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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在喊飞行,这不是在飞机场,喊飞行的人好像是在喊我。 
  我小名叫飞行,大名也叫这个。可是那么些年都没有人喊过了,我就准知道那不是喊我呢。只不定哪个奥运宝宝生出来了父母盼其志在高远起名飞行也未可知。从退休前的二十年起在外头就没有人把飞行跟我的姓分开叫了,因为已经没有什么长辈跟我还有如此亲昵的关系;平辈人中,我老婆一直就管我叫“哎”,别个么,没有人有这个必要叫我跟叫亲人似的;至于小辈子人,我儿子从小就不管我叫爸,他直呼我的全称:王飞行。 
  小时候,那是有人这么喊的。我最怕的是我爸手下的那个河北赞皇人韩兰根,每回见着我老远就扯着脖子嚷嚷:飞行,给叔扯个鸡吃! 
  不管抱着我的是我妈还是我爸,每到这个时候都极其高兴地叫我把“鸡”扯给“韩叔叔”吃。我是特不想这么着的,因为不管扯给他了还是不扯给他,韩兰根都得用下巴上没长着几根的尖尖的胡茬子夸张地刺我的脸以表达爱抚。在场的人越多他越得这样。并且一定要等到我的刺痛哀号他才会罢手。 
  若干年后,当我知道了他的那层软皮下头只包着半个卵蛋的时候才明白那是为什么。 
  确实在叫我呢,因为那声音分明是追着我来的,还越喊离我越近了。
  我准备回过头去,就只刚刚把肩膀动了一动,一只手就搡了我一把,那手温热却绵软而厚重。是女人的,只不过并不是什么需要多看一眼的女人,从她那令人不清爽的手上就知道了。 
  我不认识这个人。
  她脆生生地说:“连我都不认识啦?再这么看我,我可抽你啦!”
  我确实不想叫一个女人抽,可是确实也没想起她是谁来。
  她一定是不久前烫过头,大概是谁谁告诉她烫发是资产阶级在全球复辟前才流行的玩意儿,她又给她拉直了,就算这么着也看得出来。她的舌头包在嘴唇里不停地蠕动着,大概是像我那个小学林老师那样,一到第一堂课的时候就做这个动作,目的是把早餐暂存在唇齿间的部分给收集收集再咽进肚子里头。
  人就是那么一种势利的牲口,在印象里,上一回如此接近地看见女性做这个动作是十二年前在野外的那个片场看见卡拉在活动她的口腔。当时我愿意把这个举止归为这个名女人的不做作。而现在却觉得恶心。
        “妈,你想抽他是吧,交我办了。”一条公鸭嗓说着就把他的胳膊搭在了我的肩头,到底是喝奶粉喝出来的胳膊,不像我们是喝棒子面儿粥长大的,这条胳膊还真是有把子力气。
        “孙子,你这边儿来。”我爷爷一边说着,一边拿那条挺有劲的胳膊把我给勾一边儿去了。
        他妈在后头盯了一句:“你可别劲太大了啊!”
        我爷爷在我身边儿哈啦着嗓子挺不耐烦地回了一句:“你丫就省省心吧,我有数!”
        他这是跟他妈说话呢。
        “孙子,你跟我妈什么关系?”
        “没关系呀,您弄错了,我根本不认识您母亲,她老人家就光看见我一背影,追上来捅了我那么一下子,准是我像她老人家一熟人,我倒是还真挺惊喜的呢,我真有那么优秀么?”
        一边对付着,我侧过脸来,看见了紧贴在我身后的这个浑蛋。足足比我高半个头,头上长着极细密的自来卷儿,上脑门长着满满儿的粉刺,倒是睫毛很长,要长到章子什么的眼皮儿上估计她有望嫁给阿汤小哥。
        “你丫就甭跟我贫了,孙子。我妈要没跟你在床上滚过那就算是铁拐李的屁眼儿——邪门儿了。”
        “哎哎,您让我冷静一下子。我前两天刚从韩国首都旅游回来,没倒好时差,再加上北京这两天儿热得厉害,耳朵上火长了耳屎不那么好用。您刚才说了什么?”我确实没听清。
  “哟喂,孙子家里有米呀,韩国首都旅游回来自豪成这样?还耳朵上火,怎么上的?牛肉都叫你一人儿给烤光了是怎么着?”浑蛋一脸的看不起。
        “没吃牛肉啊,吃羊肉烩面来着?”
        “不对吧你?你去的是韩国首都吗?”
        “是韩国首都,那是没错。”
        “那我问问你,韩国首都叫什么名?”
        “您看看您出个题也不给小弟出个难点儿的,”我是一脸的笑,“韩国首都不是吗?您听好,它的名字叫新郑。”
  “啊?你丫这儿去的是哪儿啊?韩国首都不日什么尔吗?原来叫汉城那地儿?”浑蛋终于一脸不明白了。
  “韩国搬了首都啦?什么时候的事儿啊?”我这儿也是一脸不明白。
  “嘿!这儿连韩国脑残都明白的事儿,怎么一到你丫这儿成了疑问句了?你丫自个儿不会就是一个韩国脑残吧?他们什么时候搬首都了?不一直都跟什么尔吗?”浑蛋也是真有点没绕明白。
  “一直?不能,那为什么我不知道啊?”
  “你丫不会是绕腾我吧?好像咱刚才说的不是这个事儿。”我爷爷好像是有点儿醒过闷儿来了。 
  “怎么不是啊?咱不就是讨论你说的那什么国的首都吗?”
  “啊对,韩国首都,你说它叫什么名?”
  “新郑啊。”我也有点着急了。
  “不叫汉城?”他也着急。
  “不叫啊。”我很是不解。
  他松开了那条围着我的胳膊,挠着头。总算是达成了我的目的,我跟他错开了半步的距离。
  “哎,你丫蒙我呢吧?我怎么觉着这里头像个阴谋啊?”他又开始往我跟前凑。
  “绝对没蒙你,我这话都是刚从电视里看的。”
  “电视里?数遍全国各地,电视里那帮傻13也就是比你能稍微知道得多点。”
  “那是,要不我能从电视里看么。”
  “电视里是怎么说的?”
  “我听那里头有一个女的讲一个古人,叫庄子的,那会儿她说的。”
  “倪萍跟春节晚会说的?不会是丫背稿背窜行了吧?”
  “不是倪大姐说的。是个大学老师说的。”我急忙争辩,免得他又七个不服八个不愤儿地把胳膊挎上来。
  “哎,头天我才看的韩剧呀,那里头还说汉城来着。”他好像真缓过来了。
  “没准是您对,那什么咱改天再聊,我得回家拉屎去了,有点儿堵门儿了。”我一边说,一边往后撤步。
  “我看你敢走一步?给我立着!”我只能站下了,脸上绽开更好的笑容。
        “您看您这是干嘛呀?”
        “我今儿非弄一明白不可,要不赶明儿中考都得含糊,说,韩国首都到底跟哪儿?”
  “韩国?您是考历史啊还是地理呀?”我问得很真诚。
  “哎,这事可逗了,历史怎么说地理怎么说?”
  “要考历史呢?您得写上韩国首都在新郑,不过我估计着出这道题的可能性不大;要考您地理呢?您就答什么尔得了。”
  “哎,合着地理和历史还不是一个名?这怎么码事儿这个?”
  “不是一伙人教的课,那答案能一样么。回头咱找个有空的功夫,我跟您细说,这会儿呢,我得先上派所儿报到去,我这不日儿刚出来没几天儿嘛,赶上个节假日就得去。”我只好跟他开始编台词儿了。
  “叱,看不出啊,您也日一……”似乎对我的敬意是真的。
  “不日,我其实特别地想改进好人这拨里,前天我没忍住,把一只眼睛给当泡给踩碎了。”反正他也是个浑蛋,编起来不用太用心。
  “不日,您把谁的眼睛给……”他终于把心字加到你的下头了。
  “地坛派入所儿一所长的亲哥。也没给弄死,就是眼珠儿给碾了。他看了我那小女朋友一眼,我那小女友不高兴了。我一时心里有气……你可甭跟旁人说去啊。”
  
  我溜进了自己的小院儿。
  正值中午,还不错,院子里头每一个角落里头都飘着南洋香料的辣味儿,痛痛快快地打了两个喷嚏,我坐在了太阳下头的石头凳子上头。老婆把最后一碗汤给端来了,绕过我的脖子给放到了石桌上。然后顺手从后头搂住我。
  “谢谢你宝贝儿,你做的饭总是那么香。”我得尽力做到一个饭来张嘴的老公的责任。
  “就只有饭香?菜和汤不香?”我老婆反倒有点意外。
    “我就是有一件事到现在都没弄明白,你在我国都呆了即么多年了,自称见过我国史上最强的火箭和最精致的牙签。怎么连一点日常用语都还没弄明白呢?我的意思是饭香,啊,那就代表你做的所有食物味道都很好!明白了没有?”
        媳妇说:“明白了,以后我只给你煮米饭,那就代表也做了肉和沙拉。”
        睫毛长有个缺点,那就是当她把脸从后面贴到我脖子上头时,一眨眼,就会刮得我想笑。我赶紧从她的臂弯里拔出来,十二分歉意地对她说:“堵住门儿了,得赶紧去一趟,我也爱你,老婆!”
        她在背后说了句上星期刚刚学会的词儿:懒驴上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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