整个城市用消毒药水洗刷都不管用。
  慢住,她认得其中一个。
  稍微夸张的大圆脸,不错的身段,一双眼珠子仍在乱转:这是岑子和的女友傅小欣。
  萼生向傅小欣走过去。
  有人抢在她前头,那是酒店的保安人员,他用很轻蔑粗鲁的语气欲把那几个女孩子赶走,他甚至已经伸出手来拉她们的膀子。
  萼生连忙说:“这位小姐是我的朋友,我叫她在大堂等!不知恁地她竟跑到这里来看热闹。”
  萼生拉住傅小欣。
  傅小欣惊恐地点头。
  萼生二话不说.拖着她往酒店内走去。
  傅小欣身上不知擦着什么香水,萼生觉得刺鼻,皱上眉头。
  萼生带她到咖啡室坐下,傅小欣脱了险,神色反而呆滞起来,眼珠也不动了,摆脱那活色生香的姿态,她看上去反而有一分娟秀。
  “谢谢你。”她低声说。
  “你站在那里干什么,子和知道吗?”
  傅小欣站起来,“岑子和管不到我。”她想走。
  “坐下”,萼生按住她肩膀把她推回椅子,“你要回答我的问题,不然我叫司阁来抓人。”
  此言一出,萼生掩住自己的嘴,太恐怖了,人性卑劣的一面毕露,稍有权力,便威吓虐待起弱者来,嗯,她陈萼生本来不是一个这样的人,今晚是怎么了?
  只听得傅小欣说:“我只不过想跟人进去跳个舞,喝杯果汁。”
  “叫子和带你不就得了。”
  “他哪里有资格!”傅小欣扁扁嘴,“所有夜总会用的都是外币,他进得去?他只有一张会说空话的嘴巴,前两天,还说有办法把我弄到美国去半工读呢,学校、工作、宿舍都已经统统安排好了,还不是讲鬼话。”她气愤得不得了。
  那股香水更刺鼻了。
  傅小欣说下去:“跳个舞.散散心,有什么不对?”
  萼生看看她,“只怕还有下文。”
  “那又怎么样?多认识一个有护照的朋友,多一条路,说不定哪一日就出去了。”
  “你急急想到哪里去?”
  “美国、澳大利亚、日本、加拿大,什么地方都好。”
  “为什么要这切离开自己的乡土?”
  话才出口,陈萼生便知差矣,果然,傅小欣指着她冷笑连连,“你哪里有资格问我这句话,你一早已经出走,你只不过是运气好,千万不要以为你品格比我高贵。”
  傅小欣打开手上塑胶手袋,取出化妆袋,扔到萼生面前,“还你!”
  果然是萼生失去的化妆袋。
  傅小欣跟着站起来走了。
  这一次,萼生没有再阻止她。
  轻轻拉开化妆袋拉链,萼生发觉她的粉盒,她的唇膏,她的胭脂,她的香水统统都在。
  她的香水!
  那难闻刺鼻的味道原来是陈萼生惯用的香氛茶玫。
  想都想不到。
  人的偏见有多重,在自己身上,是馨香,在他人身上,即是俗臭。
  萼生想找个地洞钻下去。
  半晌,女侍拿来帐单,“小姐,我们打烊了。”
  萼生这才回房间去。
  她打开笔记本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这才发觉一支铅笔不是夹在原来的第三页纸上。
  萼生抬起头,有人进来过。
  可能只是清洁工人,移动本子,铅笔滚跌出来。也有可能是别的人,专门来看她在本子上写些什么。
  萼生自问光明正大,没有见不得人的事,但始终一举一动,被人在暗地里盯着,使她寒毛凛凛。
  中学时有一位女同学经常离家出走,被视为问题少年.萼生与她谈过,原来她弃家的理由最简单不过:她受不了一个老是查她私隐的母亲。
  那个古怪的妇人不住拆看女儿的信,偷听女儿的电话,跟看女儿后边看她同谁上街,最后,查看女儿的内衣裤。
  到今日,萼生对那位同学的同情不变:的确应该出走。
  萼生想回家。
  她这样感慨地写;思想越落后,越是缺乏自信的家长,越是要控制子女,孩子们本身没有生命,一切来自父母,故需不住谢恩。
  家庭中充满法例,对或错,均需遵守,不容商榷、更改、翻案,子女动辄得罪,所以都想离开,于是又关上大门,实施禁足,情愿虐杀在家,不准逃出生天。
  写完,觉得有点犹疑,将虐杀改为禁固.想想又擦掉,改回原来的那两个字。
  她母亲说得好,不能照自己的心意写,那还不如不写。
  像一切年轻人,萼生不常常与父母有相同意见,这次可是例外,母亲讲得再正确没有。
  不要说是为某种目的对某事某人歌功颂德了,萼生连广告撰稿员都不肯做:隐恶扬善?为什么阴暗面一字不提,是何居心?
  萼生合上笔记本子,谁要看就看吧,她豁出去了。
  象小学生写周记,有两种笔法,一种专门报喜不报忧,讨老师欢心.另一种直言不讳,尽数班房内黑暗事。
  陈萼生是后者。
  第二天一早,她在咖啡室吃美式早餐,一只煎蛋的黄散了,萼生想叫侍者拿回去换,不如凭地,忽然想起阿姨砖屋门口那两只散步的白毛红冠力康鸡。
  不要太挑剔了吧。
  她很满足的把鸡蛋放在面包上头,切碎了,吃下去。
  有人在她身边说:“用刀叉用得这么好,可见真是个外国人。”
  萼生知道是小刘来了。
  “今天到什么地方去?”他问。
  “到大学找舅舅,他会介绍几位同学给我认识,我们谈谈广泛问题。”
  萼生看到小刘嘴角有一丝讪笑的意味。
  她补充说,“我还没告诉你我此行目的呢。”
  “我早知道。”
  “啊,说来听听。”
  “想尽量在十天八天内了解本市。”
  “说得对。”萼生很高兴她从未低估刘大良的智能。
  女侍把早报送到他们桌子上。
  大字标题是“北京利用外资十四亿美元,划出工业用地供外商开发。”
  全部都是好新闻,不停的建设,不住的扩张。
  “你用过了早餐了呜?”
  刘大畏没想到他会说漏嘴“我吃过烧饼豆浆。”
  陈萼生的双目发亮,“嗄,哪里有得吃?带我去,我通世界打听,酒店服务员有些连粢饭是什么都没听说过。”
  刘大畏支吾,“改天吧。”
  萼生问:“你倒底住在哪里,你那头仿佛很精采。”
  “找们要出发了。”
  “老刘,带我去看本市的阴暗面,我加倍给你车资。”
  小刘忽然凝视她,“你还没有发现本市的阴暗面?”
  萼生一呆。
  “仰或,你想看的是贫穷、落后、愚昧、外国人眼中的东方,廿一世纪的黑暗之都?”
  他的语气不善,又开始护短。
  “不要将事情私人化,老刘,你应知我并无恶意。”
  可是将车子驶上大学的整整半小时,小刘未有再开口。
  萼生没想到这个性格突出的司机会老给她碰软钉子。
  是她不对!她触犯了人家的民族自尊心。
  即使每个年轻人都想往外跑,她肯定有两个人一定会留在本土:刘大畏与表弟蒋午昌。
  陈萼生有点宽慰,无异她是自私的,自己一早做了外国入,却希望有人留下来搞建设,成功了,最有面子的是华侨。
  舅舅在办公室等她。
  案上一大迭外国书报杂志,他拨开了,叫人斟上咖啡。
  岑仁吉教授开门见山:“子和来找过你?”
  萼生点点头。
  “他大心急了,我已经在为他打关系。”舅舅有点歉意。
  萼生什么都不好说。
  舅舅补一句:“万一他出去了,你会照顾他一二?”
  萼生老老实寅作答:“顿饭,一餐茶,一件衣裳,我或可负责。”
  岑仁吉苦笑,“你父母呢?”
  “我不知道他们的意思,我要与他们谈过才能作实。”
  “我听说过这是西方社会作风。”
  “收入菲簿,只得多大的头,裁多大的帽。”
  舅舅忍不住揶揄:“没向你借,就告起穷来了。”
  萼生低下头。
  “去看过阿姨了吧。”
  “我明天会再去一趟。”
  岑仁吉叹口气,“其实她比我们轻松决活。”
  可能这只是言若有憾,但萼生对舅舅冷淡阿姨十分不满,因说:“我也认为是阿姨与午昌表弟十分知足,深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岑仁吉一呆,半晌才说:“三姐弟当中,你母亲最开心。”
  萼生笑笑:“妈妈对生活要求低,她要是天天想搬到贵族区有泳池的高级洋房去,一般可以愁眉苦面过日子。”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敲敲门,未待批准,已擅自推门进来。
  萼生转头看去,只见一个穿花裙子的女子斜斜靠在门框,娇慵地说:“岑教授,找我?”
  年纪不轻了,约三十出头,皮肤有点黄,身段也稍见松弛,可是风情万种。
  岑仁吉介绍说:“我的私人助理苏美芝,萼生,你同她谈谈。”
  那苏小姐立刻说:“陈小姐吗,请跟我来。”
  苏美芝的眼神与岑仁吉接触,有点难舍难分,萼生一看就明白了。
  他们两人之间有暧味关系。
  舅母一定还瞒在鼓里。
  萼生觉得岑仁吉父子真有异曲同工之妙,苦中作乐,百忙中不忘搞男女关系。
  “我要开会,”岑仁吉说;“萼生,你有事问苏小姐。”
  苏美芝一边走一边同萼生说:“岑教授说你自加拿大来。”
  萼生颔首。
  苏美芝侧伽头、“加拿大穷是穷点……不过算了,总比不出去的好,你说是吗。”
  萼生自不是好吃果子,佯装必恭必敬,“我不懂,我没同财政部长谈过。”
  那苏美芝一怔,才知道略作收敛。
  不知道那一个智能人士说的:越是文明落后,女性越嚣张跋扈。
  等地位真正同异性一样了,才会忘记处处表现优越。
  “明年初我会同岑教授到加拿大魁北克开会。”
  萼生一怔。
  这倒是新鲜事,岑氏父子都喜欢向女友保证可以把她们弄出去见见世面。
  “已经批下来了。”苏美芝洋洋得意,毫不隐瞒。
  能告诉陈萼生,可见很多人都知道。
  萼生替舅舅担心。
  “到时别忘记来看我们。”苏美芝喜孜孜。
  太可怕了,舅母还在做梦。
  “岑教授同我说,你最聪明。”
  “我?”萼生不敢相信舅舅这样赞美她。
  “有很多事要向你请教,譬如说,用旅游证件,最长可以住加拿大居留多久?”苏美芝闲闲地问。
  萼生明白了,原来舅舅安排这次会面,不是为她,而是为苏美芝。
  她十分惆怅,至今才清楚岑仁吉不是一个有亲情的人,不必对他存有任何幻想。
  萼生抬起头来,“我们改天再谈吧,今天约了人。”
  “什么,你不是一整天都有空?”苏小姐意外。
  萼生笑笑,“舅母等我呢。”
  只能够这样推搪她。
  萼生转身朝停车场走去。
  这个时候,她只想抽一支烟,喝杯冰冻啤酒,与要好的朋友打情骂俏,算是一天。
  刘大畏诧异地看着她,怎么搞的,前后不过廿分钟,兴致勃勃的上楼,一脸懊恼的下楼,谁扫了她的兴?面色黑如玄坛。
  他还以为她会在大学堂逗留竟日。
  她没有上车来,站在广场的栏杆看风景。
  山下有重重的雾,一阵劲风把她的薄衫与丝巾吹得住身上贴,刘大畏这才发觉她今日穿着裙子,风钻进裙胯,鼓蓬蓬,如一朵大莲花。
  小刘想过去说,来,别烦恼,带你去吃烧饼油条,但终于没敢动。
  他一向注视她的背影,似想用目光,在她V字型背脊上灼下烙印。
  过良久萼生才回过头来,面色已霁。
  她一向是个懂得开导自己的人,从小到大,遇到不愉快事,瞬间即忘,绝对不会与自身过不去。
  “走吧。”她说。
  她发觉小刘戴着一副墨镜,正嚼口香糖。
  “告诉我,老刘,”她感喟地说,“你想不想出国?”
  他摇摇头。
  “你的未婚妻呢?”
  他又摇摇头,跟着问:“去哪里?”
  “有什么好去处?”
  “好去处都不是我可以去得到的地方,所有外国俱乐部的游泳池、网球场、跳舞厅、大菜馆,都没有普通人份。”
  “一定有公共设施吧。”
  “太杂太乱了,你不会要去的。”
  “你好象很懂得判断一个人。”
  小刘笑笑,“我送你回酒店,好让你参加现环岛一日游。”
  陈萼生到这个时候,真不得不承认她喜欢刘大畏,无他,他逗她笑,多么难得。
  “老刘,你应该去理个发,穿套整洁的衣裳,你可以做得到,为什么不?”萼生好意劝他。
  他一听,嗤之以鼻,“我是职业司机,能够把客人安全迅速载到目的地,便是个尽责的好司机,我并不希企有谁敬我的罗衣,有谁不。”
  真是抬杠好手,萼生为之气结。
  “再说,你又不是不认识卖相奇佳的外国人同中国人。”
  “好了好了,”萼生息事宁人,“是我多嘴。”
  她终于上车。
  “老刘,明日我要到和平乡办些事,请一早来接我。”
  “你倒是挺勇敢的。”
  萼生没好气,“这次我不会走近猪栏。”
  过一会儿刘大畏说:“有一件事,我想同你坦白讲。”
  “其实你乘电气化火车可以直抵罗湖,只需四十分钟,区区数十元票价而已。”他终于招供了。
  “我知道。”萼生悠然说。
  “什么?”
  “我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笨。”
  “那你干嘛花数倍时间金钱乘我的车?”
  “从罗湖站到和平乡要步行大半小时。”
  “你可以搭接驳车。”
  “算了,那些车是用来载猪载菜用的,半天截不到一辆,这种天气,弄得不好,中暑昏死都有分,”萼生停一停,解嘲说:“资本主义小资产阶级自幼贪图逸乐,无话可说,嗳、但是直接制造给你赚取工资的机会,促进社会繁荣,有何不可?”
  刘大畏过一刻问,“你不怪我?”
  “绝不怪你。”
  他似松口气。
  “刘大畏,明天见。”
  萼生一走进酒店大堂,就看见一个熟人坐在大沙发里打盹,简单的行李就在他脚跟。
  她轻轻走近他,在他身畔叫,“关世清。”
  阿关听见熟悉温柔的声音,马上睁开眼睛笑,顺手握住女友的手,把她拉到怀中,深深吻她的脸。
  这一幕刚巧被站在玻璃门外的刘大畏看见,他手中拿着陈萼生漏在车中的丝巾,想要交还她,不期然看到这么亲热的一幕。
  有几秒钟的时间,他尴尬得涨红面孔,随即发觉那只不过是洋人早已习惯的亲热动作之一,获准在公众场所表演,由爽朗的陈萼生做来,丝毫不觉猥琐,只见他俩随即一丝不苟的说起正经事来。
  刘大长又有点羡慕。
  人家的社会风气真开放自由,没有吃人的礼教,也无坑人的教条。他低下头沉思半晌,把丝巾折好,放进口袋,转身离去。
  萼生刚刚与阿关讲到要紧关头,“你没有订房间,打算住哪里?”
  “柜台说你那间是双人房。”
  “啊不可以,”萼生笑着摆手,“人们会怎么说。”
  “小姐,请我上去淋个浴喝杯咖啡睡个觉总可以吧!明天下午就有空房。”
  “你不是说好明天来?”
  “我堕入爱河,急不及待要见一个人,是不是一项罪名?”关世清没好气。
  他跟她上房间。
  扔下行李,扑到床上,紧紧搂住枕头,呻吟一声,就不肯再起来。
  “伯母叫你越快回家越好。”他声音迷糊,就要入睡。
  “我省得。”
  “严教授说,报告毋须广泛,但求深入,你个人的观感最重要。”
  萼生在检看关世清的行李,“天,你把红外线摄影镜头都带来了。”
  阿关得意洋洋,“老价钱置的玩意见,怎么舍得不带,拍一些珍贵照片,配你的文章。”
  “海关没有质问?”萼生郑重地问。
  “他们哪里识货。”
  “阿关,我不认为如此,你不应低估他人智能。”
  “可是他们没有问题,任我通过。”
  “我们不需要这么严重的器材。”
  一阵鼻鼾回答了萼生的问题。
  “阿关,阿关。”
  巳经像猪一样的睡熟了。
  不管怎么样,猪不远万里而来,专为了看她。
  二OO四年又如何,女性将永远为对方一点点小动作感动。
  萼生并没有把阿关当作她未来配偶、那似乎是相当遥远的事,她父母十二分迟婚,在人生路上足足走了一半才相遇,双方采取温和文明的姿态,凡事有商有量,萼生印象深刻,决定效法。
  再过十年方论婚嫁未迟。
  或是索性不论亦无关系。
  她倒在另外一张床上,用手臂枕着头,看着天花板沉思。最好那个人不扯鼻鼾。并且,会逗她笑。
  要求好象很低。
  笑是最重要的,只要能够笑,生活朴素些无所谓。
  陈家一直充满笑声,父母不但幽默,迹近滑稽,从不扳着面孔做人,什么都能大而化之。
  芝麻绿豆,都拿来取笑。
  真是欢乐之家。
  关世清十岁八岁时上陈家来玩,他胆小,一直说不敢看恐怖电影,陈伯母便叫他用手蒙住双眼,与萼生并排坐一起。
  半晌,陈伯母要拨开阿关的手,他死不从命,过一会儿,发觉声响一点也不可怕,他偷在指缝张望,原来萤幕上播放的是迪士尼最美丽的动画制作幻想曲。
  关世清一直被取笑了十多年,永不超生。
  萼生微微笑。
  东西两岸都有她矜贵的回忆。
  “在想什么?笑咪咪的。”
  没想到阿关已经醒来,鼻鼾已经停止,他正看着她笑。
  “在想我同你有多幸福。”
  “何以见得?”关世清诧异。
  “你不晓得这里的年轻人有多向往西方社会的生活。”
  “可是我同你何尝不需要为生活挣扎。”
  “一年买汽车,三年买房子,打工赚大钱,直通理想路,不算挣扎了。”这是他们一贯的想法。
  关世清搔搔头皮,“那么,为什么至今我还住在父母家的地库里?”
  萼生可逮住机会了,拍着手说:“因为你蠢。”
  关世清起床刮胡髭淋浴,熟不拘礼,一边说:“自飞机场出来,一直到酒店.所见到的女孩子,一个个美如蜜桃,会不会是挑选过,不合格不准做事。”
  萼生心一动,有什么稀奇,卖相好当然全世界占使宜。
  “明天有什么计划?不如我们--”
  “明天我有事。”
  “不管什么事,道义上你都非让我参加不可。”
  “我到乡下边陲地带探亲,你也去?”
  “难不倒我,你能去我就可以去。”
  关世清换上干净衣决,看上去真是一表人材,若果真要挑剔,可以说阿关太过单纯健康,整个人如一张白纸,而男人最动人的魅力来自生活的经历与沧桑,一分不经意的寂寥与憔悴。这些,阿关都欠奉。
  况且,两人一起长大,他的事,她几乎知道得比他还要清楚,丝毫神秘感都没有,也十分乏味。
  除外,阿关没有缺点,他百分百是个好青年。
  “我们去找间精采的饭店大嚼一顿。”
  可惜老刘不在,萼生蓦然想起这个人,他爱吃,又老马识途,一定可以带路。
  现在,他们只能在酒店附属的上海菜馆用膳。
  关世清已经非常满意,叫的菜足够八人用,什么醉转弯、烤麸、清炒虾仁、锅塌鱼、毛豆素鸡、辣子鸡丁……幸亏这一对年轻男女食量惊人,手挥目送,居然也吃了大半。
  萼生一边吃一边挂住两个人,母亲,与刘司机。
  她不住觉得滑稽,这两个人怎么可以相提并论?
  偏偏萼生认为他俩会对这桌菜赞不绝口。
  签帐的时候,阿关问:“可不可以开公数?”
  萼生瞪他一眼,“什么公数会供伙计这样吃法?”
  “那么我来请客。”他取出信用卡。
  老好关世清还是老好关世清。
  那天晚上,他俩共寝一室,相安无事。
  阿关说,“香江仍然同传说中七彩的香江一模一样。”
  萼生不敢苟同,壳子固然不见有异.但是精魂大有出入。
  大早电话就来了。
  萼生扑过去接,已经来不及被阿关捷足先登。
  一声喂,萼生将他的手打开,给他老大的白眼,同时问对方:“哪一位?”
  “车子已经到了大门口。”是刘大畏。
  “马上下来。”萼生放下电话。
  关世清问:“谁?”
  “你干吗听我的电话?”萼生光火,“谁给你这种权利?”
  “我下意识侵犯了你的私隐,对不起。”阿关鬼叫,“那是谁嘛,何用如此紧张?”
  一言提醒了萼生,真的,又不是什么要人,有啥好顾忌的。
  别人要误会,让他误会好了,何用在乎,萼生的性格也颇为自由散漫,最不喜解释。凡有人看不清事实,那纯粹是该人之损失,与她无关。
  缘何紧张?
  忽然,萼生明白了,她一向不在乎,是因为那些人不值得她在乎,她根本看不起那些人,从头到尾不屑,凡事必有例外,她已把刘大畏视作朋友,他如何看她,她认为重要。
  萼生连忙刷洗更衣,抢过手袋,同关世清说:“限你十五分钟到大门口,逾时不候。”
  她在楼下看见刘大畏,朝他点点头。
  刘大畏神情冷冷,问道:“睡得可好?”
  萼生刷一声把脸拉将下来.厉声问:“什么意思?”
  小刘吓一大跳,只得噤声,也没有笑容。
  萼生朝他吆喝:“还不陪我去买干粮。”
  刘大畏指指车厢后的大包小包,“都替你办妥了。”
  萼生脸色稍霁:睑等齐了人立刻上路。”
  关世清很快也下来了。
  萼生见他手上提着器材,便说:“我劝你不要把它们带出去。”
  “放在酒店房间里我不放心,”阿关非要大展身手不可,“就这辆车?”他已经坐到司机旁边去。
  萼生只得任他。
  刘大畏已经开动车子.
  阿关很活泼地说:“司机,沿途介绍一下风光如何?”
  小刘一声不发。
  不到三十分钟.关世清已经打起盹来。
  这一次,小刘抄近路,路程足足缩短一半,萼生心中暗骂,原来上次他走大回环,故意骗车资,世风日下,倒处都是江湖客,害她累得半死。
  一言不发,闷足个多小时,最愉快的反而是阿关,一直睡,十分愉快。
  这次,仁屏阿姨一早在门口等他们。
  “你又老远赶来作甚?”
  萼生上去紧紧搂住她,“阿姨,过两天我就要回去了。”
  阿姨双眼润湿,一时无言。
  坐下萼生便开门见山:“阿姨,我来是问你一件正经事。”
  “你说,你说。”
  “外公的公寓房子可是判了给你?”
  “是,一点没错,一九九九年外婆去世,房子正式属我所有。”
  “阿姨,你为什么不入住?拿来卖掉也好,生活舒服点。”
  岑仁屏一怔,忽然微笑起来,像是听到天底下什么最有趣的事一样,边摇着头。
  萼生纳罕,这里边,难道还有什么文章?
  “萼生,你不大明白我们这里的规矩。”
  “阿姨,你告诉我,我帮你出头。”
  “萼生,你肯这样讲,我已经感激不尽。”
  正讲到要紧关头,关世清进来打断话柄,“萼生,乡村风景迷人,我到那一头去拍点照片。”
  萼生没有回头就不耐烦地扬扬手示意他走开。
  阿姨会心微笑,这才是萼生的男朋友吧,他对每个人都客客气气,独独将他呼来喝去,可见是另眼相看。
  “阿姨,请你讲下去。”
  岑仁屏简单地说:“房子早已租了出去,此刻的住客是新加坡的个小厂商。”
  “啊,”萼生宽慰地说:“租金理想吗,每次合约为期多久?每期加几多巴仙?”
  岑仁屏又笑了,“萼生,在本市,一般市民无权将楼宇私自出租给房客。”
  陈萼生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
  岑仁屏索性同她说明白了,“除非是外商公司购置的物业,否则,一般业主首先得把房子租给政府,然后由政府转租出去。”
  萼生要过一会儿才消化,渐渐听出跷蹊,“政府向你租算多少?”
  “一年三百元。”
  “政府租出去,又算多少?”
  岑仁屏再笑,摇摇头,“不知道。”
  萼生跳起来,“差别甚巨吧?”
  “缴税是国民义务。”岑仁屏得体地结束这一个话题。
  就在这个时候,萼生忽然听到清脆的啪啪两声轻响,像是有谁燃烧小鞭炮,她起了疑窦,不由得站起来。
  阿姨也惊异,“什么事?”
  只见刘大畏先推开纱门进星,面色铁青,见到萼生,才松口气。
  跟着蒋午昌一腿泥斑也奔进来,“妈妈,是枪声。”
  电光石光间,萼生尖叫起来,“关世清!”
  刘大畏即时明白了,立刻吩咐岑仁屏母子:“两位留在屋里,关上门,不要管任何事,陈萼生,你跟我出去看看。”
  萼生一颗心似要自胸膛跳出来,事实上她要用力按住心口,一边她又觉得胃液到处惊恐地窜动,才走到小路口,已经忍不住呕吐起来。
  刘大畏见她如此吹弹得破,摇头叹息,“你留在这里,不要走了。”
  “不,”萼生勇敢地说:“他是我的朋友。”
  刘大畏大力拖她的手,“那么跟我来。”
  他似平非常熟悉这一区的地形,连奔带跑来到小路尽头的一处山岗。
  萼生一见到一列灰锌铁的营房,就明白了。
  关世清一定是误闯禁区,这分明是人家的机密要地,这该死的人,做事不用脑。
  他俩还没有开口,才现身,已经有制服人员应声而出,萼生一抬眼,进入眼廉的竟是明晃晃的刺刀步枪。她几时见过这种场面,何曾识过干戈,脑袋轰地一声,炸成真空,睁大眼,张着嘴,不能动弹,这还不止,双腿忽然软绵绵,一点劲道也无,身躯渐渐滑落。
  耳畔似有小小声音同她说:陈萼生,现在你知道恐惧的滋味了吧。
  她茫然不知所措。
  刘大畏此时硬生生把她扶住在地,不让她坐倒,并反与制服人员理论。
  萼生吓得出窍的灵魂渐渐回归,虽然金星乱冒,双目已能视物,只见军人已经收回步枪,对他们说道;“该人手持无线电通话器,红外线摄影机,神秘在这一带留连,行动诡异,分明是可疑人物,有所企图,行藏暴露后又慌忙逃跑,现已被拘留。”
  陈萼生忽然听得自己叫起来:“他是无辜的冒失鬼,请你释放他,他是外国人,他持外国护照。”
  此言一出,萼生马上知道她讲错了话。
  只见年轻的军人眉头一皱,厉声训道:“我国采用属地原则,凡在我国境内犯罪,无论是外国人,无国籍人,都受我国法律管辖!”
  这时,刘大畏拉一拉萼生.示意她走。
  萼生还不明白,“不能撇下关世清。”
  刘大畏同他使个眼色,萼生半被逼地离去,急得泪流满面。
  刘大畏说:“还不出城去通知领事馆与你的外国朋友帮忙。”
  一言提醒梦中人,陈萼生不得不渐渐镇静下来,一切由她而起.是她把阿关拉下水,她非替她想法子不可,于是擦干眼泪。
  “我先向阿姨话别。”
  刘大畏也有点佩服她,颔首道:“快,别连累他们。”
  萼生只与阿姨拥抱一下就告别。
  蒋午昌要送出来,被她赶回屋去。
  午昌只得指指手腕,他已经戴着那只米老鼠表。
  萼生忽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留下这只手表时她还是个无忧无虑的人。
  一切大错均在刹那间铸成,在车中她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要大力拧自己的腿,可不是觉得痛。
  一见到电话萼生便跳下车,头一个号码拨给美新处史蒂文生。
  那洋人一听详情,即时呻吟:“老天,这下子可麻烦了。”
  萼生说,“拘留也只是四十入小时,获释后再从长计议吧。”
  “陈小姐,你还执迷不悟?这里不比我们的规矩!拘留期间可长呢,刑事拘留期可长达三个月!”
  萼生一听,头上犹如被浇了一盘冷水,牙关打战。
  半晌,她说,“快替我找律师--”
  刘大畏已经抢过电话,“我们现在正在出市区途中,请你代为知会领事馆人员,我们稍后见。”说完他挂断电话,“上车。”
  “为什么不让我找律师?”
  “陈萼生,你听我讲好不好,动不动找律师,这里要到检察院查完交法院审讯时才准聘请律师进行辩护。”
  萼生吞一口涎沫,“不,我记得不是这样的,这规矩是几时改的?”
  刘大畏叹口气,从口袋要取出一只扁平瓶子递给萼生,“喝口洋酒镇定神经,来,上车。”
  萼生把扁壶中所有拔兰地全部灌入肚子,呛住了,直咳出眼泪来。
  说也奇怪,酒一下肚,一股热流自丹田上升,她顿时觉得稍为轻松。
  刘大畏看她一眼,“看样子你顶担心那傻大个儿。”
  萼生红着双眼,“他妈只得他一个儿子。”
  “不致于这样啦,如果只是行政拘留,希望在十五天拘留期内把他弄出来。”
  惊惶间萼生只觉得人人都好似对当地法律滚瓜烂热,只除了可怜的她与关世清。
  她喃喃自语:“十五天。”
  “这不是刑事法,”小刘安慰她,“只对一些轻微的违法行为进行拘留。”
  萼生瘫痪在车位里。
  到达领事馆,已是下午,刘大畏说:“快进去,只恐怕人家提早休息。”
  “老刘,”萼生呜咽,“你等我。”
  刘大畏点点头。
  萼生忽然忍不住,过去伏在小刘肩膀上一会儿,才转身进大厦去。
  史蒂文生已在等她,匆匆延她进专员房间,萼生见到这两个红颜绿头发的洋人,却如看到亲人般,再也不能控制,号淘大哭。
  “嘘,嘘,别害怕。我们已经发出照会,请把关君的护照号码给我们。”
  萼生掏出记事部子翻出记录递过去。
  专员说:“希望他不是被控间谍罪。”
  萼生闻言仆倒写字台上。
  史蒂文生一直把左手按在萼生肩膀上,这时蹲下拥她入怀,“我们会一直陪你,别担心。”他抚摸萼生被汗水浸湿的头发。
  “我们立刻派人去斡旋,请回去休息。”
  萼生恳求,“有消息请随时与我联络。”
  “我们省得。”
  史带文生扶着陈萼生离去。
  萼生懊悔得要吐血,抓住史蒂文生毛茸茸的手臂,“我为什么要到这个地方来?”
  忽然有人插嘴,“这是一宗意外,不要怪自己,切勿内疚,这不是自我审判的时候,日后与关君返回温哥华,才慢慢讨论未迟。”萼生当然知道这是刘大畏,不以为奇,史蒂文生却怔住了,他抬起头打量这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
  刘大畏说:“我去把车子开过来。”
  他一走开,史待文生便问:“这是什么人?”
  萼生疲累的说:“我雇用的临时司机。”
  史科文生愕然,“司机?”
  萼生点点头。
  “你真相信这人会是一个职业司机?”史蒂文生笑出来。
  萼生在这一刻内心澄明一片,灵光一闪,什么都明白了。
  真是当局者迷,这一个星期来她一直为其他问题纷扰,竟不虞有他。
  史蒂文生又打趣道:“他的智慧胜过我同你加起来的和。”
  刘大畏已经把车驶过来。
  史蒂文生说,“尝试睡一觉,明朝一早我来找你。”
  她向他道谢。
  萼生一路上没有出声。
  她注视刘大畏:坚毅眼神、肯定倔强的嘴角、行动迅速、头脑敏捷,陈萼生陈萼生,你是个瞎子,他的伪装在第二天已经崩溃松弛,因为她蠢钝如猪,根本毋须加强防范。
  司机!真难为他了。
  萼生呼出一口气,他的真实身分是什么。不难猜想。
  萼生忽然掩住胸口,整个人佝偻起来。
  “什么事,”刘大畏急问。
  “胃痛。”萼生呻吟。
  刘大畏自问还没有见过如此娇嫩似朵花般女郎,虽然值得同情,可是与她上路真是个负担。
  只见她痛得额角冒出豆大汗殊,嘴唇青白,便问:“可有药?”
  “在酒店房间,”萼生咬紧牙关,“我不会有事。”
  话虽这么说,感觉上却有人似要摘了她的胃而去,而且拖拖拉拉,制造不必要的痛苦,叫她受折磨。
  好不容易捱到酒店,刘大畏扶她到房间,在行李中找到那瓶仙露,摇匀了,喝一口,躺下来.萼生觉得小命又拣了回来。
  包包打开,刘大畏只见里边放着各式各样不下二三十种药丸药水药粉,叹为观止,都说西方人嗜成药如癖,可见不是谣传。
  身体欠佳,应该治本,光是头痛医头,胃痛医胃,不是个办法,不过此刻他亦无瑕教训她。
  一言提醒了他,“我们整天没吃东西。”
  萼生苦笑,“你吃得下吗?”
  “一条牛都吃得下。”他拿起电话就叫一大堆食物。
  萼生十分佩服他,是应该这样,自己先倒下来,还怎么帮人,吃不下也要吃,吃饱饱,精力充沛,才能好办事。
  刘大畏照例举案大嚼,萼生这才发觉他不是贪吃,他是求生,在野外,下一顿食物不知从何而来,能吃便尽且吃饱,受过这种训练,习惯成自然,城市也视作森林。
  惭愧,她如此小觑了他。
  萼生放下三文治,“关世清会被拘留在什么地方?”
  刘大畏看她一眼,“监房。”
  萼生啼笑皆非。
  过一会儿又问:“环境如何?”
  “恶劣。”
  又是白问。
  “到加拿大找个律师来可会有用?”
  刘大畏一脸“亏你还是个大学生”,“任何律师只能在其所属国家打官司,在此地被起诉,便得聘请本地律师辩护。”
  “关世清会被起诉吗?”
  “我不知道,我们等消息。”
  刘大畏一口气喝下两瓶冰冻啤酒。
  萼生鼻传来一阵汗躁臭,开头她以为属于刘大畏,过一阵子,才发觉自她身子发散。
  啊,经过一日折腾,已经像个难民。
  尽管腰酸背痛,她还是放满一缸热水,浸到香露里去,可怜的关世清,这几天不知怎么熬。
  他胆子一贯不大,不晓得会不会吓坏。
  正在凄惨,刘大畏在浴室门外说:“拘留廿四小时内,公安机构一定会通知领事馆,届时可知他在什么地方。”
  他像是知道她心思似的。
  洗刷干净了,萼生仍然换上便服.她没有安全感,预备随时逃命。
  推开浴室门,只见刘大畏靠在沙发上打盹。
  太不防她了。
  由此可知他对她是多么放心。
  也许,像萼生一样,经过这几天,他已把她当朋友。
  其实,刘大畏并没有完全堕入睡乡,他稍微带些知觉,朦胧间看到萼生自浴室出来,全身散发玫瑰花香,又看见她倒在床上。
  只是他实在太倦,无法完全睁大双眼,他有好几天没睡好,今午那一幕,亦使他筋疲力尽。
  萼生蜷缩在床上,试图入睡,四肢不知恁地,越缩越紧,身畔只是听见阿关呼救的声音。
  她不由得呻吟起来,这才发觉,原来还是睡着了,正怪自己没有心肝,忽然看见刘大畏轻轻自沙发站起,悄悄走近她身边,俯下身子看她。
  萼生没有动,过一会儿,刘大畏取过薄毯子,轻轻盖在她身上。
  然后她叹息一声,拉开房门,不告而别。
  他一关上门,萼生便跳起来,取过手袋,自门缝中看,他刚刚进电梯。
  萼生决意跟着她。
  他跟了她那么多天,完全知道她是谁,来干什么,现在也轮到她主动了。
  她看到他那辆老爷车驶过酒店大门,连忙截一辆计程车,叫司机紧跟前面那辆车。
  这种时分,刘大畏除了回家,不会上别处去。
  车子往僻静的住宅区驶去,萼生记得那一带是从前的九龙塘,有一两个小同学便住在这一头,环境十分幽美,只是飞机升降有点嘈吵,如今空运站经已搬移,连这个缺点都剔除,该地段更加贵不可言,刘大畏到这头来干什么?
  司机把车停下来,“小姐,不能再前进了。”
  刘大畏的车子却驶进单行路里去。
  “你看到没有?”司机指着铜牌,“公安总部宿舍,闲人勿进。”
  萼生稍微伏低身子,只见暗暗的路灯下,刘大畏下了车,向一列小洋房走过去,能够住在这种高级宿舍,可见身分不低,这个司机有点能耐。
  他走近住宅铁闸,说也奇怪,平日那委琐的姿态完全收了起来,腰板毕挺,脸容端庄,看样子,也就是这里的住客,难怪他同陈萼生说:“你不是真的想知道我住在哪里。”
  司阍认识地,必恭必敬的过来替他开闸门,他走进去了,背影有点孤寂。
  这个时候萼生抬起头,看到捂桐树梢有一弯新钩月,不知是阴历几时,她并不怪刘大畏,是她自己骗了自己,与人无尤。
  连史蒂文生都一眼看出刘氏真正身分,她偏偏愿意相信他是一司机。
  萼生下车来付清车资,吩咐计程车驶离现场。
  她也不知道留在现场干什么,蹲在街角许久许久,把这几天来发生过的事细细想一遍,不禁骂了自己一次又一次。
  天微微亮了,有一个老汉挑着食物担子过来,尽管盖着盖子,香间十里,买的分明是豆浆烧饼油条粢饭,看情形是专门做好了挑到宿舍来供应,并非街头小贩,难怪刘大畏吃得这种东西。
  萼生深深叹口气。
  她一下飞机就被他点了相,一直如影附形公然跟着她进进出出,是陈萼生托大,罪无可恕,是她低估人家的智能,是她把自己当作聪明人,一切错误,起因皆为把对方当笨人。
  她与关世清一样,因在西方长大,自以为集东西两岸文化精萃,又见一般人如此崇洋,心中渐渐自大骄傲,不虞有他。
  挑担子的老人进去了,萼生也终于站起来,拍拍酸软的双腿,还是回去等外国人的消息吧。
  她转身,却听见有人说:“我答应过请你吃烧饼豆浆。”
  她吓一大跳,转头,看到刘大畏站在她面前。
  她看着他良久,他的身型忽然高大,令她退后一步。
  “你是谁?”她问他。
  “刘大畏。”至少这是他的真名字。
  “不管你是谁”萼生的声音非常疲倦,“你都是一个好戏子。”
  刘大畏并没有道歉,他冷静地说:“我也不过是听差办事。”
  “是吗,我还以为你要储钱结婚。”
  刘大畏不语,过一会他轻轻说,“那一部分是真的。”
  萼生更生气,所以这样活龙活现地骗取了她的感情。
  “我有这么重要吗,何用劳驾您老亲自出马。”
  “你并不重要,你只是一个学生。”刘大畏坦白的说。
  萼生自尊又受到打击,“可是我替美新处撰稿。”
  刘大畏微笑,“美新处大抵一年来一百个撰稿员。”差点没加一句“都是庸才。”
  “那为什么视我如贵宾。”
  刘大畏说:“那是因为令堂的缘故。”
  呵,又是因为老妈。
  “她一直是我们统战的对象,而该项任务,最近由我们一组负责。”
  萼生不再托大,她问,“你不怕我回家把这一切都写出来?”
  刘大畏有点忧郁,“你不会出卖朋友。”
  朋友?朋友!
  陈萼生忽然拾起头,哈哈大笑起来,惊起树上小鸟。
  刘大畏一声不响,待她发泄过后.才说,“为什么我们不能继续做朋友?”
  萼生愤慨地说:“你把关世清放出来再说。”
  “关世清事件全属突发,你只能怪他自己冒失鲁莽,与人无尤,他不在我的管理范围之内。”
  “你撇清。”
  “绝对不是,你冷静下来,就知道我所说属实。”
  “你们门门户户都是畅通的,官官相护,怎么会没有办法?”
  在气头上.话一出口,就知道此言又错:这种强词夺理口气,同岑子和心怀偏见看西方国家的移民法津又有什么不同,萼生不由得涨红了脸。
  “我知道你关心关世清,我不会怪你。”
  “那一天我们听到两下枪声,他有没有受伤?”
  “没有,他丝亳无损。”
  “他被收在什么地方,环境怎么样?”
  “我可以告诉你,那里不是喜来登酒店。”
  萼生又泄气。
  “你还吃不吃豆浆烧饼?”
  反正已经到这种田地,刘大畏已对她坦白,还怕什么呢,萼主颔首。
  他把她带进宿舍饭堂,找一个光亮洁净雅座,叫一大碗豆浆,替她调味:一小撮碎榨菜虾米,两滴辣油,些许酱油,以及一碟油条。萼生叹口气,“你真不像他们。”
  “在你心目中,我们是怎么样的,你倒说说看。”
  萼生讲不出。
  刘大畏却招供:“没见你之前,我也不相信你会像你,我绝以为你会露胸露腿,猛嚼口香糖,说话吊儿郎当,目中无人,傲慢无礼,中不中,西不西。”
  萼生不响,她十七岁时,活脱脱就是刘大畏所形容的样子。
  “我错了。”
  萼生说:“我也错了。”
  刘大畏倒底也是年轻人,忽然说:“都是中国人,为什么有这种隔膜?”
  萼生低头喝豆浆,香而滑,又醒胃,但没有心情欣赏。
  “你奉命调查我,必定得写报告吧,写得好,有晋升机会。”
  “我一枝笔一向不高明。”刘大畏微笑。
  萼生扬起一条眉,这么说来,他是存心放她一马了。
  “不过我写的全属事实:陈萼生该人不可能构成任何不良影响。”萼生啼笑皆非,以她那块材料,既不能成事,亦不能败事,但是内心有第六感觉,母亲会因她受到影响,她这次东来,事前的确应该与妈妈详加商议。
  食堂里的人开始增加,说话不再方便。
  “老刘,请送我出去。”
  “你从来没有忘记说请,终有一天,你会说:“老刘,请滚蛋!”
  “小时候不说请,母亲假装听不见我在说什么。”
  “这是你们的国民教育。”
  “你们呢?”
  “我们讲真诚意,虽然有时吃相难免难看。”
  走到门口,萼生才问:“你几时知道我跟着你。”
  “一条街深宵只得两部车,小姐,你说我几时晓得你在跟我?”
  “我真是愚不可及!”萼生跌足。
  “业余水准不外如此。”刘大畏又笑。
  萼生看着他,“老刘,假使你也是加拿大人,我们真的可以做朋友。”
  刘大畏双手插在裤袋中不言语,过一会儿他轻轻说:“也有可能你不屑看我一眼。”
  这种情形,他俩还在谈这个,萼生对关世清有最大的歉意。
  “阿关不会受到拷打吧。”
  “我向你保证这不是一贯做法。”
  “我不明白何以阿开会遭到逮捕。”
  “真的不明白?让我告诉你。”刘大畏声言变得冷冷,“他像所有西方文明大国的洋人一样,纡尊降贵,大模大样,跑到发展中落后地区来冒险猎奇,目无法纪,为所欲为,禁区标语在三十公尺外已清晰可见,他视若无睹,以身试法,认为至多跳出两个土人来,给两条香蕉贿赂一下,即可摆平,要不,他还有其它法宝,其中一样叫做护照,
  扑向领事馆怀中大声哭诉,叫大人出头,无往而不利,他总不相信,跑到别人的家去,要尊重别人的规矩。”
  萼生吓得脸上一阵红一阵青一阵白。
  这也不就是在说吗。
  过一会儿萼生说:“爱国毋须张牙舞爪,挑战全人类。”
  刘大畏不出声。
  萼生补一句,“我表弟蒋午昌并不见得比你更不爱国,人家可不口口声声挂在嘴角,人家不过是个养猪人。”她拂袖而去。
  刘大畏却跟在她身后。
  萼生猛地转过头来怒问,“你干什么?”
  “小姐,我以为你要车。”
  萼生气平了,论智慧论才干论机心论手段,这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年轻人何止高她十倍,输给他,她心甘情愿,五体投地。
  史蒂文生在酒店等她。
  见到萼生,他吓一跳,“这是你吗?萼生,你足足老了十年瘦了十公斤!喂,你要保重自己。”
  “坐下来,老史,谈正经事。”
  “专员已经通知关世清的家长。”
  完了,将来关伯伯关伯母若不能活至耄耋,再也不是为别的。
  “关氏夫妇正赶着飞过来。”
  萼生闭上双目。
  “我还得到另外一项宝贵的情报。”
  萼生看着史蒂文生。
  “假使令堂岑仁芝女士肯为这件事来走一趟,关世清事件可能会得到完满解决。”
  “我完全不明白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
  “你毋须理解分析,你只需接受事实,坦白的告诉你,到今天为止我还不明白为什么从东方往西方飞,会赚得一天时间,而自西方飞回来,又会损失一天,管它呢,我已承认时差必须如此运作。”
  萼生狐疑地问史蒂文生:“为何家母的身分如此重要?她只不过是个小说作者。”
  史蒂文生严肃地答:“在商业社会里,小说作者的责任可能只是娱乐读者,可是在另外一个地方,他们可能另有任务。”
  “为什么十多年都紧紧盯住家母?”
  “我做过一点小小资料搜集,岑仁芝在你出生之前,已是本市至有群众基础的写作人。”史蒂文生降低声线。
  “可是,她早已退休,并且,本市书店中连一本岑仁芝著作也没有。”
  “他们还是想争取她为本市写宣传稿件。”
  “我不相信。”
  史蒂文生摊摊手,耸耸肩,“信不信由你。”
  “你有什么凭据?”
  “问你的朋友。”史蒂文生指一指坐在另一桌的刘大畏。
  萼生板着面孔,“他并非我的朋友。”
  “看上去也不似你的敌人”,他停一停,“这种时候,多一个朋友比多一个敌人好得多。”
  萼士抬起头,“我们几时可以去探望关世清?”
  “谁也不能见他。”
  萼生变色,那么,关氏夫妇千里迢迢赶来干什么?
  “如果我是你,我会请岑仁芝女士来走一趟,他们也许会听她的要求。”
  “家母发过誓不再回来本市。”连外婆去世都没有回来,由此可见成见有多深。
  “也许这是她破例的时候了。”
  “我不认为她会破例。”萼生急出一身汗。
  史蒂文生凝视陈萼生,“很少有人会见死不救,文艺工作者如果持铁石心肠,就不能感动群众,我认为你对令堂的估计错误。”
  萼生发呆,每个人都好象比她成熟,分析起事情来,头头是道,几乎都达到知彼知己的地步,只有她,傻瓜一样,处处被动,呵陈萼生,经一事、长一智。你要学习之处实在太多太多了。
  “那位朋友对你十分倾心。”史蒂文生压低声音,“你要对这种关系善加利用,美新处的同事只能帮你这么多,往好处想,这下子你可不愁没有题材了,我保证你十八月内可获硕士衔。”
  他站起来告别。
  “谢谢你史蒂文生。”
  “谢谢你的咖啡。”他挥手而去。
  萼生黯然,她真的老了十年不止。
  回到房间拨电话找岑仁吉教授。
  一次二次三次都没接通,她继续尝试。
  刘大畏在一旁忍耐良久才轻轻说:“也许岑教授故意避开你。”
  一言提醒梦中人,当然,消息也许就是传得这样快,陈萼生一旦卷入这种漩涡,便由最受欢迎人物沦为最令人厌恶人物,现在还有谁要做她的亲戚。
  萼生真正打了败仗。
  “你呢?”她对刘大畏说,“你还坐在这儿干什么?”
  “我的任务便是留意你的一举一动。”
  “小组长,好生留神,我现在马上要拨长途电话到温哥华去了。”
  “你找谁,岑仁芝女士还是严嘉淇教授?”
  萼生答:“两个都找。”
  “严教授在纽约参加讲座,岑女士正赶来本市,今天午夜时分你已可以看到她同关氏夫妇。”
  萼生张大嘴。
  母亲终于屈服了。
  知母莫若女,萼生太清楚母亲性格,她从来坚持原则,情愿作出牺牲,在所不计,这次三言两语,在这么短时间内作这么大让步,不用说,也是为了宝贝女儿。
  一时间萼生情绪非常激动,握住拳头,说不出话来。
  十余年来,那一迭请柬,骆驿不绝的说客,大大小小利益,母亲一寸都不肯移动,如今却二话不说地随关氏夫妇东来。
  这些日子,岑亡芝最值得统战之处也许就是不愿接受统战,如今有关方面难免会说:什么阿物儿,统统一样,还不是乖乖就范。
  萼生难过得低下头来。
  她一时竟不知用什么颜面去见母亲的好,巴不得可以找个地洞钻下去。
  这一次来,母亲不知道要做多少她一贯视为苦差,万分不愿意做的事。
  每个人的爱恶不一样,选择奇突,不能勉强。
  拜会、演讲,领奖,接受访问,出席研讨会……对于一些写作人来说,简直就是殊荣,求之不得,辗转反侧,陈萼生都知道母亲对这种繁文褥节无比厌恶。
  岑仁芝不止一次对女儿说:“你不晓得有些人是多么容易被得罪。”
  现在母亲还是不得不勉为其难,萼生内疚得把头低垂,她凭什么叫母亲受此委屈。
  刘大畏见她神色惨白,因劝道:“只不过是回到自己国家来走一趟而已,不致于这样痛苦吧?”
  萼生缓缓说;“你受的训练,一生以上头指示为重,我们却最重视个人的意愿。”
  小刘咀嚼:“个人的意愿?”
  “换句话说是人身的自由。”
  小刘讪笑,“所以你们的社会问题疮疤累累,人人无法无天,肆无忌惮。”
  “这种代价是值得付出的,因此有人向往西方社会。”
  “不,他们向往的只是物质生活。”
  “老刘,不要再争论下去了,否则我会被逼请你能离开这间房间。”
  “你根本持有偏见,有欠客观。”
  “彼此彼此。”
  刘大畏不去理睬她,取过笔记本子,写下班机号码与时间,“要去接飞机的话,准时到。”
  他扬长而去。
  萼生一直等他来接她到飞机场,但是他没有来,电话也没有响过。
  酒店房间能有多大,萼生却时常侧耳聆听小刘有无敲门及打内线上来。
  失望之余,她只得下楼去叫计程车。
  这个时候,小刘的车子驶向前来,他换了一辆吉甫车,萼生落魄之余心不在焉没注意到,吓一跳,退后,才发觉司机是他。
  穿著整洁便服的他分外有一种慑人的气度,当一个人忘我地投入工作或服务时,往往有这种气质,若念念不忘我我我,则永无可能落落大方。
  他看她一眼,仍然用那种揶揄的口吻问:“你那些多姿多采的化妆品呢?该用的时候不用。”
  萼生见了他如见到苦海的明灯一般,那里还敢与他驳嘴,连忙上车。
  车子直向国际机场驶去。
  一抵埠,萼生就明白小刘叫她化妆的原因。
  接机室有盛大的欢迎仪式,萼生看见红绸黄额上打着明黄色大字:欢迎岑仁芝女士到访。中外记者手持照相机静心等候,一边还有代表正不耐烦地对手表时间,还有两个漂亮的少女手持鲜花。
  不明就里的人只当岑仁芝衣锦还乡。
  史蒂文生也在,站一角向萼生招手,他走过来,轻轻说:“令堂行动迅速。”
  萼生憔悴无言,今天原来是她飞回家的日子,没想到行不得也哥哥,更把母亲也引了来。
  说时迟那时快,玻璃门被推开,岑仁芝一出现,镁光灯立时间闪烁起来。
  离远,萼生歉意地看看母亲,经过长途飞机折磨,老妈看上去仍然精神奕奕,正潇洒地朝记者浅笑,丝毫不觉意外,也没有失措,倒底是见过一些场面的人。
  她保养得极佳,其实已经上了年纪,可是因为身型纤细,打扮入时,看上去宛如中年人。
  她的目光以在寻人,萼生鼻子一酸,连忙在人群中往上挤。
  岑仁芝发现了女儿,一把搂住,萼生轻轻地叫着妈妈,岑仁芝充满爱怜地用另外一只手去拢女儿的头发,温柔的手一触到萼生的前额,萼生紊乱的心绪已经平定一半,时光倒退倒退回去,回到萼牛很小很小时候,有什么烦恼,只需叫一声妈妈,母亲自会得噗出去替她退敌,母亲一只手臂挡得住洪水猛兽。
  呵母亲目光中没有丝毫责怪不满的神色,萼生不能肯定她是否有资格在这一生内胜任做人母亲,她自问没有老妈一半涵养忍耐。
  陈萼生紧紧握住母亲。
  记者大乐,纷纷按下摄影机。
  有人把麦支风递到岑仁芝跟前,只听到她笑咪咪说:“早该来了,早该来了,俗务缠身,走不开。”既来之则安之,存心做一出好戏。
  跟在岑仁芝身后的是关氏夫妇,关伯母双目肿如核桃,分明是哭得不亦乐乎,萼生连忙握住伯母的手。
  关氏夫妇连忙把萼生拉在一旁详加盘问。
  管生只得尽量似没事人般轻描淡写作答。反正是死,萼生想,安乐死好过惊惶死。
  呵原来每个人在要紧关头都会似模似样的做起戏来。
  飞机场外自有接岑仁芝的车子,她将住在一级宾馆里,行程中所有节目已被密密安排好。
  众人似拥着大人物似拥走岑仁芝。
  萼生听得身边有人感慨,“一支笔写出这般地位来,也不枉此生矣。”
  “听说只要她肯答允,由上头出面替她搞全集,重新出版。”
  “其实说真了,你有无读过岑仁芝作品。”
  “流行作品耳。”另一人酸溜溜答。
  “千万别这么说,上头要对其作品重作诂价,寻找其社会意义。”
  “上头要怎么说,就怎么说,爱怎么办,就怎么办。”
  “你若出去镀过,长居海外,也有这个资格。”
  两把声音渐渐远去。
  人群逐渐散开。
  岑仁芝坐在大房车内向女儿挥挥手,表情自然大方,没有一丝破绽。
  这段时间,刘大畏一直跟在陈萼生身边。
  关氏夫妇则已乘车前住酒店,第二天一早他们要去领事馆办理有关手续。
  偌大的接待室只剩陈萼生与刘大良两人。
  刘大畏看萼生一眼,“你不像令堂。”当然是贬非褒。
  “是,母亲能干精明得多。”
  “这么说,你象令尊。”
  “不,父亲沉实细致,性格十分可取,我只象我自己。”
  父亲此刻一人在家,可能完全不知发生什么,母亲的忧虑,一向归她自己,并不了慷慨与家人共享,她可能只告诉地、她要往纽约购物观光,使跑了出来。
  “你要多多向令室学习。”
  “老刘,你诲人不倦,我不如向你学习。”
  刘大畏微笑,有一天他俩分了手,她回西方去,他会想念她这尖锐不饶人的言语。
  “回到老家,”刘大畏吁出一口气,“你会嫁关世清?”
  “嫁他这样的人是很吃亏的,相信你也明白。”
  “太平盛世,无所谓。”
  “保不定哪一天就流落在荒岛上,届时换人,只怕来不及。”
  “你好似真的长了一智。”
  萼生太息,“老刘,你大抵没有见过比我更笨的人吧。”
  她说的都是真话,所以刘大畏不敢出声。
  照说,念新间系的人应当再明敏不过,不但耳聪目明,第六灵感及触觉,亦该比常人厉害千百佰,举一反十才是。
  希望陈萼生只是尚未开窍,经过这次打击,也许她已经有所觉悟。
  果然,她对刘大畏说,“到此为止,我想我所扮演的戏分,经已结束,主角已经出场,相信我已经可以随时退回加拿大。”
  刘大畏也不瞒她,“你留下权充绿叶也是好的。”
  “母亲才不需要我衬托,我之不走,纯为内疚,我要亲眼看着关世清释放。”
  刘大畏微笑,“我送你回去。”
  该晚,陈萼生做了一个有生以来最可怕的噩梦。
  她梦见自己来到一块不知名的荒地,看见一整队穿草绿色制服的军人,正在喝令一个黑衣犯人跪下。
  那犯人双手已被牢牢绑在身后,忽尔抬起呆木的脸,萼生一看,魂飞魄散,那正是关世清。
  她发狂地呼叫他的名字,可是嘴唇黏着,无法发声。她挣扎向前,想挡在他面前,奈何双腿不能移动。
  眼看着军人举起枪,瞄准、发射、一阵鞭炮般响声过后,犯人全身冒出浓稠的血液。
  他本来跪着,中枪之后,应声向前扑。真诡秘,他并非全身倒下,而是前额抵地,形成叩头的姿势,直到一个兵走前一脚踢过去,尸身才真正躺卧在地。
  萼生不住尖叫,她疯掉了,除却嚎叫,不能动弹,不如所措。
  篷篷篷篷篷篷,有人敲门。
  萼生自床上跃起,混身秽汗,大声喘息。
  她起床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外国男人。
  萼生身上只有内衣,可是没有闪避,她呆呆地半裸向男子直视。
  “你没有事吧,”那男子看清楚她,“我住邻房,听见你不住尖叫,你房里有没有其它人?”
  萼生没有反应。
  邻房男子也许是好奇,也许是关心,推开房门看个究竟。
  见没有人,放下心,对萼生说:“你服食过麻醉剂?可需要找医生?”
  萼生到这个时候才回过魂来,抓睡袍套上,愕半晌,回答:“我做了噩梦。”
  男子诧异,“有这么恐怖的梦。”
  萼生惨笑,“有。”
  男子笑笑:“也许是中国人特有的噩梦。”他走了。
  萼生关上门,哀哀蹲在一角痛哭,混身每一寸的肌肤都颤抖着跳动,完了,如果关世清不获释放,那么,她一生就得这样渡过,那还不如跳楼好过。
  深夜,实在没有法子,拨电话给史蒂文生。
  他早己休息,身边也许还有女伴,可是一听到陈萼生声音,马上道:“不用多讲,我马上过来,等我。”
  萼生闭上酸涩炙热的眼睛。
  守信用的史蒂文生很快来到,二话不说,取出一瓶烈酒,递给萼生,示意她喝。
  萼生打开瓶塞就灌。
  真滑稽,居然还有人问,为什么要喝酒。
  “不怕,”他同她说,“会熬过去的。”
  萼生自沙发直滚到地下,不省人事。
  就这样一生!太不值得了,她还没有风流过。
  第二天醒来,床前有三个人,他们不知道是怎么进来的,关氏去妇以及她母亲,三对眼睛齐齐盯着她,只有母亲那两只有同情心,关伯父关伯母那四只充满厌恶。
  母亲开口了,“敲门没人应,召来门房,用钥匙打开门,”停一停,“你的朋友比你先醒,已经走了。”
  萼生颓然,关伯伯一定误会她整夜在房间与史蒂文生胡天胡地。
  解释?说破了嘴有个鬼用,他们是亲眼看见的。
  她头痛欲裂,用冷水敷额。
  “关伯母有话问你。”
  萼生挥挥手,“我所知道的,我已经都说了。”
  “关伯母想知道,世清怎么会闯到禁区去。”
  我不知道。
  那时候.平素文静的关太大忽然跳起来,歇斯底里地指着萼生尖叫,“你不知道?不是你叫他老远赶来陪你的?不是你命令他跟你到乡间探亲?都是你都是你!”
  她扑过来打萼生。
  萼生没有闪避,脸上身上都着了好几下。
  关先生用手把她拉开。
  萼生十分疲倦,“都是我的错,你说得对,都是我的错。”坐倒在床。
  关先生拖着哭泣的妻子离去。
  岑仁芝沉默半晌才对女儿说,“相信你会了解原谅她。”
  萼生不出声,关伯母需要发泄,否则会疯掉。
  “今天我们出去参观伟大的建设,你要不要跟着到处走走?”
  “妈妈--”满腹委曲,满眶眼泪。
  岑仁芝用一只食指轻轻掩住女儿的嘴,“妈妈都知道,不用多讲。”这并非说话的时候。
  萼生这时才发觉母亲打扮得无懈可击,大热天穿着套装丝袜半跟鞋,又化着妆。
  她说,“我等你梳洗。”顺手打开早报。
  报上大幅她的照片,旁白说:早就该回来了!
  岑仁芝笑说,“照片还拍得不错。”
  母亲真看得开,是该这样,不得不做的事,与其哭丧着脸做,不如笑着做。
  她放下报纸,说,“来,我们好下去了。”
  楼下有空气调节的旅游车在等。
  不出萼生所料,刘大畏坐在车上最后一个位置,迭着双手,见到她们母女,微微笑,露出雪白牙齿。
  萼生坐在母亲身边。
  自有专人讲解沿途风景,只听得岑仁芝赞不绝口,“真正伟大!”“怎么做得到!”“巧夺天工!”“东风压倒西风!”表情充满敬慕钦佩惊讶。
  用词绝不重复,新颖贴切,更导游都感动了,更加卖力,气氛热烈,人人情绪高涨。
  只有萼生深深悲哀,她取出黑眼镜戴上。
  每到一处建设,岑仁芝必然下车来,精神奕奕与众人合照。
  萼生在车上听见母亲说:“今晚回到宾馆就把见闻写下来。”忽然有人鼓掌。
  岑仁芝连忙拍手回敬。
  萼生别转了头。
  刘大畏自车后走过来,递一罐饮品给她。
  “令堂的著作自今天起可以在书店找到。”
  “她不在乎这些。”萼生抬起头。
  刘大畏看到了她的面孔,他狠狠地吃了一惊,他们把她怎么了,他此刻看到的是一张焦黄枯干的脸,住日的红粉绯绯,犹如被浸到一盘强烈漂剂中,刷一声褪得无影无踪,萼生的嘴唇干燥撕裂,脸颊浮肿。
  她除下墨镜,眼窝呈青灰色,一夜之间,她似失去所有颜色,最可怕的还是萼生的眼神,精神焕散,焦点不集中,她不再在乎,决定听天由命,刘大畏辩认得出,这是彻底的失望。
  他坐在她身边失声问:“有人难为你?”
  萼生呆钝地摇头:“没有。”
  “你的样子叫人担心。”
  “老刘,我梦见关世清遭到处决。”
  刘大畏一震:“我可以向你保证此事不会发生。”
  “你向我保证?”陈萼生忍不住笑起来,声音嘶哑得有点可怕,“你是谁,你胆敢对我有所承诺,当心今晚回宿舍就被调到新疆去。”
  刘大畏深感震荡,凄惨地别转面孔。
  他没想到陈萼生会为此事受到这样大的冲击,一夜之间她总算把人情世故弄明白了,从信任每一个人到怀疑每一个人,他间接剥夺了她生活中至大的乐趣。
  “让我开小差到书局逛逛。”
  陈萼生低下头,真的,不如走开一会儿,母亲起码还有四五站要走,她不觉得累,萼生看着也替她累。
  她刚下车,就有一位中年妇女趋前来亲切地问,“陈小姐到什么地方去,我们就快开车到模范村去参观。”双目炯炯,并不容易打发。
  幸亏有刘大畏,他取出一份证件给中年妇女看,陪着笑,解释几句。
  那为女士说:“可是今晚本市作家协会欢宴岑女士,陈小姐可是一定列席的。”
  萼生听到刘大自作主张说:“我亲自送陈小姐去大会堂宴会厅。”萼生一听到赴宴,不知恁地,胸口作闷,立刻要呕吐,这才想起,
  已经不知有多久没好好吃过东西,她哆嗦一下,握紧拳头,必需要坚强,一定要支持下去,决不能崩溃倒下来,陈萼生咬住牙关。
  她外表很镇定地随刘大畏走向公路车站。
  刘大畏先带她去喝碗白粥,她的胃部比较舒适,不再翻腾。
  萼生捧着米汤,一口一口地喝,不由得红着眼睛轻轻发问:“你仍然当我是朋友?”
  刘大良轻声说:“这也许会出乎你意外,我们也有择友自由。”
  萼生说,“当心。”
  “何解?”
  “本来你利用我,当心掉时头来被我利用你。”
  刘大畏一怔,不语,目光不敢与萼生接触。
  “开头我被你利用,是因为我小觑你,此刻你已轻视我,当心被我利用。”
  你若有心利用找,就不会发出这度多警告。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刘大良见此女孩刚有几粒米下肚,斗志又开始顽强,倒是有点宽慰,他心甘情愿给她奚落。
  于是笑道:“你做得到这样高段数吗?”
  他与她离开小店,在转车进市区。
  这一趟,一进商务印书馆,便看到近大门处整整齐齐,放着一整排的岑仁芝作品。
  萼生讶异,“这么多!”她冲口而出,架子上大约放着三五十部书。
  店员笑着迎上来,“还有多本正在赶印中。”
  萼生随手拣起一翻阅,只见印刷精美,不知怎么在这样短时间里赶出来,想必落过一番功夫。
  拾起头,看到七彩的三角纸旗上写,郑重介绍岑仁芝作品。
  萼生想起母亲说的,早该来了,这是她应得的荣誉,那么,岑仁芝这次来,究竟有无自私因素。
  呵,萼生连忙掩住自己的嘴,怎么可以怀疑母亲,她要是意图自利,早就可以来。哪用等到今朝!
  陈萼生陈萼生,你一定已被母亲精湛演技误导。
  停停神!萼生问:“岑之芝是个好作家吗。”
  刘大畏不敢置评。
  “说呀,凡事一定是有公论的。”
  刘大畏仍然不发一言。
  他不说陈萼生都知道,文人讲究气节,做墙头草,恐怕要遭历史唾弃,文字再秀美,风格再奇突,故事再创新,都不管用。
  萼生茫然,她情愿母亲这次来是为自己,那么,牺牲再大还算值得。
  “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刘大畏的吉甫车就停在后街,十分钟车程,把她载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地方。
  这是从前市区里的小跑马厅!
  此刻已经改装为一座空中式亭园,花香扑鼻,柳荫处处,一走进去,就有种舒适荫凉安全的感觉,萼生挑一张紫藤架下的长凳,把身子横躺,用双臂枕着头,合上眼。
  “不跑马了吗?”
  刘大良坐在另一张凳子上。
  “怎么不跑,嫌此处地窄,搬到别处去跑。”
  萼生纳罕:“何处?”
  “你总听说过从前的九龙城寨吧?”
  啊,那处著名藏污纳垢,恶名昭彰的地方。
  “有没有兴趣。周末带你去逛逛,下小注,玩玩。”
  “对不起,我们家里没有人对赌博有兴趣。”
  “我同你赌关世清可以平安获释。”
  一提关世清,萼生不由得呻吟起来,怎么赌法?看样子刘大畏也知阿关诚属无辜,他也希望阿关可以整个儿脱身回加拿大去。
  “赌你陪我跳舞。”刘大畏忽然说。
  假使阿关这刹那可以站在她面前,什么代价她都愿意付出,她不会跳舞,但她会使刘大畏满意。
  萼生眼泪汩汩流出。
  刘大畏给她一方手帕,她拿帕子遮住双眼,详装打盹。
  性命关头,个人的荣辱、理想、宗旨、意愿……不值一文,受影响的如果是她陈萼生的生命,还可以咬咬牙慷慨就义,偏偏受累的另有其人,她有什么权叫关世清去死。
  刘大畏一直误会她深爱关世清。
  不不不,少年时感觉还有点模糊,成年后已确实她喜欢同他在起不过是因他惯于迁就他。
  这完全是道义上问题,陈萼生受良知责备至抬不起头来。
  手帕渐渐濡湿,萼生累极入睡。
  没有人打扰她,在树荫下她不知睡了多久,仿佛转过侧,改变过仰睡的姿势,一时间也不知身在何处,好象在宿舍里,又似在家中。
  睡了又睡,渐渐觉得凉,有人替她盖被子,她一把抓住,呢喃,“妈妈。”
  有什么东西落在她脸上,伸手去拂,柔软而芬芳,睁开眼睛,原来是花瓣,她仍然躺在长凳上,转头一看,刘大畏坐在一旁,捧着本岑仁芝的小说看得津津有味。
  天没有黑,大月亮淡淡影子已经挂在天空一角。
  她身上盖着的是刘大畏的外套。
  一有知觉,所有愁苦马上袭上心头。
  刘大畏放下书,“醒了?叫妈妈呢,真娇纵,家母逝世多年,我不复记忆她的容貌。”
  他竟同她说起身世来,萼生怔怔地聆听,“是的,无论那人是谁,庸君或庸人,始终要在母腹怀胎十月出生。
  “我出身白工人阶级,自幼生活清贫,照片中那与我合照的少女,曾经一度,真确是我深爱的人。”
  萼生问,“发生什么事?”
  “她在两年前嫁予另外一个人。”
  萼生点点头。“我知道,他们双双出国去了。”
  刘大畏苦笑,“这倒没有,不过生活很舒适,已经有一个孩子。”
  他还留着她的照片,珍藏在皮夹子里,时时看得到。
  刘大畏只软弱了一点点时间,随即说:“快回酒店换件衣服,你还要去参加宴会。”
  “我才不去。”萼生别转面孔,平生至讨厌这种场合。
  “小姐,”刘大畏警告说,“人家找你的时候,你不应,你找人家的时候,又叫人家怎么应你?”
  萼生一惊,心灰气馁,原来人到无求品自高这句话千真万确,在人檐下过,焉得不低头。
  “我答应过他们七点钟送你到宴会。”
  萼生千不情万不愿那样坐起来。
  她并没有带赴宴的衣裳,行李中只得一条夏季花裙子,趁酒店商场时装店尚未打烊,跑进去胡乱挑一件穿上,说也奇怪,人要衣妆,陈萼生整个人似振作起来。
  本来打扮讲究全套,发型、化妆、鞋袜、手袋、首饰,此刻萼生哪里有心思,瞎七搭八凑合了就随刘大畏出门去。
  中途她忍不住问他:“你究竟是敌是友?”
  他回答得很老实,“我们永不可能做真正朋友,我正试图做一个友善的敌人。”
  萼生幸亏听懂了。
  宴会场内灯火辉煌,场面热闹,萼生老远看到母亲穿一套宝蓝色丝绒捆缎边晚服,笑容满面,精神奕奕,正与主人家握手,她仿佛有备而来,把最好的行头都带在身边。象是完全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事:这种大场面正等着她。
  萼生弄胡涂了,难到母亲有先见之明?
  更使萼生惊讶的是舅舅岑仁吉一家三口就与有荣焉地站在母亲身边,招呼嘉宾,神出鬼没,他们都应召而来。
  萼生有第六感,目光在场内搜索阿姨,果然,被她看到仁屏阿姨正淡淡坐在一角喝茶,只是不见午昌表弟。
  她同刘大畏说:“我指去同阿姨谈一会儿。”
  “就快入席了。”刘大畏不忘他监视人身份。
  果然,先头见过的那名中年妇女走过来,“陈小姐你可来了,酒会时记者们到处找你,快到首席来如座。”
  萼生万分不如意地随她到首席,发觉母亲身边已密密挤满了人,都想分一杯羹的样于,舅舅舅母看见萼生也没有起身移挪让位的意思,舅母一手按住儿子,示意他也不要放弃与正副文化部长共席的机会,一时间主人家只得吩咐多拿一张椅子来。
  萼生却如释重负,打个哈哈,“我坐到副席去一样。”立刻脚底抹油往后退。
  百忙间只觉母亲今晚真威风真漂亮。
  这种角色,演多了,会使人沉醉,说不定什么时候戏服就脱不下来,人就走入戏中,永远演将下去,再也不甘心做一个平凡的家庭主妇。
  萼生找到仁屏阿姨,四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人多,不方便讲话,姨甥两人有默契。
  侍者斟上香傧,萼生贪婪地喝一口,远远看着受众人撮拥着如一颗明星般的母亲,举举杯子,整杯酒干掉。
  只听得仁屏阿姨在她耳畔说:“下个月起我就搬回城里来。”
  萼生一怔,“哎呀,那太好,要方便得多了。”说不定亲戚都会多起来。
  “仍住你外公的老房子里。”
  “是怎么一回事?”萼生又诧异又欢喜。
  阿姨微笑,“因你母亲闲闲一句话,她说:“我妹妹竟住乡间,说起来顶委曲的”,上头把公寓收回环我。”
  萼生张大了嘴,母亲的话竟这么有力!
  “大姐始终没忘记我。”阿姨声音轻轻。
  萼生亦感到快慰,只是“午昌表弟呢?”
  “他已经适应乡间生活,不愿进城,我随得他去。”
  萼生点点头,人各有志,自由最重要。
  “他一对大手,一对大脚,走在城里,怪突兀的。”阿姨停一停,“他乡间有了女朋友。”
  萼生问:“阿姨,以后你要不要每年算分数?”
  “身为岑仁芝之妹是我的总分。”阿姨笑。
  与她们同桌客人并不知道这两位妇人是什么人,只当是名不见经传的行家,缄默一会儿,忍不住纷纷发表起意见来。
  “没想到小资产阶级情调的作者地位也可抬至如许崇高!”酸溜溜。
  “人家一直有群众基础你晓得吗,她写一句好过我同你写一百句,她闲闲一段宣传好过你我打锣敲鼓,这叫做各有前因莫羡人,来喝一杯。”
  萼生一点都不介意,人人有权发表意见,那才叫做好呢。
  这时岑仁芝已走到台上,由主人家陪着一字排开祝酒。
  她发表了不长不短的演说,这一两天里,她所见到的建设,美仑美奂,走在时代的尖端,无与伦比,伟大透顶……她所遇见的人,个个谦谦君子,好好先生,和气朴实……奉承得去到顶点。
  萼生开头只觉混身爬满鸡皮疙瘩,后来转念,管它呢,只要能帮到阿姨,只要能救到关世清,还不愧是好交易。
  她内心忽然澄明,碧清一片,恍然大悟,不由得微微一笑。
  抬起头,才发觉仁屏阿姨也正看看她笑。
  席间人却不以为然,“这样的话,谁不会说,我发表过不知多少次。”
  “你说有什么用?”满堂哄笑,“你领着作家协会发放的津贴,说得再好也是份内事!怎么同岑仁芝比?人家说好,是我们的面子。”
  讲到这里,见岑仁屏与陈萼生两个生面人久不搭腔,不禁起了疑心,因问:“两位代表哪个单位?”
  就在这个时候,行人过来请岑仁屏与陈萼生,“两位无论如何要坐到首席去。”
  萼生只得挽起阿姨的手站起来。
  只见母亲身边已经腾出两张空椅子,不如是什么人终于被淘汰出局,萼生刚刚坐在舅母身边,舅母当着所有人的面就摇动萼生的手表示亲热。
  大厅中起码摆着十桌酒席,萼生一时没看到刘大畏坐在什么地方。
  每上一道菜,岑仁芝就举杯祝贺,必有一个名堂,妙语如珠,把官同民娱乐得什么似的,酒量又宏,人敬她,她敬人,不亦乐乎。
  真人不露相,萼生第一次发觉母亲这样吃得开,简直象个白相人,江湖客,原来一直以来,她非不能也,乃不为也。
  叫性格单纯的父亲看见,一定吓得跳起来。
  一顿饭吃了很久很久,有人欢喜,有人愁,岑仁吉教授一家直吃得红光满面,陈萼生越吃越闷,珍肴百味,不知其味,难以下咽。
  好不容易捱到散席,岑仁芝把亲眷们拉在一块儿送客。萼生听得母亲与文化部长说,“没想到国家这样重视文艺工作者。”
  萼生不敢细视母亲的面孔,只怕她感情逼真到双眼中闪着泪光。
  姜是老的辣。
  岑仁芝又说:“今晚这般盛况,对一个写作人来说,是至大荣誉。”
  部长只是握住岑仁芝的手笑。
  宴会终于散了。
  岑仁吉教授还想送大姐一程,可是专车早已驶到,载走了岑仁芝。
  岑仁吉于是退而求其次,问二姐,“我送你吧。”
  谁知舅母清醒得快,立刻说一句,“二姐住那么远,你明天不用上班?”
  岑仁吉便噤了声,虽然另外有情人,在这种事上,他还是挺尊重妻子。
  好一个岑仁屏,只笑笑说:“大姐已替我安排妥当。”
  果然,另一辆黑色豪华大房车驶过来停在她跟前。
  萼生过去话别。
  仁屏阿姨握住她的手说;“事情一解决速速回家。”
  萼生拚命点头。
  有话也不宜多说,阿姨上车走了。
  舅母塔讪道;“萼生你还是住在原来的酒店里吧。”
  萼生的舌头忽然懒上加懒,不愿开口,幸亏这个时候,刘大畏神出鬼没地驾到,萼生便一声不响的上了车。
  她彷佛还听到舅母自鼻子里哼出来,“多骄傲!”
  “算了,”岑仁吉安抚妻子,“大姐不是已经答应替子和想办法了吗。”
  舅母这才说,“没想到岑仁芝去加国十多年,还有这样大的影响力。”不是不佩服。
  “上头现要抬举这一类人,有什么办法。”
  萼生在吉普车中搓揉酸软的脖子,“你坐在什么地方,有没有饮宴,我找不到你。”
  刘大畏说.“我倒把你看得一清二楚。”
  “可不是,一直以来,我在明,你在暗。”
  刘大畏知她心中气苦,故意讽刺,不以为忤。
  他说:“一整个晚上黑口黑面,像谁欠你三百两似,表现差劲。”
  “你以为人人是岑仁芝?莫被惯坏。”
  “令堂的魅力确是没话说,我也是到现在才知道,组织为何一定要争取她。”刘大畏的语气是由衷的。
  萼生不出声。
  “部长同她是老朋友了,容易说话。”
  萼生吁出一口气,“但愿我到了那个年纪,也有她那般能耐。”
  刘大畏笑,“我看不会,许多人误会智能才干理所当然会得随年龄长进,但事实证明,粗胚终归是粗胚,到了八十岁也不会进化为细瓷。”
  这其实是刘大畏一贯的讲话方式,不知恁地,萼生竟一直没发觉他是知识分子。
  萼生拾起头,“你把车子驶到何处去?”
  刘大畏忽然说,“大荒山,无稽崖。”
  萼生虽然已是惊弓之鸟,无故都会吓出一身冷汗,却不怕刘大畏,她仍然信任她的第六感觉。
  车子往近郊驶去。
  “咦,这是南区。”
  刘大畏不作答。
  车子驶向私家路,警卫森严,刘大畏途中三次出示身份证明文件,萼生惊异不已,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最后一站,守卫看过照会,迟疑一下,说道:“上头命令,必需检查特许通行证。”
  刘大畏这才自外衣内袋取出一张文件递上去。守卫查明,敬一个礼,放他们过去。
  车子驶到一块空地停住,却已无人前来干涉,任由他们两人下车。
  萼生看到一列平房,没有异样。
  刘大畏上前在门前按铃。
  自有制服人员开门迎他俩进一间布置简单的会客室坐下。
  刘大畏把先前那张许可证递上,原来这里办事作风是认证不认人,管理人员不发一言,将刘陈二人带进走廊最末的一间小房。
  萼生一看就知道是间控制室。
  长桌前坐着几个聚精会神的技工,一排萤幕闪闪生光。
  其中一人说:“十四号仓。”伸手按动键上纽掣。
  刘大畏加强萼生注意力,指着萤幕说,“看。”
  萼生看到萤幕上出现十四号仓内部情况。
  亳无疑问,这是一间监仓。
  有一个男人躺在狭窄的床上,他在看杂志。
  举起的双手与杂志遮去他面孔的下半部,但是萼生还是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
  忽然之间,萼生多日来出窍的灵魂归了位,一股暖流,自足趾尖慢慢往上升,终于遍传全身,她不由自主摸摸面孔,不再麻木了。
  控制员再按下一个纽,镜头直指那男人的上身,萼生可以清晰看到他手中的杂志是国家地理杂志七月号。
  而他,当然是关世清。
  可以看得出阿关神情非常厌闷,像那种族家长禁足的小孩,渴望外出踢球奔喊,但,他无恙。
  这一点已经足够。
  刘大畏这时拉一拉萼生。
  萼生点点头,与他退出控制室,接着便迅速回到空地上。
  萼生不发一言,刘大畏十分满意。
  在满天星光下,他喃喃似自语般说:“有谁以任何形式提起今晚所发生的任何一个细节,坐在十四号仓里的,将会是刘大畏,而且,我不会那么幸运,没有人会给我阅读欧美最新杂志。”
  萼生点点头,示意他放心。
  他俩上车,刘大畏把车子驶离控掣室平房。
  如果这只是控掣室,监仓在哪里。陈萼生永远不会知道。
  她但愿关伯伯伯母也可以看到刚才那一幕:关世清完好无缺,脸上不见任何瘀肿损伤,他正在等待释放。
  就算不能带两个人,让关伯母看看儿子也是好的,但是适才那间控掣室肯定不是迪士尼乐园,不是人人可以进去逛的地方。
  刘大畏不知担了多大的干系,才能把她弄进去,而且一定会有后患。
  出去的车子一般要经过三道关卡。
  驶离南区,萼生才松一口气,自此,她心中有了真正不可告人的秘密。
  在酒店门口,她问刘大畏:“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刘大畏内心哽咽,真笨,这女子不知怎样在人吃人的资本主义社会存活,可恨。
  半晌,他只说,“我不想看看你精神崩溃。”
  萼生不肯承认这一点,“我已经控制得很好,我行为举止如常,能说能笑。”
  刘大畏没好气,“上楼去睡觉吧,陈大小姐。”
  萼全彷佛真的有了睡意。
  她打一个呵欠,拉拉裙子,蹒跚地下车去。
  刘大畏看看她的背影,只觉不可思议,不是指陈萼生,而是指他自己的感情。
  他从前的女朋友才是一般人口中的美女,大眼长睫毛,高而窄的鼻子,小咀巴尖下巴,姿势矜持,陈萼生天生粗枝大叶,是另外一个类型。
  也许她沾染了她母亲的魅力而不自知,也许是他刘大畏昏了头,也可能是潮热的晚上出来次数太多,乱了心智。
  以致他此刻关心她,竟远远多于他关心自己。
  他每天都渴望见到她,看到她叽叽呱呱,乱放厥词,心里便莫明其妙欢喜,看到她憔悴落魄,郁郁寡欢,便设法讨好,他完全不能控制自己,这样下去,迟早出事。
  况且,她的家在那一边,过几天,就要回去的,这次旅行无论如何称不上愉快,只怕她以后不会再来,即使旧地重临,性格坦荡的她还会记得他?
  这些细节,往往翻来复去地叫他思量整个晚上。
  若干年后,她来找他,他已被调,天南地北,茫茫人海,不复再见。
  刘大畏心头一阵苍凉,伏在驾驶盘上,不能动弹。
  当然,终久会忘记的,所有旧情人,到头来都会变成淡淡影子,刚有点牵动,太阳一出,便似露水一般蒸化而去,但将忘末忘的折磨,却活生生存在啮咬,但始终不明白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
  萼生无瑕理会这些,她回到房间,扑到,就睡熟,刘大畏救了她的贱命。
  受煎熬的她暂时可以松口气,直至关世清真正被释放。
  年轻的她沉沉睡去,再也没有做梦。
  第二天一早来拍门的是她母亲。
  直到这一天.母女才有时间心情闲话家常。
  岑仁芝诧异地说;“房间已经象狗窝,你在此住了多久,谁付租金?”一边手不停地把脏衣服堆在一块,拨电话叫房部来取去洗熨,“看样子又是我与你父亲付帐,我也知道女儿是陪钱货。”
  萼生指指母亲带来的旅行包,“这是什么?”
  “这是替你带的衣服鞋袜,你用得着。”
  萼生再也忍不住,“妈妈,你一早就准备妥当,你一早就知道这件事会这样发生?”
  岑仁芝笑而不答,过一会儿才说:“我生活经验当然比你丰富。”
  萼生许多话要讲,至此也懂得沉默是金。
  “这次回来,总算见到不少亲友,”岑仁芝感慨“你舅舅阿姨都是样子,昨天中午我特地抽空回故居去…”一切历历在目,物是人非,岑仁芝忽然打冷战,她像是听见母亲向她走近,腿部关节发出轻微的啪啪声,老人走起路来,通常有这个毛病。
  萼生的外婆并不是个慈祥的母亲,没有给后代带来太多温馨回忆,但到了这种关头,人想起来的,也总还是母亲。
  岑仁芝说:“要回到了家,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想家。”
  “母亲不愧是个作家。”
  岑仁芝问女儿:“我个作家吗?”
  “你更象个母亲。”
  岑仁芝似感到宽慰.“我从不多愁善感,悲春伤秋,故弄玄虚,你父亲同你都可以证明这一点。
  来到故乡,母亲的感触忽然多起来。
  “下午还有节目吧?”
  “有一个座谈会,我见大学生呢。”
  萼生知道她不该问,不过还是忍不住:“阿关他--”
  果然,母亲打断她:“演讲会你也一起来吧,见过场面,以后就不敢欺侮母亲是阿巴桑。”
  岂敢,光是今早这身打扮,已经非同凡响,针织紫蓝二色衣裙,平跟步行鞋,头发松松挽住,最主要是她精神好,看上去叫人欢喜。
  萼生由衷地说:“昨晚在座一定有不少人讶异出色的母亲居然生了个平庸的女儿。”
  岑仁芝笑,“打扮整齐一点,准时到。”
  萼生换上母亲带来的衣物配件,总算恢复了三成旧观。
  电话响,她去听,对方是关世清的父亲,“萼生,”声音苦涩,“我们就在楼下咖啡座,能下来谈谈吗?”
  萼生答,“马上来。”这才知道欠人人情,一辈子矮半截的滋味。
  拉开门,她一呆,门外的人也一呆。
  半晌,对方才揶揄道:“伯母才转身,你应酬就繁忙起来了。”
  萼生也冷冷说,“有什么是瞒得过你法眼的呢,老刘。”
  萼生额角有一络湿发挂了下来,刘大畏替她轻轻抿上去。
  在酒店房门口走廊一个幽暗的角落,两个年轻人在该刹那忘记他们的身份,忘记生活上的烦忧,互相凝望对方,两人都觉得没见过这样明亮的眼睛与无奈的神情。
  刘大畏还是第一次看到打扮过的陈萼生,女装的她穿一袭雪白纱太,他一时间弄不懂是哪种料子,只觉薄如婵翼,想必是时兴款式,小小上衣打横的料子扯过来又搭过去,形成不透明屏障,束腰,腰以下是密褶长裙,要命的是裙内没有衬里,她硕健修长的腿一览无遗。
  看情形她打算就这样往大庭广来之间走。
  刘大畏并非土豹子,他见过更暴露的时装,但是它们不是穿在陈萼生身上,管它呢。
  终于,他们两人当中不知是谁发出长长一声太息,两个身形分开一个距离。
  电梯门打开,一群日本旅客兴高彩烈的向他们走来。
  萼生这才想起她有约会。
  忽忽乘电梯下楼,只见关伯伯望眼若穿般在等她。
  “萼生,”他迎上来,“关伯母在那边,她要向你道歉。”
  萼生连忙摆动双手,“这并不是谁的错,前事休提。”
  坐到伯母身边,拉住她的手。
  伯母一向肉珠圆玉润,此刻似瘦了三分一不止,手腕细!
  “刚才我们见过专员,说世清已经写了悔过书,他们找不到证据起诉,又不放心轻易放人,通常这样做,专员暗示事情好办,这一两天内,一定有进一步消息。”关伯忙不迭向萼生报告最近消息。
  萼生不住点头。
  “萼生,”伯母开腔.“我错怪了你,原来你为这件事不住奔走,我都不知道,我急昏了。”
  错,急不急,昏不昏,完全没关系,萼生莞尔,千错万错,当然是人家女儿的错。
  关伯伯说,“有一确实的日子就好了,”他搔头皮,叹气,“但愿是这一两天。”
  伯母这时才说出来龙去脉,“这边的公署,把消息告诉我们,我是吓得六神无主,即刻去找仁芝商量,仁芝二话不说,立刻订飞机票同我们赶来,真多亏她热心。”
  不止订机票那么简单,她起码联络过一直争取她回归的那群人,关伯母天真有天真的好。
  “等世清一出来,我们便一起回家。”
  萼生连忙颔首,“是,是。”
  关伯伯说:“好了,别一直诉苦了,就快雨过天清了。”可是语气中并无大大的信心。
  萼生没有什么话说。
  “走吧,萼生还有事要忙。”
  关氏夫妻互相拉扯着站起来离去,萼生跟在后边送他们,只见他俩脚步踉跄,统共不象壮年人模样,萼生觉得十分不忍。
  关伯伯还是哥尔夫球健将,一向有运动,平时身手敏捷,号称打遍温市无敌手,没想到爱儿一出事,精神压力顿时令他衰老。
  萼生在百忙中有新发现:人类是这样爱惜他们的下一代,而又如此忽略他们的上一代。
  她送他们上计程车。
  车子驶远了,萼生还恭敬地站着不动。
  “看样子你非嫁给他不可?”
  萼生转过身子来,只见刘大畏恢复嘻皮笑脸,吊儿郎当,一副疲懒模样,装得那么好,老狐狸也会上当。
  “你知道关世清是无辜的。”萼生悻悻说。
  刘大畏沉下脸,“我只知道你才是唯一无辜的人。”
  萼生拾起头来,“你想说什么?”
  “你那男朋友看上去愣头愣脑,实则上满肚密圈,自他行李中搜出地图,在所有禁区范围上都打上红圈,注明详细地址,其中一处,便是和平乡,你以为那日他唯一的任务只是陪你去探访阿姨?”
  “我不相信!”
  “将来你总有机会亲口问他,谅他也不敢骗你。”
  萼生心凉了,连阿关都利用她。
  “你以为他这次东来纯粹为着陪你渡假做报告?”
  “不要说了。”
  “你去问问你的外国朋友史蒂文生,对通讯社来讲,文字矜贵还是图片值钱。”
  萼生用双手掩住耳朵。
  刘大长忽然伸手拉开她的手,“要不要找一个沙堆挖个洞把头埋进去?”
  萼生又一次惨败。
  “你们这些拿外国护照的华人,真的以为可以为所欲为,百无禁忌,学得胡人三句话,跑上墙头骂汉人。”
  萼生忽然平静下来,“你辱骂够了没有,你对洋人的怨恨有完没完?你简直把我当出气筒,什么难听的话都当着我来说,你与华侨如有深仇大恨,我劝你写了大字报贴在大会堂门泄愤,叫我一人受气,多么不公平,多么懦弱。”
  刘大畏一震,放开双手。
  真的,一不高兴便对着弱女子吼叫,一有机会又对她施些小恩小惠,忽尔爱,忽尔恨,爱恨交织,他快要疯了。
  萼生说下去:“我知道你心里不好过,你愤怒,你忿忿不平,你对社会现象不满,可是你有信仰,你愿意为你信任的大前提付出时间力气,你比我们大多数年轻人,更有精神寄托,我们毕生所能追求的,不过是名同利而已。”
  站在马路上说话比较上最安全。
  “你们眼中的我们无法无天,胡言乱语,几乎人人都可以入宣传煽动罪,对我们来说,这是最基本的人身与言论自由而已。”
  “把你们认可的那一套,硬搬到别人国度来强加实施,是谓帝国主义。”
  两个年轻人额角上的青筋都绽露出来。
  萼生骂道,“我讨厌你,刘大畏,我希望你明天便调到青海去。”
  真难得,她居然还知道版图上有青海这个地方。
  半晌萼生说:“我要去参加岑仁芝演讲会,你反正要跟着我,不如一块去。”
  刘大畏说;“我劝你换套端庄点的衣服。”
  萼生气结。
  可是一走到酒店大门转角,她就觉得他有他的道理。
  一个日本人迎着面走过来,上下打量她,问她有没有空喝咖啡。
  陈萼生立刻回到房间换衣服。
  房间刚刚收拾过,什么都妥妥当当,独独不见了记事本,萼生找遍小小房间,都不见它,它尺寸不小,宽二十公分长三十公分,好比一本画册,封面是,对,萼生钟爱的米奇老鼠,鲜艳夺目,丢在哪个角落都看得见。
  怎么,没有口袋影印机吗,非要整本部子拿到总部去检阅不可吗?
  转念间又释然。
  太过疑心了,短短几页纸,简单的几句话,何需劳师动众,可笑她草木皆兵。
  想必是一时不知扔到什么地方,回来才慢慢再找。
  沙发上方有一叠洗净的衣服,移开衣服。原来记事本就在底层,萼生松一口气。
  换好衣服下楼,在电梯中碰到一个人。
  那人愕然,“你还没有走?”她失声嚷。
  她是岑子和的女友博小欣。
  萼生只朝她点点头,大跃进,自酒店门口到上得楼来,其中想必经过一番挣扎,成绩斐然。
  博小欣说:“我来探朋友。”
  萼生不出声。
  “你别以为我没朋友住五星宾馆。”
  萼生希望电梯走快些。
  博小欣声音低下去,“我知道你什么都没有跟子和他们说。”
  陈萼生自顾不暇,才没有那么空讲废话。
  总算到了楼下,电梯门打开,傅小欣忽然说,“再见。”似有点恋恋不舍。
  再见?机会不大,市内酒店林立,不一定那么凑巧,两人会在同一时间只乘塔同一电梯。
  刹那间萼生不忍心再板着脸,迟疑半刻,亦向她说,“再见”。
  希望有一架电梯会把她送到她要去的地方。
  傅小欣扭着细细腰肢离去。
  岑仁芝演讲会盛况空前。
  连萼生都觉得兴奋。
  撇开其它因素不说,有几个写作人可以坐在五千座位的演讲厅讲台上发表写作心得?
  在座以学生占大多数,萼生挑个偏僻的座位,可是马上被服务员发现,请她到上座去,萼生这次十分随和,微微笑坐到前排。
  心中说,陈萼生,世界不是你的,无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表现良好,早日假释。
  座位已九成满,全场肃静,鸦雀无声。
  如果陈萼生也有这样一天,必定把所有敌人绑了来坐在前排,不许他们动弹,直至听完演讲为止。
  讲座准时开始.在台下看岑仁芝只似四十多岁,她上得台来,落落大方,难得的是,态度并不古板,非常轻松扼要地讲她的题目。
  萼生摊开节目表,母亲今日要讲的是“拙作反映的社会现象”。
  萼生莞尔,在家,母亲是绝少提到拙作的,一说到写作,伊便顾左右言他,对牢严教授这等熟友,甚至说“什么阿物儿,靠它赚一两个零用罢了,我就是不惯向阿陈讨钱用。”
  没想到纸包不住火,今日终于要对作品加以坦白分析检讨。
  演讲只得三十分钟,举了很简单的例子,余下时间.由听众发问。
  萼生真没想到群众会那么踊跃,而且对岑仁芝作品非常熟悉,所有问题全属内行,头头是道,萼生诧异得张大嘴,据她调查所得,岑仁芝作品停止公开发售已有多年,这些十多廿岁的读者从什么地方看到?
  正在嘀咕,讲座的负责人过来坐在她右边,笑道:“气氛好象还不错。”
  萼生由衷答:“这是谦虚的说法。”
  “你喜欢读令堂的小说吗?”
  萼生低头据实道:“我一本都没看过。”
  主持人可真意外,“为什么?”
  “母亲说写得不好,不值得看。”
  “哎呀,有这种事,没关系,我们送你一套,你带回去慢慢看。”她笑咪咪。
  萼生说,“没想到母亲居然有那么多年经读者。”
  “这就是做文艺工作的至大报酬。一本书可以流行十年、廿年、百年,读者赋它永恒的生命。”
  “是,是。”萼生不住颔首。
  “岑仁芝的作品得以再度发行,我们觉得高兴。”
  “谢谢你们,谢谢。”萼生真心感激。
  主持人给萼生投过去一个嘉奖的眼色。
  岑仁芝结束了问答,自台上下来,这个时候、观众席上数千人忽然全体站立,有节奏地鼓起掌来,迎合着岑仁芝的脚步、啪、啪、啪、啪,清脆悦目地表示欢迎、感谢、尊重。
  萼生年轻,一下子被这个热烈气氛感染,但觉心头一热,身不由主地站了起来,跟着群众,也拍起手来,陶醉地看着母亲。
  鼓掌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萼生的心跳也接着加速,她受到现场气氛控制,兴奋无比,忘记身分,忘记立场,什么都顾不得了,大声欢呼,送岑仁芝出会场去,快快乐乐的出了一身汗。
  人群缓缓散去。
  萼生慢慢坐下来,她看看用力过度,拍打得发红的手心,愕然,怎么搞的?莫非这就是群众催眠引发的激情?
  刚才,她发誓,假使有人冲上去拾起岑仁芝,她也会跟着照做。
  这样说来,把规模再搞大些,牵涉到二十万人,煽动他们的情绪,也就可以利用群众的力量为所欲为,那多可怕。
  而陈萼生适才还是他们的一分子呢。
  热汗刹那间化作冷汗。
  萼生呆呆坐着,奇怪,鼓掌的时候,她象亳不觉隔膜,她没想到自己是个外人,她亦不觉夸张,也不需要理由,好象有无形大手操纵了她的行为举止,她完全失去独立思考能力。
  幸亏人群一散,顿时清醒。
  刘大畏坐到她对面,“你受到了感动。”
  萼生回过神来,笑笑:“我真怕母亲从此乐不思蜀,会耽下来做她的大作家呢。”
  “无上欢迎。”
  对,武侠小说中曾经形容过这门武功,萼生肯定它叫摄魂大法。
  功力弱的人遇上了,身不由己,手舞足蹈,直至虚脱而死,功力强的高手则可抵挡得住。
  母亲的功力在第几层?
  整个组织与制度在与她斗法呢,意志力一垮,不可收拾,势必不能维持中立。
  萼生不由得为母亲担忧。
  “这是岑仁芝应得的荣誉。”
  刘大畏对于上头一切行动,皆无异议。
  萼生温柔地凝视他,任何年龄身分的女性所需要的,也是这么一个忠心耿耿的党员,只是不知要做些什么才能争取到他。
  她忍不住说,“你的女朋友舍你取人是非常不智的行为。”
  刘大畏一呆,不出声。
  “她嫁给了一个甚么样的人?”
  隔很久,刘大畏说:“与你我无关。”
  萼生称赞他:“说得好,但,肯定不如你。”
  一股暖流渐渐涌上刘大畏心头,他不肯露出来,顾左右而言他,“有人在外头等你。”
  “谁,找我签名?”萼生知道母亲此刻正在为读者签名。
  “你表弟蒋年昌。”
  两个表弟在萼生心目中地位不可同日而语,她马上站起来迎出去。
  蒋午昌坐在小小会客室里等她。
  “午昌,”萼生笑着过去,“怎么到现在才来?”
  午昌腼腆地说,“帮母亲搬些东西出来,顺道来听演讲,没想到来迟了。”
  他坐在那里有点尴尬,午昌属于大自然,阿姨说得对,他有一双特别大的工具手,干起活来,有劲、够力、事半功倍,他亦有一双大脚,此刻只穿著双凉鞋,大足趾圆滚滚,似比常人大一倍,站在土上,一定更加稳健。
  午昌皮肤黑得发亮,一看就知道是干户外工作的人,他是工农兵中第二号人物。
  萼生看看刘大畏,老刘当然是兵。
  “萼生姐,我特地来向你道别。”
  “我还没走呢。”
  “母亲说你这一两日就会动身,届时我未必走得开。”
  “你的猪怎么样?”
  “相当的壮。”
  萼生微笑,“恭喜你,可以计划成家了。”
  午昌连脖子都涨成猪肝似,讪讪说;“今年收成不错,共养了三十六头小猪。”
  “午昌,”萼生拍拍他肩膀,“我们一起吃顿饭。”
  “我还有事要早回去。”
  “有事吗?”
  “有,就是要赶单位的专车。”
  萼生与表弟紧紧握手,“保重自己。”
  一直送到门口,看着午昌离去,萼生没有等母亲,转过头来同刘大畏说:“听见没有,我就要走了,请问我几时可以走?”
  “要走你随时可以走。”
  “阿关不出来,我能走吗?”
  “你不必对他负道义上责任,派他来的机构才有出面的必要。”
  “那是谁?”
  “日本东京大和新闻。”
  萼生十分震惊,“东洋人没有为阿关出头?!”
  “他们否认关世清是属下员工。”
  萼生气结:“典型日本人作风。”
  “是吗?”刘大畏不以为然,“你出了事的话,美新处社长会替你出头?”
  萼生愣住,当然不会,她连社长面长面短都不知道,严教授做中间人,与她接头的是史蒂文生,美新处并无任何承诺,犯了事,一样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刘大畏说下去:“人贵自知,行动之前应当考虑到后果,有些人,专门利用单纯冲动的大学生来达到他们目的,向有关方面换取利益,头颅是你们的,荣誉是他们的!”刘大畏的矛头直指严教授。
  在弄清楚任何事情之前,陈萼生不敢置评。
  她深深太息,在这个暑假之前,她竟不知道人心如此叵测。
  “陈萼生你仔细想一想,便知道我并非危言耸听。”
  萼生学乖了,她不再冲动地对任何事情置评,她只是问:“家母的行程几时结束?
  “就在这两天。”
  “那么,你的任务也快结束。”
  “是的。”刘大畏没有掩饰语气中的怅惘。
  “我没有结你制造任何麻烦,你是失望还是安慰。”
  “无论你怎么做,我们自有应急的方法。”刘大畏笑笑。
  是关世清跑了来做她的替身。
  刚刚抵埠的时候,陈萼生何尝不是贼头狗脑,出尽百宝要揭秘搜奇,写成报告,呈上去邀功,可是才开始,就受关世清事件打击,她四出奔走,把自己的事耽搁下来。
  这次注定要空手回去。
  只听得刘大畏轻轻说,“你那吉光片羽的见闻录,还是不写的好。”
  半晌萼生才说:“我不会连累你。”
  断章取义,单听这一句,倒是缠绵文艺,荡气徊肠。
  “那你要同有关方面交代。”刘大良微笑。
  “相信我,”萼生照直说,“同他们交代,并非难事。”
  至多自新闻系转到纯美术系,甚或物理系、管理科,或是索性离开校园,出来找份差使。
  那天晚上,岑仁芝回请她当日的同文行家与编辑。
  萼生的精神与肠胃实在吃不消一次接一次的宴会,同母亲告假。岑仁芝不准--“你非与我并肩作战不可。”
  萼生忙不迭叫苦,没有选择即是没有自由,天天叫她同一班不相干的人吃喝玩乐,已经是种刑罚。
  岑仁芝悄悄在她耳边说,“最后一次。”
  萼生回酒店房间取头痛丸止头痛。
  两位熟客在等她。
  他们是旅游协会的吴小姐与胡先生。一贯的态度谦和,笑容可掬。
  萼生只得招呼说:“久违了两位。”
  吴小姐递上一只小小油皮纸信封,“这是文化部的同事托带的,萼生接过信封,“里边是什么?”十分奇怪。
  吴小姐笑,“这是岑仁芝女士著作全集。”
  啊,萼生一时没会意,全集?不会吧,母亲著作等身,怎么装进只信封里?
  “已制成微型电脑芯片,”胡先生笑,“都廿一世纪了,总不能叫你扛四十公斤的书籍上飞机。”
  萼生唯唯诺诺,“是,是”,是他们显示实力来了,“科技进步。”
  “我知道你们大学里头广泛普遍使用芯片阅读方式,替图书馆节省贮藏室,我们也正发展这种科技。”
  “当然,当然。”
  “陈小姐这次旅行还算愉快吧。”
  “还好,还好。”萼生如只应声虫般。
  “这里既有那么多亲友,以后再来,我们帮你安排一下,到内地观光,江山多娇,陈小姐一定不会失望。”果然不愧是旅游协会人马。
  “不知陈小姐对内地那一处地方最感兴趣?”
  萼生瞠目结舌,答不上来,她想说黄土高原,又怕他们以为她存心打趣,大小兴安岭、昆仑山?又怕去不到,半晌,想起刘大畏的家乡上海,就是它吧,“上海。”
  “当然,令堂是上海人。”胡先生笑曰。
  萼生不敢再说什么,只希望胡与吴两人快走。
  他们两人交换一个眼色,再次留下名片,“陈小姐,招呼不周。”萼生松口气,“不送不送。”
  萼生日来接触的各路人马,数这一组伎俩最差,在资本主义商业社会中,他俩的手段被称为硬销。
  本领至高的,当然是刘大畏,不知不觉间,陈萼生已被他牵着鼻子走,明是对头,却以朋友姿态出现,身分暧昧,偏偏为人接受,真相揭露之后,他的地位不变,自是高手。
  萼生黯然。说到此,以她这种资质,根本不用出来走。找间百货商场,在家庭电器部当售货员渡过平凡一生,最理想不过。
  只余一点点时间,刘大畏带她去参观股票交易所,“小学时老师带我来过”,萼生说。到达太空馆,她又说:“总算改建过了,此刻造型较为进步”。上了山顶,她抱怨:“没有适合十二岁以上的娱乐场?”一副坏脾气模样。
  刘大畏自然不出声,最后送她到岑仁芝做主人的晚会里去。
  萼生存心挑剔,果然,被她发觉席中有许多面服心不服与面不服心不服的人,除了看人,被看,萼生呆坐整晚。
  母亲仍然宝光四射,行头簇新,仪容整洁,压住整个场子有余。
  萼生抽空悄悄问母亲:“老爸可知道我们行踪?”
  “公众场所不谈家事。”
  “他会挂念我们。”萼生焦急。
  岑仁芝凝视女儿,“唷,现在知道了,是吗,父母会挂住你嗯?”
  萼生涨红面孔,愧不敢言。
  还时,刘大畏跑来在她耳边用蚊子般低声道:“好消息,关世清君将于今晚十一点获释。”
  该刹那陈萼生发觉被释放的是她的灵魂与关世清的肉体。
  她无法控制自己,伸手抓住刘大畏的手,向他投去无限感激的一眼。
  这时她才发觉刘君的手大而有力,可靠稳健,萼生愿意多握一会儿。
  她把眼光转向母亲,恰巧岑仁芝也正好向女儿看来,萼生当然留意到母亲那丝宽慰的笑容,可见,岑仁芝也知道了。
  萼生连忙在刘大畏耳畔说:“关君的父母?”
  刘大畏说:“自有使馆专员代为通知。”
  萼生取起桌上酒杯,一口气干尽。
  庆祝自由。
  一时没留意刘大畏仍然蹲在她身边,维持同一姿势,不知是否等她再在他耳边说话,抑或是耳畔那阵酥麻,使他一时站不起来。
  隔很久,他才在她身边一张空椅上悄悄坐下。
  陈萼生明天就要走了,有个小小的声音对他说。
  萼生却没想到这个,她看看大堂壁钟,晚上九时正,还有两个小时,她便可以见到关世清。了却心头一件大事,从此以后,她可以忘记这个人,与他各奔前程,再无相干。
  她长长太息,背上一个千斤包袱咚的一声卸在地上。
  她急想离场,看着刘大征求他意见,“我可以走了吗?”
  “快完场了。”刘大畏已看惯她的浮燥不安。
  他注意到陈萼生似乎非常不满群体生活,她自我中心,自由散漫,即使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也难当重任,商业机构何尝不动辄开会,坐在一起,言不及人,一下子四五个钟头,萼生这等不耐烦,恐怕不能步步高升。
  他看穿她。
  萼生见饭局将散,使往母亲身边走去。
  只见文化部长就坐在岑仁芝身边密谈。
  萼生想退开,岑仁芝暗示女儿站到她身后,嘴里继续说,“小婿的事,多亏大家帮忙。”
  小婿?萼生莫名其妙,那是谁?
  照说,女儿的丈夫,称女婿,岑仁芝总共中得陈萼生一个女儿,这么说来,此刻她口中的小婿,亦即是萼生的丈夫,萼生何来丈夫?
  推理推到这里,陈萼生瞪大双眼,还没结婚,怎么先爆出个丈夫来。
  随即明白了,心中一丝荒凉,是母亲用心良苦,这个女婿,想必指关世清,故意把关系拉密切些,说起话来容易得多:“小婿实在叫我担心--”好过“我女儿那青梅竹马的小明友。”,可怜陈萼生白白由风骚女沦为有夫之妇。
  幸亏不是真的,若果真的嫁给关世清这家伙,苦头吃不尽。他这种人,唯一的本事,是害了人,还能以被害者姿态出现。
  只听得文化部长笑道:“这件事,属于需要逮捕而证据不足类,此刻指控已获否定。”
  岑仁芝点点头。
  文化那长忽然咳嗽一声,“岑女士,小儿的事--”
  “呵,请放心,我一定会照顾他。”
  “我就与内子放心了,他长了二十八岁.还是第一次出国,偏巧又到温哥华做交换学生。”
  “没问题,他会喜欢温市的,一下子就找到年龄差不多的朋友,宾至如归。”
  两个人一起笑起来。
  这世界根本十分原始,以物易物,千古不变。你要我为你做这件事吗。可以可以,你得拿你所拥有的来换。
  这次岑仁芝所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
  宴会散了。
  岑仁芝气定神开地与老朋友们话别。
  “明年再来,切切。”
  “怕只怕大家不要见我,哈哈哈哈。”
  萼生拉住母亲,“一起去接关世清?”
  岑仁芝低声答:“你们走吧,我想早点休息,我们明天下午的飞机走。”
  母亲的声音,是彷佛有丝倦意。
  这个时候,比出真功去来了,萼生看上去虽然一直垮垮的,但是倒底年轻,起码可以拖到天亮,她母亲可得打道回府去休息。
  萼生看看母亲上车。
  萼生转身向着刘大畏,“以后的时间交给你了。”
  “这是你说的。”他笑笑。
  “我们往何处接人?”
  “既然是加籍人士,自然交还加国公署。”
  到达使馆会客室,才十点半,关世清的父母却已似在会客室等候了一段时间。见到萼生,立刻迎上来,脸上露着感激的笑容,但是萼生自问从来没有见过那么丑的笑脸,简直比哭还难看。
  萼生过去握住两人的手。
  关伯母混身在微微颤抖,低声问;“不会食言吧?”
  萼生飞快地答:“决不。”其实她也不能肯定。
  专员出来,看看手表,“他们一贯准时,还有二十分钟就到。”
  萼生忽然学到母亲的客套:“害你们超时工作了。”
  那洋人笑,温婉地答:“这就是在这要设公署的目的呀。”
  大家坐下默默等候。
  时间从来没有过得这样慢,一秒一秒那样跳过,会客室一片死寂。
  时针与分针显示十一时正的时候,萼生的心大力弹跳,似要在喉咙跃出,坏了坏了,时限已届,未见人质,只怕事情有变。
  不止她一人这样想,可怜的关伯母双手簌簌地有节奏地抖得如风中一片残叶。
  正当他们的心脏不胜负荷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外一阵皮鞋阁阁阁响,听这脚步声,起码有三五个人操着过来.他们不约而同齐齐站起来。
  公署两扇玻璃门刷地被推开。
  两个制服人员当中夹着的,正是关世清。
  萼生喉头中一团模糊的物体顿时落下腹腔,她四肢无力,瘫痪在沙发上。
  阿关脸色如常,体重约确减轻了一点,穿着被捕那日的衣裤,十分干净,似有人为他洗熨过,他的头发、胡子,也都整齐。
  算一算,他一共被关了七天,感受上真似一年不止了。
  萼生在一旁静观双方人员办理移交手续。
  等到阿关走过来与父母拥抱的时候,关伯母崩溃下来,她身子渐渐软倒,像个孩子似哭得不能停止。
  萼生觉得她已经受过,乘乱没人注意,静静站起来走到电梯大堂。
  终于可以走了。
  刘大畏就在她身后。
  “你不跟关世清说几句?”他问。
  “夫复何言。”
  “讲得好。”
  电梯上来了,他俩不告而别。
  萼生把双手绕在背后,整个人靠在电梯壁上,看着刘大畏,到这个时候,她才有空想到自己的事情。呵明天就要走了,她还欠小刘数百元美金车资,这个身分特殊的人,她该如何向他道谢?
  这时,刘大畏低声问:“你是不是一个守诺言的人?”
  “我尽量不食言,甚么事?”
  “那么,你可记得,你答允过我!待关氏释放之后,你会陪我跳舞?”
  萼生愕然,她完全不记得这么一回事,但是她没声价应允:“是是是。快说,我们该到哪里去?”她吁出一口气,“我请你,粉红香槟,白路哥鱼子酱!一直跳到人家打烊。”
  刘大畏笑了,伸出一只手臂,拥抱她一下。
  萼生索性把头搁在他肩膀上。
  他们象一对情侣离去。
  萼生忘记一件事,她根本不会跳舞。
  他们找到一间夜总会,在大厦顶楼,叫做极星,自窗口往下看,便是全市夜景。陈萼生终于有机会展示她吃喝玩乐的看家本领,叫了最好的酒,最好的小点,刚想结帐,刘大畏一手接过单子,取出他的信用卡来。
  呵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
  谁会想到他跳得脚好舞?把萼生带得满场飞,惹得舞池客人驻足旁观鼓掌,有一桌子十来个法国人把他们请到上席敬酒,“为何这般快活?”
  “今天是我生日。”
  呵,那更要干杯。
  四步是萼生唯一可以应付的舞步。
  有点醉熏熏的萼生对刘大畏:“到加拿大来,我保证你有前途。”
  刘大畏不为所动,“居然统战我?很抱歉,我们可不想争取你。”
  因她不是人才,留下闯祸胚干什么?
  萼生笑吟吟问:“你私人也不想我留下?”
  刘大畏看看她,“不,”他是真心“你不适合这里,你不会快乐。”不舍得管不舍得,他一向不是自私的人,想到这里,十分唏嘘,把她拥紧一点。
  “写信给我,有机会到北美洲出差,找我喝茶。”
  刘大畏不作声,双目无限惆怅。
  “六个到十个小时飞机旅程,何必犹疑。”
  “你哪里明白,”刘大畏轻轻责备,政策随时有变,不是买了飞机票就可以走路。
  萼生点点头,“是,夏虫不可以语冰,井底之蛙,见识何浅,来,别说那么多,我俩且来欢乐今宵。”
  她大胆把面颊靠近刘大畏,有什么距离?他关心她,她也关心他,大家都是黄皮肤,又谈得来,若不是观点上隔着两种社会制度,一定会有更好发展。
  她微笑说:“刘大畏真是独一无二的刘大畏。”
  他回敬:“陈萼生亦是独一无二的陈萼生。”
  真的直跳到打烊,萼生倦得眼睛都打不开来,仍然死撑。
  乐队是一组菲律宾人,鸣金收兵前笑着地对这对年轻人说:“同志们,明天再来。”
  萼生踢掉鞋子,脚都跳肿了,赤脚舒服。
  “走吧,”她大着舌头说:“请我吃烧饼油条。”
  “还没到时候,你且回去睡一觉,我一早来叫你。”
  “已经是一早,还叫什么鬼。”
  “天亮,天一亮我们去吃早点。”
  萼生微笑,她不想回去,奇怪,只有在十七八岁的时候,有过这种不想回家上床的感觉,因怕好景不再,因怕一转背欢乐就会弃她而去,所以恋恋风尘。
  后来就长大了,深明随缘乃人生快乐精粹,已经不再执着,但今天,今天少女时那种不舍得情怀又回来了。
  陈萼生用双手握住刘大畏的手臂,“天下无不散筵席,嗳?”
  “你的国文运算不错。”
  “现在已是说再见的时候了吗?”
  他但笑不语。
  “司机,来,载我去看这城市最后一眼。”
  “你看看你的黑眼圈以及红眼睛。”
  萼生沮丧地说:“我知道,我知道。”
  她在车厢里头一歪就睡着了。
  机缘巧合,刘大畏不止一次看到陈萼生的睡相,老老实实说,睡熟的萼生不似一朵海棠花,象一个顽童更多点,睡得贪婪沉醉不顾环境,大姑娘居然百无禁忌,也不怕给人抬了去卖。
  车子驶到酒店,刘大畏摇醒萼生,摇得她头颅左右乱晃,她才睁开眼,“啊,烧饼油条。”她含糊梦呓。
  刘大畏把她搂在怀中,忍不住笑,一直笑,笑出眼泪来,然后默默的落泪。
  萼生却没看到,她蹒跚落车,“天亮叫我。”更没注意到东方已经露出淡淡曙光。
  她半昏迷回到房间,用锁匙开启房门,进内倒在床上,一头撞进枕头里,她刚想继续寻其好梦,第六感觉告诉她,慢着,房内有人。
  她伸手按亮床头灯,“谁?”
  坐在沙发椅上的,是关世清。
  “你?你搞什么鬼,你是怎么进来的,这里的酒店房间怎么像游乐场。”
  关世清不发一语,冷冷看着萼生,脸色铁青。
  咦,萼生好不纳罕,她没找他茬,他倒反而似讨债鬼般上门来,奇哉怪也。
  只听得关世清讽刺道:“这么早回来。雅兴不低呀。”
  “你在我房里干什么?”
  “我自昨夜等到今晨,有话同你说。”
  “阿关,从小到大,相处数十年.你应当明白,我并非诉衷情的好对象,不过你既然来了,大家也不妨把话说清楚。”
  关世清自小对萼生有点忌惮,但是他觉得这次情况不同,他吃了那么多苦,应该比她理直气壮。
  他卷起袖子给萼生看,“见过这种惨状没有?”
  萼生吓一跳,瞌睡虫全部逃跑,以为阿开终于被拷打了,可是不,只见她手臂上密密麻都是红斑,看仔细了,发觉是蚊子咬的,原来那间颇为整洁的单人看守室内有蚊子肆虐。
  萼生白他一眼,毫不动容。
  “每天我都接受盘问,最后还得签署一份免于起诉表,这些,你好象都不关心。”
  “关世清,大和新闻才应当关心你。”
  阿关一震,刚才的神气活现一下子泄漏,他放下衣袖,不语。
  “阿关,你竟替日本人做事?”
  关世清忽然又抬起头来,“有什么稀奇?你还不是为美国人套取情报!”
  “那怎么同,我是公开的,人人那知道我此行是来写一个报告,严教授是中间人,美新处是我东道主。”
  “有分别吗,萼生你速速长大好不好,我们拿的都是外国人的酬劳,所提供的,无论大小,无论严重与否,都是有关本市的新闻与消息,为什么你是我非,为什么我要戴大帽子而你不必,因为你是岑仁芝的女儿而我不是。”
  萼生怒极而咆吼:“因为我没有闯禁区而你有!”
  关世清总算噤声。
  有人敲房门。
  萼生去开门,这次门外站着一个金发女,很无礼暴燥地用美国口音说.“别吼叫好不好,我在邻房睡觉,喂,你听不听得懂英语?”
  萼生恶向胆产生,直喷过去,“是吗?搬到顶楼总统套房去吧。”蓬一声关上门。
  萼生真的累不可言,降低声音,“关世清,我无法与你交通。”
  “彼此彼此,”他站起来,“我真不明白,发生那么多事,你居然还可以找得到人陪你,找得到地方去喝得醉熏熏,直到天亮才回。”
  萼生词穷,只得笑道,“那你得佩服我的本事。”
  “没想到你是那么放荡的一个女孩。”
  萼生拉开门,“关世清,滚出去,在我打扁你鼻子之前消失在我眼前。”
  关世清走了。
  这便是岑仁芝口中的小婿,陈萼生青梅竹马的小朋友,关氏夫妇的爱儿。
  呵,管它呢,萼生再次倒在床上,与褥子结为一体。
  去问问任何七日七夜未曾好好睡过一觉的人,他们都会说,疲劳是世间最可怕的事之一,它会使人失去意旨、自尊、廉耻、最后崩溃着哭出来。
  萼生暂时把一切搁脑后,一味昏睡,直到电话铃狂响。
  己响了有一段时间,萼生才不得不去取过听筒。
  “萼生,我是妈妈,你在干什么,半小时后我们到酒店来接你往飞机场,你还不准备准备?”
  萼生一看床头钟,发觉已是下午两点。
  “切勿误点,要回家了!”
  “是,是。”她跳起床来。
  刘大畏,他没有来,他食言。萼生愕住,她甚至没有好好同他说再见。
  这段日子他跟在她身后太长太久,服待周到,以致她有种感觉,他随时会得出现,永不落空。
  萼生匆匆梳洗收拾好行李到楼下柜台付账。
  单子厚厚一迭,看样子似天文数字,萼生闭着眼睛盲目递上信用卡。
  到家准捱爸爸一顿臭骂。
  她倒处张望,不见刘大畏这个人。
  昨晚的音乐香槟,舞池中旋转,都还历历在目,呵老刘老刘,你不会不说再见吧。
  她在大门口站着等,不是等母亲,谁见过子女等过母亲,她等的是另外一个人。
  有人叫她,“小姐--”
  陈萼生惊喜地转过头去,那却是个陌生人,萼生怔怔地看看他,那人指指她手袋。
  “小姐,你手袋打开了,小心扒手。”随即走开。
  萼生忘记道谢,呆木地想,不是老刘。
  她抬头看到对面马路去,只见司机三三两两聚集在行人路旁等待顾客。
  其中一个向她招手,萼生连忙大眼金睛地看个仔细,是老刘?那司机眉飞色舞地奔过来,“小姐,叫车?”不,不是他,不是老刘。
  萼生有种感觉他似不会来了。
  她连忙走回酒店接待处,向服务员要一只信封,写上“请交刘大畏先生”,然后取出她的记事本,撕下其中一页,折叠好入信壳,封实,又加写上她的地址电话,再三叮嘱服务员,如果刘大畏来找,就把它交给他,不然,就邮寄到加拿大。
  “萼生!”
  母亲大人到了。
  岑仁芝铁青着脸,伸手抓住女儿手臂,似动了真气,瞪着眼,“你还不打算走?”
  萼生当然知道事情轻重,只得忍气吞声跟在母亲身后,匆匆离开酒店。
  车上已坐着关氏夫妇以及关世清,因为司机就在前座,往飞机场途中,没有人说话。
  这次萼生坐在母亲的隔壁,看得真切,老妈脸上的粉搽得厚厚,可是掩不住倦容,她虽然闭着眼睛假寝,但是眼皮不住跳动,显得心情无限紧张。
  萼生也闭起双目,回忆记事本撕下一页所写的句子,她记得她这么说:“人不用吃得最好,穿得最好,住得最好,生活中最快乐因素是自由自在,一个国家也不用发展到最繁华先进,最重要是它是一个自由的国度。”
  一个月前,她会觉得这番话肉麻,但是此刻,她是由衷的。
  一路上,萼生不住地回头张望,她希望看到一辆小小的吉甫车,可惜它影踪全无。
  该死的刘大畏,不辞而别。
  好不容易到达飞机场,他们一抬头,居然在候机室看见红布横额,欢送岑仁芝,记者与众人看见他们出现,一涌而上。
  萼生心中陪叫一声苦也。
  连忙留意母亲神色,果然,连岑仁芝有点发呆,双目露出“你们有完没完”的神色来,不过刹那间她又满脸笑容,踌躇满志地迎上去。
  萼生终于看到一张熟面孔,“史蒂文生。”
  “快来办登机手续。”史蒂文生朝他们招手。
  萼生一行人便留下岑仁芝与那班人逐个话别握手。
  行李逐件入仓,划妥座位,岑仁芝才匆匆赶来,身后还跟着岑仁吉夫妇。
  史蒂文生紧紧与萼生拥抱,“来日方长,我们必有机会再见。”患难之交,与众不同。
  但是萼生再也没有看见刘大畏。
  岑仁芝紧紧握住女儿的手上了飞机。
  班机因故迟开廿分钟,岑仁芝不住问侍应生何故,萼生不出声,她到这个时候,已充分明白到,母亲的宽容自若,完全是装出来的,母亲的恐惧,也许比他们在座任何人都要大,不然的话,她额角为何冒出亮晶晶的汗珠来,岑仁芝像是怕飞机因故开不了。
  飞机引擎咆吼,
  铁鸟终于离开了陈萼生的出生地,母女俩同时放肆地太息一声。
  萼生又生警惕,慢着,要过多久才能飞出领空?她看老妈一眼,立刻知道母女一样心思,萼生不由得苦笑,接着内心真的感到好笑,天下居然有怕生父生母的孩子,多么悲凉,萼生就是有这种感觉:离开母土越远,她竟然越觉安乐。
  她再想得到母亲的认同,发觉老妈已经睡着。
  呵可怕,母亲一脸疲肉全挂下来,额角眼角嘴角,无一不朝下弯,形成一个个倒转的U字,脂粉的颜色统统褪清,她脸色一如黄蜡。
  岑仁芝似油尽灯枯,她的精力已在这几天里消耗殆尽。
  萼生又苦笑,一个令人这样累的地方还会是好地方吗。
  萼生拾起母亲的手,将之贴在脸边,“妈妈……”未语,感激之泪先流下来。
  岑仁芝听见了,乏力地牵牵嘴,“干什么?”
  “以后我一定听你话。”
  “唉,下半生里,这句话我听最多,另外一句是你老爸说的:【我已经在戒烟了】,罢罢罢,人到无求品自高,由得你们陈氏宗亲自生自灭,我就自在逍遥。”
  一听母亲如此诙谐,萼生破涕为笑。
  岑仁芝说下去:“你不必难过,我不枉此行,你亲眼见到那阵仗,市长、部长、组长、统统出来欢迎我,再三标榜肯定我地位。”
  “你在乎吗?”
  “嘿,女儿,你年幼无知,崇惧权势是人之天性,很多时,只要有一个干部兴之所至,随意叫人传下话来,说是读过谁谁谁的作品,那个谁谁谁,就立刻感恩图报,膝头放软,不待看到盛大欢迎场面就高呼皇恩浩荡了。”
  萼生低下头来,是有这种人的,她不是没见过,学校里,任何一家机构,朋友之间总有人爱借权贵之力而结果受权贵利用。
  “他们为我付出的代价不低了。”岑仁芝笑笑。
  萼生接上去:“仁屏阿姨能搬回市区住才令人宽慰。”
  “真奇怪是不是,那屋子明明是她所有,将它取走,日后再还给她,就成为德政。”
  人明明天生自由,将之轻率无理逮捕,日后释放,也变成宽宏大量的恩惠。
  啊萼生无言。
  岑仁芝轻轻说:“女儿,现在你已知道我从不回归的原因。”
  “可是你破了例。”萼生惋惜。
  “也许再多关几天,世清也终究会获得释放,可是在这种时刻放弃原则,也是不适当的。”
  可是阿关还声讨陈萼生,丝毫不知陈家母女苦心。
  “一回到家,我还得写一连串歌功颂德的文章发表呢。”
  “不必了,妈妈管它呢,食言算了。”
  “那怎么行,这是条款之一。”
  “哎唷,但凡应允过的事都得实行,世上人早已全体累死,还有活人?”萼生着急。
  岑仁芝很惋惜,“终于还是同他们搭上了关系,可见瓜儿离不开秧。”
  萼生顿足。
  “子和明年出来.你替他找间学校。”
  “我不要理这个人。”
  “萼生,身在福中的人,要体谅不幸之人。”
  萼生沉默抗议。
  这时候关世清走过来,“陈伯母,我那边有两个空座位,妈叫你过去横着打个盹。”
  岑仁芝如听到天大喜讯般就跑过去。
  萼生莞尔,好了好了,她不再是什么备受推崇的大作家,她做回她自己,一个普通的,实事求是的中年家庭主妇。
  看看母亲不顾一切滚倒在双座位里,萼生发觉她从来没有爱老妈,象今天这么多。
  身边的椅子既然空出来,萼生也不顾一切躺下,长途飞机里,人有什么廉耻可言,萼生试过把她的尊头搁在一个阿拉伯籍男子肩膀上睡了十小时之久,完了到站还由衷地向人家道谢又道谢。
  可是这时关世清却蹲下说:“萼生,我有话跟你说。”
  “我累,不想说话。”
  “我给你叫杯咖啡。”
  萼主只得坐起来,让出一个座位。
  阿关一坐下便说:“我错了。”
  萼生摆摆手,“谁是设非根本不是这件事的关键,至要紧的是,每个人都得到他要的东西,每个人都安然无恙地回到家中。”
  “爸妈把一切都告诉我。”
  萼生不出声。
  “萼生,我们还是朋友吧?”
  萼生不相信双耳,不由得呻吟一声。
  关世清急了,“给我一个机会从头开始好不好。”
  萼生瞪着眼试看到他的灵魂里去,结果发觉他没有灵性,“世清,你是一个愚蠢兼丑陋的人,我拒绝与这种人做朋友。”
  “萼生,人谁无过--”
  萼生用最原始的方式解决他,她当自己只有十三岁,那时,一与阿关吵架就用这个办法:出尽力气把他推开。
  果然,又一次顺利成功,关世清终于被推进了座位。
  萼生躺下闭上双眼。
  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刘大畏!”她叫出来,可不就是老刘,他笑嘻嘻转过身子,“小姐,要车?”
  萼生忍不住说他:“在飞机里还要车?”一想,诧异,他怎么置身在前往温哥华的飞机里,莫非-“老刘,你也出来了?”萼生有一分惊喜。
  刘大畏收敛笑容,“一个家庭的子女如果全数想急急出走独立,不问可知,他们有一对失败的父母,一个国家的子民假使统统想出国,国家没有前途。”
  萼生皱上眉头,“我不知道你说些什么,你倒底是不是出来了呢?”
  刘大畏摇摇头,“总得有人留下来。”
  萼生深深失望。
  “这是你给我的信,还给你,陈萼生。”
  “慢着,你到什么地方去,你走不了,我们在飞机上。”
  刘大畏又笑笑,他举起双手,手上赫然戴着手铐,萼生魂飞魄散,他转过身子往前走,萼生试图追他,双脚却钉在机舱上,动弹不得。
  转瞬间她失却刘大长的影子,她嘴里发出嗬嗬的挣扎声,睁大双眼,发觉自己躺在那个小公园的石凳上。棚架上垂下一串串的紫藤忽然变成条条毒蛇,吞吐鲜红色蛇信,萼生狂叫。
  有人使劲推她,萼生再一次睁开双目,汗水与泪水使她视线模糊,她不管身边是谁,哀求道…“叫醒我!叫醒我,我做噩梦。”
  有一把女声说:“你已经醒了。”
  萼生像僵尸般坐起来喘气。
  身边的洋女蛮同情地,“那定是个最可怕的梦。”
  萼生要了块毛巾擦干净面孔,“是。”
  “要不要讲出来,向人说讲出来比较好。”
  “不,”萼生颤抖,“我只想忘记它。”
  但萼生直没有忘记。
  回到家,恢复正常生活.睡在自己粉红色的睡房里,仍然每天晚上放这个噩梦。
  梦中细节有些许变化,但大体上差不多。
  主角一直是刘大畏,背景模糊,总是萼生叫不住他,他淹没在人群中。
  有时他戴着手铐,有时被大麻绳捆绑,一时衣着整齐,一时蓬头垢面,有一次,他甚至不认得她是谁。看着她半晌,他怔怔的落下泪来。这个反应令萼生特别吃惊,她一直以为他们是不哭的。
  不过噩梦同好梦一样,做的次数多了也就不以为奇,引以为常,萼生不再流汗、惊怖、哭泣、呻吟,渐渐,刘大畏即使入得梦来,萼生也只是很平静而带些哀愁地看着他,有些像苏轼那夜来幽梦忽还乡的感觉。
  萼生便知道,这件事大概要过去了。
  不过还没有那么快,还有涟漪需要平复下来。
  隐居多年的母亲大名忽然炙手可熨,她发表一连串文字赞扬香江,香江也感恩图报,致力地抬举她的身份,引起海外反感,华文报章不住愤怒地驳斥岑仁芝。
  反应最激烈的是严教授,十多年的友情丢在脑后,不遗余力,痛责岑仁芝见利忘义。
  萼生心惊肉跳,只怕父亲要追究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可是母亲笑说.“你同我放心,你爸爸从来不看中文报章,”处之泰然,“况且,他一直支持我。”
  岑仁芝一共发表了十篇短文,之后,因为同文们缺少题材,事情渐渐平息。
  这两个月里,陈萼生一直避着严教授,并着手处理转系手续。
  严氏着人传她好几次,她都推说没空。
  一日回到家里,发觉母亲躺在安乐椅上读一叠英文原稿,笑不可仰。
  萼生奇问:“最新笑话奇谭?”
  “不,”岑仁芝笑,“比这更好,是关世清小兄弟所撰《入狱记》。”
  “什么!”萼生嚷。
  “真的,不信你拿去拜读。”
  “他居然有胆子拿来给你过目?”
  “他很诚恳地请我替他译成中文。”
  “无耻!”
  “别错怪他,别忘记世清根本不懂得书写中文,他总得口述或叫人代笔的。”
  “谁,谁会负责替他翻译?”
  “不知道,也许有学生肯做,说不定还有职业写作人愿意帮忙,阿关的原文不错,颇为感人,他说他颇吃了点小苦。”
  “关世清预备发表这篇文字?”萼生简直不置信。
  “相信有许多外国通讯社愿意付出酬劳。”岑仁芝把原稿扔在一旁。
  “小题大做!”
  “见仁见智,在他来说这件并非小事,在我们看来,绝对不是大事。”
  “卑鄙。”
  “这是自由国度,也有人用这样的字眼形容岑仁芝,”岑仁芝笑道:“各抒己见,百花齐放都是好事。”
  “最近我看清楚许多人的真面目。”
  岑仁芝感慨:“严教授最近一篇骂我的文字开头也用过这句话。”
  萼生不知道说甚么才好,半晌她说;“叫爸爸带我们到露易斯湖渡假。”她真的觉得累。
  严教授终于找到了陈萼生这个叛徒。
  他亲自出马,到图书馆来逮人,俯下身子,“萼生,我有话同你说,请跟我出来。”
  那命令式口气异常熟悉,令萼生想到严氏的出身,他的教育,他的背境,从前,萼生以为他是老式人,说起话来,难免长幼尊卑分明,现在才明白,也许他下意识仍然没办法摆脱青年时期学来的老一套,在那个世界里,人只分两种,一种掌权,另一种听令,没有众生平等这回事,只有主子与奴隶。
  萼生合上书本,抬起头来,眸子里倔强目光叫严某吃惊。
  其实萼生内心何尝不惊惶:十多年了,教授在自由国家生活近六千个日子,一碰到考验,原形即露,原来在他心目中,学生始终没有资格自主,要由他来代为安排前途、出路、方向。
  当下她静静随严氏走到校园一角坐下。
  教授开门见山:“听说你要转系?”
  萼生亦坦白相告:“不转系,就得转校。”
  严氏怒极反笑,“那你分明是冲着我来。”
  “不,新闻系还有其它教授可指引我读硕士文凭,我自问不是这一科人才,经不起考验,故此转系。”
  “是岑仁芝的意思吗?”
  “不!”萼生斩钉截铁,“家母给我最好的礼物是允我独立思考行动,并且,在我碰钉时支持我,她从未在我身上采用过专制独裁家长式手腕。”
  “你们需要指引!”
  萼生摇摇头,到底是老师,是长辈,她不想指摘他利用学生,她已经藉此长了一智,获得可贵生活经验,过去的事不想多提。
  “作为新闻工作者,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萼生终于忍不住,“不要再怂恿我们去冒险,教授,我知道你有你的理想,但是叫学生付出代价不是一件公平的事。”
  严教授如被人在鼻梁上重击一拳,退后一步,多年来他认为正确的信仰被一个女孩子三言两语贬为一文不值,说穿了,这些日子来,他的居留证一次一次延长,大学合同一年又一年毫无困难地续约,就是因为西方认为他有成绩做出来。
  而这些成绩,由他借学生的手与笔完成。
  “你的母亲--”
  萼生站起来,“家母委屈自身,成全我们;你委屈我们,成全自己。这便是你与她的分别。”
  “她歪曲事实,我揭露真相!”
  萼生想说:可是您所付出的代价!
  终究没说出口,她忽然伸出手握紧严氏的手一会儿,严氏双目润湿,五年多的师生关系终告结束。
  他们之间有无法交通的思维阻隔。
  这个可怜的人,萼生相当同情他,他因个人理想离开国家、家乡、亲人,已有多年,他无法回去,家人无法出来,孑然一人,靠着日益褪色的政治本钱,苦苦在外国支撑下去,每次站到台上表演斥责指摘自己的国家与政权时,再也没有新意,听众一日比一日减少,地位动摇,终有一朝会坐冷板凳。
  学生是他唯一的希望。
  象关世清那样愿意写入狱记的学生。
  理想渐渐变成生存的伎俩。
  萼生走出校园,她没有回头看。
  回到家,她问母亲:“有没有我的信?”等了多天了。
  “你在等谁的信?”岑仁芝诧异。
  照说,现在肯写信的人已经很少,有甚么心事,讲电话,重要文件,靠传真。
  “一个朋友的信。”
  这样惆怅的语气,黯然的眼神,可见一定是异性朋友,谁?女儿已不小,在这个时候动感情,起码有三分真意。
  “你为甚么不写信给他?”
  “他一直没有把地址给我。”
  “你没问?”
  萼生拾起头想半晌,叹口气,十分吞吐地说:“他不是自由身。”这样形容,也算正确。
  做母亲的不禁略为焦虑,“有妻室之人?”
  萼生苦笑,“不不不,那种人可以随时释放自己,一个人不离婚,只得一个理由,就是他不想离婚,同失去自由沾不上边。”
  岑仁芝更加焦虑,“那么,他置身牢狱?”
  “也不……,母亲,请不要担心,他只是我一个敬爱的朋友,其中并无儿女私情。”
  岑仁芝经验老到,阅历丰富,闻言微微笑,“那些微差距,你分得清楚吗?”
  萼生点点头。
  她等的信,于一个星期后抵达陈府。
  接到,见贴着中文字样邮票,内心一凛,连剪刀都不找,信手撕开,抽出信纸,一看,就呆住了。
  是陈萼生自己笔迹,纸张由记事部撕下,此到原封不动的寄返给她。
  再看信封,地址姓名还是她亲自写上去的,萼生趺坐在沙发中,堕入失望深渊,她记得吩咐过酒店职员:刘大畏如果找她,把信给他,刘大畏假使没再出现,把信寄返给她。
  他没有再回酒店。
  信由酒店职员寄到加拿大。
  这是封由陈萼生寄给陈萼生的信。
  她把壳信纸翻来覆去查看,一丝端倪也无,这样强大的失意,要靠沉默及酒精来抵抗。
  岑仁芝一直留意女儿的动态,“这就是那封信?”
  萼生喝着啤酒,轻轻答:“信,甚么信?”
  岑仁芝放下心,由此可见这件不乐观的事已经结束,没有机会进步发展的感情,越早死亡越好。
  “萼生,你决定转甚么系?”
  “天文物理。”
  “萼生。”岑仁芝轻轻责备。
  “真的,那是是与世无争的一个科目:永远没有机会卷入是非旋涡。”
  岑仁芝指着女儿大笑。
  萼生瞪着母亲,不明其所以然,有甚么好笑?
  岑仁芝摇着头,“啧啧啧,萼生你怎么可以忘记。有史以来最庞大的一宗学生运动,就是由一位天文物理教授协助策划,结果酿成天大悲剧。”
  萼生愕住,不由得垂下头。
  “你自己考虑清楚吧。”岑仁芝走开。
  天下没有安乐土,岑仁芝隐姓埋名过了这么些日子,终于还被掀出来,强逼接受锋头,以及承受锋芒带来的一切后果。
  不到一会儿,岑仁芝又探头进房,“萼生,你的电话。”
  萼生没精打采地接过听筒。
  “你好,陈小姐,别来无恙乎,国庆日就快来临,有想过庆祝乎?”
  说的是美式英语,声音好熟好熟,这会是谁?
  “猜不到我是甚么人?”那边笑了。
  本来萼生最讨厌这种玩意儿,但这次有第六惑,这个神秘人有百分百资格同她玩这个游戏。
  “我自揭谜底吧,金银岛提醒你甚么?”
  萼生一怔,马上喊出来:“史蒂文生,老好史蒂文生!”
  “不坏,小姐,不坏。”
  “你在何处?让我们出来共谋一醉,说呀,十分钟后见面。”萼生哗啦哗啦。
  史蒂文生在那头十分讶异,“陈萼生,你为何笑得那么大声,讲得那么起劲,你是否寂寞透顶?”
  一句说到陈萼生心坎里去,作声不得。
  史蒂文生笑,“你有否读过艾略脱的朝圣者旅程?此刻你也是该类受害人,到过了,看到了,不外如此,却要设法应付反高潮带来的沮丧情绪,小姐,从此以后,锦衣美食,再也无法使你快活。”
  “史蒂文生,你为何诅咒我。”
  “出来吧,我们见个面。”他很同情她。
  “何处去?”
  “海洋馆,那里有可爱的孩子们。”
  见了面,才发觉他留了一脸胡髭,深秋了,还只穿一件彩色缤纷的花裙衫,萼生前去揽住他的腰。
  “坐下,坐下,看海豚表演。”他拍拍石阶。
  “你已调回本家?”
  “可以那么说,在香江留下无数俏丽少女破碎的心。”他摊摊手作无奈状。
  “你是路过,还是特地到此?”
  “当然特地来看你。”史蒂文生收敛了笑容。
  这时候,两尾活泼的海豚飞跃出场,孩子们鼓掌欢呼尖叫不已,气氛上佳。
  “看我?”萼生意外,他们之间的交情不至如此。
  “你瞧你,没事人一样,”史蒂文生责备她:“你忘了欠我们一篇稿件,且已预支大笔稿酬?”
  萼生张大嘴,拍一拍额角,真的把整件事抛在脑后了,没想到美帝主义派人追上门来了。
  “稿子动笔没有?”史蒂文生瞪着她。
  陈萼生颓然摇头。
  “对你来说,这篇稿件根本不应该构成任何困难,”史蒂文生统共不明白,“为何拉扯拖延?”
  “我不打算写它?”
  “甚么?你与我们订过合同,交稿限期是九月底,小姐,合同订明双方如有延迟,要双倍赔偿损失。”
  “赔就赔,双倍就双倍,三倍就三陪。”
  “你怎么了你?当日记那样把你真实感觉与经历写出来,不就皆大欢喜?”
  “我甚么都没看见,甚么都没听见,甚么都不打算讲。”
  “我的天,原来我真的不了解女人。”
  史蒂文生很有见地,女性的心思的确比较难以捉摸,萼生本来为搜集资料撰稿而去,结果决定不写。而她母亲,封笔多年.却又忽然连写了好几篇见闻录。
  她告诉史蒂文生:“赔款会在九月底之前寄返贵处。”
  以后,老爸叫她坐,她可不敢站了。这笔债十年还不清。
  “听你的口气,彷佛在说庚子赔款似的,”史蒂文生瞪她一眼,“这可是平等条约。”
  呵中国人与老外的恩怨,并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
  孩子们兴奋得全部站起来,原来是杀人鲸出场了,满池游走,飞跃半空,矗然坠下,水花四溅,观众鼓掌不已。
  史蒂文生犹未心息,“你是否遭遇恐吓?”
  萼生摇摇头,“不,是我自己的意愿,我写不出来。”
  “太可惜了。”史蒂文生的惋惜并非虚伪。
  “史蒂文生,有件事想问你。”
  “我们边喝咖啡边谈。”
  他们离开了表演场地,走到绿荫下凉亭茶座。
  “现在你可以向我求婚了。”那小老美这样说。
  “是,是,”萼生唯唯诺诺,“不过先说件比较重要的事,史蒂文生,你可记得在香港那段日子,我雇用过一个临时司机?”
  “呵,记得,他不是司机,他是一个负责监察你的公安人员。”
  “正是!史蒂文生,他叫刘大畏。”
  史蒂文生意外地看着陈萼生,“又怎么样?”
  “回来之后,我失去了他的音讯。”
  “萍水相逢,瞬即错失影踪,完全正常。”
  “史蒂文生,有没有办法找得到这个人?”
  大胡子笑了,“人山人海,沧海一粟,到甚么地方去找?也许已经调回内地,更可能转换部门。他们行事相当神秘,你若大锣大鼓去寻他,一定会引起疑窦,造成他不必要的麻烦,后患无穷,小姐,我劝你息事宁人,切切。”
  萼生不语。
  “我知道此人曾经给你援手,但是他在公安部不过是个小人物,正象我,在美新处是个小不点,要找我们,并不容易。”
  萼生悲哀地说:“那我呢,我岂不是更渺小?”
  “不,你长得标致,萼生,好看的女子永远是上帝的杰作。”
  萼生破涕为笑,“史蒂文生,你有无考虑过娶华裔女子?”
  史蒂文生握紧握住她的手。
  萼生想起来,“至于赔款,你们可接受运通信用卡?”
  史蒂文生跳起来,“付你的是现款,你敢不还现款。”
  萼生当务之急,是向父亲贷款。
  陈先生完全不了解,“十四天假期,已经替你支付一大笔款子,现在又问拿五位数字,你在那段日子究竟享用了些甚么?”
  萼生低声答:“我召了十名英俊男子到我酒店套房来,连同大乐队,晚晚陪舞到天明。”
  陈爸说:“我以为这是你在大学宿舍里部分正常节目,且费用全免。”
  “现在要付出代价了,因我不再年轻了。”
  陈爸气结,“我要同你母亲商量。”
  岑仁芝在旁听到,“给她。”
  “甚么?”
  “全数给她。”
  “用甚么抵押?”
  “每星期替你剪草,直至她出嫁。”
  萼生心甘情愿,松出一口气,没声价应允下来。
  岑仁芝并无参加任何一方面的国庆,她似恢复自我,再度沉寂。
  寒假过后,萼生却没有转系,她改变主意辍了学,以学士身分在银行找到一分工作,学着做楼宇按揭,居然也头头是道,上司们喜欢她,因为萼生有副好笑容。
  这是他们土生孩子的优点,胸无大志,丝毫不想出人头地,不受欲火煎熬,自然开心活泼。
  岑仁芝说:“让她做一两年事也好,象牙塔住久了,不知天高地厚,功课再好,也不是个真人。”
  陈爸还是让步了,“你要不要搭顺风车?”
  冬季有一两天会下雪,等公路车滋味不大好。
  萼生有一句话呛在喉咙头不敢说出口,那是“人家张姬斯汀甫上班父亲就送辆吉甫车”,她还欠老爸钱呢。
  一日上午,正在电脑间忙,同事玛花进来找她,“陈,不好意思,帮个忙,有位中国顾客想开户口,不谙英语,刚刚欧阳又喝茶去了,我无法招呼。”
  萼生说:“我马上来。”
  有几十种中国方言哪,希望普通话能摆得平,不然不知如何向老外交待。
  萼生硬着头皮来到柜台,只见一位少妇怪焦急地张望,萼生便上前招待。
  “敝姓陈,贵姓?能为你做什么?”
  少妇松口气,用字圆腔正的国语说:“我想开个加拿大币户口。”语气挺骄傲的。
  “没问题,姓名地址填这里。”萼生把表格递给她。
  就在这个时候,少妇把萼生认出来,“陈萼生,你是岑仁芝的女儿陈萼生。”
  萼生吓一跳,这少妇一眼看就知道是初抵埠的新移民,如何会认识她们母女?
  萼生看着她礼貌地微笑,希望得到更多提示。
  “不记得我了?”少妇压低声音,有他乡遇故知的兴奋,“我是苏美芝,我终于出来了。”
  萼生毫无印象。
  少妇焦急地透露更多:“我是岑仁吉教授的助手,我们在大学见过一次。”
  呵是,萼生终于想起来了,是舅舅的情人。她终于把自己弄出国了,“岑教授呢?”萼生忍不住问,舅舅断不会不与陈家联络。
  苏美芝声音更低,“我不是同岑教授出来的。”
  萼生反而放心。
  苏美芝存放三千元加币,萼生迅速替她办妥手续。
  她一个劲儿问萼生:“我可以来看你吗,你能否教我英语,我想学做几个道地的外国菜。我们得常常来往才是。”
  萼生全无表示,只是微笑,萼生不是不替她高兴的,无论她用的是什么方法,至少苏美芝成功了。
  岑子和与那位文化部部长之子都还没有领到出境证呢,倒底是女生有办法。
  “嗳,”苏美芝忽然高兴得似只小鸟,“我男朋友来了。”
  萼生好奇地看过去,谁,谁这么好救她出生天?
  看清楚了,吓一跳,那是个很老很老的老人,男人一过中年,也分好几种,现代标准来说,保养得宜的六十岁并不算上年纪;但是这位老外国男人,恐怕己超过七十高龄,背脊都佝偻了,不折不扣是个老公公。
  本来也无所谓,但是苏美芝欢天喜地,一副交了好运,自心底甜出来的样子使萼生觉得凄凉,只得怔怔看看他们两人亲密地搂着离开银行。
  萼生默然回到电脑室,现在她希望他们每一个人,都可以出来:仁屏阿姨、午昌、舅舅舅母,还有子和与女友博小欣。
  特别是一个人,刘大畏,萼生希望于有生之年,会有一日在街上碰见他,大喝一声:老刘,车子在哪里。
  想到这里,萼生流下泪来。

  -后记,不,应该是前言--

  岑仁芝伏在案上疾书。
  台头日历翻到一九九二年八月廿六日,空白上写着“今日完稿”四个不大不小的字。
  工作室的门被敲响,“仁芝,仁芝,”是老母亲的声音。“还在那里写?过两天都要走了,何不抽时间同弟妹多聚一聚?”
  岑仁芝掷下笔,长叹一声。
  女儿萼全在门处央求:“妈妈,妈妈,讨厌的岑子和欺侮我,快出来帮我主持公道。”
  岑仁芝只得去打开书房门,她丈夫笑问:“写完没有?”
  “还差几句,不要紧,人都到齐了吗?”
  岑仁吉皱着眉头,“等你老半天了。”
  弟妇揶揄:“大姐真是重视工作,其实不过登在妇女杂志上供消闲用罢了,不过认真总比不认真的好。”
  妹妹岑仁屏走过来解围,“姐姐,狮子博免,必用全力,不管登在那里,文章始终是自己的。”
  这时萼生叫:“午昌,一会儿吃饭你跟我坐一起。”
  蒋午昌笑嘻嘻应声好。
  岑仁吉不耐烦,“可以开步走了吧?”
  岑仁芝说:“我与萼生换件衣服即来,你们先去点菜。”
  大伙并无异议,留下萼生母女,扰攘着出门去,一边安排谁坐谁的车子,亲人离别在即,倒无悲切之意,一如平常过节聚餐。人多就是这点好,或是这点不好。
  大队走了以后,岑仁芝把十二岁的女儿拉到怀中,“移民后,会不会不舍得两个表弟?”
  “我只会想念午昌。”萼生照实说。
  岑仁芝笑了。
  “妈妈你在写哪一篇稿子?”
  “我在赶一篇叫预言的小说。”
  “预言?妈妈,你有预言的能力吗?”
  “当然没有,但是,有生活经验的人,往往可以在细心观察目前的状况之后,推测某件事将来的可能动向,虽然不致于百分百准确,大概也有个轮廓。”
  小萼生不大听得懂母亲的话,却问:“你预言什么?”
  “我预言你不是一个十分听话的女儿。”
  小萼生有点尴尬地答:“我以后一定改过。”
  岑仁芝紧紧抱住女儿,“你是我生命中唯一欢乐。”
  萼生不同意,“我也听过你这样对爸爸说,还有,每次写完长篇小说,你也讲这句话。”
  岑仁芝笑,“是吗,那我真是一个幸运的人,我生命中竟有那么多唯一的欢乐,加在一起还真不少呢。”
  两母女想换件体面衣裳的时候,才醒觉衣物早已打包装箱在货柜中寄。
  岑仁芝不禁觉得一丝苍凉,刚在伤神,电话响了,是丈夫来催。
  “喂,快点好不好,”老陈笑,“这一次之后,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聚齐所有亲人,他们都在说你架子一日比一日大。”
  “来了,来了。”岑仁芝柔声说。
  萼生犹自在一边问:“妈妈你有无预言我们会得适应那边的生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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