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八点钟的太阳

  这是十年前的事了。
  一个星期六,上午十时三十分左右,门铃响起,容太太对在书房练习小提琴的女儿子翔说:“别太吵,我去开门。”
  原来子翔用的是一把白色电子小提琴,接驳到扩音器上,声震屋瓦。
  门外站着两个端正的年轻人,容太太以为他们想推销甚么,或是捐募代表。
  他们却笑说:“我们是光明日报记者,请问容太太记得我们吗,我是张伟杰,她是李岳琪,五年前八月,我们也到过府上。”
  容太太想一想,有点记忆,“是,你们找小儿子翊。”
  对,不过当时容子翊已经到美国加州理工读书,所以今年我们一接到消息,立刻赶来,以免向隅。”
  容太太问:“是甚么事呢?”
  女记者李岳琪说:“容太太,我们想访问容子翔,请问子翔在家吗?”
  容太太微笑,“市内新闻繁多,贵报何必浪费宝贵时间。”
  李岳琪有点委屈,“去年容太太也是这样讲。”
  张伟杰说:“我们访问子翔的时候,容太太可以在旁听着。”
  容太太连忙答:“我并非不信任两位,我是这样想:孩子们读书成绩略好,也是应该的事,有甚么值得访问呢。”
  李岳琪说:“容太太五年前也这么说。”
  张伟杰不客气了,他一只脚踏进玄关,“容太太,十六岁的容子翔继兄长子翊考得全省第一名,一个家庭出了双冠军,为华人争光,我们想藉这篇访问鼓励新移民子弟,容太太,请你不要拒绝。”
  李岳琪也说:“容太太,你太谦逊了。”
  容太太想一想,“子翔年幼无知,你们多多包涵,我去叫她,你们进来喝杯茶。”
  两个记者骇笑。
  他们低声商议。
  容太太是真正觉得没有甚么大不了。”
  问问是否家庭遗传,到底喂孩子们吃了甚么,读书如此聪敏。”
  他们忽然听得响亮的几节乐章,记者虽不是音乐专才,却也认得是贝多芬的快乐颂,短短几句,奏得神采飞扬,欢愉无比,结尾又混合乐与怒节奏,音符活泼得似会飞舞。
  这是谁?
  一个短发圆脸大眼的女孩自书房探头出来,下巴与肩膀之间夹着小提琴。
  记者深呼吸,“哗,还会弹琴。”
  容太太连忙说:“她这个人勇于学习,一无所得,弹琴不过陶冶性情。”
  大家到偏厅坐下,容子翔一直可爱地笑嘻嘻。
  容太太叮嘱女儿:“哥哥姐姐访问你,正经点。”
  子翔立刻答:“明白。”
  记者细细打量子翔:大眼晴,光洁皮肤,头发乌黑,看上去向一般土生土长少年没有甚么大分别。
  李岳琪问:“十六岁读毕十二班,你跳过级?”
  子翔答:“我小月生,同班同学一般比我大十个八个月。”
  你考几科?”
  九科。”
  平均分是九十八点九?”
  子翔笑:“是呀。”
  李岳琪大惑不解:“怎样获取如此高积分?可需日以继夜苦读?”
  子翔吃惊,“不,不,只需专心听课,做齐功课,时加温习。”
  “法文也拿甲级?”
  容子翔笑了:“是,正确。”
  张伟杰有点不服气,“法文这种鸟语式语文,怎样读好?”
  子翔想一想,“勤练,勤写。”
  “令兄已赴加州理工,你留在本国,还是南下赴美?”
  令兄?”子翔没听懂,“令兄是谁?”
  李岳琪连忙说:“即你的哥哥。”
  “呵,对,妈妈说过,犬儿是自己孩子,令郎是人家孩子,所以,令兄别人的哥哥。”
  李岳琪笑得翻倒。
  到底是土生儿,法语比中文灵光。
  张伟杰说:“子翔,你会留在本国?”
  “是,我已获省立大学建筑系录取。”
  “有甚么志愿?”
  毕业后到联合国保护儿童协会工作一年。”
  李岳琪一怔,“不是跟IM贝学习?”
  子翔笑笑:“我想为孩子们做些事。”
  李岳琪诧异,“你自己也还是个孩子,你怎样会那样想?”
  子翔脸上稚气忽然收敛,“我每周末夜帮本地慈善机构到东边派发热汤三文治给街童,他们年龄有低至十一二岁,我想将来为他们出一点力。”
  张伟杰问:“是为着提升自身的灵性吗?”
  子翔抬起头想一想,“不,是因为这是我必须做的事。”
  李岳琪呜地一声。
  张伟杰问:“你哥哥在加州理工读甚么科目?”
  子翊研习微系统,就是任何利用微米作为计算单位的系统,研究领域范围很广,其中一项是探索食物细胞的机械特性,及分析半导体工业所用薄膜特性等。”
  李岳琪问:“他会回来渡假?”
  他到加州娜珀谷去学酿葡萄酒去了。”
  李岳琪吁出一口气。
  这时,容太太自书房走出来,“两位可问到甚么?”
  李岳琪说:“得益良多。”
  “两位真客气。”
  两名记者告辞。
  回到车上,李岳琪说:“是天生的吧。”
  “噫,忘记问容先生太太做何种职业。”
  “容先生做建筑生意,容太太是家庭主妇。”
  “咦,遗传一般。”
  “我们过些时候再来,监察容子翔进展。”
  “为甚么有些孩子不喜读书?”
  “父母总希望子女勤奋向学,可是谁也不知学业优异与快乐人生有何联系。”
  张伟杰说:“成绩好可进大学,学历高易找优薪工作,受人尊重,生活稳定,这些,都是快乐因素。”
  “容子翔可爱到极点。”
  “她还小,将来,必然受社会污染。”
  “真难得,她有理想。”
  “你小时候理想是甚么?”
  “名成利就,穿得好吃得好。”
  两人大笑起来。
  (2)
  七年过去了。
  啊,日月如梭,光阴似箭,时光飞逝。
  李岳琪一直与子翔维持联络,她成了容家好友。
  成年后的子翔瘦了一点,双眼更大更亮,头发稍长,已在政府建筑部门工作,还有,她学好了中文。
  一日,她与李岳琪谈到庄子的逍遥游。
  子翔这样说:“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月分晦朔弦望,七日一转,年分春夏秋冬,三月一变,朝菌晦月湿生,见到太阳便死,不知有朔月,蟪蛄是蝉,夏生冬亡,不知春天。”
  岳琪想一想,“你读过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篇吧。”
  子翔笑着接上去:“我知你指甚么,莎翁每句都慨叹时间飞逝,生命无常,与庄子有异曲同工之妙。”
  “李白也有类似叹息,他那著名的『可怜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便是抱怨时间大神。”
  子翔说:“家母叫我多读唐诗及四书,比较积极。”
  岳琪笑,“我喜欢红楼水浒。”
  “噫,水浒传践踏女性。”
  “并不代表那不是一本好书,我们学校里有一个教授,至今认为女学生不应入实验室,可是我在他指点下得益良多。”
  岳琪说:“子翔我比你大一辈,你不懂得在我们那个时候女性出来工作的确受到歧视,必须先讨得男同事欢心。”
  “女性到底还有一把声音,可以站出来说话,儿童就任人鱼肉。”
  岳琪微笑,“你似听到一种讯息,叫你行动。”
  “去年暑假我在危地马拉帮修道院盖课室,整整三十天,写了详细日志,拍摄照片,投稿到国家地理杂志,惨遭退稿,他们只选瑰丽诡秘的题材:玛耶尼族兴衰史、玛莉安娜深沟中的海底生物、黑猩猩如何与人类用手语交谈……”子翔随即大笑,“看,怀才不遇的我抱怨良多。”
  “我可以读你的建校日志吗?”
  “在这里。”
  子翔把一只公文袋递给岳琪。
  “可否用中文发表?”
  子翔笑笑,“在哪个城市的报章?香港、上海、台北,抑或新加坡?都会读者都喜看明星绯闻、名媛情史。”
  “别小觑读者。”
  “对不起,琪姐,恕我大言不惭。”
  “像你这种年纪,没有大言,也就缺乏大志。”
  容太太走过听见,轻责岳琪:“子翔就是叫你宠坏。”
  她们都笑了。
  李岳琪把公文袋带回家细读。
  丈夫张伟杰看到了,“谁拍的照片?好不动人。”
  “容子翔。”
  “子翔做甚么都成绩优异是因为她有一股热情。”
  “是,从前我们都有这种推动力,不为甚么,只想做到最好,不怕吃苦,不问报酬。”
  “你在抱怨今日年轻人太过功利?”
  “难得看到一个女孩子不讲脂粉名牌。”
  “子翔是比较特别。”
  张伟杰斟出冰冻啤酒。“容太太说子翔五岁时就讲,『愚蠢女孩长大才去做拉拉队女郎。』”
  岳琪笑得翻倒。
  “一个人的志向在三岁时已经定好。”
  岳琪叹口气,“我自己就一点方向感都没有。”
  张伟杰说:“很难讲,也许子翔明天就恋爱结婚去,三年抱两,从此忙着做家庭主妇。”
  岳琪说:“我会留意她的发展。”
  “这几年你一直为子翔的动向做笔记,她是你的一项写作计划?”
  “正是。”
  “子翔知道吗,她会否反感?”
  “我开始动笔时自然知会她。”
  “让我们来看看公文袋内容。”
  “首先,把世界大地图找来,我想确实验明危地马拉经纬度。”
  他们知道危国在中美洲,西边是墨西哥,东边是洪都拉斯,说西班牙及玛耶语。
  “子翔会西文?”
  “她是通天晓。由此可见,一个年轻人愿意学习的话,不知可以吸收多少知识。”
  “看这些照片,这是中美洲最高峰睡火山泰珠墨哥,瑰丽如仙境。”
  岳琪已在阅读子翔的日志。
  她一开头就这样写:“危地马拉一半耕地在百分之五地主手中,农民赤贫,纷纷涌入城市边沿觅食,七六年大地震后民不聊生……”
  岳琪坐下来细读。
  张伟杰体贴地切了一碟梨子给她。
  “嗯,她在城郊扎营居住,无自来水、无电、无煤气、无卫生设备,由骡子载来少量清水过活。”
  “这样过了三十天?”
  “是,每日工作十六小时以上,一组义工共三十五人,全是来自各地建筑工程系学生,捐出材料及劳动力,联同当地神职人员及工人,三十天内盖成简单校舍,并且接驳到水电。”
  “我不知在甚么地方读过这个志愿团体。”
  “可是读完也就丢在脑后,继续逛百货公司。”
  “喂喂喂,我每月均有捐助宣明会。”
  岳琪点点头,“各人尽各人力量。”
  “当地无卫生设备,一定容易染病。”
  “日志中有述及子翔出发之前注射多种防疫针。”
  “容太太怎么看这种志愿行动?”
  岳琪抬起头,“我若生那样可爱聪敏的女儿,我希望留她在身边一起喝茶逛街。”
  “你很自私。”
  岳琪低头看校舍逐步建成的照片,以及危国儿童天真无邪的笑容。
  “看,贫童的眼睛一样大一样亮。”
  “镜头内为何没有子翔?”
  “她拿着摄影机。”
  “可以叫人代摄呀。”
  “她不喜亮相。”
  电话响了。
  “琪姐,我们厨房少了义工,可愿过来帮忙?”
  “子翔,我工作整天,腰酸背痛——”
  “半小时后见你。”
  岳琪放下电话,看着丈夫。
  张伟杰笑,“我陪你去。”
  岳琪心庆嫁得一个志同道合的丈夫。
  位于贫民区的小厨房忙得不亦乐乎,每日做三百个三文治,包妥,深夜到街上派发,自备旅行车,车上还有护理人员带着药箱随行。
  “这一区每晚有多少街童露宿?”
  “天暖时约二百多名。”
  这种情况已持续多年,无药可救,是否同一批人,抑或每天有新血加入?”
  “你可去访问他们,据统计,街童平均露宿流浪七年便会罹病或意外死亡。”
  岳琪叹口气,把堆积如山的面包整理出来。
  “今日做甚么热汤?”
  “蘑菇奶油汤。”
  有人正把汤盛入杯中,盖紧盖子,用大纸盒子载了搬上车。
  北美繁华大城市竟有这许多街童。”
  “羞耻。”岳琪压低声音。
  “不可思议。”
  义工队做惯做熟,沿街派发,每到一个十宇路口,把小货车停下,街童及流浪汉自然聚集,食物虽然粗糙,可是足以饱肚,帮他们又一次度过潮湿寒冷的晚上。
  义工知道一些人的名宇,“积克,好回家了,快到感恩节,你不想一辈子在救世军总部吃感恩晚餐吧。”
  那积克是鼻尖与眉端穿了金属圈的年轻人,门牙因营养不良已经脱落,皮肤粗糙结茧,手指关节红肿。
  他同其它讨饭的人一样,狼吞虎咽,未有时间闲聊。
  只听得子翔说:“芝儿,你精神欠佳,回家去待母亲照顾你。”
  芝儿抬起头,绿油油眼珠看牢子翔,“回家?好让亲爱的继父偷窥我淋浴如厕?”
  她走开了。
  张伟杰问:“附近可有卫生间?”
  子翔答:“看到前边的卡巴拿酒吧没有?你可以借用。”
  岳琪担心,“安全吗?”
  子翔笑,“有艳女同你搭讪,你别出声就是了。”
  张伟杰朝街角走去。
  岳琪说:“子翔,做这种义工,你自己当心,千万不可落单,还有,戴上薄胶手套,不要与他们太过接近。”
  子翔微笑。
  你又不是德勒撒修女。”
  子翔见食物派完,关上车后厢,同司机说,“收队。”
  “张伟杰呢?”
  张伟杰借用完卫生间,整个人轻松不少,正想回小货车,经过窄巷垃圾箱听到一阵呜咽声。
  他以为是猫,或是狗,并没有停下脚步。
  但是那微弱的挣扎声似游丝般钻入他耳朵。
  他是一个资深记者,对环境异常警惕,立刻自口袋取出笔型电筒,向垃圾堆照射。
  满以为会看见一只受伤动物,但是巨型垃圾箱边其么都没有。
  张伟杰再踏前一步,他看到一只黑色大胶袋蠕动一下。
  他实在忍不住,把电筒插在帽沿,用双手去解开黑色垃圾袋。
  袋口打开,他这一惊非同小可。
  若是人体残肢至多大叫一声退后呕吐召警,袋里血肉模糊,可是有小手小脚,张伟杰看到小小圆圆的头颅,这分明是个初生儿!奄奄一息的他张嘴哀鸣。
  张伟杰心灵受到极大震荡,他不由自主抱起垃圾袋,泪盈于睫,他听到自己轻轻说:“不怕不怕,叔叔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这时,义工找了过来,“张,张,你在哪里?”
  他们看到了张,也看到他手里的包里。
  “我的天,快召救护车。”
  “刚出生,脐带胎盘都在身上。”
  “谁会替婴儿做人工呼吸?”
  子翔答:“我会。”
  这时,连谨慎的李岳琪都觉得救人要紧。立刻脱下外套裹住垃圾袋。
  初生儿被捧到车尾放平,子翔一口一口为他做人工呼吸。
  她一张嘴已可以罩住幼婴小嘴小鼻。
  这时,救护车与警车已经赶到。
  护理人员接过弃婴,“他在呼吸,各位善心的撒马利亚人,你们做得好。”
  可是张伟杰的双手不住颤抖。
  那晚回到家中,已经三点多。
  张用热水淋浴,泡得皮肤发红,仍然去不掉那阵寒意,他喃喃问:“谁,谁丢弃新生命?”
  “比这新生命更凄惨的一个旧生命。”
  “简直不能置信。”
  “子翔说,不要问问题,能够做多少便做多少,千万不要问战区父母为甚么不节育,国家缘何不保护人民,风俗为何重男轻女。”
  “子翔好像非常镇静。”
  “义工队司空见惯。”
  “岳琪,试想想,我如果不是内急,又碰巧该时经过后巷,那小生命……”
  “是呀,这叫缘份,他命不该绝。”
  “谁,谁这样残忍?”
  “叫你别问太多。”
  第二天清早,子翔的电话来了,语气愉快:“幼儿救回来了,是男婴,重七磅十四安士,看护叫他雅各布布。”
  “我可以去看他吗?”
  张伟杰中午到医院探访他自垃圾堆拣回的初生儿。
  洗干净了,穿上衣服,雅各布布有一张苹果似面孔,十分可爱,同一般婴儿无异。
  穿着白袍的张把他抱在怀中,鼻子又忍不住发酸。
  看护轻轻说:“他有他的前程,社会署将交他给领养家庭。”
  “你们十分豁达。”
  “呵是,如不乐观,世界沉沦。”
  张略为好过,交返婴儿,回到报馆,愤慨地写了篇特写。
  总编辑却说:“阿张,佳节当前,不如做篇经济不景气下百货业走势以及何处可买便宜货。”
  张伟杰呆住。
  “街童、毒犯、弃婴、流莺……天天都有,读者已经麻木,不劳你这枝健笔。”
  张不出声。
  “鼓励市民出街消费才是正经。”
  张伟杰识趣地把特写收起。
  稍后岳琪知道了这事,劝说:“老总有他一套,新年快到,谁要看这种丧气报告。”
  张点头,“我是太幼稚了。”
  “子翔在市政厅开会后与我们吃饭。”
  容子翔在政府大楼又是另外一个样子:白衬衫、灰色套装,不苟言笑。
  她在会议上严厉评击建筑商。
  “在建议书上你们只列明爆石最低噪音,那又怎会足够?离地盘一百米处有一间小学,三百多个学生上课,幼儿园小朋友只得五六岁,难免会受惊害怕,骚扰学习,兼尘土飞扬,影响健康。”
  建筑商愁眉苦面,“市政府已经批准我们施工,机械亦已运到,忽然下令停工,敝公司损失巨大,太不公平。”
  “你必须提供最高噪音量。”
  “容女士——”
  容子翔掷回去:“毋需狡辩。”
  在后座旁听的学生家长齐齐鼓掌。
  建筑商悻悻然退下。
  容子翔收拾桌上文件。
  “容小姐。”
  她转过头去。
  有一个陌生人问她:“可否通融?”
  “通融甚么?”
  “容小姐,得饶人处且饶人。”
  子翔倔强地答:“我不明白你的话。”
  “容小姐,大家是华人。”
  子翔说:“法治国家,人人依法办事。”
  那人作最后努力:“容小姐,法律不外乎人情。”
  子翔不去理他,仰起头走出政府大楼。
  她年少气盛,根本没想过事情后果。
  那天晚上,岳琪在一间意大利餐厅里等了近一小时,还不见子翔,急得打电话到处找。
  “她从不迟到,去了何处?”
  忽然之间,张伟杰的手提电话响了起来。
  他一听之下,猛地站起,掀翻了杯子,咖啡淋到双膝。
  岳琪问:“甚么事?”
  “子翔遇袭,重伤入院。”
  他放下一张钞票,拉起妻子的手,飞奔出去,驾车冲了几个黄灯赶到急症室。
  容太太也来了,可怜的母亲面青唇白,浑身颤抖。
  岳琪先死命握住她双手,“不怕不怕,我们都在这里。”
  说着,岳琪自己先怕了起来,头皮发麻,胸口作闷,直想呕吐。
  张伟杰是记者,他有他的人际网络,立刻与当值医生及警员讲了几句。
  岳琪看到他绷紧的双肩忽然松下,立刻知道子翔没有生命危险,可算是不幸中大幸。
  张转过头来,“我们可以去看子翔。”
  他们匆匆走进病房,只见有四五张病床,病人全体呻吟转侧,分不出谁是谁。
  容太太急了,大声喊:“子翔,应妈妈一声,叫妈妈一声。”
  他们听见有人微弱叫妈妈。
  容太太扑过去。
  只见一个人头上缠满纱布,手臂打着石膏。
  医生随即过来说:“容子翔大幸,脑部没有受伤,只在表皮缝了七针,左手骨折断,一星期后可望愈合。”
  容太太伏在女儿胸前饮泣。
  岳琪颤声问:“谁下这毒手?”
  警员进来说:“ 目击证人。”
  “谁?”
  一个长发纠结、衣衫褴褛的女孩轻轻走近,“我。”
  岳琪认得她,“你叫芝儿,你是那个街童。”
  芝儿说:“下午五时左右,天色已黑,我正想买烟,走过窄巷,看见容小姐跌在泥地上呻吟,头部流血不止。我以为她性命不保,这时,她身边站着两名大汉,正想伸脚踢她,我抬起砖头,朝他们扔过去,大声叫喊,有人奔过来援手,那两人窜逃。”
  岳琪不出声。
  子翔救过的人终于救回她,因果报应。
  芝儿说:“我来看看容小姐。”
  医生说:“她可望完全康复,不过你,芝儿,你手腕上有割伤,让我替你诊治。”
  岳琪过去轻轻问子翔:“可以说话吗?”
  子翔点点头。
  “发生甚么事?”
  “下班后到停车场取车,被人自身后袭击,套上大布袋拖上货车,载到一半又推下车。”
  容太太害怕得簌簌发抖,“子翔,没有丧命算你够运,你父兄已经归来看你。”
  “哎呀,爸一定会骂我。”
  不怕死,只怕骂,岳琪不禁笑出来。
  看看时间,事发至今已有六个小时。
  看护说:“病人需要休息,明日再来。”
  容太太说:“我是她母亲,我留下。”
  岳琪说:“伯母请回家好好睡一觉,我陪子翔即可。”
  岳琪在长沙发上和衣而睡,一下子天便亮了。只看见一个英俊的年轻人坐在她对面,见她醒来,向她(目夹)
  (目夹)眼笑说:“李小姐早,谢谢你帮忙。”
  岳琪冲口而出:“你是子翊。”
  这时张伟杰也到了,带来粥粉饭面当早餐。
  子翔醒来,惺忪地说:“好香,肚子饿。”
  岳琪连忙洗干净双手喂她进食。
  容子翊对妹妹说:“妈妈差点吓得心脏病发。”
  子翔张开嘴,又合拢。
  “不准你再做清兵,你可知多危险?”
  子翔不出声。
  “我与妈妈商量过,你跟我到旧金山工作,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子翔抗议:“不能叫凶徒得偿所愿。”
  “你打算怎样,发动义和拳?你得罪的是同胞,行凶的是洋人,这地方华洋杂处,复杂无比。”
  子翔说:“不如旧金山单纯。”
  “子翔,你管的闲事太多。”
  “儿童权益——”
  “很快你便变成那种到堕胎诊所外示威抗议的义勇军,见医生出来痛骂他们,可是这样?”
  子翔不出声。
  子翊叹口气,“你南下旧金山养伤可好,警方自然会缉凶。”
  接着,门一开,子翔与子栩齐齐叫一声爸。
  容先生也赶到了,他是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人。
  偏偏子翔说:“爸多了许多白头发。”
  果然,容先生笑:“生了你,担心得白头。”
  子翔讪笑。
  容先生十分客气,与张伟杰夫妇握手,道谢。
  “子翔,你妈叫我陪你去加州买层公寓房子,介绍男朋友给你,不准你再参加义工组织。”
  医生进来,“好热闹。”
  “她伤势如何?”
  “年轻,捱得住。”
  一星期拆除纱布,左耳上方缝针之处有一块秃皮,永远长不回头发,容子翔破了相。
  容太太把女儿软禁在家。
  子翔假装间歇性失忆,又抱怨左手失去效能,不便操作,总之处处与老妈作对,叫她心痛。
  岳琪劝她,“你别过份。”
  子翔把报纸一角给岳琪看。
  小小一段启示:“联合国保护儿童基金诚征义工”。
  岳琪放下报纸,“嘘。”
  “我被困在家中好比笼中鸟闷得窒息。”
  岳琪读下去:“阿富汗接巴基斯坦边界极需小学教师重新建立教育制度……”
  岳琪抬起头。
  连她都可以听到那种呼召。
  “琪姐,可是你也想去?”
  岳琪不出声。
  “留在报社不过多写一篇某电子网络公司又裁员一千之类,与跑到第三世界,亲手教会儿童识字的满足感不能比。”
  岳琪有点无奈,“教得了几个?”
  “教得一个是一个。”
  “子翔,告诉我,中东某地少一个文盲,于你来说,有甚么分别?”岳琪实在想知道。
  子翔想也不想便答:“地球能有多大,大家都生活得好才有意思。”
  “照你看,这些孩子也是你的邻居。”
  子翔说:“讲得对。”
  岳琪叹口气,“我带来两件消息,一好一坏。”
  “先说好消息。”
  “市政府押后国际建筑爆石建屋计划。”
  “好极了。”
  “警方却对你这宗袭击案失去线索:无目击证人,没有指纹、凶器。”
  子翔不出声。
  “容伯母说她时时夜半惊醒,噩梦中看到你倒在血泊中。”
  子翔略表歉意,嗯地一声。
  “子翊告了假等你去旧金山呢,别拗撬,好歹听大人的话。”
  说起子翊,子翔的精神来了,“他的正职是炒股票,即日入货抛货,何用告假。”
  “子翊投资术精湛,宛如夫子的徒弟子贡,百发百中。”
  子翔笑嘻嘻,“那么,让我做子贡的同学颜回好了。”
  容先生探头进来,“说些甚么,那样高兴?”
  他行李已经收拾好,打算回去打理生意。
  容子翔由父兄押着,南下开始新生活。
  张伟杰与岳琪去送完飞机,回家途中,他问妻子:“你怎么看?”
  “子翔很明显受了惊吓,她在人多的公众地方异常不安,时时转头往后看。”
  “这次真是不幸中大幸,转变一下环境是好事。”
  “容太太已暂时搬到市中心公寓住,打算卖房子。”
  岳琪点点头。
  那边厢,子翔一上飞机就求情:“爸爸,大哥——”
  容先生问:“你又想有何搞作?”
  我想到巴基斯坦边境去教英文。”
  子翊拨开妹妹头发看那个秃疤,叹口气。
  “关我在家,没有意思。”
  容父朝大儿投过去一眼。
  子翊说:“稍安毋躁,我自有主张。”
  容先生轻轻抚女儿面颊,“你为甚么不是陪妈妈买时装喝下午茶的女儿?”
  子翔笑,“我也不知道。”
  飞机抵涉,一踏出海关便看见一个神清气朗的年轻人迎上来,“子翊,这里。”
  子翊连忙介绍:“家父及妹妹,这是我老同学苏坤活。”
  苏坤活笑容可掬,身手伶俐,一把接过行李,容先生对他立刻有好感。
  他驶来一辆七座位,请各人上车。子翊说:“先送家父去酒店休息,他今晚还要见客。”
  子翔一直不出声。
  “再送子翔到公寓,阿苏,我把小妹交给你了。”
  苏坤活大声应是。
  子翔看到大哥同父亲使一个眼色,她不禁生气,大家都把她当一件负累,急急想摆脱她,竟把她交到陌生人手中。
  子翔一直别转头,看窗外风景。
  父亲在酒店下车,子栩及苏坤活陪她到半山一幢小公寓。
  “你看爸多溺爱你,小露台可以看到橘红色的金门桥。”
  子翔不出声,鼓着腮呆坐。
  子翊说:“小妹,你与阿苏应当把握机会多了解一下。”
  子翔觉得有话应当速速讲清楚,她站起来咳嗽一声,“大哥,苏师兄,我并不打算在这个时候结交男朋友。”
  这话一出,轮到粗眉大眼的苏坤活张大嘴巴,“子翔,我想你误会了,我不是你的追求者。”他大摇双手。
  “甚么?”子翔意外。
  只见那活泼的年轻人取出一张职员证放桌子上,“子翊向我说起你的意愿,子翔,我是联会国儿童基金会中一名义工组长。”
  电光石火间,子翔明白了。
  她泪盈于睫,看向大哥。子栩正在微笑,他耸耸肩说:“反对无效,只得附和。”
  子翔与大哥紧紧拥抱,感激无限。
  苏坤活在一边笑。
  “谢谢你,大哥,谢谢你。”
  子翊无奈说:“我与爸商议过,我们了解你的意愿,去,去实践你的理想。”
  “妈妈那边——”
  “暂时瞒着她,所以子翔,你凡事小心,阿苏,你看紧她。”
  苏坤活仍然爽朗地笑。
  容子栩叹口气,“你们两人好好谈一谈,我还有工作要忙。”
  他开门离去。
  子翔以茶当酒,“苏师兄,敬你。”
  年轻人脸容忽然肃穆,“子翔,我看过你履历,你有经验,请问你对阿非利加洲有多少认识?”
  子翔据实答:“毫无认识。”
  “下星期我们出发往科特迪瓦,你恶补一下地理。”
  “甚么,我志愿往印巴两国,因为那处有一亿童工失学,急待援救。”
  “这里有些资料,子翔,你读过之后会有了解。”
  他放下一只信封。
  “这是我的联络号码,请尽速覆我。”
  他告辞。
  正如他说,他不是一名追求者,交待清楚,他忙正经事去了。
  子翔打开信封,里边只有一张小小剪报,可是短短新闻惊心动魄:“传说一只载
  满百多名儿童的奴隶船由科特迪瓦飘流往狮山途中不知所踪,引致联合国儿童会极端关注,船上既无食物食水,又无药疗及卫生设备,联合国现正搜索西非海岸寻船。”
  子翔立刻取出手提电脑埋头寻找阅读数据。
  大半小时后她手心背脊全是冷汗,她拨电话找苏坤活:“师兄,我愿去西非。”
  “那么,你立刻去注射下列防疫针及收拾行装,对,子翊嘱你带卫星电话每日与母亲通讯。”
  “遵嘱。”
  她一翻口袋,发觉有一张父亲签署的大额汇票。
  容子翔真是个幸运儿。
  她立刻添置各式必需品,特别是各类抗生素药品,装入一只帆布旅行袋。
  第二天中午,父亲与大哥来找她吃饭。
  容父说:“那苏坤活正直有为,是个好青年。”
  容子翊说:“我有同感,可是,阿苏已有未婚妻。”
  “是何家小姐?”
  “对方正姓何,大家族,富有,家长为同样理由欣赏阿苏,听说已在积极筹备婚。”
  子翔忍不住说:“可是苏师兄打算往西非。”
  “是呀,他根本不在乎豪华铺张婚礼。”
  “两个人性格好像有点分歧。”
  “子翔,你当心自己,我不想母亲取我首级。”
  “明白。”子翔握紧大哥的手。
  容父问:“左臂怎样?”
  “活动自如,但是,搔不到背脊痒处,转弯不大方便。”
  “慢慢会好,大不了买只不求人搔背。”
  这时,有一个金发少女走过来,把手搭在子翊肩上,子翊并没有回头,已经吻她手背。
  他说:“蓝,这是家父及小妹。”
  容先生满脸笑,招待洋女。
  男女能够平等吗,子翔不看好,换了是外国人来找女儿,父亲势必绷紧面孔,哪里笑得出。
  不过,也不能抱怨了,父亲也算得迁就她。
  子翔随口问:“洋女有甚么好处?”
  子翊笑着回答:“比较看得开。”
  而且分了手,很难再碰头,免尴尬。
  子翔如期出发。
  苏坤活送她到飞机场,同她说:“你先去,这是营地地址电话,你一定找得到,我有事绊住,明后日才与你会合,这是你的临时工作证,再见。”
  又一次证明这名好青年并非她的追求者。
  该剎那容子翔想到退缩,她查看手中廉价飞机票,不知要转多少程才能到达科特迪瓦。
  这真是她要去的地方,要做的事吗?
  她笑了,当然是。
  这并非观光旅行,她毋需向导带队。
  子翔拿着飞机票到柜台交涉,终于换到一张只停一站的座位。
  金发碧眼的柜位员盛赞:“容小姐,社会需要多些像你们这样的义工。”
  十个钟头后,容子翔抵达南大西洋西岸。
  飞机场设备先进,市内现代建筑物高耸,与一般西方大城市没有分别。
  子翔打算叫车子前往营地,却看见有人举起纸牌,上面写着一个“容”字。
  一看,是个华人,子翔立刻迎上去,对方笑着伸出手来,“我是杨小华牧师。”
  “牧师你好。”
  “怎么只得你一人,阿苏呢?”
  “他有点事,叫我先来。”
  一部旧货车后载着许多食物杂货,把子翔送到郊区。
  一进入乡郊,景色完全不同,想象中的非洲全在眼前,土人穿着鲜艳服饰,他们
  务农、捕鱼、开矿,生活似乎相当丰足。营地是一座木搭大平房,当然不是五星酒
  店,但是子翔不会计较。
  杨牧师坐下来与子翔详谈。
  “我们在寻找的船叫自由号,它载着大约一百三十个七至十四岁的孩子,从狮山的自由镇出发,打算到科特迪瓦的阿比疆,但被警方发现船上有非法移民,立即遣返,现在下落不明。”
  子翔说:“这班儿童是奴隶。”
  “正是,人牙贩子本想在阿比疆寻求买主,这一边生活比较过得去。”
  “小孩子可以做甚么?”
  “女童做家务、保母,男孩做佣工、打杂、进工厂,每口售价一两百美元,之后毋需再付薪酬。”
  子翔耸然动容,“现今世界廿一世纪尚有奴隶制度?拐带人口!”
  杨牧师叹口气,“子翔,我带你到乡村访问,你便会知道,村民自愿将无法养活的子女卖出。三五十美元可换取若干食物或一只收音机。”
  子翔难受的感觉好似有一把利刃在她手臂上划来划去。
  赤道上空的天色异常蔚蓝,但有些儿童不见天日。
  当晚子翔睡在营地的纱帐床里,听到各式各样昆虫呜奏曲,一盏小小电灯,吸引无数飞蛾扑上来。
  天亮了,雄鸡高唱。
  子翔微笑,她的工作正式开始。
  她与杨牧师会合当地一个志愿工作者开始寻访自由号下落。
  那位英籍钟斯太太异常愤慨,“我不会相信今日世界尚有一千万奴隶存在。一些家庭拥有奴隶,但讹称是亲戚的子女,小孩亦不敢说出实话,警方徒呼荷荷,遇到虐待,他们也会逃跑,这时,才愿招供。”
  他们查探到自由号离港日期已是多日之前。
  “这班孩子如果还生还的话可算是奇迹。”
  大家都沮丧不语。
  傍晚,杨牧师飞奔进来,“找到了,找到了,自由号正由水警轮拖着往回驶,船上儿童缺水缺食,但无人有生命危险。”
  “阿苏可是在自由号上?”
  “正是,由他带领水警朝北出发寻找,发现自由号燃油耗尽,在海上飘浮,情况危殆。”
  子翔听得呆了,这人竟如此英勇。
  原来苏坤活一早已有打算。
  “唉,一只自由港出发的自由号,载满奴隶,多么讽刺,叫人浩叹。”
  子翔问:“我可以做些甚么?”
  杨牧师笑,“你要帮我们把百多名孩子送返家园,最快都要十天八天。”
  有事要做,子翔心底又充实起来。
  这段好消息,只在报尾小小出现一次。
  相反地,英小王子酗酒吸大麻的新闻,则做了多天报章头条。
  苏坤活回来了,一脸于思,带着十多名无人认领的孤儿,入住营地。
  他说:“其余有名有姓有住址的孩子们住在庇护站,分批遣返。”
  虽无大碍,但是有一两个皮肤严重溃疡,大部份惹上头虱,需要治理。
  子翔不加思索,投入服务。
  苏坤活称赞她:“孩子们都喜欢你。”
  “找不到他们家人,该怎么办?”
  希望有孤儿院收容。”
  “他们一定来自狮山某处。”
  苏坤活无奈,“无人认领,他们不愿回乡。”
  子翔轻轻说:“这些孩子一样有明亮的眼睛呢。”
  苏坤活点点头,“你的意思是,他们也是人类。”
  黄昏,夕阳血红,容子翔在操场教孩子们写生,忽然看见一辆豪华四驱车风驰电掣而至,轮胎激起一大蓬尘土。
  一个苗条的身型跳下车来,气冲冲直往营地办公室奔去。不久,大家都听到争吵声。
  正确点说,是一个年轻女子尖叫声。
  “为甚么不覆我的电话?”
  “有甚么比婚礼更重要?”
  “你这算是甚么态度?”
  容子翔一听就明白。
  啊,何家小姐驾到,大兴问罪之师。
  不知怎地,子翔露出一丝微笑。
  她带着孩子们回饭堂吃饭。
  “记得先洗手,排排坐,别争吵。”
  两个比较小的孩子要找苏大哥,忽然奔进办公室,子翔在后边用土语喊。
  办公室并没有门,一进去便可以看到刚才那个乘豪华四驱车来的何小姐正怒气冲冲瞪着未婚夫。
  而苏坤活呢,真是个不折不挠的好汉,他一边唯唯诺诺,一边忙看打电邮。
  看到这种情形,子翔忍不住嗤一声笑。
  孩子们的脚步声惊动了两人,何小姐霍地转过头来,一双眼睛晶光闪闪瞪牢陌生人。
  剎那间她只见到两个浑身癣癞的小黑人,一时也看不清较远那个其实是女同胞,偏偏子翔又戴着顶渔夫帽,遮了大半张脸。
  她惊呼:“甚么地方来的猢狲?”
  这种恶劣歧视态度叫子翔气结,一时兴起,子翔扮作猴样,双臂乱摇,口中吱吱作声,扑向何小姐。
  孩子们见保母童心大发,也跟着扮齐天大圣。那娇俏女吓得魂不附体,一直尖叫,朝角落退去。
  苏坤活强忍着笑,站起来说:“让我来介绍,这是何慧象,那是容子翔。”
  子翔摘下帽子,笑着用普通话说:“何小姐你好。”
  谁知何小姐瞪着子翔,忽然怔怔落下泪来,“我明白了,你们好,我回去告诉父亲,取消婚礼。”
  她转过头去,看看苏坤活。
  子翔与她都以为阿苏会得没声便道歉,跪地求饶,务必把何小姐哄得回心转意。
  可是苏坤活把双手插在裤袋,一言不发。
  何慧象统共下不了台,她受了极大委屈,老远乘飞机到非洲,手臂上注射防疫针
  处还肿着隐隐作痛,满以为一出现未婚夫便会乖乖跟她回家,可是他却不瞅不睬。
  他在这丛林里耽久了,对土人的感情深厚过对未婚妻。
  何慧象急急离开营地。
  四驱车与司机在等她,她登上车,车子又绝尘而去。
  子翔目送四驱车在地平在线消失。
  赤道的月亮缓缓升上天空,巨大皎洁,几乎可以清晰看到吴刚在一直砍那棵桂树,玉免在一旁偷窥。
  半晌,苏坤活在身后叫她:“吃饭了。”
  今晚有烧肉碎及面饼,孩子们吃得津津有味。
  子翔比较沉默,饭后她把随手带着的最后一袋糖果分给孩子们。
  她对孤儿们说:“我要走了。”
  孩子们依依不舍。
  杨牧师进来说:“多谢两位相帮,下一站去哪里?”
  苏坤活还来不及回答,门外出现一个男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说要找他的女儿。
  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立刻认出他,上前相认,父女抱头痛哭。牧师连忙对他讲起道理来:“孩子不是货物,以后切记不可卖买……”
  子翔不出声。
  苏坤活说:“你可是一直想去巴基斯坦?当地酝酿战争,你要三思。”
  子翔忽然说:“现在追上去道歉议和也还来得及。”
  苏坤活沉默一会才答:“我不知你爱管别人闲事。”
  子翔答:“那样无声无息把人甩掉未免残酷。”
  他摊开双手,非常无奈,“你也看得出我们两人像南北两极,去不到一处。”
  “那当初呢,怎么会去到订婚这样远,真是误人误己。”
  “你说得对,是我不好,我不该把事情拖到今天。”
  子翔看看他,这人总算愿意承担错误。
  在非洲明亮的月色下,他倾诉心事。
  “家父在何氏企业工作三十年,是名赤胆忠心的老臣子,何老板十分倚重他,凡事都说:『济芳,你看这事怎么处理』,他是何氏左右手。周末,何家把白色游艇驶出来,叫我们上船玩,何氏夫妇一点架子也没有。”
  子翔听得入神,索性躺在石阶上,仰看猎户星座腰带上的三粒大星。
  “何氏很喜欢我,我与慧象,自幼一起长大。”
  子翔微笑。
  今天,他打了金枝,他该当何罪。
  “少年时慧象十分可爱,我替她补习算术,她对功课兴趣不大,何先生一直说:『慧象,你把欧洲所有名牌都背会了,读数学公式那样用功兼好记性,你就是优异生了』。”
  子翔静静聆听,是有这样的女孩子,她在中学大学都见过,成日打扮,追贴潮流,把芭比娃娃的事业占为已有。
  不过,她们真的漂亮可爱。
  苏坤活叹口气。
  这个时候,杨牧师走进来,“阿苏,东京长途电话,何先生找你。”
  呵,来了。
  子翔看看他。
  只见他握一握拳头,朝自己点点头,深深吸口气,到办公室去接电话。
  子翔好奇,他会说些其么?
  低头认错?大抵不会,继续拖延,大有可能。
  他说了几句便出来,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子翔不方便问他,他们既非手足,又不是老友。
  只见他比刚才轻松,一定是找到了解决方法。
  他说:“我们明天离营。”
  第二天下午,孩子们在营地操场欢送他俩。
  用法语唱出:“朋友,再见,朋友,你的盛情我将永记,朋友,但愿我们有再见一日。”
  子翔双眼润湿,把孩子拥在怀中。
  杨牧师用旧货车送他们到飞机场。
  两人单独在一起,开头没有话说。
  隔一会苏坤活说:“科特迪瓦,本来是法国殖民地,盛产象牙,最近十年已禁猎取象牙。”
  子翔说:“所有工艺品中,象牙雕刻最难看,大象是何等高贵庄严的动物,为着无谓摆设装饰杀害牠们,多么无知残忍。”
  苏坤活忍不住说,“子翔,你每句话都说到我心坎里。”
  子翔笑,“你我是同道中人。”
  苏坤活问:“听说你是执业建筑师?”
  “是,女承父业。”
  “你与子翊性格不一样。”
  “子翊是我经济支柱,他时时疏爽地接济我,全家义工也不是办法,他出钱,我出力。”
  “子翊担心你。”
  “是呀,凡事皆因强出头。”
  苏坤活笑了,过一会儿他问:“你不关心我在电话跟何老板说些甚么?”
  “那是你家的事。”
  “你讲得对,我不应再拖,我同何先生说:婚事取消,我会回去亲自道歉及接受处份。”
  子翔吃惊,“就是那样?”
  苏坤活点点头。
  子翔问:“会不会家法处份,把你那一对招子挖出来?”
  苏坤活啼笑皆非,“有一件事你与子翊一模一样,那是你俩的幽默感。”
  这时,他的手提电话响起来,他讲了几句,忽然沉吟,抬起头看子翔一眼,子翔立刻知道事情或许与她有关。
  只听得他说:“我立刻与向督察会合。”
  子翔马上醒觉地抬起头,留意是否有人接近他们。
  子翔越来越觉得蛮荒世界比先进都市更加安全。
  苏坤活说:“向督察在旧金山。”
  子翔扬起一道眉毛。
  “子翔,我要换飞机票往旧金山办一件事,你可愿同行?”
  子翔笑,“我的家正在湾区。”
  苏坤活点头,“好极了。”
  他有点迷茫,原先以为到了巴基斯坦,安排容子翔与当地慈善机关接触,即可分道扬镳。
  可是机缘把他俩紧紧拉在一起。
  这就是缘份吗?
  他悄悄看容子翔一眼:短发、小圆脸、小个子,无比活力,作风务实。
  还有,与他志同道合。
  正在盘算,他听到子翔说:“你可以住我家来,立刻去柜抬换飞机票,先到进亚米,再转往西岸。”
  上了飞机,一找到座位子翔便呼呼入睡。
  苏坤活打开电子手账看到一连串电邮。
  “阿苏,这是子翊,子翔没有给你太多麻烦吧。在社交圈听到一些是非,有人说你与何慧象关系破裂,愿闻其详,阿苏,三思,勿失大鱼。”
  苏坤活苦笑。
  接着,是他父亲留言:“坤活,今日何太太来访,说慧象已起程往北美散心,婚礼无限期押后,这是怎么一回事?你母亲急得团团转。”
  苏坤活转过头去看身边的容子翔。
  熟睡的她一脸稚气,可是嘴角有一丝坚毅。
  是否一见面就喜欢她?
  倒也不是,是在一个下午,当她接收到那批孤儿,帮着医护人员替他们检查身体的时候,他才对她另眼相看。
  苏坤活看到子翔徒手替一个女孩洗脚上伤口,用钳子小心翼翼把脓血中的蛆虫一条条夹出来。
  是那种无私的爱心叫他感动。
  一个家境小康,在都会长大,建筑系毕业的年轻女子,能够做到那样,叫他钦佩。
  接着,未婚妻何慧象赶到,气焰高涨,像殖民地庄园的奴隶主。
  苏坤活忽然发觉自己根本不认识这名女子。
  他彷徨失措,只听得一把声音在他耳畔说:再不行动就来不及了,快快悔婚吧。
  就这样,他做了逃婚男子。
  而慧象,她也有同感吧,此刻在巴黎或蒙地卡罗的她一定也暗暗松一口气。
  慧象一向不喜欢猴子,第三世界人类对她来说全像猿猴,而他一年中有许多时间都留在贫国。
  他轻轻推醒子翔,“起来,喝杯水,到处走走,活动四肢。”
  子翔惺忪可爱地睁开双眼,一时像是不知身在何处,看到苏坤活的浓眉大眼,才缓缓想起,她微笑,叫一杯橘子汁喝,站起到走廊活动。
  半晌返来,问同伴:“到旧金山何事?”
  “协助华裔督察调查非法童工失踪事件。”
  子翔一怔,“等一等,我有无听错,旧金山有非法童工?”
  “是,就在西方繁华都市的后院。”
  子翔问:“有资料吗?”
  资料图文会令你不安。”
  他把手提电脑交到她手上。
  子翔开始阅读。
  “啊。”她忍不住叫一声。
  苏坤活说:“渔船在码头附近发现十四岁男童浮尸,无身份证明文件,颈、腕、足踝均有伤痕,左额角中枪致命。”
  照片清晰,男童有一双棕色大眼,睁得极大,像是想竭力看清这个世界。
  “翌日负责妇孺受虐案的向勇督察接到一通匿名告密电话,说男童名叫文汇,是波多黎各走私人口,受雇一间制衣工场。”
  “走私人口。”子翔喃喃说。
  “将儿童像牲畜般偷运入境作非法劳工,为地下工场牟利。”
  “向督察可有突击检查该处工场?”
  “他怕打草惊蛇,想从我处得到更多数据。”
  “你心中有数?”
  “对于童工线路来龙去脉,我们略知一二,我这就去与向督察会合。”
  “为甚么杀害这名少年?”
  “也许,他想到逃跑,或是投诉。”
  “十四岁,应当正为班上漂亮女生及脸上痘疮烦恼。”
  “各人命运不一样。”
  飞机抵埗。
  向督察原来是一名女警,英姿飒飒,一见苏坤活,笑容满面迎上来,随即发觉他身边还有个女生,脸色马上一沉。
  这一切,都看在子翔眼中,她自动退后一步,轻轻对苏坤活说:“有事找我。”
  她自己叫车返回公寓。
  打开门,丢下行李,第一件事便是喝瓶冰冻啤酒,泡在浴缸里洗刷。
  然后,她里着浴袍做鸡肉三文治大快朵颐。
  这时门钤响了。
  有人在门外喊:“子翔,是琪姐,想煞我了,快开门。”
  子翔连忙丢下食物去应门。
  “琪姐怎知我回来?”
  “我与伟杰正好在子翊家度假。”
  子翔一边套上T恤牛仔裤一边把旅途上惊险事件向李岳琪报告。
  岳琪小心聆听,不时问及细节。
  子翔将何慧象小姐把她当猴子的事转告岳琪。
  岳琪看着她,“你不至于那么黄瘦,又无长毛,这富家女欺人太甚。”
  “算了。”
  “他们已经分手,这次事件可能是导火线。”
  “不关我事。”子翔举起双手。
  “没人投诉你。”
  子翔问:“我妈妈好吗?”
  “她趁空档去陪你父亲,此刻在上海探亲。”
  子翔点头,“她根本是上海人,大姐大哥都在内地。”
  “那你也是沪籍。”
  “我拿加国护照,跑天下。”
  李岳琪问:“看到喜欢的人没有?”
  子翔不出声。
  子翊的电话来了,找她俩吃午餐。
  特地叮嘱:“子翔有男朋友的话可以一起带来。”
  子翔喃喃自语:“我也希望。”
  子翔没有合适裙子,临时到百货公司选购一件丝绒,加上粗布外套,自有风韵。
  子翊的在那种需一个月前订座的法国餐厅,情调九十分,食物七十分。
  子翔看见大哥很是高兴,上前拥抱。子翊端详她,“又黑又瘦,像只猴子。”
  张伟杰随后赶到,他胖了,像个生意人,气色非常好。
  一坐下便把一份报告放在桌上,岳琪急不及待拆阅。
  读完之后,岳琪松口气。
  张伟杰说:“一切正常,医生说:至要紧轻松,以平常心待之,一定会有怀孕机会。”
  原来如此。
  子翔微笑,“做你们的子女必然幸福,你俩明白事理,这比富有或溺爱更加重要。”
  岳琪握住子翔的手,“可是,已经盼望多年……”
  “你俩工作不定时,聚少离多,也许,琪姐应当放一年大假。”
  岳琪叹口气,“到头来,总是女性牺牲,没法子,那副机器在我们身上,而且生产性能有个期限,一近四十,大势已去。”
  说到这里,子翊的女友来了,这次,换了一个人,他叫她白朗雪。
  因有外人,对话内容立刻客气起来。
  子翔一向觉得吃饭应酬最浪费时间,一坐一两个小时,天天如此,不知怎样办正经事,最终沦为吃饭专家。
  不知苏坤活此刻在甚么地方。
  子翔抬头用目光游览这间白色玻璃顶的餐厅,忽然看见一对穿鲜红套装的母女走进来。
  那中年太太颈上戴看硕大圆润的黑珍珠,她的女儿——慢着,子翔一眼把她认出来,她正是与子翔有过一面之缘的何慧象。
  只见她精心打扮过,亮丽得叫众男客忍不住看过去。
  果然,容子翔咦地一声,“这是何慧象,难道他们也约在这里?”
  子翊像是等看好戏的样子。
  不出所料,苏坤活跟着进来,走到何家那一桌坐下。
  餐厅忽然变成一个舞台,那边是主角,这里是观众,不过,子翔随时可以参加演出,但是,她实在不想做配角。
  做观众吧,观众最高贵。
  岳琪轻轻问:“你对那年轻人特别留神。”
  子翔抬起头来笑,“子翊又换了女友,自由身,多选择,明日又约会另一个。”
  “不过,终有一日他会累。”
  子翊笑问:“是说我吗?”
  只见那边何慧象紧绷着脸,一言不发,何太太耐心与苏坤活细声商量,像是盼望有所挽回。
  但是苏坤活像是下了决心,他站起来,向何太太微微一鞠躬,便转身离去。
  他没有留下吃饭。
  子翔看得出神。
  苏坤活从另一边玻璃门离去。
  子翊轻轻说:“他心事重重,没看见我们。”
  他一走,何慧象也推开椅子离去,只剩下何太太一个人尴尬独坐。
  稍后她也放下小费走了。
  可是那张空桌很快又有人坐下,四个穿西装的行政人员把小圆抬挤得满满。
  又轮别人登场了。
  只听得子翊喃喃说:“阿苏不知他损失多少:何家三十一亿美元财产只得三个女儿分享,何慧象且是长公主。”
  子翔轻轻揶揄:“不如你去试一试,大哥你也一表人才。”
  子翊伸手扯小妹头发。
  子翔掩住秃疤雪雪呼痛。
  饭后回到小公寓,管理员走过来,“容小姐,有人等你。”
  子翔一抬头,看到苏坤活站在她面前。
  他轻轻问:“在你家借宿方便吗?”
  子翔连忙答:“欢迎之至。”
  对刚才餐厅一幕一字不提。
  算一算,苏坤活已经两日一夜没休息过了。
  进了屋子,子翔给他一瓶冰冻啤酒,他喝一大口,说声“可救贱命”,倒在沙发上。
  子翔转过头去,他已经熟睡。
  子翔替他盖一张毛毯。
  她到附近市场买些肉类菜蔬水果回家,在厨房做了罗宋汤及蒜茸面包。
  这时苏坤活已起来淋浴。
  他把她家当作营地,洗刷完毕坐下来吃饭。
  “案子进展如何?”
  “向督察要找的是凶手,国际刑警要找的是贩卖人口主脑,我只负责提供线索。”
  “有发现吗?”
  “主脑是我们熟悉人物:他们讹称儿童被带到金山可以半工读,又能赚钱寄返家中救济家庭,等到一上岸,面色就变,少年男女被禁锢做黑市工场,不见天日。”
  “杀害文汇的凶手找到没有?”
  “呼之欲出,向督察已去搜查一间工厂,并且设法寻找人证。”
  电话来了。
  阿苏转头,“子翔,你会西语,一起来。”
  子翔披上外套跟他出去。
  苏坤活驾车往工厂区驶去。
  近旧码头有多幢破烂工厂大厦,像是月球另一边,警员走近与他们会合。
  走进工厂,只见大批工人坐在缝纫机前忙碌操作,一眼看去,都是成年人,并无童工。
  厂主是一对中年男女,正接受向督察盘问。
  向勇见到苏坤活自然高兴,发现了容子翔又眉头一皱。
  子翔心想,这女子分明也是一个办事的人,为何七情上面,这样肤浅。
  一定是对苏坤活有太大的好感,造成致命伤。
  只见苏坤活上前说:“罗滋格先生太太,我们又见面了,记得吗,我已调查过你们一次,不过,三年之前,你们的工厂在罗省。”
  工厂东主变色。
  子翔籍故到洗手间去。
  在走廊听见两个女子低声说话。
  ——“希望文汇沉冤得雪。”
  “我的弟弟与他同年,唉。”
  “有脚步声,嘘。”
  隔着迭得人那样高的纸盒,子翔忽然轻轻用西语说:“文汇双眼睛瞪得很大,他颈、手、足,均有伤痕,曾遭毒打,是谁朝他太阳穴开枪?他父母还在家乡等他。”
  纸盒后边没有声响。
  子翔叹口气,“知情的人应在这个时候举报。”
  仍然没有回音。
  子翔刚想转头走开,有人出声了。
  “打电话给警方的是我。”
  子翔静静问:“你愿意站出来吗?”
  那同伴说:“马利亚,当心。”
  “不,我已不能再沉默下去,我胸膛会炸开。”
  子翔推开纸盒,想面对面与马利亚说话,但是纸箱另一边空无一人。
  马利亚已被怕事的同伴拉走。
  子翔十分失望。
  她立刻出去问苏坤活取职员名单,工人中一共有五个马利亚,两个放假,还有三个,她逐一走到她们工作岗位,不难发觉,她要找的马利亚是清洁女工,子翔不出声。
  向勇督察带了罗滋格夫妇回警署问话,他们两人大喊:“通知律师,叫他立刻到派出所。”
  子翔静静到后门等候,苏坤活讶异,尾随在后。
  两个人站在破旧的砖楼后巷,感觉像置身战壕。
  这时,有一杯热可可就好了。
  终于,后门推开,一个女子走出来倒垃圾,子翔把握机会,一个箭步上去,拉住女子手臂,“马利亚,替文汇申冤,帮助我们破案。”
  那个马利亚也有一对同样明亮的褐色大眼,她只得廿多岁,不过脸上愁容像是经历了半世纪的沧桑。
  马利亚先是混身战栗,终于抬起头来,“我知道他们把孩子禁锢在甚么地方,我去过该处清理污物血渍,我也知道杀人手枪藏在厕所水箱。”
  苏坤活一听,立刻电召向督察。
  马利亚被警方带走之后,他们两人坐在石阶上无言相对。
  就在文明社会的后院,发生这样的惨剧。
  “走吧。”
  苏坤活伸手拉起子翔。
  两人回到市区,买了咖啡与热狗裹腹。
  苏坤活的电话响了,他说了两句:“到你家吃饺子?不用客气,我们已经在享用热狗,我们是谁?我与容子翔,叫她也一起来?待我问她。”
  子翔点点头。
  “好,”苏坤活对向督察说,“我们七时见。”
  子翔说:“师兄,她对你有意思。”
  苏坤活笑笑,“我并无特别优点,你别多心,谁会看上我。”
  子翔也笑,“你一表人才,为人正直,好处多多。”
  “哪有你说得那么好。”
  子翔说:“让我们去买点水果。”
  两人循着地址找上门去,发觉向勇住在唐人街附近小公寓内,环境中下。
  她出来应门,面泛油光,身穿围裙,一手面粉,正在厨房忙做饺子,她说:“欢迎欢迎。”
  狭小公寓布置得井井有条。
  子翔说:“我来帮你。”
  “不用,你坐下喝杯茶。”
  向勇拿出盛着酱油瓜子的玻璃碗招呼客人。
  外国长大的子翔从来没吃过瓜子,偶然见到,母亲也叮嘱不可以嗑坏牙齿,今日见到,十分稀罕,取几颗放入嘴中,尝试着咬开,却不成功。
  那边向勇刮辣松脆地用门牙打开瓜子壳,用舌尖轻轻黏出瓜子仁咀嚼,熟能生巧,叫子翔佩服。
  当下向勇似笑非笑,看看子翔说:“你是坤活的女友呢,还是他的小妹?”
  好一个容子翔,不徐不疾地答:“我是苏师兄的手足。”
  向勇不出声,盛出一大盆饺子来,加上小碟子醋、酱油、麻油,还有极辣的指天椒。
  子翔不能吃辣,也觉得香。
  饺子皮薄馅厚、汁液鲜美,子翔一口气吃了廿多只,连说话的工夫都没有了。
  吃饱后,苏坤活自告奋勇去厨房洗碗。
  向勇捧着热茶着看容子翔似笑非笑说,“今日破案,多得你细心。”
  子翔欠欠身,“多得工人马利亚申张正义。”
  向勇沉默一会儿,忽然说:“这么好的男人,甚么地方去找。”
  子翔微笑,“你指苏师兄?他的确正直高尚,可是,也不至于是凤毛麟角。”
  向勇语气突变,“你是香港人吧,港女的口气就是这样嚣张跋扈,不知怎地,大家都是华人,港女自视高人一等,衣食住行全是一流,男人呢,抓一把来吹掉一层才拣择,目无下尘,招人妒忌。”
  子翔一怔,“是吗?”她们是这样的人吗?
  “你们不自觉?”
  “太多事要做,太少时间,没有专注研究这种题目,我若读人文系,必写论文『试探索各地华女对异性态度异同之处』。”
  向勇气馁。
  子翔提高声音:“师兄,做妥厨房没有?”
  苏坤活应声出来,捧着三杯咖啡。
  他坐下与向勇讨论案件内容。
  不久已到九点。
  苏坤活先站起来告辞。
  向勇与他握手道别,“多谢你俩帮忙。”
  子翔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向勇看看她,“我一点也不喜欢你,你根本不是华人,你讲中文口角像洋人,可是,我佩服你办事能力,同时,又欣赏你出了力也不居功。”
  子翔一时不知这是褒是贬,不过,向勇那样梗直,也算是一条好汉。
  子翔伸手拍她的背脊,“后会有期。”
  向勇揶揄她,“你的中文,都是看武侠小说学来的吧。”
  容子翔理直气壮,“开卷有益。”
  他们离开向督察的家。
  苏坤活说:“向勇很能干,十年前移民美国,在大学读罪犯学,毕业后加入警队,短短几年,升到督察,枪林弹雨,出生入死,获上司赞赏。”
  子翔微微笑。
  “子翔你有点鬼祟。”
  “她那样喜欢你,你却毫无表示。”
  “我有暗示。”
  “是甚么?”子翔好奇。
  “我带着女伴造访她家,已清楚表态。”
  “我是你女伴?”
  苏坤活佯装吃惊,“你不是男人吧。”
  “呵,把我当挡箭牌,怪不得向勇句句带刺,我背脊插满冷箭。”
  苏坤活只是陪笑。
  “你为甚么婉拒向勇?”
  “没有那种牵挂纠缠的感觉。”
  答得真好,子翔不由得再三回味。
  回到半山,两人分别在卧室及客厅休息。
  第二天一早,李岳琪来敲门。
  她一探头,“呵,你有客人。”
  “是苏师兄。”
  岳琪一看就知道他们二人之间并无暧昧,她不禁略为失望。
  她摊开报纸,“这件案子由你俩侦破?”
  “不,不关我事,是苏师兄能干,不过——”她诉说详情。
  李岳琪仔细聆听。
  稍后她问:“下一站你又往何处?”
  “妈妈有无催我回家?”
  “伯母一向被动,但在逆境下她又懂得庄敬自强,把生活处理得很好,她当然想子女长伴身旁可是你们另有志向,她亦接受。”
  子翔低下头。
  不久之前,她在书店看到一本书,名叫“我一生从未做过任何我真正想做的事”,这就是说她母亲了。
  子翔说:“今晚我要详细与她讲几句。”
  “她在沪找到了亲戚,逐家走动送礼,十分起劲。”
  “送甚么礼?现在他们眼角也很高了。”
  “你问她呀。”
  子翔点头。
  她们尽管压低声音,苏坤活还是醒了。
  他大方地与岳琪打一个招呼,自顾自梳洗。
  隔一会他问:“子翔可有空帮我理发?”
  他手中拿着一只剃平头的电剪,十分容易操作。
  电话响了,岳琪说:“子翔你去忙,我来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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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子翔一拿起电话,就听见有人问:“他在你那边?”
  子翔讶异,“是向督察吧,你可是找苏师兄?他正在理发,十分钟后回你电话可好?”
  向勇酸溜溜,“他可以留在我家过宿,我哪点比不上你。”
  子翔不出声,索性把电话交给苏坤活。
  岳琪熄了剪发机。
  只听见阿苏说:“不用客气,真的不必劳驾,谢谢。”忙不迭挂断电话。
  岳琪看子翔一眼,“大清早谁这样殷勤?”
  苏坤活有点尴尬。
  子翔代答:“师兄的仰慕者。”
  岳琪诧异,“现世代还有这样急进的女性?”
  子翔笑,“所以师兄有点害怕。”
  苏坤活抗议:“喂喂喂。”
  平头已经削短,子翔赞剪得好。
  苏坤活取出吸尘机把碎发收拾干净。
  岳琪怪羡慕,“换了是张伟杰,这堆头发十年后仍在原处,可作呈堂证供。”
  子翔轻轻说:“可是你爱他。”
  李岳琪无奈地微笑,可不是,老张又何必做得更好。
  子翔说:“师兄怕仰慕者缠住他不放。”
  “那是怎样一个女性?”
  “精明能干,完全知道要的是其么,不惜一切向前。”
  “甚么样的社会栽培其么样的人,你在北美生活,人人崇尚自由,盛行个人主义,追求理想,所以不做建筑师做义工。”
  “我们真的很幸福。”
  岳琪笑问:“不是自讨苦吃吗?”
  苏坤活过来坐下,短发的他精神奕奕。
  苏坤活答:“我另外介绍师兄姐给你。”
  “明白。”
  苏坤活跟着说:“做一季义工体验生活是好事。”
  子翔问:“只一季?”
  岳琪接上去:“一季足够了。”
  子翔微笑不出声。
  岳琪说:“我只听说有无国界医生,却未听说过无国界建筑师。”
  西装笔挺的容子翊来接苏坤活出去办事,他做他司机,两个性格外型完全不同的人不知怎样成为好友。
  他带来中文报章杂志。
  容子翊对苏坤活说:“他们找不到你的照片。”
  原来是何氏单方面向外界宣布取消婚礼。
  苏坤活沉默一会,然后取过帆布袋,“走吧。”他说。
  两个男生出门去。
  岳琪翻阅新闻。
  子翔说:“何慧象真漂亮。”
  岳琪抬起头,“是吗,一个人的时间用在哪里是看得见的:一三五健身室做运动,二四六美容理发按摩全身,睡到日上三竿,盘算戴其么首饰穿哪款时装,又不必担心生活细节,毋需操劳,给我过那种日子,我也一般漂亮。”
  “可是也有金钱买不到的东西。”
  岳琪微笑,“真可惜,那是苏坤活的志气,我很佩服这个男人。”
  子翔的声音转为温柔,“他是有点怪。”
  讲完之后,侧着头,咪咪笑。
  这一切,岳琪都看在眼里。
  傍晚,李岳琪向容伯母报告:“子翔很明显对她的苏师兄有极大好感。”
  容太太沉吟,“人品虽然不错,但是像只猴子似满山走,总不大好。”
  “联合国内有文职,也许,将来他会考虑教书。”
  “嗳,做老师最好。”母亲们都喜欢子女教书。
  岳琪笑,“要不教小学,家长见到班主任家拜神主牌,辛苦也值得,否则,教大学,师生如朋友。”
  “是,是。”
  岳琪感慨,“子翔最幸福,根本不必计较入息多寡,不比我们,为看八十一百就要考虑跳槽。”
  “子翔只在电话留言,很少与我说话。咦,岳琪,她打进来了。”
  岳琪笑说:“别泄露我是奸细。”
  客太太听见子翔清脆的声音喊妈妈,一如七八岁时音容,忽然鼻酸。
  小时,她拥着小子翔说:“来,趁子翔未长大成人再紧紧抱住妈妈。”
  子翔也会说:“趁妈妈在生也多多拥抱子翔。”
  母女都明白生老病死是怎么一回事,异常珍惜对方。
  真是庆幸。
  当下子翔问:“妈妈,爸爸可好?”
  “状况叫人侧目,他打算穿唐装上班。”
  “长衫马挂,还是短打,抑或中山装?”
  “这要问他了。”
  “妈妈子翊又换女朋友。”
  “这算是新闻?你呢,你几时来看妈妈?”
  “咦,妈妈,电讯有阻碍,忽然霹雳啪啦,明天我再同你说话。”
  子翔乘机挂断电话。
  她不是不愿多说,而是实在不知说甚么才好。
  下午,容子翔的新宗任务来了。
  苏坤活问她:“子翔你拿加国护照可是?”
  “正确。”
  “你谙普通话?”
  “可以交通。”
  “那么,你起程到杭州去一趟,有五名加国公民在当地孤儿院领养婴儿后不获出境,到领使馆投诉,使馆联络我们处理。”
  子翔蠢蠢欲动,“我立刻动身。”
  “详情会电邮给你。”
  “你呢,你与我同行?”
  “我得前往刚果,哥玛市那伊拉冈哥大山爆发,五十万人流离失所,全世界着急,宣明会将与我们会合要求全球协助。”
  “五十万人!”子翔这才明白甚么叫做哀鸿遍野。
  “子翔,我也希望你可以一起前来,刚果人说法语,看情形我真得操练一下法文。”
  子翔笑。
  “祝你去杭州马到功成。”
  子翔闭上眼睛,彷佛看到苏坤活奋不顾身投入工作的样子。
  他的粗布衬衫已经洗得发白,天气热,浑身是汗,湿印直透布衫,背脊出现一个
  丫字,腋下、胸前,都有汗迹,晒干了,有一片淡淡白色盐末。
  这才是子翔心目中的男子汉,智勇双全。
  他是那种一部吉甫车卡在阿玛逊河泥泞里也不觉惊怕的人,一手挥走大毒蛛,一边还能笑嘻嘻告诉同伴牠是莎剧麦克白斯中那三个女巫炼药的必需品种。
  谁还会耐烦同光说不练的白面书生约会,他们动辄还要看不起女性。
  子翊把他介绍给妹妹是做对了。
  但是,苏坤活一开头就说明他不是一个追求者。
  子翔急促出发,到了飞机场才有时候逐一通知亲友。
  岳琪意外,“哦,杭州,可以见到妈妈了。”
  子翔也有三分喜悦。
  “子翊可在?我与他说几句。”
  “子翊往新加坡微系统研究中心开会,小小岛国如斯先进,叫人钦佩,临走前他放尽伊龙股票,幸保不失。”
  “近十年八年人人都通世界跑。”
  “子翔,记得探访伯父母。”
  “我想给他们一个惊喜。”
  “子翔,不要给任何人惊喜,免生意外错摸,凡事说清楚。”
  “明白。”
  子翔留言给母亲,说明班机号码抵达时间。
  然后,她打开手提电脑查看杭州第一孤儿院数据。
  领养孤儿的详细手续清楚列明,还有照片可以参考,从新生儿到三五岁都有,九成是女童,她们都有小小圆扁脸,大眼,十分可爱,全是弃婴。
  子翔心底起了异样感觉。
  她闭目养神。
  这一程不算太远,但是子翔一闭上眼睛就看到苏坤活的影子。
  她有点无奈,初中时第一次与班上篮球健将约会也有这种感觉,子翔一向喜欢高大宽肩膀厚胸膛的异性,跳舞时他的下巴可以轻轻搁在她的头顶。
  子翔没想到母亲会来接飞机。
  容太太穿着一袭宝蓝色夹旗袍,十分华丽,一见女儿便用力招手。
  “妈妈。”
  有母亲真好,子翔把整张脸埋在妈妈肩膀上。
  小时候她最喜欢躲在母亲腋下,那真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
  容太太仔细看她,“子翔,皮肤又粗又黑,哟,手指甲脏脏,还有,头发枯黄,你像自非洲回来。”
  子翔微笑,可不就是非洲。
  “快跟我回去酒店好好修饰。”
  “妈妈,我这次有任务在身。”
  “甚么事,你不是在休假吗?”
  “说来话长。”
  容太太一把将子翔推进酒店汽车,押着她走。
  子翔吩咐司机:“去火车站,请替我买一张双程票往杭州。”
  容太太一怔,“你去杭州做甚么?”
  “探访朋友。”
  容太太嗯地一声。
  “办完事我一定陪妈妈大吃大喝。”
  容太太这才露出笑容。
  “妈妈,你身上旗袍好看极了。”
  “这个款式叫昭君出塞。”
  子翔一怔,昭君出塞,不是有去无还吗,连她都知道这个不祥典故。
  她见母亲在兴头上,并不出声。
  “我叫你爸的秘书陪你去杭州。”
  子翔不由得笑了,“秘书有工作在身,怎可任意差使。”
  “那么,我陪你去。”
  子翔握着她的手,“妈妈,你放心,我办完事立刻回来。”
  她乘车赶往目的地,沿途欣赏风景,自得其乐。
  那五对加籍领养夫妇在火车站等她。
  每人手中抱看一个婴儿。
  大家一涌而上,“你就是调停人容子翔?”
  “容小姐,我是第一孤儿院负责这件事的苗岱红。”
  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子伸出手来与子翔相握。
  一时间众人七嘴八舌,语气激动愤慨。
  幸亏容子翔耳听八方,她已得知真相一二,不由得大表诧异。
  “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谈。”
  “请顺便到我们孤儿院参观。”
  五对洋夫妇抱着的幼婴白白胖胖,看上去都像杨柳青年画中骑在大鲤鱼背上的胖娃娃,可爱极了。
  他们一起乘车回孤儿院。
  子翔搞清楚来龙去脉,同那班家长说:“现在不是孤儿院不准放人,而是领使馆拒发护照给婴儿入境。”
  苗岱红苦笑,“第一孤儿院成立已近三十年,声誉清白,现在他们怀疑我们诱逼生母把第二胎强送孤儿院,给外国人领养,真正蒙冤。”
  “嗯。”
  “容子,你是加国公民,你再替我们跑一次代办处。”
  其中一位阿瑟太太流泪,“我苦苦恳求林斯代办无效,我怎能放弃小孩,她已经是我女儿。”她紧紧抱着梳一绾冲天炮的小玲。
  大家纷纷抗议。
  “谁会想到自己的国家会留难我们。”
  “做了三十年公民,发觉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我已留在杭州超过一个月,再也不能告假,若不返回安河,连工作都会丢失。”
  “叫我们提供婴儿亲生父母弃权书,说明是孤儿、弃婴,哪里去找生父母!”
  “不可理喻。”
  子翔从未遇见过这种事,一时晕眩。
  她说:“我去见林斯代办。”
  苗岱红说:“我帮你预约。”
  容子翔生气,“他是公仆,我是纳税人,他原应为我服务,我有急事求助,还需预约?这又不是跳舞吃饭!”
  大家先是一怔,随即鼓掌。
  苗岱红忽然叹口气。
  子翔说:“我代表那林斯向你道歉。”
  “不不,不是那个意思,容子,我是惊叹你们那民主思想根深蒂固存活在血液中,理直气壮,毫不犹疑地挑战权力。”
  子翔失笑,“领使馆的目的便是帮助在外国的国民,他并非在高处,我不是在低位。”
  苗岱红欲言还休,终于又叹了口气。
  子翔也不是有勇无谋,她先把五个领养个案了解得一清二楚。
  第一孤儿院的数据已经计算机化,院长特准容子翔查阅机密数据,她研究过这五宗领养手续,毫无纰漏,同往年个案完全相同,照记录,已有千余名儿童在欧美安然生活。
  现在,她好去见林斯了。
  子翔想一想,为谨慎见,她找苏坤活提供忠言。
  答复来了:“你要打的电话号码暂时不能接通。”
  子翔马上找李岳琪。
  岳琪沉吟半晌,“我从未试过遇到这样棘手的事,以事论事,换了是我,我会单独去见这个林斯,以免有外人在旁,他不能畅所欲言,或是下不了台。”
  “好,我单刀赴会。”
  岳琪笑:“你写一段特稿,把领养家庭图片电邮给我,我替你编拟成当天头条,给林斯代办参考。”
  子翔点点头,“笔比剑有力。”
  她立刻坐下来做功课。
  子翔寄住在孤儿院员工宿舍,她这一篇文稿写到深夜,立刻电传给岳琪。
  岳琪在清晨答复:“图文精采,编辑部已决定明日刊登,我先把大样传真给你。”
  子翔忽然说:“给林斯代办也传一份。”
  “我替你查过这个人,他是欧亚混血儿,今年才廿七岁,年轻有为,在渥京读海外政治及新闻系。”
  “为何做出如此不合理事情?”
  “或许他身不由主,上头指示,别有隐情。”
  “我应该对他客气?”
  “子翔,对任何事任何人,都应当忍耐从容,据理力争。”
  “琪姐,多谢指教。”
  “去吧。”
  子翔随即收到第二天的头条。
  奇怪,文宇写在纸上是一回事,排了宇印在报上,那种震撼又自不同。
  岳琪所拟的头条是“如何挖出母亲的心”,照片中是哭泣的养母阿瑟太太与可爱活泼的婴儿小玲。
  孤儿院派车子送容子翔去代办处。
  苗岱红站在门口送她,子翔觉得她这回有点像荆轲: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倘若不成功,或是没有进展,她真想潜回家中,用被褥蒙头,隐姓埋名,就此过一生。
  家长们也来了,抱看婴儿,小玲忽然大声叫出妈妈,大家潸然泪下。
  容子翔抵达代办处要求见外交人员。
  秘书看过她护照、工作证,以及建筑师执照,态度略为和善。
  “林斯先生在开会,你既无预约,就得稍候。”
  “请他立即自会议室出来见我。”
  “容小姐,这没有可能。”
  “告诉他,我是光明报明早头条的作者。”
  容子翔摊开那段稿件。
  秘书沉默,过一刻说:“我去叫他。”
  林斯几乎立刻出来。
  他全神贯注,不敢怠慢,轻轻走近,只看见一个瘦小的年轻华裔女子在会客室等他。
  她有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目光像鹰般追随猎物。
  “容小姐,你好。”
  子翔说:“我要一杯咖啡,两颗糖,加牛奶。”
  他咳嗽一声,“马上来。”
  他取出那份稿件,像是应付一封勒索信件,十分无奈,“容小姐,我已与星报编辑联络,指出我们的困难。”
  “你可以把难处同那些养父母说清楚。”
  “容小姐,部份孤儿来历不明。”
  “我相信是,他们无父无母,没有出生年月日,也没有籍贯。”
  “容小姐,我们不能允许非法领养。”
  “这班人已经与婴儿产生感情,你大可通融一次,下不为例,立即警告国人,以后必须有额外证明文件,孩子们方能通行。”
  “容小姐,我也不过是依本子办事。”
  “条例是死的,人是活的,林先生,法律不外乎人情,说服你上司,给他忠告,否则,我会到上海找他。”
  林斯叹一口气,他的额角已开始泛油。
  “我也为这件事头痛良久。”
  子翔说:“现在是解决一切的时候了。”
  “容小姐,我一有消息就通知你。”
  子翔说:“不不不,我不走,我坐在这里,等你的答复,你好歹给我一个交待,否则我在这里打地铺。秘书小姐,我肚子饿了,给我来一客咸牛肉三文治,添半杯咖啡。”
  林斯凝视她,子翔也瞪着这名代办。
  林斯问:“你为甚么这样做?”
  子翔微笑,“非为名利,也不是因为提升我的灵魂,而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必须这样做。”
  林斯搔头,“我立刻去办事。”
  容子翔坐在会客室喝咖啡吃早餐看报纸杂志,打算耗一整天,心中彷徨,不敢外露。
  个多小时后,林斯出来向她招手。
  子翎扬起一条眉毛。
  他点点头。
  子翔过去大力拍他肩膀,“好家伙!是该这么做。”
  林斯啼笑皆非。
  “光明报已答应撤回头条,第一孤儿院必须补一份证明文件,养父母与孩子们稍后可以返国。”
  子翔松出一口气。
  “他们应当感谢你。”
  “不,”子翔说:“多谢你才真,君子成人之美。”
  好话谁不爱听,林斯轻轻说:“容子翔!你真是罕见人种。”
  子翔说:“我告辞了。”
  “孤儿院已知好消息,你可方便与我一起午餐?”
  子翔一怔。
  她微笑,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你约会我?”
  林斯问:“你一向这样调皮?”
  “我已经吃饱。”
  “我们有即日运到的大西洋龙虾。”
  “啊,我要两件尾巴,配牛柳,加香菇汁。”
  吃饭的时候,林斯说:“你那篇文字写得十分动人。”
  子翔答:“又不能见光。”
  “你有写作才华,不应选读建筑。”
  “女承父业,家父在上海有计划进行。”
  林斯灵光一现,“可是加中合作的光华商场?”
  “正是,你听说过?”
  “我与容先生见过数面,他高瞻远瞩,叫人佩服。”
  子翔微笑,“那就是我老爸。”
  她把碟子一堆,“我真得回去了。”
  “很高兴认识你。”
  “彼此彼此。”
  容子翔凯旋离去。
  秘书看看林斯,“为甚么出死力为她法外留情?”
  林斯搔搔头。
  秘书诧异,“原来世上真有一见钟情这回事。”
  林斯转过身来,“她是一个义工,这件事成败对她来说无关痛痒,她是真心帮人。”
  秘书笑,“于是你爱上了她。”
  林斯笑了,不予受理,返回桌上做文书工作。
  那边容子翔一下车便得到英雄式欢迎,尤其是阿瑟太太,紧紧抱住子翔不肯放手。
  子翔也没闲着,立刻为孤儿院代拟证明书。
  苗岱红说:“三十年来我们都毋需保证甚么。”
  “西方国家去年发生了一些事,使他们谨慎起来,事事收紧,小心门户,或许可以原谅。”
  “我恐怕领养孤儿会受到影响,我希望这里所有孩子都得到好归宿。”
  子翔说:“你在孤儿院工作多久?”
  苗岱红微笑,“我在孤儿院长大,我是第一批孤儿,一直无人认领,到了七八岁,更加变成老大姐,我在院长大、读书、工作。”
  “啊。”
  “这就是我的家。”
  真没想到。
  “别说过去的事了,先把保证书做出来。”
  她们请教过律师,措词不卑不亢,简洁地说明一切。
  “明天一早,我亲自把信拿去。”
  子翔用完计算机,忠告说:“用蓝牙技术比较快捷,方便得多。”
  岱红微笑,“我们已弃微软,决定采用国产科技,有信心跟得上。”
  子翔轻轻答:“当然。”
  “整个程序由我负责,你看怎样?”
  “做得好极,我游览过网页,资料详尽。”
  “请你指教。”
  “我向你学习才真。”
  两个年轻女子都笑了。
  “子翔,你真好。你毫无时髦女子习气。”
  “你过奖了。”
  “子翔,我给你看我儿时照片。”
  苗岱红按下档案密码,荧幕上出现她个人数据。
  照片中的小女孩秀丽可爱,但是,仍遭父母遗弃。
  “那一批只得我一个人留在孤儿院,其余孩子,都已往世界各地安居。”
  语气中有许多欷歔。
  这时,有人找苗岱红听电话,她走开。
  子翔的目光无意中落在密密麻麻的记录上。
  一个容字忽然跃进她眼帘。
  这并不是一个常见的姓氏,客太太常常说子女千万不可读医,否则将来被人笑叫庸医。
  看仔细一点,子翔怔住。
  “彼得容与妻子马利容,地址加拿大卑诗省温哥华西十三街二二三八号。”
  子翔头上像是被一吨砖头击中,这正是她家地址,她在该处出生。
  容家住址怎么会在杭州第一孤儿院的计算机数据上出现?
  子翔连忙阅读内容。
  “一九七六年十二月十一日加国公民容氏夫妇领养三月大女婴祥红。”
  子翔不敢相信双眼。
  这正是她的生日!
  子翔猛地站起,推翻了椅子。
  趁苗岱红未返,她把整份文件印出小心收好。
  岱红回转来,笑着说:“林斯先生说明日中午亲自送护照来。”
  她看见容子翔呆呆地站着。
  “你怎么了?”
  岱红顺手按熄计算机,收拾桌面杂物。
  她再转过头来,发觉子翔已经不在室内。
  她追出门口,“子翔,子翔?”
  子翔奔出孤儿院,一时不知去向,她截了一部街车。
  司机问:“去甚么地方?”
  “丹阳路。”
  她走进一间咖啡室坐下,细看手上资料。
  子翔还算镇定。
  她父母的姓名地址,她的出生年月日,文件上还有她的照片,她的血液是O负型。
  照片中的她与今日无太大分别,小小圆扁脸,大眼睛。
  这无异是她。
  子翔抬起头,孤儿院她叫祥红,所以,母亲给她取一个叫子翔那样文雅动听的名字。
  她仍然不愿相信这是事实。
  纯是巧合,希望在地球的另一边,也有一对容彼得马利夫妇,廿五年前,在杭州收养了一个孤女。
  子翔打电话给李岳琪。
  岳琪惺忪的声音传来,“子翔,恭喜你,事情完善解决。”
  子翔难以启齿。
  “子翔,甚么事?”
  “琪姐,你第一次见我时我几岁?”
  “十六岁,省试第一名。”
  “我是否一个快乐儿童?”
  “全世界最幸福。”
  “谢谢你。”
  “喂喂喂。”
  子翔随即拨电话给林斯。
  她咳嗽一声,“可以出来吗?有私事找你帮忙。”
  林斯惊喜,“你在甚么地方?”
  “丹阳路。”
  “当心扒手,把财物放好,我十分钟就到。”
  他丢下一切跑出去。
  一推开咖啡室玻璃门便看见子翔坐在角落。
  子翔看见他时眼神像见到老朋友似。
  林斯立刻知道有重要的事。
  子翔问:“有没有静点的地方可以说话?”
  林斯说:“你要是不介意,可到舍下详谈。”
  子翔点点头。
  他把她带到寓所,打开门,子翔只见公寓全白装饰,沙发上蒙着白布套,十分整洁,是个谈心的好地方。
  他斟一杯啤酒给她。
  子翔仰头喝干。
  “你像是受了刺激。”
  “林斯,请你帮我。”
  “有甚么事请直说。”
  子翔把打印文件交给他。
  林斯打开来细阅,他面色也变了。
  子翔把护照交给他,护照小相片与婴儿十分相似。
  林斯不置信地轻声问:“你是几时发现这件事?”
  “一小时之前,孤儿院当我自己人,让我看机密档案,无意中发现。”
  这时,子翔声音开始颤抖。
  “你的父母从未与你提起此事?”
  “我一向以为是他们亲生。”
  “慢着,尚未百分百证实。”
  “林斯,帮我。”子翔捧着头。
  “我立刻替你调查。”
  他马上进书房去安排一些事。
  林斯出来时发觉容子翔蜷缩在安乐椅里,面孔埋在手臂中,看不到她的脸。
  林斯并没有叫她坚强或是振作,说比做容易,他不喜讲励志废话。
  他只是轻轻说:“我已托省府生死注册处调查计算机记录。”
  子翔呜咽一声。
  他故意说些别的话题:“孤儿院事件解决,你也该功成身退了。”
  “一点迹象都没有。”
  “甚么?”
  子翔坐起来摊摊手,“我把前半生从头到尾粗略地想了一遍,一点非亲生迹象也无,他们待我赤诚,是世上最好的父母。”
  林斯温和地反问:“那你还想怎样?”
  子翔叹息落泪,“他们为甚么不把真相告诉我?”
  “因为太爱惜你,也许怕从此生疏,唯恐失去你。”
  “人家得知真相后,会得恍然大悟,所有平时怀疑的蛛丝马迹得到答案,但是我想来想去都仍然认为我是个亲生儿。”
  “子翔,你很幸运,我的童年不很愉快,十二岁之前我时时想出走寻找亲生父母。”
  “真的?”
  林斯点头,“各人有各人烦恼,家父终身不愿正经工作,家母独力支撑家庭,深以为憾。”
  “孩子一定很吃苦。”
  他凝视她,“你四处奔走,男伴没有异议?”
  子翔已把他当朋友,当下有三分遗憾地说:“我连约会都没有。”
  林斯愉快地说:“不能置信。”
  “办公室中人人把我当某种宗教狂热分子,对社会不满,妄想凭一己之力,改变风气,力挽狂澜,像移山的愚公,挑战风车的拉曼彻人……”
  “于是你走出那狭小的写字楼。”
  “此刻我的确愉快得多。”
  说到这里,他听见计算机叫他查电邮的讯号。
  “子翔,跟我来。”
  子翔跟他进宽大的书房。
  书房全用中式花梨木家具,一架雕刻屏风异常精美,但是子翔无暇欣赏。
  她走到计算机荧屏前坐下,读完电邮内容,颓然掩脸,耳畔嗡嗡作响。
  电邮证实她一切疑惑。
  子翔凝望天花板。
  书房装修得非常精致,原来蛋黄色天花板上漆写着略深一点点的瘦金体字样:“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不仔细留心,还真看不清。
  终于,压力实在太大,小钢炮似的容子翔失声痛哭。
  林斯很守礼,他并没有乘人之危趁势把她拥在怀中,他斟一大杯热普洱茶及放一块热毛巾在茶几上,轻轻退出书房,掩上门,任容子翔哭个够。
  天花板上还有一句话叫“敬人者人恒敬之”,十分写实。半晌,子翔渐渐停止哭泣,热茶与大毛巾都派上用场。
  林斯轻轻推门进来。
  他手里捧着盛三色冰淇淋的玻璃碟子。
  子翔见了,二话不说,接过来埋头苦吃。
  从大学开始,子翔一遇不愉快事,便爱说:“吃死算了”,或是“我将忧虑溺毙在食物中”。
  但是那些小烦恼不过是功课来不及做或是母亲希望她多多操练小提琴,以及小男生的电约未到之类。
  今日,她失去身份,一向以为自己是幸福女容子翔的她忽然发觉自己原名叫祥红。
  吃完一大盘冰淇淋,她内心略为充实一点。
  这时,林斯轻轻说:“有两个办法供你参考。”
  子翔没精打采看着他。
  “第一,你可以佯装甚么也没有发生过,如常生活。”
  “如此厚颜,可行吗?”
  “你仍然是他们钟爱的女儿,既然彼此相爱,何必追究。”
  “第二个办法是甚么?”
  “同父母摊开来请清楚,去与留,说明意向。”
  子翔低下头。
  “你看,开口多难,所以他们也一直犹疑,三五岁,太小,十岁八岁,正应付功课,十多岁,怕你一时接受不了事实,到了读大学,下意识他们觉得你同亲生女一样,索性不说也罢。”
  子翔喃喃自语:“并非故意瞒我。”
  “你说呢。”
  “但,我是谁?”
  “你是容子翔。”
  “不,我叫祥红,同苗岱红一样,同一年送进孤儿院,那一年,所有女孩都排红字。”
  “现在你是容子翔。”
  “我假借别人的姓字,过了廿多年,我原来父母是甚么人,做何种职业,有何苦衷,长相如何,健康怎样,我可有遗传病……”
  她站起来,觉得晕眩,又坐下,叹气。
  “慢慢想通未迟,先决定该坦白与否。”
  子翔答:“我不能伤他们的心。”
  “明智之举。”
  “林斯,你是我良师益友。”
  “我送你回上海。”
  “我有火车票。”
  “我陪你乘火车。”
  到这个时候,再不敏感的人,也明白到他对她的心意。
  岱红依依不舍送到火车站。
  “容子翔,有空来看我们。”
  孩子们一字排开,唱离别的歌:“——等到明年花开时,亲自跟你送花来——”
  他们送上花园里剪下的栀子花。
  子翔内心凄惶,拉着岱红的手良久不放。
  她想说:岱红,记得我吗,我是你幼时同伴祥红,不过由一对好心华侨夫妇领养,重写一生。
  子翔面色苍白地离去。
  在火车上,林斯无微不至地照顾她。
  火车停站,他陪她下车同小贩买纪念品。
  他买了一小袋焦盐饼及三个小小无锡泥人。
  “看,刘关张桃园三结义。”
  子翔强颜微笑,“张飞最好玩。”
  火车抵涉,他们叫出租车回到父亲家,容太太穿着拖鞋迎出来。
  一眼看见女儿带着男朋友,又惊又喜。
  “快进里边坐。”
  林斯是外交人员,身体语言份外讨人欢喜,他讲明身份,又提及曾与容先生见过面,容太太十分称心。
  糖果点心茶立刻搁满一桌,她与林斯细谈。
  苏坤活的电话却到了。
  子翔只觉恍然隔世,哽咽说不出话来。
  苏坤活说:“子翔,我得知消息,你那边事情圆满解决。”
  “你呢,你好吗?”
  “另外一座火山又发作,地底熔岩涌上,火山膨胀,每日胀大三公尺,真是奇观,我们急于疏散居民,难在居民不愿离开家园。”
  “灾民无处可去吧。”
  “子翔,我一有空便与你联络。”
  电话中断。
  子翔真想多说几句。
  她不得不回到客厅去,听到客太太叫她:“子翔,我们在书房。”
  原来林斯在表演书法,他写了一个翔字,“中国字最漂亮”,又写一个飒宇,“这也好看,迎风而立,当然英姿飒飒。”
  容太太笑,“子翔,我有事出去一回,林斯,你请留下吃饭。”
  林斯并没有放下毛笔,一挥手,写下“悠悠我心,岂无他人,为君之故,沉吟至今。”
  子翔虽在外国长大,中文是有限公司,但是这样浅白隽永的句子却看得懂,心中像含着一枚青橄榄,甘香可口,回味无穷。
  书房内插着一大篷芬芳无比的姜兰,这正是子翔最喜欢的花束,她有点晕眩。
  子翔轻轻揭起宣纸,“我会珍藏。”
  她正奇怪母亲去了何处,忽然大门打开,容太太带着容先生回来,原来她专程去叫丈夫。
  “这是子翔的朋友林斯。”
  容先生亲热招呼:“林斯也是我朋友,年轻有为,我印象深刻良好。”
  容先生特地抽空回来陪女儿的男友吃饭。
  林斯看子翔一眼。
  难怪她说,无论怎样回忆思想,都找不到任何一丝不是亲生的痕迹。
  她是容家爱女,掌上明珠,珍若拱壁。
  子翔显然也想到这点,她低头默默吃饭,很少说话。
  吃完饭容先生说:“我与老伴去看电影,你们另有节目吧。”
  他俩忙不迭体贴地外出,把家让给两个年轻人。
  子翔有说不出的疲倦。
  她说:“我不想继续人生旅途,我希望一眠不起。”
  林斯嗤一声笑出来。
  子翔也苦笑,“我一向没志气,读二年级时在雨后的操场玩,一跤摔到泥泞里,同学叫我起来,我也哭着说别理我,让我一生坐在烂泥里算数。”
  “后来呢?”
  “老师拉我起身,妈妈赶来替我换干净衣服。”
  “你看,问题得到解决。”
  “他们真伟大。”子翔感慨。
  “父母当然都以子女为重。”
  子翔忽然想起来,“我哥哥子翊,他可知我身世?”
  “他与你差几岁?”
  “他比我大五年。”
  “他不会记得。”
  “子翊性格与我毫不相似,他几乎在十岁时已有方向,并且擅长做炒卖生意。”
  “那多好。”
  “他是否父母亲生?”
  林斯按住子翔的手,“你别理他的事,子翔,他是你哥哥,彼此敬爱尊重已足。”
  子翔点点头。
  “让我拉你起来。”
  子翔说:“我去换掉脏泥衣服。”
  子翔回到房间,不知怎地,靠到床边已经睡着。
  半晌,林斯过去敲门,没人应,他在门缝中看到子翔熟睡,他回到书房,取过一本小说,读了起来。
  小说文字极佳,中国人写中文,当然比殖民地华人或海外华侨强十倍。
  但是小说文字需要生命力的光彩,句子太过工整规矩,味同嚼蜡,况且,剧情又无新意,主角不惹人同情。
  林斯忍不住呵欠,打盹。
  容太太回来,看到人客在书房瞌睡,女儿在卧室扯鼾,不禁好笑。
  她轻轻走近林斯,他立刻醒觉。
  容太太斟杯参茶给他。
  他十分感动,爱屋及乌,容太太已把他当自己人。
  “你与子翔怎样认识?”
  “工作上接触。”
  “她喜欢到处跑。”
  林斯答:“我也是,上一站我驻伦敦。”
  “女儿在家住一辈子我都高兴,把女婿外孙带回来更加欢迎,家永远是她的家,我不是想送走她,但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我希望子翔有自己的家。”
  林斯微笑,“我明白一个母亲的心意。”
  容太太由衷地说:“你这样懂事,你妈妈一定宽慰。”
  林斯轻轻答:“我却得不到家母欢心。”
  容太太动容。
  也许,有些母亲不喜讲理,只希望得到盲从。
  “一日,我在商场看到老太太抱着小小孙儿,舒惬从容,我羡慕得不得了,我是那种少数渴望抚养外孙的人,并且,不打算与男方家长分享。”
  林斯笑了,“那样辛苦的事,怕无人与你争呢。”
  时间晚了,林斯告辞。
  子翔半夜起来,脱掉衣裳,继续再睡。
  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子翔梦见自己起床,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取出可乐,倒进大碗,再加上大块冰淇淋砖,就那样大吃起来。
  一觉醒来,嘴里彷佛还有冰淇淋芬芳,不知弗洛依德怎样解释这种饥渴。
  子翔收到上司电邮:“容子翔请即往巴基斯坦柏斯哈瓦城下列地址报到,切记到医务所接受甲型及乙型肝炎、疯狗症与脑膜炎疫苗注射。”
  子翔低下头。
  容太太进来看到。
  “甚么一回事,脸上一点笑容也无,不像在恋爱呀。”
  “妈妈,我大后天走。”
  “跑来跑去忙甚么?留下陪妈妈与林斯。”
  “妈妈,我小时可是乖孩子?”
  “一点都不乘,而且,到五岁都不会说话,怪吓人。”
  “子翊呢?”
  “嘿,各有各顽劣之处。”
  “他可有欺侮我?”
  “他钟爱你,时时帮你做功课,好让你抽空去练琴。”
  “我记得子翊帮我做过一只霓虹的原子模型,神乎其技,巧夺天工。”
  “他的确有一手。”
  子翔说:“我真幸运。”
  容太太叹气,“兄妹俩都不愿结婚。”
  下午,子翔去注射各式防疫针,顺路带了一篮水果到代办处找林斯。
  秘书笑着接过水果篮。
  林斯出来,心神恍惚地看着容子翔。
  三天之前,他还是自由身,嘻嘻哈哈与女同事调笑,百无禁忌。
  今日,他是一个俘虏,身不由己,巴不得容子翔牵着他走。
  子翔说:“我来道别。”
  他焦急,冲口而出:“你去哪里,我跟着你去。”
  子翔笑,“你是公务员,有职责在身,一时怎样走得开?”
  林斯有点惭愧。
  “我会时时同你联络。”
  林斯自抽屉里取出一枚饰物,子翔看到是一只拇指大雕刻精细的白玉猴子,造型玲珑活泼,十分趣致。
  “我替你系上,”林斯说:“作为你幸运符。”
  子翔说:“以前,以为同情孤儿是人之常情,现在明白了,也许在心底深处,一直记得自己是个孤儿。”
  林斯温言说:“你甚么也不记得,若不是偶然读到第一孤儿院机密数据,你一辈子也不会疑心。”
  “我一步一步走到杭州,似有一只命运大手推我向前,终于被我发现身世秘密。”
  子翔无限感慨。
  “子翔,如果你需要我,我一定在这里等你,我会通知当地代办,设法与你联络。”
  子翔点点头,“上司知会我,该处义工组织相当完善,有一个家庭父母连两个儿子四口子已在该处默默服务三十五年。”
  林斯说:“我最欣赏默默耕耘这四个字。”
  有些人连吃一只苹果也扰攘半日,盼望世人赞赏他张嘴的姿势曼妙。
  有些人在荒漠艰辛凿井,第一口水先捧给更有需要的人喝。
  林斯轻轻问:“子翔你有意中人吗?”
  子翔咧嘴笑了,“你的中文底子比我好,懂得许多专门名词,不,我没有约会任何人。”
  林斯捧起她面孔,在她额角深深吻一下。
  “有空探望家母,她与你投契。”
  子翔走了。
  林斯回到办公桌前坐下,觉得身上某一部份已经跟容子翔离去。
  秘书进来问:“没逮住?”
  林斯颓然。
  “也难怪,叫做子翔,一个字里两张翅膀,一下子飞得影踪全无。”
  林斯抬起头来。
  “将来挑女朋友,选名宇带女字旁,像妃、媛、嫚、妍、娴、娜,娇滴滴,走不动,比较牢靠。”
  林斯苦笑,“多谢指教。”
  名字中有翅膀的子翔回到家,静静收拾行李。
  粗布裤穿了洞,爬山靴鞋底磨损,内衣霉黄,羽绒大衣破旧,全部需要换新货。
  她到市中心购物,所有外国货应有尽有,价格公道,她选购一大批。
  售货员说:“小姐,我们还有别的颜色。”
  “不用了,深蓝比较耐脏。”
  这些衣物,全部用来天天穿着,并非扮作潇洒的时装。
  “小姐,两打袜子,廿套内衣裤,六件衬衫,全在这里了。”
  “我还要一箱高热能饼干。”
  “小姐可是去爬黄山?”
  可能比较接近著名的凯巴峡。
  子翔笑笑,取出母亲给的信用卡付胀。
  容太太帮她整理行李。
  “你这次是去哪里?装备似行军。”
  子翔坐下来,坦白地说:“妈妈,我去巴基斯坦近阿富汗边境。”
  容太太一时没听明白,怔怔地看牢女儿,“那里有甚么观光点?”
  子翔再也不想在这种小事上瞒她,“妈妈,我一直志愿毕业后到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工作一年,今日得偿所愿,我去协助照料战后流离失所儿童。”
  容太太呆呆看看女儿,表情像被铅块打中的人。
  “子翔,那里有地雷有瘟疫。”
  子翔笑,“妈妈,不用害怕。”她伸手过去。
  容太太挣脱女儿的手,“你以为我不知道?该处男子平均寿命只得四十三岁,百分之三十三儿童是孤儿,寸草不生,民不聊生,过着中世纪穷困生活。”
  “所以需要先进国家援手。”
  “子翔,妈妈也需要你。”
  子翔陪笑,“我会时时回来。”
  “林斯呢,他是个好男人。”
  “妈,听我说。”
  容太太忽然动气,“你同子翊,永远先斩后奏,十分不孝。”
  子翔震动。
  幸亏母亲把哥哥也责骂在内,否则子翔更加伤心。
  容太太说完之后,也有点后悔冲动,叹口气,“孩子大了,永不听话。”
  子翔连忙赔笑,“爸妈从来没想过要控制我们。”
  容太太伸手去摸子翔面孔,“小时候,像贴身膏药,终日抱在手里,见到新奇事物,才落地去看,一觉无趣,又要再抱。”
  子翔怔怔听着落下泪来,多谢可敬的养父母,她才有幸福童年。
  “好好当心身体。”
  生活得好,就是孝顺父母。
  “记得每日一通电话。”
  母女终于又握紧双手。
  子翔没想到子翊忽然北上探望父母,他有廿四小时空余时间,不想浪费。
  他一边啖著名梅龙镇小笼包一边笑说:“子翔终于坦白从宽。”
  容先生笑:“个人都跑得那么远,早知一个叫家宝、一个叫家实,用宝盖头屋顶罩住你俩,动弹不得。”
  兄妹都有点过意不去。
  容先生挥挥手说:“只要你们开心,我也觉得宽慰。”
  子翔低头不语。
  子翊何等明敏,他把妹妹拉到一角。
  “你神情有异,瞒得过爸妈,瞒不过我,甚么事?”
  子翔看着他,欲言还休。
  他一向是好兄弟,从不欺侮小妹,可是,他知道她的身世吗?
  子翊见妹妹面青唇白,不禁追问:“你可是怀孕?”
  子翔瞪他一眼,“没这种事。”
  “喂,即使是真,亦稀疏平常,不用焦急,自有解决办法。”
  子翔深知他是真正关心小妹。
  她低声问:“我可以相信你吗,你会代我保守秘密否?”
  子翊耸然动容,“呵,我知道了,你从来不穿花裙子,又不喜化妆,你倾向喜欢女伴,你是——”
  “子翊,我不是父母亲生,我是一个领养儿!”
  容子翊静下来,张大嘴,又合拢。
  他轻轻说:“你终于知道了。”
  “甚么叫做我终于知道?”
  “我以为你一早就知。”
  “子翊,你一直知我并非亲生?”
  容子翊点点头。
  子翔顿足,“不可思议,子翊,有关身世大事,你竟瞒着我。”
  子翊轻问:“你想我怎样做?拉住小小的你,『喂小妹,有新鲜事知会你,你我并非容氏亲生,我来自香港孤儿院,你出生杭州』。”
  子翔呆呆看着他。
  “对,子翔,我同你一般,也是领养儿。”
  “甚么?”
  “这是真的。”
  “你也是孤儿?”
  子翊点头,子翊又摇头,“我拥有世上最好父母,我心满意足,我只管努力学业及工作,我已许久不去想身世问题。”
  “子翊你好不豁达。”
  “子翔我一直觉得你的目光更远更高,所以才献身志愿工作。”
  兄妹紧紧拥抱。
  “你是几时知道的?”
  “廿一岁,大学毕业,母亲叫我到书房,把领养一事告诉我,我错愕了三日,然后的朋友到黑梳山滑雪,在雪山顶恍然大悟,大叫一声丢开身世,唯一遗憾是血型不合,也许不能捐出肾脏给父母。”
  子翔呆呆低下头。
  子翊真好。
  “你仍是我小妹,有子弹飞来,我毫无犹疑会挡在你身前,不过,这种事大抵不会发生,平时我仍可与你争宠。”
  子翔问:“父母为甚么不把真相告诉我?”
  子翊说:“你太可爱,他们想占为己有。”
  子翔破涕为笑。
  “对你最初的记忆是五六岁时父母有事远行,回来时抱着一个幼婴,叫我去看,你被小棉被里着,拨开可见小小面孔,像一只丑娃娃,我怀疑你不是真人,用力掐你鼻子,你大哭起来。”
  子翔还抱着一丝希望,“你没见妈妈怀孕?”
  子翊摇头。
  这时容太太在客厅扬声,“兄妹谈些甚么?”
  他们噤声。
  子翊充满怜惜地看牢小妹。
  子翔真心感激容氏夫妇,他们还赐她一个大哥。
  子翊低声说:“子翔你幼时很笨,久久不会讲话,妈妈着急,四处找专科医生诊治。”
  子翔拚命点头,泪水四溅。
  “你可有出去寻找生理父母?”
  子翊摇头,“我说过我已拥有世上最好父母,我心满意足。”
  子翔答:“我也是。”
  “把事情置于脑后,努力将来。”
  容太太的声音又传来:“兄妹打些甚么主意?”
  她探头进房。
  容太太有一张秀丽的标准鹅蛋脸,子翔这才知道美妈为甚么没有生美女的理由。
  “妈妈。”她走近去。
  “子翊,你可劝得动小妹?叫她留在父母身边。”
  子翔笑,“爸妈最希望子女做教师,工作定时,又受人尊重。”
  容太太说:“做建筑师也不错,每天有下班时间,傍晚可以见面。”
  “妈妈,给我一年时间,我一定回家来。”
  容太太说:“我看过一本书,叫『原野呼声』,你俩大抵也是这样吧:像拖雪橇的阿拉斯加犬,听到狼群呼声,忍不住奔向原野。”
  两兄妹面面相觑,低头不话。
  他俩不安于室,可是受遗传因子影响?
  这时,容先生回来了。
  “难得一家四口齐集,在家吃顿饭。”
  子翊深夜要乘飞机回北美洲。
  容太太盛鸡汤给他,“有无打算结婚?”
  容先生笑,“他要成家,不劳你催。”
  “孩子们有时需要适当鼓励。”
  “你以为他们仍是小学生?”
  容太太感慨,“在我眼中,子女永远是幼儿,尤其是子翔,睡熟时面孔只似十岁。”
  子翔泪盈于睫。
  子翊在临走前又叮嘱小妹一句:“敬爱父母。”
  门口有人等他,一个高大漂亮的年轻女子走近来。
  子翊介绍:“这是朱彝,下月到美国参加环球小姐选举。”
  大家微笑招呼。
  过一日,子翔也出发了。
  虽然只得一件行李,已经肯定比其它义工多。
  飞机先往香港,在转候室等待时,她听见服务员通过播音器叫她名字:“七O三班机乘客容子翔请到柜枱。”
  她走近柜枱服务员说:“容小姐,这位先生找你。”
  于翔还以为林斯找上来。
  可是不,站在她对面的是一个陌生年轻人。
  他伸出手来,“容子翔,我是史习荣,欢迎你加入我们队伍,我们乘同一班飞机往哈拉嗤。”
  子翔读过他们资料:史家在巴基斯坦服务超过三十五年,习荣是他们长子。
  要是一个月前,子翔会俏皮地反问:你怕我迷路?
  今日她心事重重,只是点头招呼。
  “苏大哥叫我照顾你。”
  “他可是仍在刚果?”
  史习荣点点头,“那边情况危殆。”
  “可是新闻已停止报告。”
  “因三日之后已不再是新闻。”史习荣感慨。
  子翔不出声。
  她抬起头找林斯,这人没来送她,噫,人一走,茶就凉。
  “子翔,你可信教?”
  “我家信基督。”
  “那么,当是一种装饰好了,下了飞机,请给这块头巾遮住头发。”
  “明白。”
  那是一块深蓝色四方头巾。
  子翔严密地包住头,在颔下绑一个结,转过头去,用眼神询问史习荣。
  他点点头,“很好。”
  在飞机上,史习荣告诉她,他们管理的医疗营,需要女性护理人员,风俗上陌生男女不能相处一室。
  下了飞机,见有人举着纸牌,上面写“容子翔”三个宇。
  史习荣讶异,“你有朋友在这里?”
  子翔也觉得意外,走近,那个中年人说:“林斯先生已安排了交通。”
  子翔微笑。
  林斯并没有忘记她。
  他们乘火车往柏斯哈瓦城,越往北走,风景越是宁静美丽,但居民也愈加穷困。渐渐车站附近人群全不穿鞋子,脚底粗糙如牛皮,衣衫破旧肮脏,头发打结,他们贩卖千奇百怪的食物、饮料、纪念品。
  子翔沉默地观察。
  忽然一个小女孩接近,把手上花束递给子翔,要求换钱。
  子翔看着史习荣。
  习荣轻轻说;“不可,一旦派发零钱,会引起骚乱。”
  火车轧轧开走。
  子翔不出声。
  这像是月球另一边,永远不见天日,时光逗留在半个世纪之前英人撤退时候,这也许是世上唯一仍存蒸气火车头的地方。
  但是土地却奇异地瑰丽,到处是蕃红花、棘杜鹃,还有两人合抱那般粗壮的影树,树顶红花烧红天际。
  史习荣说:“我猜你不难了解我家为甚么留了下来。”
  子翔点点头。
  中午,他买来食物,一看,是荷叶包着饭粒,像中式荷叶饭,又似里蒸粽。
  打开了,香气喷鼻,但吃进嘴里,又不是咖喱。
  习荣笑,“你平日吃的咖喱,同唐人街的杂碎,专门给外国人享用。”
  他又倒一杯琥珀色红茶给她,甘香可口。
  接着,子翔被火车窗外景色吸引。
  只见路轨边山坡上漫山遍野种植红色玫瑰,香闻十里,妇女用手逐朵采摘,放入箩中。
  习荣解说:“她们收摘玫瑰卖给香水商人炼成油精,一吨花瓣才能提炼一安士玫瑰油。”
  子翔面孔上露出不以为然的样子来。
  “富裕国家妇女每年用于化妆品的费用,足可养活第三世界贫童。”
  子翔不想论断别人,故此维持缄默。
  “舍弟是皮肤科医生,他可以告诉你,那种千元美金一安士装美颜霜,毫无作用。”
  烈日下子翔看到少女及女童弯着腰,将玫瑰花小心翼翼收成,生计比生命重要。
  “种植商人无良,时时喷射极毒杀虫剂,引致劳工皮肤溃疡。”
  火车摇动的节奏有催眠作用。
  子翔彷佛看到小小的自己沿着火车站讨饭,眼睛盯牢旅客的手,希望他们施舍一两个角子……
  她抹去眼角眼泪。
  不过,她是少数幸运者之一,她已经在容家安然无恙的长大了,现在她已可以独立生活,不致饿饭。
  傍晚,天际尚余一丝红霞,他们终于到达营地。
  史习荣没有浪费时间,立刻把子翔带到一所破旧平房前。
  “子翔,你是建筑师,请你率领工人把这所平房妀建为病童宿舍。”
  “这本来是甚么建筑?”
  “这是英人遗下的木球场俱乐部。”
  “有材料吗?”
  “刚获捐款,事不宜迟。”
  容子翔精神一振,“学以致用,当尽绵力。”
  有人自房子里走出来,捧看一大块精致的染色玻璃,大声笑问:“可是容小姐到了?”
  习荣说:“这是我弟弟习恩。”
  子翔回问:“可是有旧材料可循环再用?”
  “请进来看。”
  子翔立刻跟到屋内。
  “呵,”她耸然动容,“全红木地板,水晶灯,世纪初新艺术装饰。”
  “专家即是专家,欢迎你,容子翔。”
  史习恩比他大哥活泼。
  “我会尽量保留旧材料,今晚即刻开始工作。”
  “首先,来见一见你服务的对象。”
  史家两兄弟身段不算高大,但在子翔眼中,他们形象强壮。
  “请到这边来。”
  营地一边是间简陋诊所,一大群妇女抱着幼儿候诊,这些贫童便是容子翔服务对象。
  两个中年人站起来热烈招呼她,“子翔你来了。”
  他们不过五十出头、可是头发几乎全白,一看就知道是史氏夫妇。
  他们一家四口都是医生。
  史太太正在诊治烧伤病人,那七八岁大孩子也不哭泣,只因痛苦扭曲五官。
  子翔自口袋取出一粒巧克力,放进小病人口中。
  糖果在他嘴里融化,他的表情转为宁静,他感激地看看子翔。
  “我们只得五张病床。”
  可是地上也躺着病人,足足十多人挤在诊所内。
  诊所外忽然传来哭闹声,史习荣出去看个究竟。
  片刻他进来说:“是一名女童受伤,子翔,她父兄坚持不准男性接触。”
  “我来。”
  子翔义不容辞,出去抱起女童,抢进诊所,放在手术床上,打开外衣,看到她腹部溃烂之处已生蛆虫。
  习恩过来一看,轻描淡写地说:“噫,血吸虫,在污水中出没最易患这种病,患者十分痛苦,却无生命危险,由我来处理好了。”
  子翔回到外边,见女童母亲用头巾遮住面孔,在指缝中焦急张望。
  子翔蹲下与她交谈,言语不通,但温和关切是世界语言。
  “医生会诊治她,你放心。”
  那皮肤黧黑的母亲落下泪来。
  子翔猜想女子的廿多岁,不会比她大很多,可是饱经风霜,像是活多了五十年。
  子翔另有职责在身,她洗把脸,回到简陋的办公室,摊开图则,研究改建问题。
  累了,在帆布床上睡一觉,清晨又起来工作。
  史习思给她送来烙饼牛乳当早餐。
  “还习惯吗?”
  “空气清洌。”
  “这里地势较高,英人选作度假村,故有水有电。”
  子翔问:“我的工人在甚么地方?”
  “习荣,我,以及三个义工。”
  “这项工程起码要有十个熟手工人。”
  “子翔,将就点。”
  “我需要安全帽。”
  “我只有两顶机车头盔。”
  子翔笑了。
  工程即日开始。
  她先指挥拆卸工作,工人黑、瘦、敏捷、耐劳,一如钢筋。
  史氏兄弟无处不在,一有时间便过来帮忙。
  傍晚,又有当地人自动加入,工作到深夜。
  他们没有安全条例、工作时间,自早晨第一丝曙光做到天色全暗,第二天又来。
  工程进度却比文明社会更为迅速快捷。
  工头及工人知道这个年轻女子是来自先进国家的义工,不问报酬,单为他们服务,故此对她敬若神明,唯命是从,子翔从未试过这样挥洒自如。
  毋需重重会议、商讨、妥协,不用经过一层层、一道道架构,她觉得极度满足。
  还有,她暂时忘记身世。
  习荣与习恩十分关照她,有新鲜食物总是先招呼她。
  子翔双手很快粗糙,衣裤破损,精神却越来越好,脸色红润,体重增加。
  新宿舍很快搭建起来。
  那个患血吸虫女孩已经痊愈,习恩与子翔送她回家。
  她母亲认得子翔,自泥屋出来招呼。
  那女子谦卑地鞠躬,请他们进屋喝茶。
  一进室内,子翔呆住,只见简陋的屋里放着一张大枱,四五个孩子围在一起,正在做刺绣钉珠子工序。
  子翔走近。
  “这些,都是你子女?”
  那母亲点点头。
  孩子们从七八岁到十三岁,全部是熟手工人,聚精会神,金睛火眼那样在一件孔雀蓝缎袍上加工。
  陋室内光线不足,做这种工作极伤眼神,子翔十分不忍。
  史习恩说:“五个孩子日夜不停做一个月才能完工。”
  “用童工合法吗?”
  “每件工钱近一百美金,那是巨款。”
  “孩子们应上学读书。”
  习恩无奈,“孩子们也要吃饭。”
  “他们的父亲呢?”
  “去年离家出走。”
  “为甚么生那么多孩子?”
  习恩轻轻说:“别问太多问题。”
  主人捧上茶点。
  这时有个大一点的女孩开了小小收音机,乐声传出,小孩精神一振,这是他们唯一调剂。
  子翔喃喃自语:“儿童需要读书、运动……”
  孩子们站起来抖动锦袍,闪闪生光,无比华丽。谁会想到后妃所穿锦服会是在这样陋室里制作出来。
  子翔忽然看到一个世界闻名的法国名牌,她更加震惊,这种华服订价三五万美元不定,原来出身如许卑微,当中经过重重剥削,童工只收取些微报酬便蹲在它面前整个童年抬不起头来。
  子翔气忿,“是甚么人忍心把这种衣服穿身上。”
  “子翔,我们不是批判家。”
  子翔低头,“你说得是。”
  子翔取起小小照相机,拍了几张照片。
  他们离去。
  习恩说:“我需到附近一家人为孩子注射防疫针。”
  “他们为甚么不到诊所?”
  “他们走不开。”习恩语气幽默。
  就在附近村屋里,子翔又看到家庭式工场。
  织布、织地毯、打磨石玉、制铜器饰品,卷香烟……全部童工,埋头苦干。
  不少因长期操作,营养不良,室内空气质素欠佳,已患上呼吸器官病,手指也因劳动过度变型。
  附近小学只得一名学生,那小男孩还是教师的儿子。
  子翔在操场上用英语大喊:“让儿童上学!”
  习恩把手卷成筒状,跟着叫:“孩子们要读书识宇!”
  山间隐隐起了回音。
  有人开门出来看谁制造噪音。
  子翔沮丧。
  习恩说:“全世界共有二亿六千万童工,酬劳低贱,他们不懂得反抗,且手指灵敏,胜任重复性工序。”
  “他们成年后怎么办?”
  习恩简单地答:“他们已经成年,即使七岁也是大人。”
  习恩为他们注射卡介苗,防止肺痨传染。
  晚上,子翔失眠。
  她走到空地观星。
  有人比她更先到。
  “习恩?”
  “是习荣。”
  他们两兄弟长得相像,黑暗中不分彼此。
  子翔说:“一个月亮,照不同命运的人。”
  “习恩说你情绪受到震荡。”
  子翔点点头
  “乡村还算过得去,到了城市边沿,不少孩子做小贩、捡垃圾、出卖肉体,你会更加伤心。”
  子翔叹口气:“你们的工作好比愚公移山,精卫填海。”
  史习荣微笑,“总得有人去做。”
  就在这时,他们看见一个影子微弱地走近。
  习荣站起来,“谁?”
  身影再走近几步,倒在地上。
  子翔急忙扑向前看,见是一个小女孩,混身血污,皮肤脱落焦黑,显然受到烧伤,她已奄奄一息。
  史习荣立刻抱起这一具残躯奔入诊所。
  子翔想跟进去,被习恩阻止。
  子翔浑身颤抖,“在西方文明社会,这样对待犬猫,会判入狱三年。”
  她睡不着,天蒙亮索性到工地监工。
  工人正敷设新水管,不少是十多岁少年,绝无抱怨,用力工作。
  子翔喃喃说:“这里也用童工。”
  预期一个月内可以完工,这对子翔来说,未尝不是安慰。
  在先进国家,建造一所这样平房,起码五个月,但是西方社会工人有保障有组织,每人每日只工作八小时,上下午均有小息喝茶时间,中间又放午膳一小时,还不计病假、事假、怠工、罢工。
  这里根本没有工序,由建筑师到工人日以继夜操作、达成目标为止。
  有工作已经很好,义工自远处来建新诊所,他们感恩不尽。
  稍后,史习恩给子翔送午餐来。
  “雨季快到。”
  “是那著名的季候风吧。”
  “时时豪雨成灾。”
  “上天对这块地方像是不公平。”
  “可是,这里使人更加感恩。”
  子翔笑了,“史习恩,你是罕见人类,你大可在都市内医伤风鼻塞,何必吃苦。”
  “你呢,子翔,你为甚么不参加舞会饮宴,跑到这个有霍乱天花的国度来。”
  “我想看多一点。”
  习恩答:“我也是。”
  “工程完毕我将离去。”
  “我们不舍得你。”他的语气真挚。
  “基金会将另外派人来。”
  “上次来一位中年女士,大讲节育,没人上门。”
  子翔失笑。
  史习荣走过来,“说甚么有趣事?”
  子翔连忙问:“昨日那女孩情况如何?”
  习荣轻轻答:“她今晨死亡。”
  子翔噗地吐出一口气。
  像一只流萤,朝生暮死。
  “ 遭人烧伤,不知如何,挣扎到营地,十只手指已融成一堆,皮肤百分之七十受损。我们尽力抢救无效,照例报警。”
  “为甚么遭害?”
  “通常因为不听话,躲懒,逃跑。”
  “凶手是谁?”
  “家长、工头。”
  “她叫甚么名字?”
  “无名,她已不能说话。”
  “她甚么年纪?”
  “约十三四岁。”
  子翔不再出声,过一会她说:“我不想久留此地。”
  子翔站起来走到空地去。
  她抬头看着天空,这时,乌云忽然涌到,隆隆雷声,大雨骤降,每一滴溅开都有手掌那么大,打在背脊上,觉得痛。
  沙地很快转为深色,低洼处渍满水,像一个个小池塘,季候风来了。
  史习荣打着伞出来,遮住子翔。
  子翔低声道歉:“对不起,我太过情绪化。”
  “开始我也这样激动。”
  “可是你没有走。”
  “愤怒正是我留下的动力,一件事有两种看法,在大学里,我参加了观星会,一位同学说:『看到宇宙浩瀚,令你怀疑上帝是否真正存在』。”子翔答:“怎么会!我每次仰观星象,都赞叹惊异上帝天工。”
  史习恩微笑,“正是。”
  大雨倾盆,打得雨伞倾斜。
  子翔连忙去查看工地。
  只见工人对大雨视若无睹,照常操作,人人淋得像落汤鸡,子翔看着史习荣。
  她明白他留下的原因。
  这时,子翔听到一种叫声,像孩子尖声唤同伴。
  “那是甚么?”
  “猿啼,一到大雨,猿猴争相走避,通知同伴一起走到高地。”
  子翔抬起头,她真的置身荒山野岭了。
  晚上,她向母亲及岳琪报平安。
  史习荣忽然带着陌生人进来。
  那人穿军服,同子翔说:“容小姐,我是山都上尉,你需实时疏散,我特地来通知你,营地附近有游击队出没,外国人不宜久留。”
  子翔一怔,“史家也是外国人。”
  “不,史家是本地人,容小姐,请即刻跟我往飞机场。”
  习荣习恩两兄弟一齐说:“我送你。”
  “但是——”
  习恩说:“平房进度理想,我们会跟进,你放心,完工给你寄照片去。”
  子翔只得点点头。
  子翔收拾杂物,把剩余物资留下。
  史家兄弟刚想陪她上吉甫车,他们的父亲出来叫住:“习恩习荣,你们去哪里,有病人需要诊治。”
  子翔连忙说:“不用送了。”
  习恩已经上了车,无论如何不肯下来。
  他像个赌气的小学生,眼睛看着别处。
  比他大几岁的史习荣终于跳下吉甫车。
  司机立刻开出军用吉甫车。
  子翔讶异地问:“甚么一回事?”
  习恩松一口气,“送你去飞机场。”
  “你们会有危险吗?”
  “我们与军方及游击队都是朋友,我们没有政治立场。”
  算一算,在雨林中已逗留了十七天。
  大雨滂沱,道路立刻混和泥浆,牛车卡在路上再也走不动。
  司机好心,停下用绳索帮村民拖出困境,阻延不少时间。
  子翔说:“这一来一回就一整天。”
  史习恩不置可否。
  “营地里有病人需要照顾。”
  “每天都有病人。”
  子翔看着他,“史医生好似不认同你这种看法。”
  “他不代表我。”习恩的语气忽然生硬。
  车子抵达火车站,他替子翔背起行李。
  子翔笑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到了哈拉嗤飞机场再说。”
  那样依依不舍,子翔又非草木,只得沉默无言。
  身边有一个壮男陪着上路当然安全得多,不止一次,在火车或飞机上,子翔试图厌恶地推开半真半假的渴睡汉,有史习恩在身旁,她毋需檐心。
  习恩问:“下一站你去哪里?”
  子翔答:“先回家。”
  “别忘记我们。”
  “怎么会。”子翔拍拍他强壮肩膀。
  火车轧轧开动。
  “是习荣接你来,由我送你走。”
  “正是。”子翔点点头。
  他忽然说:“前日我与习荣大吵一顿。”
  子翔看着他,“为甚么?”
  “为着去留问题。”
  子翔讶异,“你们不是已经立志终身奉献给丛林吗?”
  “父亲知道后,狠狠责骂,去留自由,不可伤及兄弟感情。”
  子翔答:“讲得对。”
  “可是,世上只得一个容子翔。”
  子翔呆住。
  她一时不知说甚么才好,只觉歉意尴尬。
  史习恩用手捧住头,“习荣先看见你,是,但我与你更投契。”
  电光石火间,子翔忽然明白了,“我这次被调离营地,同游击队没有关系,与我工作表现亦不相干,可是?”
  史习恩答:“对不起,子翔。”
  “是史医生叫我走?”
  他点头。
  子翔啼笑皆非:“你们两兄弟真应好好检讨态度,还有,史医生应该征询我意见,闹事的又不是我,我真无辜。””
  他们附近有个婴儿啼哭,子翔怕是她提高声音惊吓人家,故此气鼓鼓不出声。
  过一会她说:“史习恩,下一站你好下车了,不劳你送,营地有工作等着你。”
  “子翔,我想问你一句话:习荣与我,你喜欢谁?”
  子翔跳起来,“一个都不喜欢,你们是我工作伙伴,不涉男女私情,我一早有男朋友。””
  史习恩愣住,他好像没想过,除出史氏兄弟,容子翔还可以喜欢别人。
  火车停站,有人上车来,看见她叫:“子翔。”
  原来是习恩的大哥习荣,不知怎地,他终于赶了上来。
  子翔既好气又好笑,瞪着他俩,说不出话来。
  习恩同习荣说:“子翔已悉一切。”
  子翔答:“我的男朋友叫苏坤活,他此刻在刚果。”
  习荣吃一惊,“你是苏大哥女友?”
  习恩也说:“但是苏大哥身在土耳其,他因安卡拉附近地震而赶往该处。”
  “我们不知道你是苏大哥女友。”
  “苏哥真幸运。”
  兄弟俩黯然低头。
  子翔教训他俩:“进行中一件工程叫你俩私心延误,我又被史医生当罪魁祸首,工作纪录蒙污,你俩该当何罪?”
  习荣习恩不敢出声。
  “幼稚!”
  兄弟低下头。
  “还不快回去工作?”
  子翔忽然变成大姐般老气横秋,狠狠教训他俩。
  “下次再派年轻女子到你处做义工,请改变态度。”
  习恩静了片刻,忽然说:“我们营地常常有女客。”
  习荣说:“不要再讲了,子翔完全正确,我同你这次的确大错特错,父母差点连我俩都调走。”
  习恩答:“我只是想子翔知道,我们不是轻佻浪荡子。”
  子翔说:“我明白。”
  火车停了。
  子翔揪起行李。
  他们坚持送她到飞机场。
  火车站有少年兜售纪念品,捧着盘子走近。
  他出售水晶石装饰品,一串硕大紫水晶珠项链只卖十元美金。
  类此饰物放在西方都会大公司灯火通明的饰柜内,当售百倍以上。
  少年左右手拇指都只剩下一半,长年累月在打磨半宝石的时候,连指甲也磨光,从此他残废。
  子翔不戴饰物,但是掏出美元,也不还价,买下那串宝石珠子。
  少年鞠躬道谢。
  其它小贩看见了,也连忙涌上来。
  史氏兄弟为她突围。
  他们一直陪到飞机场,像一则民间故事中的十八相送。
  在候机楼窗口可以看到那美丽的紫色平原。
  子翔松出一口气。
  这件事彻底打碎“被爱最幸福”的传言。
  这时子翔忽然接到电话。
  “子翔,你好吗?”
  竟是苏坤活的声音。
  子翔轻轻答:“还可以,你呢?”
  “别责怪史医生把你调走,他被那对昆仲闹得头昏脑胀,他们为你争执多次。”
  “你可有看过爱丽斯梦游仙境?故事里有一对胖胖孪生子,一个叫驱地杜,另一个叫驱地登,像煞史氏兄弟般诙谐。”
  “这样取笑爱慕你的人?”
  “真被他们气坏。”
  苏坤活笑了。
  “你在甚么地方?”
  “往右看。”
  “甚么?”
  “听我话做,右边,电视机底下。”
  子翔转过身子,目光朝电视机瞄去,她看见苏坤活坐在那里,看着她笑,好一个惊喜!
  子翔也只会笑。
  他比从前更加黑实,英俊而粗扩的身段无比潇洒,那率直笑脸直似冬日阳光。
  子翔四肢暖和起来,收起电话,他们同时站起来迎向对方,紧紧拥抱。
  “你做得很好,子翔,我为你骄傲。”
  他把下巴搁在她头顶上。
  两个人身上都有汗酸味,脏头发,衣裤颜色暧昧。
  他们坐下来。
  “五十年后,你会怀念他们两兄弟。”
  “一到老年,甚么都值得怀念一番:老歌、旧友、一瓶酒、半边月,家母时时说起伦敦的卡那比街,家父喜欢一个叫野添瞳的日籍女演员。”
  “回忆美化一切。”
  子翔微笑,“我们一说谁谁谁秀丽,爸说不,一个叫永明旦的缅甸女星,才当得起这两个字。”
  苏坤活一怔,“缅甸现在叫米亚玛。”
  “可不是,半百年前的事了。”
  他凝视子翔,“你气色很好。”
  “苏师哥你也不差。”
  他看到她颈项上挂看一只玉石猴子,“咦,你也戴饰物?”
  子翔自袋中取出刚才买的紫水晶珠子,也一并挂在胸前。
  “呵,推不开的小小贩。”
  子翔低头,“苏师兄,我看到许多事,我看到天灾,我看到人祸,死亡疾病,贫穷困苦,我觉得渺小卑微,这一季义工改变我一生。”
  苏坤活点点头,“对你有益处。”
  “你乘哪一班飞机?”
  苏坤活出示飞机票。
  “呵,我俩同回旧金山。”
  “子翔,我得把你交还给子翊。”
  “我还想参加工作。”
  “将来有机会一定通知你。”
  “师兄,就这两年了,一个女子,总得落地生根,组织家庭,生儿育女,届时,是家人奴隶,永世劳工,还出得来吗?”
  “谁娶你?”
  子翔笑嘻嘻,“一定有人。”
  “那人有福气,你好出身,既有妆奁,又有学识。”
  子翔忽然想起身世,“我性格有点飘忽,坐不定。”
  像谁,似不负责任的生父抑或生母?她究竟是甚么人的女儿?
  子翔脸色阴沉起来。
  “听听子翊怎么说。”
  “他是哥哥,不是监护人。”
  “多一个人意见好得多。”
  “他有私心,他自己走得影踪全无,希望我留家里陪伴父母。”
  苏坤活笑,“那又有甚么不好?”
  “偏偏我亦是无影脚。”
  “才说过些时候就打算落地生根。”
  “再让我做一季义工,我才甘心日后朝九晚五锁定建筑事务所捱牛。”
  苏坤活笑了。
  子翔把脸埋进他宽厚的手心里。
  她忽然听得他低声说:“你的心意,我都明白。”
  子翔抬起头来。
  这时,服务员通知他们登上飞机,打断话柄。
  他们并非坐在一起,两人也没有要求调位子。
  飞机起飞,他走过来蹲到子翔身边,握住她的手,欲言还休。
  子翔身边一个生意人看到他俩分明似情侣,便义不容辞问:“可要换位子?”
  子翔连忙答:“谢谢你。”
  那成人之美的君子取过随身行李挪往后座。
  苏坤活坐下继续话题:“你的心意我不是不明白。”
  子翔让他说下去。
  “我却没有能力成家:成日东奔西跑,居无定所,生涯连海员不如,收人亦不足维持一家舒适生活。”
  子翔想了想,不出声。
  “说不定妻子生产那一刻,我在哥斯达尼加照料疫症病童,又或是结婚周年,我却正运送药菌往尼日利亚。”
  子翔答:“不是每个女子都计较这种细节。”
  “日子久了,总有遗憾,我又不打算转行。”
  子翔索性说:“你对女性没有信心吧。”
  “我与子翊是老同学——”
  “我与子翊不一样。”
  “你们不自觉,其实像到极点,两兄妹均漂亮、活泼、热情、爽朗,待人若己,叫人忍不住亲近你俩,你又比子翊更纯真。”
  子翔微笑,“这么好,你还在等甚么?”
  他轻轻说:“怕累了你。”
  子翔很聪敏,“换句话说,你有保留。”
  他勇敢地点点头。
  坦白过后,彼此心里都舒服得多。
  子翔不出声,原来是睡着了。
  苏坤活到飞机尾舱取水喝,那让位的中年人问他:“成功否?”
  他摇摇头。
  “她说不?”
  “不,”苏坤活答:“我说不。”
  商人不置信地惋惜,“这是一个在飞机上读埃默森的女子,你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苏坤活忽然对陌生人诉起心声来:“她是富家女,我怕没有能力照顾她。”
  “你看上去高大强壮,又十分爱护她,她并无半丝骄矜,平易近人,你怕是误会了,别错过好机会。”
  “多谢指教。”
  子翔已经醒来,问服务员买了一件小礼物叫苏坤活送给让位的先生。
  “是甚么?”苏坤活好奇问。
  “夹在书本上微型小灯方便阅读。”
  子翔真是细心。
  飞机抵埗,子翊亲自来接。
  他看到苏坤活吃一惊,暂时不动声色。
  在取行李时他把小妹拉到一旁,“子翔,糟糕。”
  “甚么事?”
  “你另外有一个叫林斯的朋友来找你,我把他安排在你公寓住。”
  子翔忽然咳嗽起来。
  “小妹,一人最忌踏两船,应付不来,跌落水中。”
  “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
  “对,全找上门来了,索性叫他们做室友也罢。”
  子翔说:“我是清白的。”
  子翊人急智生,“阿苏是我老同学,住我处吧,反正他一日半日就走。”
  “子翊,我欠你一个人情。”
  “自你七岁起我帮你打走那叫臭胖的小二男同学你就欠我人情。”
  子翔紧紧拥抱大哥,说不出话来。
  子翊轻轻问:“你有无听我话忘记过去?”
  “我甚么都不记得,又如何忘记?”
  “那最好不过。”
  “行李到了。”
  子翊大叫:“阿苏,你跟我走,快快快。”
  这时林斯已经迎上来,“对不起子翔,我来迟一步。”
  子翔故意挽住林斯手臂让她的苏师兄看见,“不要紧,刚刚来得及。”
  苏坤活不出声,跟看子翊走。
  这些子翊都看在眼里。
  林斯握住子翔的手,“咦,你的手掌。”
  “像柴皮可是,角质一层层褪下来。”
  “很吃了一点苦头吧,该处有游击队出没,联合国已知会各大通讯社撤出外籍记者。”
  一眼看见子翔仍然结看他送的玉石猴子,不禁欢喜。
  子翔问:“你放假?”
  “开会路过。”
  回到公寓,发觉他打开窗户,空气流通,每个角落都放着白色鲜花,一盘连泥的茉莉香闻十里。
  他取出冰桶及香槟。
  子翔笑问:“庆祝甚么?”
  “平安回来。”
  子翔说:“当自己家里一样好了,我且去浸浴。”
  到过第三世界的人都知道,浸浴是一项奢侈。
  林斯隔着浴帘与她聊天,熟不拘礼。
  “我同容太太见面喝茶,她好似不打算回北美了。”
  “叶落归根。”
  “她说回到上海内心无比舒畅,再也不必请嘈吵粤语,一大班亲人聚旧结伴不愁寂寞。”
  “母亲有无说起我?”
  林斯点头,“语气钟爱,处处维护,只盼你高兴。”
  “她确是慈母。”
  但是没有亲生子女。
  “她在学一种牌术,叫做挖花,我帮她把各种章法输人计算机做一个统计,希望可以找到必赢技巧。”
  子翔笑了。
  只有追求者才想得出这种讨好方法,子与女都不会如此费心思。
  子翔与母亲通电话。
  “子翔,”容太太说:“你几时回温埠帮我卖掉独立屋另置公寓当储物室。”
  “我最不会做买卖工夫,不如叫子翊做。”
  “你是建筑师,你有联络。”
  子翔只得说:“我过两日回去看看。”
  “听说地库爆水管,已经关了水掣。”
  “呵,可是水管结冰?”
  “也许是,麻烦透顶,去之而后快。”
  “我尽量安排。”
  子翔心情与从前完全不同,半年前她会反对出售祖屋,今日,不过代长辈卖出物业。
  一切属于容家的财产与她无关。
  子翔自浴室出来,拨了几个电话,嘱旧同事代为出售房子。
  她感喟:“你看,跑来跑去,忙个不休,终于回到出身地去。”
  “也很方便,不过通知银行把存款汇来汇去。”
  林斯自厨房捧出一锅热鸡粥。
  子翔喝了一口,只觉鲜美可口,这男人真多优点。
  他忽然说:“子翔,我有稳定工作,丰富入息,愿一生照顾爱护你,且又见过家长,请接受我求婚。”
  子翔张开嘴,又合拢。
  “我十分认真,请你详细考虑,你可选择适合城市居住,我可申请调职,我也会转到大学工作。”
  子翔微笑。
  渐渐地泪盈于睫。
  “你不必实时回复我。”
  “你根本不了解我。”
  “子翔,我与你均非英汉大字典,毋须背熟对方。”
  “你好像在说天下所有结合都是盲婚。”
  “不不,子翔,我认识你。”
  子翔点头,“你是少数知道我身世的人。”
  “我等你。”
  子翔伸出手去轻抚他的面孔。
  他低声提醒她:“容先生太太都喜欢我。”
  这时子翔的电话响了。
  是苏坤活找她:“子翔,与朋友一起出来吃饭,子翊六时在福运楼请客。”语气丝毫没有异样。
  “子翊在股市尚有斩获?不简单。”
  “他是高手,了不起。”
  “准时见。”
  子翔怅惘,倘若他稍微有一丝妒意,少少不快,都还有希望。
  但是没有。
  子翔找出花裙子穿上,想化个淡妆,发觉两盒粉底颜色都太浅,她皮肤已晒得黧黑,无奈只得略抹些胭脂,束上头发。
  林斯在一边称赞:“已经很漂亮。”
  “你应当见过不少真正美女。”
  “所有真正美女与真具才华的人,都自觉平凡。”
  他转一个弯继续称赞她。
  子翔也很感动。
  她搭上大披肩与他出门去。
  容子翊与苏坤活已经坐着研究菜单。
  看到子翔,他俩一起站起来。
  子翔感喟,“噫,又回到资本主义富庶现代社会。”
  一顿酒菜可吃饱整个孤儿院。
  “小妹小时喜欢吃咕噜肉,怕鱼骨,看见龙虾吓得哭。”
  苏坤活对林斯极之客气,他们闲闲谈到北美华人真正地位,工作上种族歧视问题,严肃中带诙谐苍凉意味,子翔听得入神。
  林斯说:“我们是所谓『可见的少数族裔』,同欧洲移民不一样,一旦有事,目标明显。”
  “一些犹太人改变姓氏,隐入社会,华裔在北美住了一百年,还是黄种人。”
  子翊举杯,“赚多些绿背,中和色素。”
  子翔侧一侧头,“家母说:光在他们这里花钱,不要与他们争饭碗,生活还是蛮写意的。”
  三个男人都笑了,“离乡别井,就是为着找到更好饭碗。”
  桌上摆满丰富菜肴,子翔吃了很多。
  她真幸运,可以回到自己的世界来大吃大喝,她才不怕发福。
  林斯试探问:“苏师兄下一站到哪里?”
  “哪里有需要便应召到哪里。”
  他不愿说出地名,大家也都不再提问。
  饭后林斯建议去喝一杯,苏坤活笑说:“我得回去收拾行李往飞机场。”
  子翔不说甚么,拉紧披肩,在凉风中与他话别。
  他高大的身形坚毅地转头离去。
  林斯手臂围看于翔肩膀,“咦,苏师兄自动弃权。”
  子翔生气,“你再胡说我掌你嘴。”
  “是是是,不敢造次。”
  他们在马路散步。
  “子翔,你可知四川在甚么地方?”
  “蜀犬吠日,四川省面积与法国相若。”
  “子翔,南昌市中学需要英文教师,你可愿意投入服务?我向你保证,学生全体朝气勃勃,勤奋好学,无人染发吸烟穿鼻环。”
  子翔嗤一声笑出来。
  “你那么喜欢孩子,又立志做义工,会得到工作上满足。”
  “妈妈一直希望我教书。”
  “有一名韦斯利大学女生在南昌任教三年,她叫王珊,美籍华人,到四川时一句中文也不懂,现在会讲流利普通话,她没把自己当志愿老师,她说是个交换学生。”
  子翔点点头。
  “我觉得这份工作适合你。”
  子翔很幽默,“你是导师,我是学生,是我妈妈派你来?”
  “容太太同我说,很担心你再去中东。”
  “慈母多败儿,小时候,生气时我叫子栩BY,即败儿之意,那是否失败儿童?”
  “即顽劣儿。”
  “那时我们都不知自己是领养儿。”
  “子翔,我还有私心,自杭州到南昌,不过数小时飞机航程。”
  子翔考虑一会,“我可以跟你去看看。”
  林斯很高兴。
  他的瞳孔在兴奋之际会闪出一丝蓝光,比平时更似混血儿。
  子翔轻轻说:“你们都对我真好。”
  “因为你是一个好女子。”
  “华人造字,所有坏字都用女字旁,可是到了好字,终于也不得不用女子拼成。”
  “不是子女?”
  “不,是女子。”
  “不与你争。”
  他们回到公寓,子翔读唐诗,林斯回复电邮。
  电话铃响,子翔似有预感。
  那边苏坤活一听见她声音便说:“林斯温文有礼,学问见识一流,在外交部前程远大,又懂得欣赏你。”
  子翔微笑,“多谢你大力推荐。”
  “我今晚前往菲律宾西市部巴拉湾。”
  “让我拿地图出来。”
  “子翔,珍重。”
  “忽然婆妈地温情洋溢,何故?”
  他低笑数声,挂上电话。
  子翔打算稍迟去探访他。
  林斯探过头来,“唐诗说些甚么?”
  “月是故乡明。”
  “说得真好,还有呢?”
  “劝君莫借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需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全世界都没有更好的诗了。”
  子翔放下诗篇抬起头打个呵欠。
  她倒在自己床上睡熟。
  林斯在小客厅睡沙发床。
  大学时一个交游广阔的女同学请每位留宿的异性在睡袋上签名。
  子翔见过那张睡袋,签名密密麻麻,蔚为奇观。
  清晨,风劲,子翔醒转,不愿下床。
  林斯端进咖啡,那香味像一缕魔术叫子翔微笑。
  “真享福。”
  林斯说:“我愿每天这样服侍你至终老。”
  “真的包起洗熨煮?”
  “是,如果不能亲手做,也会雇人代劳,绝对不用你操心。”
  “呵,那我岂非成为废物?”
  “时间可以用来做喜欢做的事。”
  “四川是一个盆地,很难吃到海鲜,他们的名菜鱼香茄子里其实没有鱼,又嗜辣,吃了好去瘴气湿气,我爸说,抗战时爷爷曾带着他逃到四川,他染上虐疾。”
  “看样子你会成行。”
  “那不是我真的爷爷,但我亦想到四川看看。”
  “子翔,生理上他不是你爷爷,容先生并非你生父,但感情上,没有比他们更好的父母。”
  子翔回忆:“初中时代数做不好,他告假一星期在家,帮我做通算术题为止,我极度敬爱他。”
  林斯点点头,“你去南昌教会一百个孩子算代数,也就等于报答他了。”
  说得对。
  深夜,子翊打电话来:“小妹,你的苏师兄失意地走了。”
  “胡说,他去哪里都是高高兴兴。”“你为甚么不送他?”
  “他拒人千里,他没打算安顿下来。”
  子翊静了片刻,“你向他示意?”
  “我把自己像一本书般摊开来,他看得清清楚楚,一点误会也无。”
  “可惜。”
  子翔讪笑几声。
  做大哥的问:“林斯是甚么人?爸妈好像对他有印象。”
  “他是个很麻烦的好人。”
  兄妹都笑了。
  接着三天,子翊子翔陪林斯进美术馆吃海鲜到山顶看房子参观大学,享受一般游客消闲的娱乐。
  子翔面孔上雀斑淡却,手掌老茧脱落,整个人像褪了一层皮般亮丽。
  她伸一个懒腰说:“享福会成习惯。”
  林斯轻轻说:“早知你这样漂亮,不敢造次。”
  “甚么?”
  林斯笑而不答。
  他们三人在商场玻璃顶咖啡座喝茶。
  子翊一向有购买彩券习惯,他到附近报摊去选号码。
  一抬头,看到柜抬小小电视正报告新闻。
  容子翊如同雷殛,他呆立了几分钟,看清楚字幕,忽然大叫一声,丢下一切,跑回去找妹妹。
  他在咖啡座拉起子翔就走,急得如无头苍蝇,百忙中灵机一触,跑到电器店去。
  子翔莫名其妙追问:“甚么事来个五百米赛跑?”
  林斯也追着上来。
  容子翊指看电器店里最新型号的电视机。
  子翔与林斯一看,顿时静下来。
  子翔张大嘴走近一步。
  她看到苏坤活的照片在大荧幕上打出来。
  字幕这样说:“联合国儿童基金会专员苏坤活昨日在菲律宾西南部宾巴拉湾遭当地反政府游击队绑架,要求赎款二百万美元,我方已表态不谈判、不接触,并警告有关人士立刻释放人质,否则必然采取报复行动。”
  照片中的苏坤活双手套看手铐,高举当地报纸,报上有清晰日期。
  子翔心如刀割,眼泪夺眶而出,握紧拳头,低声说:“不,不!”
  林斯立刻说:“我马上去了解实况。”
  容子翊当机立断,“一起回子翔处商议。”
  在车上子翔先觉十指痲木,接着面孔也像失去知觉,她这才知道,真正恐惧的感觉。
  她不停搓揉两颊。
  林斯握住她的手,“不要害怕,子翔,我们会想办法,两百万美金不是大数目。”
  子翔十分苦恼,“不,游击队要的是威风,不是赎金。”
  “美方怎会屈服。”
  这时,子翔连双膝都开始麻痹。
  她胃部痉挛,呕吐起来,刚才吃下的咖啡巧克力蛋糕一股脑儿喷出,全车酸臭。
  林斯扶子翔下车。
  回到公寓,两个男人分头办事。
  子翔在浴室清理身体。
  镜子里的她面如死灰。
  她喝一杯清水,吸进一口气,才回到起坐间。
  林斯低着头在电话中与同事密斟。
  子翊见小妹出来,搂住她肩膀,“好一点没有?”
  子翔点点头。
  林斯挂断电话,“我立刻到菲律宾去一次。”
  “林斯,你也危险。”
  “他们只针对一个国家。”
  子翊说:“林斯,阿苏是我老同学,如是要钱,我愿意略尽绵力,近年我在股市有些进账。”
  “我明白。”
  子翔说:“我也去。”
  “不可,你留这里等消息好了,人多事乱。”
  林斯匆匆出门,走到电梯口又回来与子翔拥抱。
  兄妹在小公寓里沉默无言。
  容子翊说:“我已通知岳琪姐来陪你。”
  “琪姐有家庭有工作,怎好意思。”
  “她傍晚可以到达。”
  子翔用双手掩住面孔,“子翊,苏师哥是否还有别的身份?”
  容子翊答:“我不知道,即使有,官方亦不会承认,他知道自己职责,随时有打沉可能。”
  子翔不出声。
  “我让你一个人静一静。”
  子翔点点头。
  子翊一走,她就斟出酒来喝。
  她坐在电视机面前,反复地看刚才那段新闻。
  所有新闻,过了三天就不再是新闻,七十二小时内找不到苏坤活,线索渐渐冷却,震惊平复,苏坤活这名字便会变成一宗档案。
  子翔黯然。
  这是他婉拒她感情的真正原因吧。
  他知道他有个秘密,他随时会有危险,他没有资格向任何人示爱,叫任何人伤心。
  门铃响起。
  子翔去开门,门外是她的好友李岳琪。
  “琪姐劳驾你了。”
  “个多小时航程而已。”
  “杰哥有无怨我?”
  “他在台北,我们各有一具视象电话,你要不要试一试?”
  子翔摇摇头。
  岳琪放下行李,收起子翔的酒瓶,进厨房把碗碟洗净,煮一锅白粥。
  她告诉子翔:“我记得小时候生活,真正稳定舒适,虽不算富裕,却从不愁吃喝,一家人在一起,绝少出门,每天见面。”
  原来这就叫做幸福。
  岳琪盛一碗粥给子翔,“吃了它暖暖胃。”
  “琪姐我们认识多久了?”
  “足足十一年。”
  子翔叹口气。
  “子翔,放开怀抱,一个男友遇险,另一个已赶去营救,算是不幸中大幸。”
  子翔把头埋在双膝中间。
  “幸亏不过是朋友,倘若是亲人,不知如何过日子。”
  这一言提醒了子翔,苏坤活可有亲人?
  电话钤响,岳琪代为接听。
  岳琪叮嘱:“是容伯母,子翔,好好同妈妈说几句。”
  子翔吸进一口气,用一把愉快与平静的声音与妈妈间话家常:“是,林斯已回到工作岗位,有,他向我提及南昌教书事,那处潮热?相信是,他的确很好,写得一手好字?我不清楚……”
  连岳琪都佩服子翔强自镇定的本事。
  深夜,她们刚朦胧入睡,电话铃响。
  “子翔,看三十三台新闻。”
  子翔连忙开电视,岳琪架上近视眼镜。
  她俩看到映象吓住。
  那是一张硬照,只见一个男子垂头跪在地上,有一只手握住一把枪,直指他太阳穴。
  “……巴拉湾游击队宣称:苏坤活,现时已街知巷闻的名宇,经已遭到处决,遗体
  可往附近坟场寻找,该张照片及消息由游击队电邮到当地报馆……”子翔用手紧紧掩住面孔,用力过度,双眼酸痛。
  岳琪一直在她身后轻轻拍打她的背脊。
  子翔觉得胸膛里像掏空一般,视象渐渐模糊,她全身乏力。
  她不知该怎样应付这种事。
  这时有人大力敲门,岳琪去看,原来是子翊赶来。
  子翊一进门便说:“消息属虚报,绑匪故意混淆视听,警方相信事主仍然生还。”
  只见子翔仍然呆呆地看着荧幕,似乎比刚才还要震惊。
  子翊走过去坐到小妹身边。
  他听见记者说:“苏氏妻子梅美禾在新泽西发表声明,呼吁游击队释放人质,让
  他们一家团聚,梅美禾怀着七个月身孕……”容子翊不信这是事实。
  他冲口而出:“他从没告诉过我!”
  镜头落在一个样貌秀丽,脸容愁苦的少妇身上,她说:“苏坤活只是一个志愿团体工作者,他并无其它身份,请基于人道理由迅速释放他,我们母子等待他平安归家。”
  镜头下出现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活泼粗壮,爬上母亲膝头。
  子翊问妹妹:“苏可有跟你说过他有妻有子?”
  子翔声音极低:“他没谈过私事。”
  子翊追问:“他此刻同你是甚么关系?”
  子翔只觉得自己的头颅重得像要掉下来,她掐住脖子帮着支撑。
  “是我自己误会重重,与人无尤。”
  子翊点点头,“我也相信,他不是骗子。”
  岳琪问:“苏坤活为何有这许多秘密?”
  子翊答:“我茫无头绪。”
  “但是,他是你老同学。”
  “他有权不披露身世。”
  岳琪注意到子翔的神情反而缓和。
  子翊说:“计划不变,我们仍然竭力营救苏坤活。”
  林斯有消息来:“警方相信苏氏仍然生存,我已有线索,请汇赎款。”
  容子翊写下户口号码,“我立刻去电汇。”
  他匆忙离去。
  岳琪说:“容子翊真英豪,二话不说,把巨款汇进陌生人户口,你做得到吗?”
  子翔答:“那只不过是阔太太一套略过得去的钻饰价值。”
  “你们兄妹都极有义气,一定是像容先生太太。”
  子翔牵牵嘴角,他们两人的父母与容氏夫妇,可是三对完全不相干的人。
  岳琪忍不住惊讶:“原来苏坤活有妻有子。”
  子翔不出声。
  “那梅美禾像是美亚混血儿,照孩子年纪看,两人结婚已有好几年,感情一直不错。”
  “应该是。”
  “世上最可怜是孤儿寡妇。”
  “游击队会因此受到感动吗?”
  “加上两百万美元赎金,应该差不多了。”
  天朦朦亮起来。
  子翔说:“我出去跑步。”
  “不,容小姐,你给我留在家里,我心忐忑不安,左眼眼皮跳了一整天,请坐我身边。”
  子翔说:“所有可以做的事已经做了,我想正常生活。”
  岳琪叹口气,“那么,我们到唐人街买菜。”
  由子翔驾车出去。
  知道苏坤活有妻儿之后,子翔心中反而释然。
  他不是孤家寡人,在远方,有爱他挂念他的至亲,容子翔不过是他的朋友,她大可放下包袱。
  子翔手足渐渐暖和,蹲下挑梨子,一个十三岁小男孩出来说:“鸭梨一元八角一磅,木瓜三元三角。”
  子翔又管起闲事来:“上学时间,你为甚么不在课室里?”
  男孩答:“我妈妈在医院,令日由我看摊子。”
  “她没大碍吧?”
  男孩懂事地答:“她去生弟弟,明日可以回家。”
  “恭喜你做哥哥了。”
  男孩十分高兴,“可不是,又多添一名弟弟。”
  子翔与岳琪挽着满满的菜蔬回家。
  在停车场看到地下金光闪闪,有一枚新角子,岳琪走去拾起,“咦,好运气。”
  她把角子交到子翔手中。
  子翔觉得她真需要运气帮忙。
  岳琪对她说:“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人家丈夫被绑架。”
  子翔啼笑皆非。
  她知道岳琪好心提醒她:那是有妇之夫,不劳你操心,大家都很放心,你大可卸下包袱。
  “他没有说明已婚,已经属于误导,在你家留宿,不避嫌疑,更加不该。”
  “琪姐,这不是批评一个游击队俘虏的好时候。”
  “他有甚么企图?”
  “全无意图,一见面他就说明不是我的追求者,大家是手足。”
  “绝非欲擒故纵?”
  “琪姐,他的层次比你想象中高一点。”
  “我不会放过他,回来一定问清楚。”
  “他还会回来吗?”
  岳琪沉默。
  子翔说:“我们欢迎他回来,未婚已婚,他都是我师兄。”
  回到小公寓,岳琪做了几个耐放的菜,像酱牛肉,炒鸡丁,焖四蔬,好让子翔自冰箱取出慢慢吃。
  “你可是要回去了?”
  “报馆忙得很,很羞愧不能久留。”
  “琪姐你真是好朋友。”
  第二天中午她临去飞机场还问:“有消息没有?”
  “哪有这么快。”
  岳琪千叮万嘱:“子翔,珍重。”
  子翔点点头。
  子翊上门来,放下报纸,“奇怪,发生这许多大事,世界还是运作如常:公司里照样明争暗斗,时装店客似云来,这令我深切思想:也许是放下屠刀的时候了。”
  子翔忍不住微笑。
  “赎金已经汇到,林斯已与游击队代表联络,希望付款赎人,林斯有一请求。”
  子翔问:“那是甚么?”
  “他说,或许你可以到新泽西去探访苏太太梅美禾,她们母子非常需要安慰。”
  子翔怔住,“真羞愧,我怎么没想到!”
  “林斯心思缜密,不可多得,我很少称赞人,这次由衷佩服。”
  “做善事不如从本家开始,”子翔说:“我立刻走一趟。”
  名字中有一支羽毛的子翔又去乘飞机,唉,幼儿取名字之际真得小心。
  子翔先在附近小酒店落脚,然后买了食物水果玩具去探访苏家。
  她租了一部车子,按照门牌在一个中等住宅区找到苏宅。
  子翔去按铃。
  她听见小狗吠,门一开,小男孩与小黄狗的头争看在门缝挤出来。
  一把女声在门后疲倦地说:“我们不参加抽奖,不买任何电器杂物。”说完就要关门。
  “苏太太,我叫容子翔,是苏坤活的朋友,我有他最新消息,向你汇报。”
  大门飕一声打开,那女子声音颤抖,“他有消息?”
  子翔点点头。
  “请进来,家里一团糟,唉,我都没有心情打理家务。”
  梅美禾太客气了,小小平房收拾得十分整齐,可见她悲伤中仍维持镇定自尊,这个女子值得敬佩。
  子翔看着她憔悴而盼望的大眼睛,肯定地说:“他会回来。”
  梅美禾怔怔地落下泪来,怕幼儿看见,连忙伸手抹去。
  子翔微笑说:“我想喝杯啤酒,我慢慢把营救详情告诉你。”
  她连忙斟出啤酒。
  “可是官方已拒绝谈判。”
  “苏师兄有许多朋友。”
  子翔一边把礼物拆开给小男孩玩。
  美禾说:“他叫乔舒亚。”
  子翔送他一只会说话有荧屏宇幕的小小机械人,小孩非常喜欢。
  子翔把他们的计划三言两语讲清楚。
  梅美禾意外兼感动,“苏坤活太幸运了。”
  子翔伸手按住她肩膀,“这是朋友应该做的事。”
  “那大笔赎款——”
  “由一个基金会拨出。”
  先一轮容子翊与量子基金对冲着买卖股票,赢了不少,就当是量子基金捐款好了。
  梅美禾松口气,脸上绷紧扭曲的肌肉松弛下来,五官更显得秀丽,随即她又担心,“游击队会言而有信吗?”
  “他们也要服众,况且,经费不可少,留着人质无用。”
  “子翔,你真是一个安琪儿。”
  乔舒亚过来用手语表示肚饿,这时,子翔才发觉不妥,她抬起头来。
  梅美禾轻轻说:“他天生失聪。”“呵。”子翔震惊。
  “医院已安排明日替他做耳涡植入手术,我不打算改期。”
  “对,我们得尽量正常生活,莫让恶势力得逞,我支持你。”
  梅美禾看着她,“子翔你可愿意搬来与我们同住?”
  子翔微笑,“我生活习惯极坏,晚上会像老鼠般跑来跑去吵人。”
  这时,她的手提电话响了。
  子翔知有重要消息,连忙接听,她站起来走到房间一角。
  是林斯的声音,他说:“子翔?赎款已付。”
  “人质呢?”
  “他们将在一小时后在市集释放他,肉在斫板,无法不作出妥协,希望苏坤活吉人天相。”
  子翔沉默。
  林斯叹口气:“我已尽力斡旋。”他似筋疲力尽。
  “我明白。”
  “子翔,无论如何不可将付出赎款一事声张出去,美方讲究面子,对私人行动不表欢迎,亦不会认同。”
  “知道。”
  “我们等待好消息吧,稍后我将会合警方到市集寻人。”
  电话挂断。
  子翔转过头来,轻轻问梅美禾,“你都听到了?”
  她苍白地点点头。
  “明晨孩子几点钟去医院?”
  “一早六时。”
  “我来送你们母子。”
  “那么早——”
  “我是师妹,有事弟妹服其劳。”
  梅美禾凝视她,“子翔,你那么有教养,出身一定很好。”
  “是,我很感激我养父母。”
  她意外,“你是领养儿?”
  子翔点点头。
  “啊。”
  梅美禾忙着喂幼儿吃饭,子翔见菜式丰富,有鱼有菜。
  那小男孩吃得又快又好,子翔大力称赞他。
  忽然她俩听见咕噜咕噜,原来是客人饥肠辘辘,子翔难为情地笑出来。
  “我马上同你做午餐。”
  “我吃一只热狗便可。”
  “子翔我有椒酱面。”
  一定是苏坤活喜欢吃。
  她做了一大碗色香味俱全的粗面,子翔埋头吃得碗脚朝天。
  子翔一边抹嘴一边看钟,唉,原来只捱过三十分钟,还需过半个钟头才有消息。
  “美禾?”
  子翔发觉不见了她。
  子翔一路找到起坐间,发觉梅美禾半昏迷倒在浴室。
  她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刻去扶起她,只看到一地鲜血。
  子翔吓得眼前一黑,她立刻跑出去打紧急电话召救护车,“快,孕妇早产出血昏迷!”
  子翔急得全身是汗,面孔出油。
  梅美禾呻吟一声,子翔赶去托起她的头。
  子翔落下泪来,“救护人员已经赶来,别害怕,我懂接生。”
  救护车呜鸣赶到,三四个大汉冲进门来救人。
  子翔连忙把乔舒亚抱在怀中。
  不到十分钟,男护士笑着出来,“在家生养也十分安全,提早面世的是名男婴,小是小一点,完全健康,母子平安,小姐,你不如也一起到医院来。”
  子翔又惊又喜,“是,是。”
  一家人乘顺风救护车往医院。
  那早产儿只得一点点大,哭声宏亮。
  在救护车中,子翔紧紧抱住婴儿的小哥哥,忽然听到电话响,她连忙去听。
  “子翔,打了十分钟都无人听,甚么事?吓坏人。”
  “人质呢?”子翔急不及待。
  “找到了!平安。”
  子翔一听,混身虚脱,力气全失。过一会才对林斯说:“你再说一次。”
  她把手提电话贴到梅美禾身边。
  林斯的声音:“苏坤活无恙,只有一些皮外伤,他被弃在市集垃圾堆里,注射过麻醉剂,已经送往医院。”
  梅美禾听了,落下泪来,不住点头。
  子翔同林斯说:“他醒来同他说:小儿子已经出生,母子平安。”
  “原来如此,你与她们母子在一起?”
  “我们在救护车里。”
  林斯笑,“子翔,这次你这个义工可真派上用场。”
  子翔也笑,“助人为快乐之本。”
  她挂断电话,把乔舒亚紧紧抱在怀中。
  到了产科,医生看护已在等候,母婴得到最好照顾。
  看护对子翔说:“你俩先回去吧,他们需要休息。”
  子翔轻轻说,“乔舒亚交给我,明早我陪他去儿科。”
  梅美禾点点头,用手语向大儿叮嘱几句。
  那孩子机灵地转过头来,圆滚滚眼睛看牢子翔,那神情,活脱就像他父亲。
  子翔对他说:“小朋友,我是子翔阿姨,这几天,你就跟着我了。”
  子翔叫美禾教她一些手语,像“别担心”,“我爱你”,“妈妈就在附近”,练了几次,错误百出,变成“担心爱你”,“妈妈爱附近”之类,连看护都笑出来。
  子翔带着乔舒亚回家。
  她有她的一套,子翔十五岁已取得保母证书,专帮邻居太太们照顾幼儿赚取零用。
  她先让乔舒亚吃饼干牛奶当点心,轻轻说:“黄口无饱期”,那孩子看着她口型,忽然也说:“黄口无饱期”,子翔笑出眼泪来。
  她帮他洗澡,换上干净衣服,喃喃说:“我也喜欢运动衣裤,可廿四小时穿着。”
  接着,开了电视机,大家一起看芝麻街,瞌睡虫袭击子翔,她头一侧,一缕芳魂悠然入梦。
  睡到一半,只觉左臂又痛又麻,她大叫:“不要切除我手臂!”
  好不容易狰扎醒来,原来是个噩梦,吓出一额冷汗。
  小小乔舒亚躺在她左臂上熟睡,怪不得压得又酸又麻。
  她的手提电话响了又响。
  林斯在那边说:“子翔,苏师兄与你说两句。”
  子翔连忙说:“师兄,你好,这里有我,你放心休养,明日我陪乔舒亚做手术,美禾母子平安,婴儿叫伊莱贾,重四磅七安士。”
  那边只传来模糊的嗯嗯声。
  子翔轻轻推醒小男孩,“乔舒亚,同爸爸说话。”
  乔舒亚留意嘴型,看看电话,忽然明白了,对牢电话叫:“爸爸,爸爸。”
  子翔微笑,“你可以拨到医院与美禾说几句,那边号码是——”
  林斯答:“他上颚受伤,需要做小手术才能清晰说话。”
  “他们虐打他?”
  “在所难免,若干皮肤亦被炙伤,这些都是小意思了。”
  “新闻有无报告?”
  “有,你随时可以看到。”
  乔舒亚问子翔要果汁,子翔答:“手术前你需禁食十二小时。”
  她分散他注意力,用手指荧幕:“看,爸爸。”
  子翔呆住。
  荧幕上已释俘虏长发长须,连站立都有困难,需警察搀扶,他面孔血肉模糊,不能辨认就是苏坤活,不过他一双眼睛仍然烱烱有神,好一个男子汉。
  乔舒亚转过头来,“不是爸爸。”
  子翔握住孩子的手。
  新闻记者这样说:“人质苏坤活突然获得无条件释放,现在碧瑶美军医院治伤……”
  乔舒亚咚咚咚跑到厨房去找食物,子翔追上去。
  她给他喝一点咳药水,乔舒亚安定下来入睡。
  子翔松口气。
  这种重担背一日已经吃不消,对美禾来说却是终身职责,真正伟大。
  子翔与医院联络,同主诊医生说明:“乔舒亚的妈妈在产科,是,她早产,但是情况很好,我是保母,叫容子翔,其实他们母子分别在二楼及八楼,她随时可以探访乔舒亚,没问题,好极了,明早准六时见。”
  子翔在电子手账上这样写:领养父母更伟大。
  她忍不住找妈妈说几句。
  容太太问:“你又到甚么地方去了?”
  “我在新泽西,有一个朋友生养,丈夫出差不在身边,我来做陪月。”
  “你那同辈朋友都已结婚生子,你呢?”
  “妈妈打蛇随棍上。”
  “你是蛇吗?”
  “这次事情结束我立刻来陪你。”
  “这张期票可一定要兑现。”
  天蒙蒙亮,子翔连忙梳洗。
  她找到乔舒亚心爱的玩具熊,抱起他去医院报到。
  乔舒亚醒了,吵着要吃。
  “我们去看妈妈与弟弟。”
  他听懂了,在汽车后座静下来。
  进到医院先去见主诊医生,一转头,看见美禾走过来。
  乔舒亚扑进妈妈怀抱,紧紧搂住,像只小猴子似挂在美禾身上。
  美禾精神好得多。
  她说:“苏同我说过话,他不久可以回来。”
  “那多好。”
  “子翔,谢谢你,你救了我们一家。”
  “你辛苦过度,说起这种话来。”
  医生说:“两位,请与乔舒亚说『待会见』。”
  子翔吻别小男孩。
  她又去育婴室看伊莱贾,他已经不用氧气箱,真是小斗士。
  “有人帮你忙否?”
  “我姐姐正从夏威夷赶来。”
  “苏师兄也很快回家。”
  “谢谢你,子翔。”
  “我得走了。”
  子翔与美禾道别,她顺手摘下紫水晶项链,圈在美禾颈上,“叫苏师哥转到大学教书,多些时闲陪家人。”
  美禾点点头。
  子翔回到旅馆,想收拾行李出发,可是双腿发软,倒在床上睡熟。
  醒来,已是八小时以后的事。
  到底乔舒亚不是她的孩子,否则怎么睡得着。
  她拨电话去问情况。
  看护说:“乔舒亚苏已经苏醒,手术成功,伊莱贾苏在母亲怀中。”
  子翔松出一口气,收拾行李到飞机场。
  在飞机上她又睡着。
  飞机抵埗,服务员推醒她:“小姐,到了。”
  子翔有点胡涂,“我在哪里?”
  “小姐,旧金山飞机场。”
  “呵。”子翔挣扎起来取手提行李。
  “最近马不停蹄?”
  子翔吁出一口气,“正确。”
  “可是,你终于到家了,能够回家多好。”
  子翔点点头,由衷地说:“你说得对。”
  她拎着行李出了海关叫车子回家。
  一进公寓大堂,老管理员便笑说:“容小姐回来了,你哥哥比你早半日到,买了糖果鲜花,他对你真好。”
  子翊?
  “他还带着女友呢,她也客气,送我半打松饼,还有一大暖杯咖啡。”
  子翊最会收买人心。
  子翔有心理准备,先按铃,再叫“子翊,子翊”
  门打开,却是林斯。
  老管理员认错人,大概在他们眼中,华裔的面孔全部差不多。
  林斯满面笑容,“子翔,欢迎回家。”
  子翔微笑而保留,“你怎么会有门匙,还有,你带了甚么朋友来?”
  林斯莫名其妙,“朋友?”
  有人自房内走出来,“子翔,是妈妈。”
  子翔一看,果然是母亲,她穿了运动服,显得年轻,被误会是女儿朋友的情人。
  子翔大笑。
  “这傻孩子,”容太太也笑,“自幼是个欢喜团,吃碗面都开心半日。”
  “妈妈我正在挂念你。”
  “我陪你爸爸开会,林斯才特地探访。”
  “我想见爸爸。”
  “今天晚上一起吃饭,我先去逛百货公司。”
  子翔又笑了,她艳羡母亲这坚不可摧的逛街购物习惯。
  容太太挽着手袋出去。
  子翔朝林斯摊摊手。
  他把她拥抱得透不过气来。
  “苏师兄怎样?”
  “他会完全康复,他的真实身份永远不会披露,我相信他的至亲也不知情,但是他的名字面孔已经暴露,无论以前做过甚么工作,将来都需转职,他不久可以回国,接受一些后勤岗位。”
  “那笔赎金——”
  “游击队会继续用来购买武器以及进行更多恐怖活动,这是一些国家拒谈判拒妥协的原因。”
  子翔考虑很久,“我仍然认为我们做得对。”
  “子翔,我丢了官。”
  子翔一惊,“是因为这次行动?”
  “因为我性格不合外交生涯。”
  子翔抱歉,“是因为签发孤儿护照?”
  “十年国外流浪,也已经足够。”
  “可怜的林斯,你打算怎样?或者经营一片小小咖啡店。”
  “明年上头会调我回首府做外交部副部长。”
  子翔先是一怔,随即咧开嘴笑:“恭喜恭喜,升官发财。”
  “在先进国家,升官同发财是两回事。”
  “对,为官的也需另买六合彩。”
  “耽会就去投注站。”
  他俩又拥抱得紧紧。
  子翔告诉林斯,“小小伊莱贾的头只有橘子大,袖珍无比,我不敢碰他,可是趋近了,他忽然睁开眼睛,伸手来摸我面孔,我忍不住哭了。”
  林斯小心聆听。
  “你说,林斯,容妈妈当年在孤儿院看见我,我可也是那个样子?”
  “我猜想你是大块头,爱笑,伯母一看就喜欢。”
  “林斯,我生父母会是怎么样的人,是农民,抑或小贩?”
  “照年份算,那时刚实施一孩政策——”
  “我因性别遭到遗弃?这么说来,生父母知识有限。”
  “但是你那样会读书,必然有先天性遗传。”
  “他们是谁呢?”
  “子翔,你如觉必要,我可设法帮你调查,不一定有结果,但是可能找到蛛丝马迹。”
  “我想想再作决定。”
  “我明白。”
  “林斯,真的,你真的明白?”
  “子翔,自我第一眼看见你,清晰如水晶,我知道那人会是你。”
  子翔希望她也有同样感受,但是没有,她有一丝遗憾。
  “南昌那教席还在吗?”
  林斯点点头。
  “我想去看看。”
  林斯取出手提电脑,让子翔在小小液晶荧屏上参看照片。
  只见一座祠堂般的古老大屋改装成学校,没有间隔,大堂一般放着小小木制格凳,一大扁门板当作黑板,上边写着英文造句。
  子翔眼尖,一眼看到文法错误:“WHO,是第三者,单数,应在动词下加S,应作 WHO CARES。”
  林斯笑了。
  “这算是好环境了,空气通畅,有固定桌椅,只是,你看,屋顶漏水。”
  子翔端详,“很容易修补,但需要材料。”
  林斯大笑:“对,很容易解救,但需要经费,很容易和好,但需要爱情......”
  子翔气结。
  这时荧屏上出现了十多廿名少年。
  “呀,”子翔脱口说:“他们是早上七八点钟的太阳。”
  苹果似红绯绯面颊,明亮双眼,神气笑容,全神贯注学习。
  “愿意去南昌吗?”
  “巴不得立刻出发。”
  只见一个十三四岁少年出来用英语介绍:“这是诸村第一中学,诸村人口二千,务农,大部份人都姓诸,中学有百多名学生,我叫诸政。”
  英语说得很好,全美国口音。
  “我们的英语教师是玉珊老师,她爱护我们,谆谆善诱。”
  子翔笑,“语气有点八股。”
  那少年转过头去,在 CARE下边加一个 S,“我们英文进步迅速,得感谢王老师。”
  这时,王老师出现了。
  子翔凝神。
  只见一个妙龄女子对着镜头微笑,她有一张鹅蛋脸,漆黑头发中分,梳一条大辫子,身上穿蓝布军衫,不知怎地,这样朴素乡村打扮,却显得她清丽无比。
  呵,这王珊是子翔见过最好看的女子。
  只见她搂看学生肩膀,十分友爱,片段在这里中止。
  林斯说:“这是他们练习英语会话实习时拍摄。”
  “真没想到孩子们这样勇于学习。”
  “听他们讲,五六十年代的香港也如此,人人向上,朝气勃勃。”
  “妈妈说,即使家贫不能上学,白天必须工作赚钱,晚上也读夜校进修,尽量自我增值,人人学好英文,走到五湖四海都有用。”
  “香港在那大半个世纪的确完成了她的历史任务:成为东西方一道最华丽的桥梁。”
  “你好似记得那流金岁月。”
  “在一个叫天星码头的地方,你可以租乘人力车观光,湾仔酒吧馆里,有艳女侍候,车水马龙,有一美国人下了飞机,嗅一下空气问:『这是甚么味道?』朋友回答他:『这是钱的味道。』”
  “这么夸张?”
  “投资地产股票,一年可以赚一倍,整个都会白玉为堂金作马,是全世界金表、洋酒、名车销量冠军。”
  “是英国人的功劳吗?”
  “那是一种罕见奇妙的配合:天时地利人和,齐齐做出成绩来。”
  “林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我若读社会或人文学,一定拿这座城市写一部论文。”
  “林斯,我相信我会到南昌教一个学期。”
  “然后,我们回来结婚。”
  他双眼充满盼望。
  子翔又回得现实世界来,她轻轻说:“我是孤儿,身上有不为人知的遗传因子,也许到了三十岁,我的癫癎症就发作。”
  林斯微笑,“我愿意冒险。”
  “你的子女也会受害。”
  “我不认为如此,人生怎可精算,不过是聆听你的心行事。”
  这时,门一响,容太太回来了,手上拎看大包小包,“子翔,来看新衣。”
  到了今日,养母仍然当幼儿般爱惜她,亲手替她置衣裳,子翔忽然哭了。
  容太太走近,“子翔,怎么啦?”
  林斯笑说:“下棋输了便哭。”
  容太太嗔道:“你要次次让子翔赢呀。”
  “是我该死,现在我懂了。”
  子翔破涕为笑,穿上新衣,陪父母亲吃饭。
  容先生这样对林斯说:“我是否给孩子太多自由?可能是,但子女应有发展个性空间,子翔随时可来公司帮我。”
  子翔吃了很多,但是觉得食物不大消化,搁在胃中,有点疲倦。
  她想早点回去休息。
  林斯送子翔回去就走了。
  他留下诸村第一中学的资料给她慢慢研究。
  子翔辗转反侧,感觉像是站在一道玻璃门外,进不去,可以看到室内有人谈笑甚欢,开心投契,但是没有人理会门外的她,她在门外呆视,份外凄清。
  这就是孤儿的感觉。
  比较幸运的是,在孩提时期,她不知道自己是个孤儿。
  第二天早上,有人敲门。
  子翔刚梳洗完毕在读早报,她起身去开门。
  一看见门外站着个高大的陌生人,立刻警惕地拍上门,“找谁?”
  “是我,子翔。”
  “你是谁?”
  “子翔,是苏坤活。”
  子翔心中叫“不”,再次把门打开,“师兄!”
  苏坤活脸上有明显的狰狞手术疤痕,他架着墨镜,身型魁梧,看上去真是又可怕又陌生,子翔心酸哽咽。
  “快请进来师兄。”
  苏坤活走进来,腿部有点拐,一看便知道伤处未愈。
  子翔连忙去做咖啡。
  “你怎么忽然来了。”
  “我去见过老友子翊,亲身道谢。”
  苏坤活脱下墨镜,左眼角有一道鲜红疤痕,有缝针痕迹,眼圈瘀肿未消。
  一双手上全是炙伤,像恐怖惊栗电影中化妆。
  在绑架期间,他吃尽苦头。
  子翔呆视一会儿,忽然说:“我有芝士菠菜牛角酥皮卷。”
  苏坤活笑,“取半打出来。”
  子翔替他把点心烤香取出,他边吃边谈。
  “从此我背着几个恩人。”
  “子翊出了钱,林斯出了力。”
  “还有你,子翔。”
  “我?我甚么也没做,你要是喜欢,随时欢迎来吃酥卷。”
  苏坤活笑了,但是嘴角一边神经受损,笑容扭曲,很是阴森,子翔别转面孔,不去看他。
  她又怕他多心,借故替他添咖啡。
  心里同自己说:容子翔,你怕他,你怎么会怕他?
  只听得苏坤活说:“多谢你照顾她们三母子。”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家人最危急之时,我却不在场。”
  “事情有时就这么凑巧,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乔舒亚手术后进展如何?”
  “经过测试,他第一次听到声音,进度理想。”
  子翔微笑,“他是个好孩子。”
  “伊莱贾体重已增加一倍,晚上睡得很好。”
  “你以后会家宅平安。”
  “谢谢你子翔。”
  子翔不再说话,双手搁在背后,微微笑。
  过一会,苏坤活道别。
  他来的时候好像有点寄望,故此走的时候略为失望。
  他出了门,子翔松口气,背脊与额角都冒出汗来。
  真危险,差些做了迭上门去的第三者。
  他受游击队绑架彷佛是救了她。
  子翔更觉得自己命好。
  她更衣出去跑步,在公园里接到子翊电话。
  “见到苏坤活了?”
  “他好似不是同一个人。”
  “阿苏很吃了一点苦,正在接受心理治疗。”
  “对将来生命会有影响吗?”
  “看他自己了,他是一个坚毅的人,他不会叫我们失望,他将在新泽西定居教书。”
  “子翊,我也会去教书。”
  “你真烦,为甚么不与老爸合组容与容建筑事务所?”
  “想为贫童做些事。”
  “我很佩服你。”
  “子翊我爱煞你这大哥。”
  “子翔,很高兴认识你这个小妹。”
  子翔放好电话。
  公园长凳上坐着一个染金发的华裔年轻人,他朝子翔微笑,“去喝杯咖啡?”
  子翔凝视他,不出声。
  对方笑说:“不要太认真,我未必适合你,但约会无妨,聊聊天散散心,何乐不为,光天白日,何用担心。太紧张古板做人,失却乐趣。”
  子翔点点头,“你说得对。”
  “那么,我带你到日本漫画书店去喝咖啡。”
  子翔一本正经想一会儿,然后答:“不。”
  金发儿气馁,可是觉得子翔有趣,他也不想勉强她,“那店里有最新全套『E的故事』呵。”
  子翔一向对东洋次文化毫无兴趣,亦不是漫画迷,还是说:“不。”
  “你想到甚么地方去?”他摊摊手。
  子翔低下头,忽然说出心中话:“去寻找父母亲。”
  “他们在何方?”
  “不知道,”子翔抬起头看看天空,“也许已不在人世。”
  “你心事重重,可能需要的不止一杯咖啡。”
  他自内袋取出一小包香烟,“来,吸一支。”
  子翔还未作出适当反应,已有两名大汉自树丛扑出抓住那年轻人。
  其中一名宣读拘捕令:“庄尼陈,你藏有毒品作贩卖用途,现在逮捕你,你有权维持缄默——”警察把他拖走。
  另一个警察忠告子翔:“小姐,带眼识人。”
  子翔看得呆了,百忙中她轻轻说:“我说『不』。”
  那警察笑,“你做对了。”
  子翔喀然,好不容易有人向她搭讪,那人却是毒贩。
  她到附近商场买了一大桶叫石板街的巧克力冰淇淋,回到公寓,勺着吃,一边读林斯留下的资料。
  再过一天,子翔与父母一起乘飞机回到东方。
  容太太说:“不知多久没与子翔一起乘飞机。”
  容先生笑,“上一次还是陪她往加州迪斯尼乐园。”
  容太太想一想,“你说得对。”
  “忽然就长大了,摔甩父母,单独行动,通世界乱跑,去到尼泊尔卡曼都,阿尔及尔坦畿亚、巴西利马这种地方,吓坏人,一度想没收她护照。”
  子翔把头靠在父亲肩膀上不语。
  容太太问:“还记得迪土尼公园吗?”
  “有甚么印象?”
  子翔答:“游行队伍中有一条会走路的金门大桥,原来由两个穿唐装戴西瓜皮帽子的人扮成,十分有趣。”
  容太太说:“去那个地方真是苦差,晒得皮焦肉黑叫救命,每次回来急急跑美容院。”
  两夫妻回忆到温馨岁月,不禁相视而笑。
  “子翊一早不肯随行,他每次暑假去参加篮球营,我们三个到加州。”
  容太太说:“一下子大学毕业了。”
  “也不是那么快,当中不知经过多少测验考试,也有回来哭诉被洋重欺侮的时候。”
  “她自己也是洋童。”
  容太太握着女儿的手,抱怨子翔双手全是疤痕。
  他们坐头等舱,食用奇佳,子翔靠在父母身边,不愿再动。
  瞌上眼,她做梦,看见一个高大黑影向她走来,看真了,原来是苏坤活,他要求她收留他,脸上疤痕渐渐消失,回复从前样貌,可是子翔仍然轻轻说“不”。
  “甚么?”
  “不。”请回到你妻子与两名小孩身边去。
  “子翔,是你喜欢的香蕉船冰淇淋呀。”
  子翔睁开眼睛,仍然坚决地说不。
  可是转头把母亲那一碟吃得一乾二净。
  容先生看着女儿,“大概有点心事。”
  容太太说:“她自己懂得解决。”
  “廿多岁是人生最好的时间,胖了,会瘦回去,头发掉了,会长回来。”
  容太太说:“年轻时做梦也没想过会掉头发。”
  两夫妻絮絮闲话家常。
  这是结婚的原因吧,年纪大了,有个伴,一起忆述过去走过的路。
  容太太说:“子翔,张伟杰李岳琪结婚十周年纪念,我请他俩游西湖。”
  “呵,我又可以与他们贤伉俪见面了。”
  在头等舱后边职员休息间两个服务员在聊天。
  “在外国长大的女子总与我们不一样,不知为甚么,她们特别潇洒:绝少搔首弄姿装模作样,值得学习。”
  “我知道你在说B三号的容小姐。”
  “你说她漂亮呢,是,不过头等舱里多的是美女,她另有一种气质。”
  “我有那样宠爱她的父母,我也有气质。”
  “不一定。”
  “她阅读法文杂志,我想内涵也很重要。”
  另一个笑,“一次看见嫁作商人妇的名女星也聚精会神读小说,正称赞:上了岸真有个样子!走近一看,她在看的是『赌百家乐必胜法』。”
  两个服务员低声笑起来。
  他们抵埗了。
  被视为有特殊气质的容小姐打一个呵欠,也不添妆,毛着头发就下了飞机。
  在酒店会合了岳琪,她一定要立刻去度身做旗袍,子翔只得陪她去。
  司机把她们送到游客区,整条街都是旗袍店,岳琪欢喜雀跃,每家店打价,终于挑了一家中型规模,店员比较诚恳的服装店。
  岳琪一口气选了三套:一件有小凤仙领子,另一件黑丝镶水钻纽扣,还有件是反皮短袄。
  “子翔,你也来挑选。”
  “不,我穿蓝布衫就很好。”
  店员走过来,一脸笑容,“小姐,这种牛仔布也可以做唐装短挂,里边镶火狐爪子皮,又特别又够气派。”
  子翔不以为然,“我不穿动物皮。”
  “小姐,”店员毫不气馁,“我们有人造皮草。”
  岳琪经不起引诱,“给我做一件这种假羊毛。”
  “这俗称萝卜丝,穿上最年轻漂亮。”
  店员走开,子翔轻轻说:“她心里笑我们是假洋鬼子。”
  电话响了,是林斯的声音:“你们在哪里?”
  子翔抬起头看招牌,“和平东路一间叫华丽缘的旗袍店。”
  “我马上来。”
  一边李岳琪像进了糖果店的小孩一样,正端详一方打网络流苏的披肩。
  子翔一贯对这些一点兴趣也没有,自觉是天生福气。
  不一会林斯推门进来,握住子翔的手不放。
  半小时后岳琪才心满意足结账离去,子翔觉得价钱叫她咋舌。
  岳琪说:“不贵不贵,又能三日后取货,我渴望旗袍不知多久,天天穿西装真腻了。”
  他们三人去喝咖啡。
  子翔又说:“吃一顿茶竟是一般市民半个月工资。”
  “这是游客区。”
  “太奢靡了。”
  林斯顾左右说:“昨日我遇见一个姓靡的人,真是罕见。”
  岳琪也说:“最近看见许多不曾见不会读的宇,全像自康熙字典走出来。”
  过一会张伟杰也来了,他们把岳琪交还给他。
  林斯说:“子翔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不会跳舞,也不喜看戏,绝对不上澡堂,各类球赛也不适合我。”
  林斯佯装大吃一惊,“是吗,这是你容子翔?你是一个这样乏味的人?”
  “到底去甚么地方?”
  “是一间音乐学校。”
  “音专?”
  “你去到便知道。”
  车子驶入一条私家路,道路两边种着法国梧桐树,他们在一幢灰色大宅前停下。
  “咦,这间大屋有百年历史了。”
  “是从前一个叫哈同的犹太人住宅。”
  子翔站在门口,刚巧阳光照到门恻一块染色玻璃上,及射出瑰丽的七彩光芒,子翔细细欣赏。
  门一打开,子翔看到男女学生抱着各种乐器上上落落,一个少女不小心把成迭乐谱掉到地上,一名少年放下大提琴替她捡起来。
  大屋里充满乐声与生气。
  林斯轻轻问:“喜欢这里吗?”
  子翔笑,“好像回到老家似。”
  “伯母说你自幼习小提琴。”
  子翔答:“不是因为要做音乐家,而是感染文化,我弹得不好,而且这一年都未曾练琴。”
  走到楼上,只见寝室以及起座间都已巧妙地改建为练习室,每间房间的窗户都对着花园。
  子翔听到大提琴充满柔情,娓娓如讲故事般的乐音。
  子翔靠着长廊的墙壁,忽然抬起头来,“你带我来这里做甚么?”
  林斯轻轻答:“见一个人。”
  “谁?”
  林斯看着她。
  房间里传出老师教学生的声音:“要有节奏感,他他他——他,三长一短,他他他——他,再来一次,天才是甚么?天才是极大的耐心毅力,继续。”
  子翔追问:“谁?”
  林斯终于开口:“你见了她,也许疑窦会有终结,心灵创伤可以得到医治。”
  子翔恻着头,隔了不知多久,脖子有点僵硬,她听见自己问:“她在这里?”
  林斯点点头。
  “你找到她?”
  林斯又点点头。
  “你统共没有征求我的同意,你利用职权,查阅有关档案,侵犯我私隐。”
  “我不忍看到你忧伤,我想帮忙。”
  “我不要帮忙!”
  “对不起,子翔,我送你回去。”
  子翔说:“走吧。”
  但是双脚不听命令,钉在走廊里不动。
  她低下头,“你说得对,得知真相,我或可开始痊愈。”
  林斯点点头。
  “她可知道我是谁?”
  林斯点点头。
  子翔深深吸进一口气,拉一拉衣服鞋袜。
  “你准备好了?”
  子翔百感交集,“准备,一个人可以准备考试,准备见工,但怎样准备这种事?”
  有人推开音乐室房门出来,子翔吓一跳。
  那是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上完课拎着提琴乐谱离去。
  门又关上。
  子翔同自己说:此刻逃走还来得及。
  但是她没有转身离去,四肢已不听使唤。
  林斯敲敲门,里头有人说:“进来。”
  子翔亲手推开门。
  只见一个穿蓝布短挂纤瘦的中年女子背看他们看着园景,像一幅图画。
  她轻轻转过身来。
  子翔看到她的脸,就知道是真的,她们二人像印子印出来一般。
  五官一模一样,连眉毛高低位置都相同。
  两个人的手都颤抖得很厉害,不方便伸出来。
  半晌,她问:“你是容子翔?”
  子翔点点头,想说话,张大嘴巴,没有声音。
  “我是周远,音专的一名小提琴教师,今年四十七岁,已婚,有一女十五岁,丈夫是工程师。”
  林斯端来椅子给大家坐下。
  子翔看看周女士素净面孔,纤长手指,知道她就是生母了,但是内心比想象中平静。
  子翔终于问:“为甚么?”
  “完全是我不好,请你原谅。”
  一个人可以原谅男朋友忘记她生日,也可以原谅同事在她背后插刀,可是,怎样原詴自幼被遗弃在孤儿院呢。
  “由你亲手抱到孤儿院?”
  周女士很勇敢,她独力承担责任,“是。”
  “他是谁?”
  “他在一宗意外中丧生。”
  “他可是一个好人?”
  周女士颔首:“读化工的大学生,热情,有远见,有抱负。”
  “他姓甚么?”
  “他姓于,终年二十一岁。”
  林斯握住子翔的手。
  周女士看着,嘴角微微朝上,“林先生是你朋友?”轮到她发问。
  子翔点点头。
  “他们对你好吗?”
  “非常有能力,又体贴入微,没有更好的父母了,是我的造化。”
  周女士吁出一口气,“你动静像外国人一样。”
  子翔答:“我是外国人。”
  “听说,你也习提琴?”
  “妈妈替我找到名师,她是海费兹的徒孙,姓汤逊。”
  “可以弹一首给我听听吗?”
  子翔双眼润湿,取过小提琴,“我自幼笨,班上最后用真琴的是我,一曲『闪亮闪亮小星星』练足一年。”
  她背着身子,奏出莫扎特那首著名童谣。
  林斯听得呆了。
  短短几节乐章,充份表现了对童年温馨怀念之情,林斯像是可以看到小小女孩由母亲爱怜地送进琴室学习……
  大家都泪盈于睫。
  周女士说:“弹得很好。”
  子翔放下琴。
  她与生母彼此凝视良久。
  忽然有人不敲门就进来。
  林斯“呀”一声。
  骤眼看,会以为是容子翔翻版。
  少女直发中分,穿白衬衫牛仔裤,活泼爽朗,她看着容子翔。
  “咦,好熟面口。”心直口快的她似足子翔小时候。
  周女士轻轻说:“这是我女儿李苗。”
  那少女打过招呼又一阵风似出去了。
  子翔再坐了一会,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有无想念我?”
  周女士用同样平静的语气答:“每一天。”
  子翔已经无话可说,她站起来告辞。
  周女士忽然上前握住子翔的手。
  子翔一怔,周女士的手冷且硬,同容太太的不一样,子翔轻轻挣脱。
  她勉强陪笑,“请你保重。”
  “你也是。”
  林斯开了门,子翔走出音乐室,松了口气。
  她的肩膀垮了下来,靠在林斯身上。
  “你没事吧。”
  “我很好。”
  李苗与几个朋友在园子聊天,她也看到他们,走近笑问:“可是要学琴?”
  子翔凝视她,“你已练到演奏级了吧。”
  李苗微笑,“我三岁就开始学琴。”
  “你弹维奥拉。”
  “你呢,可是梵哑钤?声音较为尖刻,我比较喜欢中提琴像人语。”
  子翔取过李首同伴的琴,“你可练梁祝协奏曲?”
  李苗笑,“这里每个人都会。”
  子翔说:“这样吧,我去祝英台,你去梁山伯。”
  “哪一段?”
  “楼台会。”
  两个女孩子在园子的喷泉池边取出琴,调好弦线,子翔一鸣惊人,琴声幽怨逼切,满腔忧郁无奈,李苗接着合奏,忿慨地控诉不平,伤心欲绝,两支琴声天衣无缝。
  同学们渐渐围拢来。
  林斯听得入神,正在最最激烈动人之际,忽然绷的一声,G线断开。
  子翔只得放下琴。
  同学们齐齐鼓掌。
  子翔道歉:“我犯了大忌,这位同学,我赔你弦线。”
  “不不,你弹得好极了。”
  子翔上前话别:“李苗,再见。”
  李苗点点头,朝他们摆手。
  林斯把车驶走。
  “李苗的维奥拉弹得出神入化。”
  “而你,子翔,一次又一次给我惊喜。”
  子翔看着窗外,“我记得妈妈一次又一次为我寻访好琴,并且说『子翔一日你如决定演奏我替你借史特垃底』。”
  林斯拍拍她肩膀。
  “我们去见妈妈。”
  那才是她唯一知道的母亲,双手暖且软,左手无名指天天戴着枚大小恰到好处的钻石婚戒,子翔自小到大只认得这双手,它们为她梳洗、探热、做功课、收拾书包、做点心、安排生日会、筹备旅行、选大学、挑男朋友、添小跑车……
  容太太在酒店地库的美容院做头发,忽然看见子翔进来,十分意外。
  子翔握住母亲的手不放。
  美容师急说:“小姐,指甲油未干。”
  容太太连忙说:“不怕不怕,子翔,甚么事,林斯呢,可是有争执?”
  林斯在身后轻轻抱怨:“不关我事,伯母。”
  子翔把妈妈的手搁在脸上,半晌不语。
  只听见发型师同容太太说:“鬓脚白发不好看,今日替你遮一遮,过两日记得来染。”
  “这白发最讨厌,特别触目。”容太太懊恼。
  呵,母亲有白发了,岁月如流。
  子翔蹲在母亲身边不愿走。
  容太太问:“子翔今日是怎么了?”
  “妈妈我去四川省教书可好?”
  “你知道四川是哪四条河?轮到我说好与不好吗?只要你高兴罢了,”她停一停,“总比到洪都拉斯或比亚法拉安全得多。”
  又问林斯:“你等她?”
  林斯一往情深地答:“永远。”
  容太太感慨地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有人那样说,可是我尚未读完书回来他已结了两次婚。”
  林斯连忙说:“那时的人比较缺乏时间观念。”
  容家两母女忍不住笑出来。
  容太太说:“去,去逛街喝茶。”
  走到街上,林斯说:“我陪你去吃一碗酒酿圆子。”
  他们在小馆子坐下,先吃生蒸馒头。
  子翔轻轻说:“我贪容家的财势吗,并不,看真了,容家不过小康,爸妈持家有方,生活才过得丰足,我们是真心相爱。”
  “这就足够了。”
  “你说得对,林斯,见过她之后,我已无牵挂。”子翔低头,“还以为我会抱住生母双腿痛哭,但是我心中毫无苦楚,眼泪流不出来,见面,不过是偿还心愿,我永远是容家女。”
  “给你看一张照片。”
  子翔低头一看。“呀。”
  那是一张褪了色的彩色照片,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比此刻的子翔还要小几岁,男的有端正长方面孔,女的正是周女士。
  “我的生父母!”
  “周女士说,如果你不要,嘱我代你把照片退回。”
  “说我已经看过。”
  林斯点点头。
  “照片要来无用,又不能收在皮夹里,『看,我真的父母亲』,更不好镶在银相架放家里示众。”
  “我明白。”
  “真的,不怪我凉薄?”
  “你有你的明天。”
  他小心翼翼把照片收好。
  傍晚,李岳琪来找子翔。
  “子翔,有一件事与你商量。”
  “琪姐有其么事尽管说。”
  “子翔,”她清一清喉咙,“我想拿你做模特儿,写一个中篇故事。”
  “我?”子翔指着鼻子。
  “是,你。”
  子翔哑然失笑,“我这个人有甚么可写?乏善足陈,一本白纸。”
  “只是照你做蓝本,说一说华人家庭在这三十年来的变迁。”
  “琪姐我还以为你只写报导文字。”
  “做了那么久记者,每日营营役役,没有一篇文字留存下来,不由得生了私心,想动笔写一部小说。”
  “那多好。”
  “小说印出来,完全属于自己,有满足感,文字工作者最后还是希望写小说。”
  “琪姐预祝你成功。”
  “子翔,你放心,文内绝对不会有任何反面字眼。”
  子翔笑,“我也自知没有做反派条件。”
  岳琪也笑了。
  她们走的是两条路,岳琪如一般人为世俗功利,再吃苦,看到成绩,也觉划算,子翔对商业社会种种买卖交易毫无兴趣,越去越远。
  那边,林斯与容氏夫妇有个约会。
  他毕恭毕敬站在容先生面前。
  容太太拍拍沙发,“你过来坐这里。”
  林斯微笑走近坐好。
  容太太问:“子翔已见过生母?”
  林斯点点头。
  容先生问:“她反应如何?”
  “像对所有长辈一样,并无特别感受,她处理得很好。”
  容太太说:“子翔是个傻孩子,越笨越叫我愈加痛惜她,子翊想法完全不同,他全然没有包袱。”
  “希望她从此心安。”
  过两日,子翔出发去诸村第一中学。
  容先生派人送来两大只人般高箱子。
  子翔骇笑,“这都是甚么?”
  林斯答:“学生教材,日常用品,零星药物。”
  “不如租一个货柜,拖着去。”子翔啼笑皆非。
  谁知容太太说:“货柜可以改装为课室,何乐不为。”
  子翔大惊,“我们不是要去妀变人家一生,我们是去协助他们利用现有资源改良生活。”
  做母亲的想一想:“有分别吗?”
  子翔解释:“功课要孩子们自己做,父母不可代写。”
  容先生微微笑,不出声。
  林斯说:“需要甚么,尽管出声,这里是补给站。”
  “林斯,子翔交你照顾了。”
  子翔更正:“妈妈,朋友彼此照顾份属应该,但不是你形容那种,我没打算整个人柔若无骨那样赖在林斯身上。”
  容太太也笑,“是,是。”
  自从把子翔抱到客家,妈妈对子翔最常说的宇是“是是是”。
  林斯陪她上路。
  往西北走,子翔感觉像去到另一个国家。
  方言完全听不懂,需打手势猜谜,比到欧陆更隔涉,子翔像去到地之角海之涯。
  内陆小型飞机在简陋跑道降落,林斯笑说:“别小觑这座飞机场,当年飞虎队就在此上落。”
  “真的?”
  “是呀,他们的飞行夹克内绘有地图及中文文告,万一遭到击落,知会当地农民,是友非敌,给予援助。”
  子翔欷歔。
  有人驾车来接,子翔认得她就是王珊。
  三个年轻人自我介绍,一见如故,玉珊比照片还要好看,大方明朗,个性比子翔成熟。
  她找人来卸下货物,轻轻说:“希望是学校用得着的物资。”
  子翔一额汗,真怕箱内只是她的衣服鞋袜。
  “我们需要英语课本读物,最好有国家地理杂志。”
  到了目的地,放眼一片绿油油,校舍算得整齐,墙上爬着嫣红姹紫数千朵攀藤花蕾,子翔开头以为是棘杜鹃,走近了,闻到香氛,发觉是蔷薇,她像获得意外的礼物般高兴奔过去。
  王珊看着她背影微微笑。
  她轻轻同林斯说,“她收伏了你心。”
  林斯答:“完全正确。”
  “你那颗不羁难驯的心。”
  “你说得对。”
  “看到有人轻易成功,心中真不好过。”
  “各人有各人缘份。”
  王珊点点头,有点惆怅,“我现在明白了。”
  那一边,子翔在课室门外微笑张望,小小代课老师在帮低班同学温习功课,用英语读三小猪故事,语音铿锵。
  王珊走近,与子翔走进课室,扬声:“同学们来见过容老师。”
  课室里四壁萧条,只得一只地球仪,走近一看,这时地图上的苏联还没有解体,子翔不禁暗暗叹气。
  林斯指挥力夫打开纸盒,王珊欢呼起来,在操场上奔走高叫。
  连子翔都看得呆了。
  原来箱子内有课本、挂图、图书、杂志、地球仪、月球仪、计算器、各种文具、手提电脑,应有尽有。
  就是没有容子翔的衣物。
  子翔忽然明白补给站的意思了,她泪盈于睫。
  另一只箱子里有足球、篮球、棒球用品,还有一大堆尺码不同的球鞋,另有一般医药用品。
  仍然没有容子翔过冬衣服,看来她要穿老棉袄。
  子翔听见王珊低呼:“电视机!”
  是,这就是顺风耳千里眼了。
  子翔知道林斯功不可没,看看他微笑。
  他们一起把设施抬进课室。
  子翔忽然想到:可有电源?看到电灯,才放下心来。
  同学们一涌而上,看电视及计算机上讯息。
  林斯轻轻问子翔:“你愿意留下?”
  子翔笑嘻嘻,“你怕你的老火焰留难我?”
  林斯忽然脸红,“我们只是朋友关系。”
  子翔仍然笑,“我肯定你俩之间甚么事也没有。”
  “我心中只有一个人。”
  子翔连忙另觅话题说:“我会教一个学期试试。”
  “随时与我联络。”
  吃完午饭,他回杭州去了。
  王珊带新同事到宿舍,子翔看到另一只大箱子。
  “这是甚么?”
  王珊说:“林斯日前托人运来,可见他多体贴你。”
  这一只箱子里才是御寒衣物、电毯子、电暖炉、干粮等物。
  王珊揶揄说:“诸村得再盖一座发电站。”
  容子翔说不出话来。
  “欢迎你这生力军加入队伍。”
  王珊斟出热茶招呼,与子翔一起设计课程。
  两人都没有藏私,故此十分投契,有商有量,谈到深夜。
  子翔把电毯分给王珊。
  “有个同事真好。”
  “你父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里?”
  “他们来探访过我,他们尊重我的意愿。”
  “你家从事甚么行业?”
  “父母做东南亚古董进口生意,移民已经三十年,同你一样,我也是土生儿。”
  “你为甚么不坐店堂?”
  王珊答:“我看到孩子们红咚咚面孔就心满意足,我第一批学生已谙一般英语会话,比做生意有成就感。”
  “王珊,我佩服你。”
  她闲间说:“林斯帮我找到这个教席,你又怎样认识他?”
  “公事。”子翔把替孤儿申请护照的事说一遍。
  “然后呢?”
  子翔不愿再讲,只是微笑。
  “像所有追求者一样,他籍故亲近你,取悦你,可是这样?”
  子翔仍然不出声。
  “他父亲是爱尔兰人,你看他眼睛中一抹蓝色就知道了,母亲是广东人,家里开杂货店,父母经过很大的挣扎才能结合,他有他们遗传,非常重视感情。”
  子翔还是第一次听到,更加不好出声。
  “他家有一件祖传饰物,他送了给你。”
  子翔意外,“那是甚么?”
  “你颈上那只白玉猴子。”
  子翔纳罕,“不,这是他在街上随意买的小玩意。”
  王珊凝视她,“子翔,难怪他喜欢你。”
  子翔声音低下去:“十元一只,游客纪念品。”
  “他这样同你说?”
  “不,我自己猜想。”
  “有机会你可以问清楚他。”
  “他用来揶揄我像猴子般满山走……”
  王珊忽然改变话题,“一天教八节课,但是你不会觉得累,学生全有亮晶晶全神贯注眼睛,令你巴不得把所有懂得的都教给他们。”
  “我相信是。”
  “我见过中学生嚼口香糖鼻上穿环戴鸭舌帽吊儿郎当来到学校拒交功课,小息与女同学摸来摸去,躲洗手间抽烟吸大麻,还未放学已的好去颷车喝酒,校门长驻警察,课室装置金属探测器检查学生是否携带枪械……你愿教哪一种学生?”
  子翔答:“我教任何愿意学习的学生。”
  “说得对。”
  晚上,子翔抖出电毯就寝。
  她解下玉石猴子细细端详,叹口气,盲人都应该摸得到这样圆润精致的饰物不是随便在街边档口可以买到,容子翔有眼无珠。
  幸亏一直系在颈上,未有损伤。
  她再次把丝线结好。
  天亮,子翔听见鸡啼,第一线曙光照入窗户。
  她连忙梳洗更衣,走到课室帮忙,看到王珊在互联网上读报。
  她抬起头,“饭堂供应膳食。”
  子翔说:“耽会见。”
  容子翔开始她教学生涯。
  她在电邮里这样同李岳琪说:“琪姐:最不习惯的仍然是卫生间问题——”
  岳琪笑了,同丈夫说:“子翔真爽朗可爱。”
  “——先进卫生设备原来在生活中占这样重要位置,冬季半夜持手电筒照明前往洗手之感觉真非笔墨可以形容。”
  “但是看到孩子们勤奋向学,足以补偿,也许到了他们七八十岁,届时我已离世,他们仍然会同孙儿与曾孙说及,当年有一个容老师,教过他们罗马建筑中五式柱子的名称,琪姐,我最喜欢多历柱,空无一物,非常简洁……”
  张伟杰问:“她快乐吗?”
  “我相信是。”
  “当年见到小小的她就知道异于常儿。”
  “林斯每个月都去看她,给她带蓝山咖啡。”
  张伟杰笑起来。
  “这样辛苦?”
  “叫人感动,你从不曾那样对待我。”
  张说:“各有所好,林斯十分享受追求过程,他富有生活情趣。”
  “真叫人羡慕。”
  “阿琪,我们结婚快十周年纪念,你还向往这种玩意?好没出息。”
  话虽是这样说,第二天下班,他还买了一束紫色毋忘我带回家。
  过一日,岳琪问子翔:“春假会不会回来看看?”
  答复:“乡村学校永不停课,家长请老师吃年夜饭,放完鞭炮照样上课。”
  岳琪叹口气,“我们这边公校教师因加薪不理想纷纷罢工。”
  张伟杰说:“有些事不能细想,来,我们做好本份再说。”
  “伟,这一封电邮特别有趣。”
  张伟杰趋前看。
  容子翔这样写:“今日,微笑行动医生前来替诸村儿童免费治疗兔唇裂颚,这项手术在西方先进国家通常在幼儿满月便可进行,把父母及孩子不必要惶恐痛苦减至最低,在这里,有些女孩已经十多岁,不过手术十分成功,我们旁人看着,亦觉安慰,其中一个医生姓欧阳,他看到我,深觉诧异。”
  “咦,林斯又遇劲敌?苦命。”
  李岳琪点点头,“人人都觉子翔可爱。”
  “很少见到那般纯真可爱的女子,你看都会女性多数搔首弄婆,崇尚功利,全系庸脂俗粉。”
  “看,看,她传来与欧阳医生合照。”
  只见照片中一个端正年轻人,穿白衬衫与卡其裤,神清气朗。
  子翔写:“他走前把剩余物资留给我们,我们很是欢喜,下星期,有加国华裔牙医来义务帮诸村乡民免费整牙。”
  “华人传统如此:总忘不了家乡,一定想为祖家做些事,一批一批各行各业的人回去协助建设。”
  “你呢,你可想回去?”
  “我俩也去教英语?”
  过两日,子翔又这样写:“今日,有一队美国人来到诸村,开始在一个险峻的山谷进行发掘工程,他们带来极之先进器械,我与学生忍不住上去围观。
  “开始,以为他们是考古学家,他们用绳索锤下山谷逐寸小心挖掘,用筛子细细把沙石筛过寻找不知甚么,十分神秘,但是整组人都友善,下午他们在帐篷内喝茶,用松饼招待孩子们,欢迎他们去看美国电影。”
  张伟杰奇问:“这队美国人干甚么?”
  岳琪说:“我去打探一下。”
  她去打了几个电话。
  只见她表情越来越诧异,回来说:“原来如此。”
  张伟杰问:“甚么一回事?”
  岳琪这样回复子翔:“这组美国人在当地政府同意下挖掘第二次大战被日军击落一架秃鹰式战机残械,当时飞机上有五名军人失踪,希望寻回残骸。”
  张伟杰点点头,“一个不能少。”
  子翔这样回复:“恍然大悟。”
  “不可当面拆穿。”
  “当然,我明白。”
  “营里有些甚么人?”
  “有一个祖麦考博士,红发绿眼,很喜欢我的学生,给他们上地质学课。”
  岳琪笑:“嘿,还以为她在穷乡僻壤会觉得沉闷,其实生活多彩多姿,胜过石屎森林呆滞刻板多多。”
  “只可惜卫生设备欠佳。”
  两夫妻笑起来。
  “噫有点羡慕子翔。”
  “劝君莫借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甚么志向意愿,趁年轻时做妥,千万别口口声声退休后如何如何,届时走也走不动,能够喝杯茶看报纸已经很好。”
  一言像是惊醒了李岳琪,她捧着茶杯发呆。
  丈夫问她:“你可是有甚么心愿?去,我支持你,我是男人,男人之苦是非做不可,你是女子,捱过廿年牛工已经足够。”
  岳琪轻轻说:“我并不想去阿玛逊流域探险,我只想学跳探戈,读法文版小王子,以及游泳跳水,还有,写一本小说。”
  “你不会这些?”她丈夫佯装大吃一惊,“结婚十年你一直瞒我?这些都应当在十八岁之前全部学会。”
  岳琪感慨,“自幼家贫,学这些武艺多么昂贵,统统按时收费,又得劳大人管接管送,全属小资产阶级玩意,我家负担不起时间金钱。”
  “有志者事竟成。”
  “我今天就去安排课程。”
  张伟杰微笑,“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
  岳琪立刻开车到社区中心报名。
  张伟杰说:“你讲的几样工夫,我只谙游泳。”
  “已经强过我,你是我英雄,”岳琪又补一句,“子翔是我偶像。”
  自从第一次访问子翔,岳琪就自心坎里开始喜欢她。
  子翔的讯息不停。
  “孩子们要求不多,朴实可喜,一条绳子,一只皮球,已经运动得很高兴,像其它家长一样,我没有把电子游戏机拿出来,我有整套超级马利奥,玩得出神入化,但我不打算传授他们,真有点自私。”
  “原来南昌是古都,数千年历史,叫人敬畏,家母当年选择移民加国,是因为考虑到孩子们读地理及历史都不难,立国才短短百余年,一个下午可背熟历史,十四个省份,全部四四方方,可用尺画直线……”
  “天气渐渐寒冷,林斯送可可粉来,我托他带卫生用品,不好意思开口,只用字条写出牌子种类,他一直脸色自若,完成重要任务,自该剎那起,我觉得他可以做终身伴侣。”
  岳琪看得笑出来。
  “可有其它人消息?”
  “爸爸前来探我,第一次提到退休,时间过得真快,我劝他做少一点,减产,多拨时间给自己,却也不可完全歇业,以免无聊寂寞。”
  “妈妈爱上诸村婴儿,借故探访,在人家里盘旋不走,可是她讨厌乡村里黄狗,嫌它们癞皮。”
  “好消息,大事,子翊来访,这人有通天彻地本领,他已筹募到经费,打算到诸村增建校舍,正在与三级政府商议。”
  全家出动,真叫人羡慕。
  岳琪说:“我们也去南昌。”
  “我唯命是从。”
  “总不能空手去。”
  “我试一试请华人社区捐一辆小货车。”
  “或是十架脚踏车,可能更为实际。”
  “你说得对,我立刻去做。”
  志趣相同的时候,世界会得缩小。
  傍晚岳琪说:“我征询过子翔意见,她与同事王珊去问过诸村乡民,他们最想要的是大银幕电视机及天线设备。”
  一切都准备妥当,张氏夫妇却没有成行。
  岳琪发觉身体起了变化:疲倦、水肿,全身酸软,她忽然心灰,第一个感觉是:好不容易捱出头来,却得了癌症。
  连忙去看医生。
  医生替她检查,又实时做了几个测试,半小时后,同她说:“张太太,我百分百肯定——”
  岳琪垂头,不是乳癌就是肺癌,她入行早期曾经吸烟。
  “——你已怀孕超过六周。”
  岳琪猛地抬起头来,惊喜莫名。
  “张太太,你是高龄产妇,我建议你尽量休息,以散步为主要运动,多吃蔬果,注意体重,不要跑来跑去。”
  “可否旅行?”
  “请忍耐这九个月,我相信贤伉俪盼望小生命来临已有一段日子。”
  “医生,整整十年,出尽百宝,药石无灵。”
  岳琪落下泪来。
  “张太太,请你每两个星期到诊所检查。”
  “我现在应该做些甚么?”
  “松弛,休息。”
  张伟杰知道消息后在大厅做了一连串恻手翻,用手搥胸大叫。
  他们只得取消南昌之行。
  由社团捐赠的大电视及时运到,安装在中学礼堂恻,每天傍晚,开放三小时娱众。
  他们在照片中看到新校舍渐渐建成。
  容子翔站在建筑地盘指挥如意,发挥她的工作美。
  算一算日子,她到诸村已超过三个月。
  半个学期已经过去。
  “琪姐,我发觉华人一贯教学方式主张背熟死记也是办法,像英语文法中的过去完成继续式,不如先硬记,后理解。”
  “胎儿是男是女?想你们不会计较,做你俩子女一定幸福,你俩开明民主,又有爱心,家境也好,又愿意拨时间照顾孩子。”
  “子翔,你得告诉我,孩子们对事物的爱恶。”
  “琪姐,我已老大,又不是小孩。”
  “真有点畏惧。”
  “你爱护支持他不就行了。”
  “代沟,会有人以为我是他外婆吗。”
  子翔这样答:“咄,外婆或祖母有何关系,幼儿需要的只是爱护关切。”
  “打算叫他学小提琴。”
  “我把汤臣女士介绍给你。”
  张伟杰说:“子翔年纪轻,精神好,工作那样忙,还能天天写电邮。”
  岳琪怀孕后因为压力庞大,有点喜怒无常,反问:“我已无力气?我还写作、管家,打算自然生产,亲手育儿呢。”
  “是是,对不起,贤妻,是我造次。”
  岳琪体重增加过速,医生劝她小心饮食,可是岳琪像是豁出去了,吃起炸薯条来,手挥目送,两大包下肚,犹叹道:“宛如沧海一粟。”
  很快吹气一般,胖到一百五十多磅,行动颇为不便。
  张伟杰苦劝无效。
  “届生养期你会重达两百磅,像喜剧电影中肥女,而且患血压高与糖尿病。”
  “多谢诅咒。”
  “为儿为己,请压抑食欲。”
  岳琪不予理睬,埋首巧克力蛋糕。
  “子翔看见会痛心。”
  岳琪不屑,“我不中计,子翔在地球另一边。”
  张伟杰探头过去,“你今早没读电邮吧,子翔与林斯下月初将来温埠订婚。”
  “甚么!”
  岳琪跳起来,三步两跳奔进书房,穿着厚袜的她险些被地毯角绊倒,张伟杰连忙去扶住她,吓得一身冷汗,万一摔倒,后果堪虞。
  一看之下,果然属实。
  “唉,”岳琪欢喜得说不出话来,“值得浮一大白。”
  “怀胎怎可喝酒,每一滴酒精都令胎儿心悸。”
  岳琪忽然安静下来。
  张伟杰说:“子翔看到你时,别叫她失望。”
  岳琪不出声。
  “如果有枪弹飞来,你会不加思索扑上去为子女挡住?”
  “那自然。”
  张伟杰笑嘻嘻把蛋糕拿走,“请用同样精神为未来子女节食。”
  岳琪反省一下,清醒过来。
  接着一个月,她严守行为,体重渐渐下降到比较合理范围。
  三个月放胆大吃,有苦有乐。
  放肆过,也觉痛快。
  岳琪去剪发护肤,修好指甲,添置宽身衬衫孕妇长裤,洗心革面,提起精神。
  张伟杰这才松一口气。
  子翔回来那天,岳琪神清气朗。
  可是容子翔还是吃一惊,“琪姐,你成为河马太太了。”
  岳琪并不生气,紧紧抱住子翔。
  容太太说:“岳琪,看我带了生力军来帮你。”
  她身后有个端庄的中年女子,正微微笑。
  “岳琪,这是佳嫂,特来照顾你生活起居。”
  张伟杰搔头,“我们不需要——”
  话还没说完,被容太太厉声截断:“你当然会走会跳毋需照顾,她们母子却躺床上需要呵护。”
  张伟杰从未见过容太太这样严厉,立刻噤声。
  岳琪落下泪来。
  容太太顾左右,“岳琪你看子翔是否又黑又瘦?”
  林斯在一旁但笑不语。
  他们都是李岳琪的亲人,忽然有人摸腰,她振作起来。
  容太太又说:“子翔你快做阿姨,去看看婴儿房准备好没有,你兼做设计师吧。”
  子翔去一看,果然甚么也没有添置,她找到英国母婴护理网页,与岳琪一口气订购所有衣服用品家具。
  “子翔,你救了我。”
  “琪姐,没想到你临阵恐惧。”
  “子翔,是一条人命。”岳琪颤栗。
  “是男是女知道没有,医生嘱你去验羊水,佳嫂可陪你出入,她是十项全能,又会开车,是件宝贝。”
  订婚仪式十分简单,除出容氏一家四口与未来女婿林斯,就是一群亲友,大家聚在一起吃顿饭。
  席中有人问:“谁是介绍人?”
  子翔微笑:“一帮小小孤儿。”
  “甚么?”
  子翔把故事又说一遍。
  宾客都十分感动。
  林斯说:“子翔学生送我们一件家长亲手刺绣的百子图红被面。”
  大家又啧啧称善。
  散席后子翔向子翊抱怨:“华人无论做甚么都向众人交待,求人认同,为甚么?”
  “大家高兴是我们的习俗。”
  “子翊,你会向我交待吗?”
  子翊微笑,“坦白甚么?”
  “你对王珊很有好感。”
  子翊说:“可惜两人志向大不相同,我崇尚城市生活的锦衣美食,她又不愿意搬到旧金山。”
  “你问过她?”
  “开口请求已有勉强成份,一定要像林斯那样心甘情愿跪仆在你脚下才有幸福。”
  林斯的声音扬起,“子翊,我全听见了。”
  容太太对岳琪说:“你小妹终于有了归宿。”她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岳琪说:“我此刻才明白母亲的一颗心。”
  子翊拉住妹妹的手,“林斯,借你未婚妻十分钟。”
  子翔问:“去哪里?”
  他把妹妹拖到楼下咖啡座,有人在那里等他们。
  子翔一看就知道是苏坤活。
  她亲昵地,毫无芥蒂地叫他:“师兄。”
  苏坤活面孔经过矫型,已不觉可怕,只觉不自然,同从前的他大不相同。
  “美禾同孩子们好吗?”
  他们坐下来,苏坤活轻轻说:“我们已经离婚。”
  子翔震惊,经历那么多事涉及这许多患难,他们忽然决定分手,她不知道该说甚么才好,一脸惋惜。
  这时子翊站起来轻轻坐到邻桌,好让他们两人单独说话。
  他忍不住走到投注站去买彩券口
  想起皮夹里还有上次买的奖券未对号码,那次他在电视新闻上看到苏坤活被掳,吓得魂飞魄散,一直为他奔走,忘记奖券。
  他把旧奖券取出请服务员核对号码。
  那人一看,“咦,下月初就满期作废,该期头奖一注中二百八十万,无人认领,会是你吗?”
  一边笑一边把奖券送进计算机核对。
  忽然之间,服务员目瞪口呆,只见计算机荧屏上不住闪出“中奖”字样,接着显示彩金数目。
  容子翊也不相信是真的,只见人群渐渐聚拢,他取回彩券收好。
  柜位员无比艳羡说:“幸运客,奖券已经登记,你随时可去领取奖金,托你洪福,本站售出头奖彩券,也可得到百分之一红利。”
  子翊点点头,十分感慨,好心有好报,奖金数目与他付出的赎金相若,巧妙之极。
  回到茶座,只听见苏坤活低声说:“我不懂处理感情关系,与慧象在一起时,我已分居,与慧象分手,我回到美禾身边,但终究不能一起平和生活。”
  子翔轻轻说:“你毋需解释,你仍是我师兄。”
  苏坤活叹口气,“祝你婚姻美满。”
  子翔微笑,“那叫百年好合。”
  “也不过只得一百年。”
  “那也足够看到孙儿成家立室,老怀大慰。”
  他笑了,“我爱你,子翔。”
  “我也是,师兄。”
  他们拥抱一下。
  “我要走了。”
  “去哪里?”
  “我一直为儿童作工,将来也是,讽刺的是,我不能亲手抚养乔舒亚与伊莱贾。”
  他转身与子翊握手,取起大背囊,匆匆离去。
  “他这次不去远方,他到纽的哈林区教中学。”
  那有时比去阿玛逊流域更危险。
  兄妹刚想回到楼上去,林斯却找了下来。
  看到子翔,他才放心,紧紧握住未婚妻双手。
  子翔问:“散席没有?”
  “客人已走得七七八八。”
  子翊看着小妹与妹夫,轻轻说:“永结同心。”
  林斯与子翔不约而同笑答:“多谢你预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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