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色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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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色龙

宋德利

冯子秋﹐假名假姓,真名真姓某某某。当年在大学里,他也曾是班上倍受青睐的风光小
伙,人见人爱的阳光男孩。颀长的身材,矫健的肌肉,灵敏的动作,活脱脱一名体操运
动员。天生一张娃娃脸。五官端正,皮肤白晰;高鼻粱,大眼睛;明眸皓齿,英气逼
人。未曾开口先带笑,两腮挖出一对深酒窝,嘴角冒出一只小虎牙。那才叫一个帅,简
直令千古帅哥吕布自惭形秽;那才叫一个靓,简直令百代靓仔潘安汗颜无地。我们这位
当代美男,不仅脸蛋俊俏,而且说话文质彬彬,做事谦虚谨慎,待人和蔼可亲。只要看
一看他那明媚灿烂的笑容,听一听他那温柔可人的话语,任你有什么烦恼,恐怕都会立
即烟消云散,荡然无存。

然而世界上绝没有十全十美的事物。冯子秋虽然形象近乎完美无缺,但也有一本难念的
经,那就是阶级出身不够红。他的家庭成份是独立劳动者,简称“独劳” 。这个出身
既不象无产阶级那么红,也不象剥削阶级那么黑。是一个说红不红,说黑不黑,灰不溜
丢,紫不拉几的中性成份。

在六十年代,中国人非常看重阶级出身。工农兵革命干部是红色阶级。地主富农资本家
是黑色阶级。前者是革命依靠对象,后者是革命打倒目标。尤其在文革时期,阶级成份
简直生命攸关。学生都根据家庭出身划分成针锋相对的敌我两大阵营。划入我阵营者,
趾高气扬,傲视一切,嚣嚣然不可一世;划入敌阵营者,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惶惶然
不可终日。

1966年夏季,文革炮声一响,学生们立即风闻而动。最先的革命行动就是划分阵营,而
后忆苦思甜,忆旧社会之苦,思新社会之甜。我们班的忆苦思甜是在一天下午举行的。
冯子秋捷足先登,抢在第一个登台发言。他慷慨激昂,声泪俱下。真可谓声声血,字字
泪。他泣不成声地道出一段罕为人知的革命家史。他自称革命烈士遗孤。是党组织作主
,才把他这棵幼嫩的红苗寄养在后来的父母家里。

哇呀呀!真是语出惊人,石破惊天。人人皆知的灰色“独劳” 成份,怎么一眨眼工夫
就变成了鲜红鲜红的革命烈士出身?这时我才恍然大悟,那对时常到学校看望儿子的中
年夫妇,原来不是他的亲爹妈。不是在做梦吧?我狠狠地掐一下大腿,挺疼,因此决不
是在做梦。肯定不是。绝对不是。百分之百的不是。千分之千的不是。万分之万的不
是。看得出,全班同学都也和我一样惊呆莫名,口窦大开。一个个屏住呼吸,空气似乎
已经凝固。只有他一个人在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咬牙切齿地控诉万恶的旧社会。从那
时起,别人对他刮目相待,他本人也当仁不让,俨然一名根红苗正、彻里彻外、地地道
道、货真价实、响当当、当当响的革命造反派!唉,想想过去,他这不是明珠投暗,委
屈大大的吗?

不久,文革进入全面开花阶段,也就是冲出班级小天地,在整个系里向一切牛鬼蛇神开
战。所谓牛鬼蛇神,就是指那些被称为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老教授。俗话说得好:
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从前总是和颜悦色的冯子秋,突然一反常态,由小绵羊变成
了猛老虎,动辄一副革命急先锋的姿态。他并不是领导人。他从来就没有当过领导人,
哪怕芝麻渣儿那么大小的领导人,他也没有当过一回。然而现在,他却毛遂自荐,自告
奋勇,争先恐后地抢挑重担。似乎是在向全系师生庄而严之地宣布,看管牛鬼蛇神一职
,舍我其谁?颇有天降大任于斯人也的味道。而从此以后,以系主任为首的一批老教授
,就别想再过一天安生日子。

新官上任,一马当先。冯子秋颇为娴熟地给每个牛鬼蛇神都剃了阴阳头。手提一根教鞭
,象赶牲口一样逼着这些曾经被他顶礼膜拜的师长在校园拔草。拔过一阵,他就变换花
样,命令他们站起来跑步。记得有一位庞先生,因为腿上有伤,疼得跑不了,恳求他发
善心赦免一次。没料到,不仅赦免令免谈,而且还特别“优待” ,命令他单独跑。更
有甚者,还不是一般的跑,那是一种可称为“加速度” 的跑。对于庞先生来说,小跑
已经是勉为其难,更遑论跑加速度了。只见他瘸瘸拐拐,跌跌撞撞,趔趔且且,晃晃悠
悠,啪的一声,摔了个嘴啃地。然而“宜将剩勇追穷寇” 的冯子秋,依然高举教鞭,
吆五喝六,可怜的庞先生也只得咬紧牙关,跌倒再爬起来,爬起来再跌倒,再跌倒再爬
起来。不明就里者,还以为庞先生得了神经病。

后来,随着北京大学聂元梓一张大字报受到毛泽东的热捧,学生的斗争矛头开始从拿教
鞭的教书者,转向掌大印的当权者。对于打倒教书的牛鬼蛇神,学生们的观点莫名其妙
地毫无二致。但对于打倒当权者,主要是校一级的当权派,学生们的意见从一开始就存
在严重分歧。分歧的最终焦点就在于或打倒或保护。由此各类组织如雨后春笋般应运而
生。这些组织基本分为两大类,打倒当权派被誉为造反派,保护当权派则被贬称为保皇
派。

然而在那瞬息万变的疯狂年代,每个人都是命悬一缕,朝不保夕。早晨是革命派,晚上
,甚至等不到晚上,也许眨眼之间,就可能变成反革命。变得那样迅速,简直是迅雷不
及掩耳,令当事者不知所措,令旁观者瞠目结舌。当然的造反派冯子秋,春风得意马蹄
疾,本来正处于革命的峰巅时期,却怎奈时乖命蹇,万万没有想到自家的后院突然起
火。那位据他在忆苦思甜时声称,养他但并非生他,出身灰不溜丢,办事毛草,总想露
一手,但拿笔就哆嗦的后爹,偏要在人前逞能露才。他看到牛鬼蛇神写了一张认罪大字
报,非要在旁边贴一条大标语。本想教训牛鬼蛇神,可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居然将“坦
白从宽,抗拒从严” 正好写反,于是变成了“坦白从严,抗拒从宽” 。说时迟,那时
快,心明眼亮的造反派立即发现这一重大敌情,当即就把可怜的后爹当成现行反革命批
斗,然后关押起来。

这可真是剃人头者遭人剃。后爹单位旋即把这一重大反革命事件通知给学校造反队。按
理说,冯子秋是一报还一报,开除没商量。然而这小子真是长了后眼。他在忆苦思甜的
时候,不是早就当众声明自己是革命烈士遗孤吗?现在的爹妈再亲上一千倍,再密上一
万重,不也是后的吗?后者,非亲生也。非亲生者,没有血缘关系也。言外之意,这个
后爹再反动,也和他毫不相干。于是,冯子秋便左右逢源,逢凶化吉。

有鉴于此,冯子秋本来无需公开声明与后爹断绝父子关系,因为一个“后”字,就足以
说明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是断而绝之了。然而这样的办事水平只是停留在一般层次。处
事谨慎的冯子秋,为了免得给日后埋下祸根,他还是要写上一张和后爹划清界限,断绝
父子关系的大字报为妙。不就是一张大字报吗?这有何难?只见他挥毫泼墨,龙蛇飞
动。好一似江河下泻,一气呵成。转瞬之间,一张革命的大字报就上了墙。

除此之外,冯子秋还挖空心思,使出浑身解数,以表明与反革命后爹彻底划清界限。为
此,他不惜在姓名上大作文章。他决定不再随后爹的姓。从此之后,他便更名改姓,冯
子秋神秘蒸发,代之而来的是毛小兵。毛小兵,何许人也?顾名思义,无需多想。毛小
兵,毛小兵,毛泽东的小兵之谓也!这个名字好,实在是好!读起来琅琅上口,写起来
简简单单。对于革命者来说,多么地响亮,多么地亲切!对于阶级敌人来说,则又是多
么地恐怖,简直毛骨悚然!

随着革命的不断深入,形势也越来越乱。校内两大派之间的矛盾日益激化,最终导致频
繁的武斗。这个时期,毛小兵所在的组织每况愈下,逐渐敌不过对方,武斗连连失利。
有一天上午,就听广播喇叭里传出造反声明。说是从此以后脱离自己原来的组织,转而
加入对方组织。声明者不是别人,正是毛小兵。那个年代,由于观点变化而公开宣布跳
槽并非稀奇。只是毛小兵这样的铁杆人物,竟然一夜之间彻底变卦,背叛原来组织,继
而一头扎进势不两立的敌对组织,着实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一跳槽,毛小兵就戴上了另一派组织的红袖章,对原来组织反戈一击。这时正赶上武斗
不断升级。毛小兵原来的组织人数比对立面少得多,最后被团团围困在一座孤零零的教
学楼内,大吃断水断粮断电之苦。由于势态严重,这次武斗竟然惊动了当时的中央文革
小组。时任文革小组组长的陈伯达随即赶到武斗现场。不过他只是到被围困的那派,也
就是毛小兵原来的那派组织中表示慰问,并传达了周恩来关于制止武斗的指示。此外,
还派军队进驻学校,组成人墙,把被围困的那派保护起来。此时此刻,人们才恍然大悟
,原来真理的确在少数人手里,不然中央文革小组何以派组长风尘仆仆地前来慰问,又
何以派军队加以保护?

面对这一突如其来的情况,善于顺风使舵的毛小兵立即大杀回马枪,在新组织里屁股还
没坐热,就立即重返原组织,信誓旦旦地表示回心转意,幡然悔悟。当然,少不了还是
要发布一份跳槽声明。

形势瞬息万变,波诡云谲,令人眼花缭乱,难以预料。毛小兵刚刚重返原槽,工人宣传
队就进驻校园,开始搞大联合。各派的文攻武斗从此偃旗息鼓,即便那些惯用的唇枪舌
箭也只能是对准自己的灵魂深处爆发革命。一切组织全部解散,所有的学生不分派别,
必须和文革前一样,重新坐在一起,只说自己的不是,莫谈他人的短处。而朝秦暮楚、
纵横捭阖的毛小兵,从此又摇身一变,成了大联合的英雄。他在班会上侃侃而谈,脸不
红心不跳。不过同学们注意到,这个时候他的情形和从前相比,已经发生一些微妙的变
化,每逢说到激动处,眉宇之间都会暴出一道青筋。所以然者何?人们私下纷纷猜测,
大概是由于文革前他总是满脸堆笑,情绪温和,故而那道深埋皮肉之下的青筋才不显山
,不露水。 而文革期间,由于经常情绪激动,而且要声嘶力竭,振臂高呼,所以一着
急,一上火,这点小残就会显露出来,这就叫“临死抠屁股,屡屡添毛病” 。说起那
条青筋,曲曲弯弯,酷似一条小蛇。而蛇,在中国十二生宵中叫作小龙。据此,有贫嘴
的同学们便根据三国英雄赵云的别称赵子龙,给他送个雅号叫冯子龙。不过更有口冷者
则一针见血地说他这条龙是变色龙 。

变色龙!真是绝妙无比,因此一经叫出,立即得到同学们的广泛认可。什么冯子秋,什
么毛小兵,和变色龙这个大号一比,全然失去光彩。到此为止,原来那个纯真烂漫的阳
光大男孩冯子秋已经荡然无存,那个到处喊杀喊打的毛小兵也已化为乌有。呈现在人们
面前的仅仅是一个轻浮傲岸,变幻莫测的伪君子。人们不禁慨叹不已,文革真是一座大
熔炉,它把包裹在人们外表的一切伪装,都象熔毁矿石外表杂质那样消除净尽,从而使
各色人等原形毕露。可惜他冯子秋的爹妈,尽管真假难辩,亲后难分,空给他一张好面
孔,而没有使他具备真才实学和美好人品。到头来竟然落下这么一个令人齿冷的雅号。

说到此处,从毛泽东红宝书不离手年代走过来的他,应该记得毛泽东的一副对联:墙头
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这副对联所讽刺的人,与变色龙
相比,何其相似乃尔!阿弥陀佛!

1998年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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