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茶亭

我想知道,在一个中国留学生眼中,实现美好的思念是怎样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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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天黄昏,苍茫暮色中,坐在公园的亭子里,忽然就想起了故乡的茶亭。
  记忆里,一条古道,卵石碐磳,山阻水隔,不见起点,也不见尽头。故乡的
茶亭就坐落在这条蜿蜒曲折的古道旁。它的背景是猩红的残阳。
  于是,我想,故乡的茶亭可是李白走过的那些长亭短亭么?平林漠漠,暝色
渺渺,那个落魂的诗人站在亭子边,远眺长吟,秋思凄惘。归程杳杳,他在想什
么呢?须髯飞扬,襟袂飘拂,西风里,佇立成一尊亘古的雕像。
  我想,故乡的茶亭可是欧阳修常去的那个醉翁亭么?云蒸霞蔚之晨,山岚飘
渺之夕,那个郁抑的谪臣頹倒在亭中的石凳上,苍颜白发,醉眼睥睨。太守之乐,
寓之于酒,“饮既不多缘何能醉”?同是谪臣的东坡居士兴许心领神会,你看他
题写的“醉翁亭”三字,重心不稳,摇摇晃晃,活脱脱一副淋漓的醉态!笨拙之
中透着一股郁勃之气!
  我看过杭州的放鹤亭,孤山披霞,涟漪荡漾,一亭兀立,似瘦鹤顾影;我看
过北京的陶然亭,柳疏云淡,静水如镜,一亭翼然,如野舟自横……兰亭太文雅,
一览亭太张扬,爱晚亭太富丽,湖心亭太绮靡,倒是西湖的草亭有几份天然率性,
却又可惜太纤弱……故乡古道的茶亭啊,全然难于跟那些亭同为一列。 细细想
来,因物生愁,李谪仙未免有点矫情;以酒遣兴,欧阳公莫非有些作秀。还要留
下这块垒难销的诗文,都算不得真达观!没有书卷气,没有儒雅韵,故乡的古道
茶亭,是一介山野村夫,不理会那些哀吟狂啸,不攀风雅,自若于不为人知,那
才是一种真达观!
  故乡的茶亭默默地固守在古道旁,犹如一个虔诚的村叟,从容自若,迎送过
挑夫贩卒,迎送过游子旅客,迎送过文人骚客……
  那瓦楞上瑟瑟的疏菲,也许会让你联想起一场愁肠百结的伤心别离,仿佛柳
永对长亭晚,无语凝噎;那斑驳的墙上,依稀可辨的“红军万岁”的标语,也许
会让你联想起一次豪壮的饯行,仿佛渐离击筑,易水寒凝。不,故乡的古道茶亭
并不理会那些人文的附会,无论是烙着古典印记的幽思,还是贴着现代标签的豪
情。日落月升,云卷霞飞,古道茶亭漠视着匆匆而过的白驹苍狗,收藏着岁月中
的苍凉,苍凉中的岁月。没有诗情,也没有画意。
  故乡的古道茶亭不因某种隽永的纪念意义而兴建,也不因某位名人的光顾而
出名。说不清哪朝哪代,也许仅仅出于一个行善积德的念头,几个乡绅,一方村
民,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采石的采石,运瓦的运瓦,说建就建好了。那亭
里镶嵌在墙上的青石板上,刻着募捐者的姓名,密密麻麻,虽经风雨沧桑,字迹
迷漫,却依然让人想见起当年那场轰轰烈烈的义举。那勒刻在亭门两边石柱上的
阴文,依稀可辨是一副对联,写着“山泉清冽可浇心头烦热,归路递迢且歇身上
重荷”,字体工整,粗犷,敦厚。语意直白,却让人悟出双关的意味。徒有联语
而不留题款,可见绝非出自什么名人大手笔。想必是某个终生不第的秀才,或者
是某位终生潦倒的村塾先生,茶亭落成之日,受乡民之托,毕恭毕敬写成的;因
而才有这块垒隐然。茶亭蹲踞于古道在山腰上的一个平台上,北依高山,古道依
山盘旋而去,消失在崇山峻岭中;南瞰深谷,古道蜿蜒而上,直通茶亭,千里林
海尽收眼底。冬可避风,夏可纳凉。亭内有一圈麻石条,顺墙根摆开,供歇息的
行人坐卧。亭外,有一注清冽的山泉,不分昼夜,涓涓细流;那是善心的乡民剖
了毛竹架成水漕,从更高的山涧中引来。每逢盛夏酷暑,更有山妇村叟挑来茶水,
过往行人,喝上一碗山里的大叶茶,倍感甘冽清凉,渴乏顿消。在亭中,或坐或
立,或赏景或沉思,或侃聊或啸歌,这沉寂千年的古道,便有了一处素雅的风景,
天然因而淡远。
  茶亭是一个驿站,也是山里牧童刍娃戏耍的好去处。少年的我在这里领略过
大自然的雄奇壮美,领略过山里人的淳厚和善良。
  时至今日,当我欣赏古希腊那尊著名的雕塑《掷铁饼者》时,就会想起一个
跟古道茶亭密切相关的平凡的山里汉子。我忘了他姓甚名谁,也许当初我就不知
他的姓名,我只记得那时村里人不分男女老少都叫他“挑伯”。从入夏到秋凉,
挑伯总是只穿一条牛头短裤,腰间扎一条白布巾,袒露着满身隆起鼓胀的块肌,
古铜般黧黑,雨点滴在他身上,倏地就流走了,不存一点水迹。那一副阳刚迸溢
的钢筋铁骨,那一副由风霜雨雪烈日骄阳奇迹般地铸就的完美的体魄,至今想起,
仍然能在我的心里,如欣赏《掷铁饼者》那样,产生一种强烈的震撼。挑伯以
“挑”为生,他是村里惟一的一家国营代销店的特聘运输工。日复一日,年复一
年,不管刮风下雨,无论酷暑严冬,他往返于古道上,把山里人日常必需的食盐、
煤油、布匹等货物源源不断的运进山里,只凭他那坚实的肩膀和那根被汗水浸渍
得油滑光亮的扁担。茶亭是他进入村寨的最后一个歇息处。离村只有一箭之遥了,
挑伯在茶亭里总得歇上一个时辰。这种时候,总有一群小孩围着他,他总会从货
担上小心翼翼的拿出一封薄荷糖,让小孩们排好队,挨个儿分发。挑伯有一副天
生的好嗓子,山歌唱得好,还能模拟各种动物叫。吃过了薄荷糖,小孩们又围着
他嚷嚷开了。“挑伯,做狗叫。”挑伯就“汪汪汪”的吠几声;“挑伯,做鸡
叫。”挑伯就“喔喔喔”的啼一阵。直逗得孩子们前偃后仰乐不可支;挑伯也同
孩子们一起爽朗地大笑。那是一种洪钟和铜铃的合奏,浑厚和清脆谐和一体,溢
出茶亭,打破了山林的沉寂,沉寂的山林便有了生命如潮的涌动。要是有成年人
在,就会说“挑伯,唱几句山歌来听听”,于是挑伯就抖抖嗓子,唱起来:“哎
呀嘞——打只山歌过横排,横棑路上石皑皑。走过几多石子路,你几晓得,心肝
妹,着掉几多烂草鞋——”那是一首古老的歌谣,一首在我的故乡流传了千年的
歌谣,经他的胸腔发出,显得格外的粗粝,浑厚,更有几分辛酸与悲怆。
  挑伯终身未娶,他把一生用血汗赚来的钱,都给了村里的张寡妇。张寡妇二
十八岁时,老公出山闯荡江湖,撇下两个嗷嗷待哺的小孩,一去就再无音信。张
寡妇拉扯两个孩子,有苦无处说,幸亏了挑伯的帮衬。两人的关系村里人都心知
肚明。张寡妇也不再羞羞搭搭,索性让两个小孩认了挑伯做干爹,每逢挑伯从城
里挑货回来,张寡妇也不忘到茶亭里接上一肩。
  这一对孤男寡女绝无富于浪漫色彩的风流逸事。他们只是一对患难之交,在
相互怜悯中,建立起了一种特殊的关系。
  最后一次见到挑伯,是在1981年盛夏。那年,我大学毕业,回家等待分配工
作。那天下午,我提着简单的行囊从县城出发,在那条古道上跋涉了50里,来到
了茶亭。进入茶亭,我看见一个老人正在亭里歇息,几经辨认,才认出是挑伯。
七月流火,他仍然只穿一条牛头短裤,腰间扎一条白布巾,袒露着身子;但断非
我过去所见的那样阳刚魁梧。我简直不敢想象,岁月的风刀霜剑竟会把这么一个
铮铮硬汉,雕刻成这么一种模样。皱纹像纵横的沟壑布滿了他的脸,锁骨和肩胛
瘦削突出,胸腔两侧的肋骨历历可数。按我的推算,他至多不过60岁,却怎么就
衰老得面目全非!他仍然为那家代销店挑货,当他挑起货担走出茶亭,沿着古道
朝村子走去时,我分明听见他粗重的喘息。西山一轮猩红的残阳,照着他,衬出
他嶙峋的身影,仿佛皮影戏里剪纸的造型。此后,关于古道茶亭的记忆,那轮残
阳就成了不变的背景,背景里永远响着古道上跋涉者“橐橐”的脚步声。一种沉
甸甸的苍凉,抹拭不掉,挥之不去。
  有一天,挑伯终于放下了那条伴随他一生的扁担,永远地回归了大自然。两
年后,张寡妇也隨他而去。两个孩子把他们安葬在离茶亭下不远的一个山坳里。
几年后,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回到阔别50年的山村,在他们的坟前烧香上酒献三
牲,行三叩九拜重礼之后,让两个孩子在坟前竖了一块墓碑,墓碑上刻着:先考
挑伯老大人妣张氏老孺人之寿藏。然后,告别乡亲,悄然离开了那曾经令他魂牵
梦萦的山村。谁知道,当他孑然一人最后一次走过故乡的茶亭时,是愧疚多于宽
慰,还是宽慰多于愧疚?
  回味挑伯那平凡的一生,我悟出了生命最原始的意义,对生命产生了一种仰
望,一种敬畏。
  有生必有死。生是偶然的,死却是必然的。于是生命过程就注定了必然是悲
怆的。生命是一次性的,短暂的,相对于无穷无尽的时间和空间,一个人的生命
过程简直可以忽略不计。每一个生命过程都是一支悲怆的交响曲。然而,正是这
无数的如朝菌如蜉蝣的生命形态,维系了一个纷繁的世界,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于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独立宣言》),每一
种生命形态都值得尊重。我们有理由崇敬伟人和精英,但却没有理由鄙夷凡夫和
俗子。人可以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卑微得不能再卑微,但只要坚守住作为人的精神
家园,坚守住本真的人性,坚守住善良,就可以在滚滚红尘中活出一份美丽,一
份感动!
  寒暑易节,斗转星移。故乡的古道早已扩建成了柏油马路。也许是由于一种
情结,也许是由于一种实在的需要,乡亲们在把古道扩建为柏油马路时,却小心
翼翼地保留了茶亭。古老的茶亭,苍凉的茶亭,依然依偎在山的怀抱里,如苍鹰
拍翅,如碧荷擎盖,与古松翠竹为伴,与灼灼杜鹃为伴,在千里林涛之上,保留
着一处古朴而淡远的风景。
  故乡多年不见,故乡的模样在我的记忆里正渐渐淡化成一幅素净的水墨画。
可是,那些山水,那条记忆里的古道,还有那古老斑驳的茶亭,依然恍若久别的
情人,在我的梦里,就在对面向我招手。剪不断的乡情乡思啊,久而弥深。我惦
念着故乡的古道茶亭,岁月风雨剥蚀了你的容颜,如今是否还有人为你修饰?
  神思遄飞间,手机响了,是家里来的,催我回家吃饭。家的感觉真好。又忽
然想到,故乡的古道茶亭里,此刻是不是也正有一个远归的游子,打开了手机和
亲人通话,那新款手机彩铃的时尚音乐和着亭角牙檐下古朴的风铃声,在深山幽
谷间悠扬地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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